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王甫察跟胡女士回到甲子馆,胡女士换了衣服,重匀粉脸,再点朱唇。心中虽也呕气,却喜她素来旷达,又明知已吃了亏,气也无益,只得按兵勒马,徐图报复。后来毕竟被她侦知了刘雄业兄弟吞款情事,暗中挑拨了几句是非,弄得湖南党人大闹大松俱乐部,刘雄业兄弟在东京立脚不牢。此是后话,暂时不能详写。且说当晚胡女士改装停当,向王甫察道:“我们出去罢。再过一会,找我的又来了,不得开交。”
王甫察道:“你想我们去哪里好?”
胡女士踌躇道:“我也没好地方去。我的意思,还是买些酒菜,带到你家去吃,你说好么?”
王甫察连忙道:“妤,我们就去买罢。”
胡女士道:“不必我们亲去。我写个字,教下女到广昌和拿便了,自己提着讨厌。”
王甫察道:“只怕下女不认识菜,买些不成材的东西回来,不能吃。”
胡女士笑道:“你放心,有我的字去,广昌和天大的胆,也不敢发不成材的货来。”
王甫察道:“你是他老主顾吗?”
胡女士点点头。在桌上拿笔,问王甫察爱吃什么。王甫察道:“什么都好,只要便于携带的。”
胡女士道:“便于携带的,无非是薰腊之类,只可惜他家没好酒。”
王甫察道:“春日馆有顶好的牛庄高粱,教下女顺便去打一斤,岂不好吗?”
胡女士笑道:“也好。你常去春日馆吃牛庄高梁吗?”
王甫察点头问:“怎么?”
胡女士笑道:“你还装什么样,倒来问我。”
王甫察正色道:“你这话怎么讲?我委实不知道。”
胡女士一边写,一边笑道:“不知道罢了。我也不必追问你,你也不必追问我。”
王甫察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了。你以为我因春日馆有个下女还生得不讨人厌,时常去吊她的膀子么?你真错了。下女是个什么东西?便再生得美些,人格太差远了,我怎肯去拿正眼瞧她?你如果是这个意思,就太瞧我不起了。”
胡女士写着字摇头道:“不是,不是,你误会了。只是你说起春日馆的下女来,我又记出一桩好笑的事来了。前日康少将请酒,挑选有好下女的馆子。挑选了几日,神田中国料理馆大小二十来家,就只春日馆的当选。吃酒的时候,那所谓生得好的下女满座斟酒,时用眼睛望望这个,瞟瞟那个。宾主都欢然畅饮,异常高兴。谁知乐极悲来,座中有个姓杨的,混名叫作小暴徒,被那下女几眼望昏了,拼命喝了几盅酒,醉得糊里糊涂的,搂住那下女,无处不摸。那下女倒好,眯缝着两眼一言不发,任小暴徒乱摸乱索。只气坏了一个混名叫作天尊的姓柳的,离了座嚷道:‘小暴徒,你一个人独乐,不怕天尊吗?’一面嚷着,一面拖了那下女的手,与小暴徒对扯。扯得那下女格格的笑得转不过气来。满座的人都跳起来,拍手大笑。小暴徒不及天尊力大,看看扯不过,想用脚抵住桌脚,助一助气力。谁知春日馆的桌子毫不坚牢,只一抵,便哗喇喇一声响,杯盘碗碟都一齐翻了下来。小暴徒吓得手一松,仰面一交也跌倒在地。我当时见他们太闹得不像样,悄悄的走了。后来不知道怎生结局。
打破了碗盏,想必是要赔的。”
王甫察大笑道:“笑话,笑话,碗盏自然是要赔的。”
胡女士道:“那下女,我本想问她的名字,因她只顾和他们闹去了,没工夫和我说话,不曾问得。”
王甫察道:“是不是镶金牙齿的那个?”
胡女士连连点头道是。王甫察道:“她名字叫作安子。你想问了做什么?”
胡女士笑道:“我又不想吊她的膀子,问了做什么?不过因你说她和你的人格太差远了,我不相信你就这样的讲人格,特意用话探听你,果不出我所料。你既说她的人格和你太差远了,你又怎么屑去问她的名字?真不打自招了。可笑你们男子都是美恶兼着贵贱讲的。”
说时,接着叹了口气道:“这种理解,也不是你这种头脑浑浊、势利熏心的人所能领会得来的,留以俟诸异日的知己罢!”
王甫察也不往下问,只看着她写完了,即拍手叫下女来,拿了几角钱,教下女到广昌和买了薰腊之后,到南神保町春日馆买牛庄高粱。下女去后,二人又闲谈了一会。
下女回来,王甫察提了酒瓶、薰腊,同胡女士归到家中,已是十点多钟了。王甫察打开薰腊包看,果是很好。于是二人坐着,开怀畅饮,直饮到十二点钟,方才尽兴,收拾安歇。
自此胡女士有兴即到王甫察家来。王甫察因怕遇见胜田馆主人,不敢多在神田方面行走。有时胡女士定要拉着出去顽耍,王甫察必坐马车或是汽车。在胡女士见了,以为王甫察是显阔。
其实王甫察是怕步行,遇见了债主不好脱身。王甫察骗胜田馆二百块钱,除开销大谷的房饭帐及租房搬家费外,仅剩了一百五十来块钱。本想拿去还待合室的,因二十九晚与胡女士缠了一夜,次日又被胡女士强拉着坐马车到各处游行,胡女士买了些零星物品,这一日,花掉了五十多块钱。待合室的帐还不成了,连梅太郎也不敢见面。不到十来日工夫,胡女士连借带用的,将王甫察手中的钱弄了个干净。王甫察恐怕胡女士见笑,暗地将在上海嫖时所做的中国衣服两箱搬到维新料理店去押。
这两箱衣服新做的时候总在一千元以上,抵押起来,才不值钱,仅押了一百块钱,还不知费了多少唇舌。一百块钱到手,胆又大了,但仍不敢到那待合室去。
一日,胡女士来说,有急事需钱使,要王甫察替她设六十块钱的法。王甫察不便推托,只得拿六十块钱给她,问她有什么急事。胡女士笑道:“事后你自然知道。此刻和你说了,反使你心中不干净。”
王甫察见胡女士这般说,更要追问原由。
胡女士抵死不肯说,被王甫察问急了,动气说道:“料我不至骗你这六十块钱!你安得以六十块钱的债权资格侵犯我的自由、监督我的用途?你再要问,钱现在这里,你收回去罢!”
王甫察倒吓慌了,连忙赔笑说道:“不要误会我的意思。好,好,我不问你罢,你拿去用就是。”
胡女士道:“你若不放心,我也不希罕你的。”
王甫察大笑道:“说哪里话!莫说六十块钱,便是六百块钱,你要拿去也不值什么。我岂是这种鄙吝小人吗?”
胡女士道:“只要你放心就是了。此刻家中有人等着我,不能和你闲谈了。相片你拿给我带去罢!”
王甫察连忙拿给她,胡女士接了,匆匆而去。王甫察指望她干完了事,必然照常的来歇宿。这晚等到一点多钟,不见她来,才一个人安歇。
次日坐等了一日,夜间也候至十二点钟,仍不见胡女士的影子。
心中想念得不了,糊里糊涂睡了一觉。第二日一早起来,胡乱用了些早点,即奔到甲子馆来;下女说她昨日上午已经搬往别处去了。王甫察冷了半截,问下女道:“她留下新搬的地名没有?”
下女摇头道:“没有。广昌和料理店的老板替他清理了行李,两个人一块儿走了。只仿佛听她对车夫说,到小石川表町似的。”
王甫察道:“他们临行的时候也没对你说什么?”
下女道:“没说什么。”
王甫察寻思道:怎么广昌和的老板会来替她清行李,不是笑话?一定下女看错了。便问下女道:“你怎知道是广昌和的老板,看错了罢?”
下女笑道:“哪会看错。他时常到这里来的,我也时常到那料理馆里去买东西。笑话也不知说过了多少,哪会看错!”
王甫察听了,心中甚是诧异,正待再问几句,只见甲子馆的女主人在里面放开破锣也似的嗓子,呼着下女道:“你这东西不开饭上楼去,在外面东扯西拉的说些什么?有来会客的,客在家就请进;客不在家,你回绝了,还得做你的事。我这里哪有你闲谈的工夫!”
下女听得女主人发怒,也不顾王甫察还想问话,掉转身便往里跑。只听得女主人高声问下女道:“会谁的?你说了些什么?”
下女说了几句,女主人哈哈大笑:“偏是这种烂淫卖妇,找她的还络绎不绝。她今天若再不搬,我一定将她的行李掼出去。”
王甫察听了,吃了一惊,暗道:胡蕴玉这样有知识的女子,难道会弄出什么不堪的事来,给她们鄙弃吗?我倒要问个清楚才得安心。便呼着女主人道:“请你出来,我有句话要问问。”
女主人停了半晌,才有声没气的答道:“先生不是要问那姓胡的女子吗?她已经被我撵走了。”
王甫察道:“你开旅馆,怎么能撵客走?”
女主人鼻孔里笑了两声道:“我开旅馆,是正当营业,不能住淫卖妇。她自到这里,一两日换一个男子同睡,半夜三更呼茶唤水的。我早就回了她,教她搬往别处去住,她只当耳边风。房钱、伙食费,我都情愿不要了,只要她滚出去,我乐得耳根清静!”
王甫察一句话也没得说,拔步往外就走。
归到家中后悔不迭。闷坐到黄昏时候,实在无聊已极,跑到日本桥滨町,嫖了一晚艺妓。这艺妓叫作京子,在日本桥还薄薄有点微名。王甫察甚是得意,次日复去嫖了一夜。手中的钱又早用光了。打开箱子寻衣服去当,奈都是些洋服,当不起价;春夏冬六套仅当了廿五块钱。王甫察心中计算:长此抵当度日,如何是了?不如写信去神户,教哥哥寄几百块钱来。只是他前几日来信,说要到大连去,不知此刻已动身没有,且写封信去看看。当下写了封信发了。心中又忘不了京子,拿了二十五块钱,仍到滨町来,追欢取乐。过了几日,得了王无晦同住的朋友寄来一封信,说王无晦已往大连去了。他们也是穷得一钱没有,七个人住一间八叠席的房,共有三床被卧,互相拥抱的睡觉,身上都还穿着夹衣。每日弄得着钱,大家才得一饱,弄不着钱的时候,只得挨饿。王无晦动身的时候,也只有到大连的盘缠。王甫察得了这个消息,心中大是着慌。他平日为人,同乡的都不说他一个好字。只有个姓吴名嘉召的,在宏文学院读书的时候,和王甫察同班。这吴嘉召是个自费生,为人道德学问文章,在江西留学生中间,都没人和他比并得上。王甫察那时读书虽不发奋,然也不十分偷懒,更兼生性聪明,功课自不落人之后。吴嘉召对于王甫察便抱了一种很希望他学问成功的好感,往来甚是亲密。王甫察考取高工的时候,他便考取了仙台第三高等学校,补了官费。和王甫察见面的时候虽少,而勖勉王甫察的函札一月总有一两封。后来听得王甫察所行所为都不合法,高工预科又落了第,吴嘉召特意跑到东京,苦劝了几日几夜。奈王甫察只是面从心违,吴嘉召去后,故态复作。吴嘉召听了,只得叹口气道:“朋友数,斯疏矣!我既三回五次劝他不听,只得由他去罢。”
自此便不常通信。年暑假见面的时候,王甫察惟恐他说出逆耳之言,先自装出那饰非拒谏的样子来,使吴嘉召不好开口。不知吴嘉召却早存了个既入迷途说也无益的心思,因此王甫察愈趋愈下。此次来充经理员,吴嘉召已从第三高等学校毕了业,到东京来进帝国大学了。王甫察一向花天酒地,不特无工夫去访他,并且怕他见面又说讨人嫌的话。不过心中知道吴嘉召之为人,虽是自己有意和他疏远,他心中必没有什么芥蒂。这种忠厚人,只要对他说几句软话,他必然还肯替我帮忙。他自己的力量虽然有限,江西的同乡却都信仰他。他肯出来,必能解决我的困难问题。只是要我一时改变态度,和他低首下心去说,面子上总觉有些难为情似的。
一个人以心问心,踌躇一会,实在没法,便决定主意,装出懊丧不堪的样子,去会吴嘉召。
此时吴嘉召住在本乡一家小旅馆内,见王甫察垂头丧气的挨了进来,吓了一跳,连忙起身让座。王甫察坐下,吴嘉召含笑说道:“久不相见,近来生活怎样?听说已从大谷馆搬了出来,怎一向都没处打听你的消息?神龙见首不见尾,你的行动,真令人不测!我久有心想找你问句话,只因同乡的都不知道你的下落,只索罢了。我和你既是同乡,又是同学,感情素来很好。关于个人道德上的事,你是个聪明绝顶的人,无须我哓哓多说。同乡的谈到你身上,也不过笑话笑话罢了。至你对于曹亮吉的事,是良心上的问题,外面说起来太不像样。我虽有意替你解说,无奈错得太不近人理了。便欲解说,显见得我是私心。我不解你怎的会荒谬到这步田地!”
王甫察听吴嘉召说到曹亮吉的事,早流下泪来。此时揩了泪,长叹一声道:“我近来所行所为,到今日才知道是曲尽其谬,周行其非,不是一言两语所能忏悔。并且我从来做事不存后悔的心,只思补救之法。事已过了,后悔是无用的。对于老曹的事,固是良心上的问题,然老曹和我同乡同学,他患的病,本是不治之症,并没因我加他的症候。他所受损失不过几百块钱。在他家中富厚的人,几百块钱也算不得什么。这事虽然干错了,心中却没什么放不下。只骗胜田馆一事,今日想起来,实在非人类所应有。我今早已折节立誓:从今不作谎语!同乡中惟你可说话,我和盘托出,说给你听罢。但愿你听了,与我以严重的教训,使我受教训的时候,心中得片刻之安。”
吴嘉召愕然问道:“骗了胜田馆什么?快说出来看!”
王甫察便从头至尾,一字不瞒的说给吴嘉召听。吴嘉召听了,吓得望着王甫察,半晌没得话说。王甫察道,“我此时的心理,惟愿此身立化为禽兽,任人宰割,方可消灭以前种种罪孽。若讲补救的方法,则惟有剃度入山,才得六根清净。我生来天理不敌人欲,每次天理战胜,心中未尝不自知恐惧。争奈恐惧一念,随起随灭,渐至于无,无法无天的事,遂于此时着手做下。直到昨晚,一夜辗转不寐。今日起来,万念俱寂了,此时的方寸灵台,自信澈底澄清,方敢来见你。若有丝毫渣滓,也不肯跨进这边门了。从前我不多和你亲近,就是我的人欲,恐敌不过你的天理,驱使我逃走所致。此时见了你,便如小儿得了保母,一刻也舍不得离开。”
吴嘉召素喜讲性理之学,王甫察这番议论,正投其所好,当下拍着手喜笑道:“古人说得好:‘以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以后种种,譬如今日生。’你能翻然改悔,并见得这般透澈,终不失为有根底的好汉。起念是病,不续是药。任是什么罪过,只一个念头便打消了。以前的事,都不必再讲。你既能澈底澄清,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还有什么?待我来讲,只商量以后的办法便了。你说你现在打算怎样?我无不惟力是视的帮助你。”
王甫察道:“我一切想头都没有,只愿剃度,过半生寂寞生涯。”
吴嘉召摇头笑道:“非有志者所为也,赶快打消这念。”
王甫察道:“不能剃度,就惟有速离日本这苦海,换一种新鲜空气。就是做苦工,自食其力,我都情愿。舍此以外,除死则无办法了。”
吴嘉召道:“好,我帮助你离开日本就是。你得多少钱,才能动身?”
王甫察道:“至少须一百元,到上海再定行止。”
吴嘉召道:“我的经济能力你是知道的,一时要我拿一百元出来,万做不到。且等我替你设法,三四日之内,料想必能办到。你这几日就住在这里罢。筹了钱,再去搬行李动身。我上课去了,你就在家中看书,不要往外面去跑,遇了债主难为情。”
王甫察诺诺连声的答应。吴嘉召写了几封信,给四个朋友,每人借二十块钱,自己也拿出二十块,第三日都送来了。吴嘉召交给王甫察,教王甫察行将哪李搬来。吴嘉召办了几样莱,给王甫察饯行,亲送到中央停车场。王甫察买了往长崎的车票,坐在待合室(火车站待车室亦名待合室)等车。因来得太早,须等一点多钟才有车。吴嘉召把光阴看得最重,轻易不肯牺牲一分钟。见卫甫察的事情都办妥了,不必定要看着上车,便对王甫察说了几句珍重的话,作别归家去了。
王甫察送出了车站,望着他走远了,心中好笑:吴嘉召老实人,果然落了我的圈套!我跑到上海去干什么!及时行乐,我才看得破。久不见我那梅太郎了,且去和她聚乐一宵再说。
手中还有七十多元,不愁没有钱使。主意已定,将行李交给运送店,运到长崎。自己坐了乘东洋车,恐怕遇见吴嘉召,教车夫将前面的车檐搭上,缩身坐在里面,径向涩谷奔来。一会到了,下车开发了车钱,找了一家很小的待合室,平日不曾去过的。老鸨见王甫察穿着半旧的学生衣服,疑是个初学嫖的,有意无意迎接上楼,照例问王甫察有无相识的艺妓。王甫察笑道:“听说这涩谷有个叫梅太郎的艺妓,生得不错,我想将她叫来看看,不知你可能办到?”
老鸨忍不住笑道:“梅太郎是此间有名的,只怕她太忙了,不得来。”
王甫察道:“你去问问,能来也未可知。”
老鸭笑着去了。一会儿转来笑道:“我说怕她太忙,果然已有了客,不能来了。请换一个罢。”
王甫察故意踌躇说道:“我脑筋里只有个梅太郎,哪有一个可换?”
老鸨道:“容貌和梅太郎差不多的,叫一个来好么?”
王甫察摇头问道:“梅太郎果真就有了客吗?此刻还不到十点钟。”
老鸨道:“确是已有了客。”
王甫察道:“你替我再去一趟好么?”
老鸨笑道:“她已有了客,还去做什么?”
王甫察道:“你试再去看看,我自有道理。”
说着从怀中抽出个日记本,撕了一页下来,用铅笔写了句“早ク来イ”的日本话在上面,画了个林字的花押。这林字花押,是王甫察和梅太郎私约了通信的暗号。老鸨看了,并不懂得,只是摇头。王甫察挥手,教她拿着快去。老鸨只得执着纸条儿,一步懒似一步的去了。王甫察坐着等候,不一刻,只听得梅太郎和老鸨一边上楼,一边笑着道:“我只道是谁,原来是他。你早说我早来了。”
王甫察连忙起身,迎到楼口。梅太郎一把握了王甫察的手,紧紧的捏着,张开口只是笑得合不拢来。半晌忽然流下泪来道:“想得我好苦呀!”
一句话说完,早哽咽得不能成声了。王甫察也陪着流泪。携手进房,王甫察捺梅太郎坐下,自己挨身坐着,拭泪笑道:“你此刻不必悲伤。你我悲伤的事有在后面,此时且快乐快乐,再叙苦事。”
老鸨见了二人的情形,站在一旁痴了似的,不知怎样才好。王甫察教他赶快办酒菜来,老鸨才退了出去。
梅太郎问王甫察道:“差不多一个月不见你来,是什么道理?今日为什么忽然跑到这里来叫我?”
王甫察长叹一声道:“不如意事常八九。这一个月来我所受的痛苦,一时也说不尽。即说了出来也是徒然使你伤感。一言以蔽之,不遂心罢了。我前月不是说已写信家去,教家中汇一千块钱来吗?那时我手中还有六百多块钱,你是知道的。哪晓得我家中因我哥子革命的关系,被江西都督李纯抄了家,我哥子也逃到日本来了。父母都寄居在亲戚家中。所有财产二百多万,一文也充了公。莫说要一千块钱,便是一百块钱也凑不出。而我手中的六百多块钱,除买了个戒指给你,剩下的都是我哥子来用了。我一个钱也没有,连酒菜帐都还不起,教我有什么脸来见你!此刻听说有将财产发还的消息,我哥子有革命的关系,不能回国办这交涉,我只得去走一趟。本定了今日动身,因实在舍你不得,瞒着哥子,来看一遭儿。你看我的车票都买了。”
说着从袋中拿出车票给梅太郎看。
不知梅太郎如何说法,且待第四集书出版,再和诸君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