话说大銮说到能否设法的一句话,忽然流下泪来。许先生和黎谋五见了,都吃了一惊。连问怎么讲?大銮从袋中摸出手巾来,揩了眼泪,长叹一声道:“我因为明日想回上海去,恐怕没有盘缠走不动,所以不禁心中悲痛起来。”
许先生道:“没有盘缠,大家设法就是。这点小事,也悲痛什么?你平日很豪爽的人,怎的忽然婆婆妈妈起来?我看你今日的举动大异寻常,或是在哪里受了什么刺激,不妨说出来,大家商议商议。”
大銮摇头道:“今日并没受什么激刺,不过因我怕明日没有钱,就联想到我们穷苦同志中,有一大半就是因没有钱失了节操。平心论起来,他们那些人在国内有差事的时候,能拼着命不要,和袁世凯反抗。即亡命到了日本,心中岂有不恨袁世凯入骨的?纵说不恨,也决不会忽然和袁世凯表同情,这我是敢断言的。无奈他们逃亡的时候,身边既没有多带钱,到了日本,又没处设法。而一般没天良的首领,都腰缠数万贯,娇妻美妾的拥抱着,进一次三越吴服店,动辄就是买一千八百。若是穷苦同志想问他借几块钱开伙食帐,他便硬说没有,休想他放松半点。穷苦同志受逼得没法,想归国去,又是通电缉拿的,跳出国门,即枉送了性命。活活的教人饿死,世界上恐怕没有这种人。到这样山穷水尽的时候,何能责人家不该投降!但是这种苦衷,平日以忠厚待人的,才能替他们原谅。现在的人,拿着嘴巴说人家的本事都是好的,‘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话,谁不会说?但是自己到了饥寒交迫的关头,不见得不比以前被他说的人更卑污得厉害。总而言之,说来说去,都是为少了几个钱,做出许多败名辱节的事来。我想起他们失脚的人,安能不伤感!托人介绍,劳神费力的钻到蒋四立那里,发誓填愿书,打手模,种种丧失人格的手续,都得经过,一个月能得几个钱?好好的汉子,忍心去做这样丢脸的事,就为的是一个穷字。最伤心的就是袁世凯那老贼,专一用这种卑劣手段对付国人,把国民道德破坏得一点根株没有。试看他手下,哪有一个好人?这样政府做国民的模范,不是一时之患,乃是万世之患!我是决计不在东京住了。此后尽我的能力,能将袁世凯手下的一般狐群狗党斩除一个,中国即少了一个制造恶人的模型。若自己没有能力不中用,死在敌人手里,也就罢了。我时常拿着汤卿谋‘存时时可死之心,行步步求生之路’的那两句话当座右铭。就从今日起,实实在在的做去。明天是一准回国的了,许先生能替我设法,我非常感激。我明早定来先生这里拿盘缠就是了。”
黎谋五听了大銮的话,又见大銮英气勃勃,连连点头叹息说道:“许先生恐怕没有多钱,看能筹得多少,若短得不多,我手上这戒指,可以换十七八块钱,凑起来到上海是够的。”
许先生料定大銮今晚必去刺蒋四立,要阻拦知道是无效的。不阻拦罢,日本的警察厉害,十有九逃不脱。拿着大銮这样的一个少年英雄,去和蒋四立拼死活,实在可惜!这话得和黎谋五商量,看他有什么主意。想罢,起身向黎谋五道:“和你老人家有句说话,请到这边来。”
说着走到外面廊檐下。那雨更下大子,只见下女提着酒壶,擎着纸伞,冒雨跑了回来。
大銮接着也不烫热,替陈夫人斟了一杯,便自斟自饮起来。许先生引黎谋五到廊檐下说道,“你老人家今日看大銮怎么样?”
黎谋五道:“没有旁的怎样,不过觉得他好像心中有放不下的事似的。”
许先生点头道:“对呀,我也觉得他是这样。他从前屡次对我说起蒋四立,愤愤不平的定要下手他。我知道他的性格不好,怕他闹出乱子来,关系太大,总劝他教他不必计较。他也就听我的话,相安下来了。双十节的那一日,我在会场上,有人告诉我说蒋四立今日在松本楼开筹安分会成立会。我回来对他只泛泛的提起,并没有说真切,他便气得眼睛发红,说要送蒋四立回娘家去。我看他已是决了心的样子,没有十分阻拦他。他自那日去后,直至今日才到我这里来。平常是间不得两日,定要来看我的。今日来了,又是这种情形。他从不闹酒喝的,有长辈在跟前,他尤不肯多喝。今日忽然是这样轰饮起来,又说明日要回上海去。他的事我最知道,他也从不瞒我的,岂有要到上海去不和我商议的道理?平日随便一点小事,就是做一件衣服,都得来问问我。今日偏不肯说明,这不是奇怪吗?”
黎谋五听了笑道:“不用猜了,一定是要去干那件事。也好,死生有命的,难得有这样的一个少年英雄出来,为我们亡命客争脸,死了都值得。蒋四立本不足轻重,他做的事足轻重。东京为民党人物聚会之所,任这东西在这里横行,目空一切,日本人都瞧我们不起。我久想弄死他,因为我自己没这能力,又没有千金来募勇士,不肯说这空话,打草惊蛇。既大銮有这般勇气,这还了得,万不可说出冷话来,馁于他的气。等我去说穿他,敬他几杯酒,壮他的行色。”
许先生听了,也连连点头道:“不错。”
黎谋五转身回房,见大銮正逗着许先生的女公子在那里玩笑。女公子扭着大銮要去买人形。大銮见黎、许二人进来,便止了嘻戏,抱女公子坐着。黎、许二人入座,黎谋五开口向大銮笑道:“我和许先生之为人,你必然也有些知道。你今夜想干的事,我二人已猜着八九成了。这事我二人早就应干的,只因为许先生是个羸弱的文人,我更老无缚鸡之力,才一任那东西在这里肆无忌惮。你能立此意志,我二人心中不但欢喜,而且很感激你能替我们亡命客争脸。使国内国外的人士听了,也知道我们民党中还有人。附逆的自然害怕,就是袁世凯听了,也未必不胆寒。这事关系重大极了,你何必在我们跟前秘密,不大家商量一个妥善的方法去做?许先生是你最亲密的人,难道还疑心到老朽吗?”
大銮听了,神色自若的笑道:“不是我有意的秘密,实因这事无商量之必要,说出来,徒然使两位老先生担忧,于事情毫无补益。既老先生关心到这里,我也没有什么不可说。我此刻都准备停当了,只等十点钟以后,人家都睡尽了,就去下手。那畜牲的住宅附近道理我都探得很熟。只那巷口有个警察的岗棚,出来有些碍手。可惜没有第二条路可以出进。”
许先生问道:“你用什么东西去刺他?这东西靠得住么?”
大銮点点头道:“新买来的手枪,很靠得住的。”
黎谋五要看,大銮从洋服下衣袋里拿出来,起身关好了门,退了子弹,递给黎谋五。黎谋五看了给许先生,许先生随手交还大銮道:“你快些·收起罢,若被下女看见了不妥。”
大銮接了,仍旧将子弹装上。许先生的女公子不知道是什么,只觉得好玩,跳起来问大銮要,陈夫人叱了几声才罢。大銮重复入席,黎谋五斟了一大杯酒,送给大銮道:“老朽代表民党奉敬一杯,以壮行色。”
大銮连忙起身接了,一饮而尽。又斟了一杯道:“这杯是老朽预祝你成功的酒。”
大銮也谢着喝了。许先生见大銮的酒实在喝得不少了,恐怕他醉了不辨路径,便笑说道:“我本也要敬两杯,惟恐喝多了误事,不是当玩的。这两杯酒,留到明早庆祝成功的时候痛饮罢!”
大銮也谢了。陈夫人叫下女来,撤了酒换饭来,都胡乱用了一点,陈夫人自帮着下女收拾碗盏。
大銮和黎、许二人坐着闲话,所议论的,无非是蒋四立的丑史。外面的雨,一阵大似一阵的下。大銮笑道:“这畜牲今日合该命尽了,雨越下得大越好。此刻大约已有十点钟了。”
黎谋五掏出表来看道,“刚刚十点钟。”
大銮起身,披了斗篷笑道:“我去去就来,大约不要一个钟头。万一出了事,我进了监狱,二位万不可来探望我。”
黎谋五连忙插口道:“哪有这等事。不要一个钟头,定要回的,我就坐在这里等你。”
大銮笑了一笑,也不答话,辞了众人,套上长筒靴,冲着暴雨走去了。走了好远,黎、许二人还在房中听得靴子声响。二人相对太息了一会,都默默无言,只悬心吊胆的,希望刚才那种靴子声响回来。一点钟容易过去,看看到了十二点钟,雨仍是下得紧急,哪有一些儿靴子声响呢?只急得两个人搓手跌脚蹉叹不已。许先生与大銮情厚,想起他那样英勇少年,若为一个蒋四立送了性命,岂不可惜!这一去两个钟头还不回来,不是出事是什么?我知道日本警察是最厉害的,在世界上第一有名。
又是在这更深人静的时候,街上没有行人,只要把警笛一吹,四面站岗的警察包围拢来,往哪里去躲?要是人多,还可以钻入人丛里,几转几弯,警察便迷了方向。偏偏的今晚又下大雨,到这时候,街上必然一个人也没有,这事一定糟了。又听得黎谋五在旁唉声叹气,和着外面的雨声,更觉得凄惨,把不住眼泪只进出来。又过了一点钟,仍没有影响。黎谋五捶着席子道:“坏了,坏了,决无生还之望。”
许先生只是低着头垂泪,陈夫人也在一旁着急。惟有那小女公子,一些儿也不晓得,玩倦了,早教她妈铺好床,给她睡觉。她此时已是深入睡乡了。还有个不知着急的,就是那天不管地不管的下女,只晓得每日吃三顿饭,每月拿三块钱,到此时也是睡得人事不知了。可怜这三个醒着的,只急得比热锅上蚂蚁还要难受。这三个醒着的在这里难受,还有一个大銮在那边醒着的,此时更是难受呢。
再说大銮十点钟的时候,从许先生家出来,一心只往前进,并不觉着雨大。上了电车,见坐车的人很少,心想:这真是天假其便。若是街上的人多,跑起来都碍手碍脚,说不定还有多事的帮着警察来拿我。这大雨一下,街上没有行人,只三四个警察拢来,且打死他再说。车行不一会,到了春日町。跳下来换了三田的车,在水道桥再换了四谷的车,都没多人乘坐。一刹时到了,大銮看电柱上的挂钟,才到十点二十分。一边向蒋四立住宅走去,一边打主意如何骗蒋四立出来。脱靴子进去,是不妥的。听说猿乐町有个姓周的,和蒋四立最好,也是民党中的激烈分子,在蒋四立手下投降的。投降之后,在蒋四立跟前很会先意承志,同孝顺他亲老子一般。所以深得蒋四立的欢心,蒋四立倚为左右手,凡事都要和姓周的商议了再做。我何不托辞,就说是他打发我来,有机密事报告的?他一时必不疑心有诈。只要见了面,还怕他逃了吗?旋想旋走的,大銮脚步快,已到了那条小巷子口上。警察被大雨淋得不敢站在街上,躲在岗棚里面。大銮走过身,偷看那警察,年纪在三十左右,板着脸据在里面,自以为威风了不得似的。大銮恐怕被他认真了面孔,不敢抬头,一直入了巷口。咬了咬牙,右手探入下衣袋里,拨开了枪上的保险机,抽出来擎在手中。左手一边敲门,口中一边高声喊着“御免”。喊了两句,里面一个少年男子的声音,用日本话问道:“是谁呀?”
大銮说中国话答道:“是我,猿乐町周先生特教我来会蒋先生,有句话说。”
少年男子推门出来,大銮从栅栏门缝里一看不认识,仍低了头。少年男子抽开了栅栏门的小铁闩,大銮一手推开了,跨一脚进去,笑吟吟的问道:“蒋先生就纳福了吗?”
正说时,楼梯声响,少年男子道:“还没睡,下来的就是。”
即听得蒋四立的声音问道:“从哪儿来的?这么晚,又下雨,有什么紧急事?”
蒋四立说着话,向大门走来。大銮道:“周先生教我,有秘密话报告。”
蒋四立向大銮望了一望,知道有异似的,停了脚步。正要仔细定睛看大銮,大銮恐被他识破,将斗篷一撩,对着蒋四立的胸窝一枪打去。轰然一声响,只吓得那少年男子往席上一扑,口中喊起妈来。蒋四立着了一枪,气忿得伸手来攫大銮,大銮巴不得他近身,对着他腰下又是一枪。蒋四立又着了这一枪,实在撑持不住,仰面往席上便倒。
大銮回头望了一望,不敢久停,拔步往外就走。远远的见一个警察堵住巷口站着,大銮只作没看见,握着枪在斗篷里面大踏步往巷口走去。警察听得枪声,第一响没听出方向。此时的雨略小了些儿,第二响便知道在巷子里面,忙拔出刀来。正想进巷子拿凶手,见大銮冲了出来。听脚步声音非常沉重,料道是一个辣手,不敢当锋,几步退出巷口,擎刀预备厮杀。大銮抽出枪来,到巷口一个箭步,早窜到街心,立住脚,望了望警察。警察见大銮如此勇捷,手中又明明的擎着一枝手枪,只吼了一句,却不敢近身。大銮哪敢停步,折转身就走。街上一个行人也没有,警察见大銮走得快,一个人又不敢近身,忙拿出警笛来吹。大銮正跑时,听得后面警笛叫,前面即有两个警察飞奔前来。大銮回头一看,后面的那警察已追上来,隔自己不过两三丈远近,忙折转身,往右边一条小巷子钻进去。仗着会跑,穿过小巷子,乃是一条斜坡路。坡下的警察也听得枪响,听得警笛,正要跑上坡来。大銮听得刀靴声,不敢往下走,一连几个箭步,往坡上窜去。抬头一看,真是要叫一声苦,不知高低,原来一座墙挡住了去路。大銮才知道这坡叫乃木坡,墙里面是乃木邸,就是乃木希典的住宅。心想没法,只有爬过墙去,再设法逃避。连忙将枪纳入袋中,拼命往墙上一撺,两手攀住墙顶,将身一纵,跳过墙去了。落地后觉得两手掌痛如刀割,肉里面还嵌着甚屑子似的,当时也不暇顾。听得墙外面来了几个警察,一个说道:“怪呀,没有第二条路走,怎的会不见了?可恶这雨又大了起来,简直听不出脚声。难道爬过墙那边去了吗?”
一个答道:“恐怕没有这么厉害。这墙上插着玻璃片,除非飞了过去罢咧。”
又一个道:“看上面有血没有?”
即见有手电的光,在墙上晃了几下,一个道:“血是看不出,但是有血也被雨洗了。这样大的雨,玻璃上还存得血住吗?不问他在里面没有,我们分途去拿。把两个由大门进乃木邸去,在园内细心搜索。”
说完,即听得一阵刀靴声响着去了。
大銮才知道自己手中嵌了玻璃屑,怪道痛不可忍。因听得要进园搜索,左右一望,没有地方可躲,想偷开门进屋内去,躲在偏僻房里,警察必不关心。便走到一所房子门口,轻轻推了下门,关得很紧,知道不是一时撬得开的。隐隐听得刀靴声渐次近了,大銮心中也有些着急起来了。低头一看,廊檐的阶基板离地有一尺来高,料想可以藏身,也顾不得里面污秽,蹲下身往里面就爬。这一所房子不小,底下故也很宽。大銮恐怕警察用电灯照着,深深的伏在里面,气也不高声的出。用耳朵贴在地上,听得约有四五个警察在园中走来走去的搜索,却喜没人搜到阶基底下来。警察搜索了一会,见毫无踪影,一个个都口中说着“怪事,怪事”的去了。大銮恐怕他们复身回来搜,在里面伏了两点多种。外面一点儿声息也没有了,才慢慢的爬出来,先关了手枪的保险机,纳在衣袋里。乃木邸园中有个小池,大銮走到池旁,洗了手上的泥血,玻璃屑嵌在肉里的,不得出来,也只由它在里面作痛。一件斗篷,在房底下滚得和泥做的一般,心想怎生好披着出去,便脱下来,放在池子里面洗了个干净,仍旧披在身上。这日的天也真奇怪,雨落发了兴,落一个不了。大銮站在乃木园中不独没地方可避,并坐的地方都没有,雨洗得如落汤鸡一般,通身透湿,没一根干纱。深秋的天气,又是夜间一二点钟,冷气侵入骨髓。两掌浸了生水,比受伤时更痛加十倍。一个人越想越凄凉,站在草地上抖个不住。心想:今晚是不能出去了。莫说出了这样大事,就是平常夜间一二点还在街上走,警察也要注意。若是衣服褛褴一点,更要盘问不休。就是明日早晨,要脱这险也很不容易,我来的时候一些儿也不知道害怕,怎的事情成了功,倒胆怯起来了,这时候能胆怯吗?一现出惊慌样子,在日本的警察侦探眼里见了,便再也逃不过去。我横竖是拼死来的,还怕什么?大銮如此一想,胆真壮了几倍。心想:我这衣服都湿透了,此刻的雨还不住,明早驮着这身湿衣出去,人家见了,岂不生疑?必得设法进乃木家,偷一身和服换了,出外才不危险。我生平光明正大,不曾做过这勾当。今晚没法,只得委屈我自己一次,看是如何。
不知大銮偷衣服如何偷法,且俟下章再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