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林巨章听了章四爷的一段话,当下微微笑道:“于今世界上,像冯润林那么实心任事的人,只怕找不出第二个来。飞机是不待说买不成了。”
章四爷道:“这事必还有交涉在后。据海子舆说,连款都拨兑了,筑都氏如何肯退钱?就看冯润林在总统跟前的信用怎样。好便罢,不然,还说不定翻转来要受委屈呢。中国的官场,要是黑白分明,或者丧绝天良的人得少几个。”
林巨章点头道:“不错,我记得程颂云当宣统元二年的时候,在四川赵尔巽跟前当参谋。赵尔巽派他到上海办军装,刚要动身的时节,礼和洋行得了信,就打电报给颂云,承揽生意,颂云没做理会。才走到宜昌,德和洋行也得了信,直接打电给赵尔巽,运动转电颂云,指令到德和洋行采办。颂云一到上海,更有无数家洋行来欢迎,有许八扣的,有许六七扣的,后来连对成的都有,颂云都没答应。末后在一家也没运动、也没欢迎的洋行买妥了,回四川实报实销。同时甘肃也派人到上海,办同样的军装,三十多万块钱,比四川差不多要贵了十万。然而程颂云竟为那次差使削职。四爷,你看这种社会,不是教人为恶吗?”
章四爷笑道:“为的是这种社会,我们才犯不着独当呆子,讲什么操守。你睁开眼睛看看,此刻还有几个真真的民党?”
林巨章问道:“近来在海子舆手上招安的,都是些什么人?”
章四爷道:“啊呀呀,那就多得很,数不完。有几个才是好笑,在上海接了会头,条件议不好,听说在这里的都得了最优的待遇,一个个当了衣裳做路费,跑到这里来,走蒋四立的门路。蒋四立那刻薄鬼,对于这种人,有什么好颜色?当面鼓对面锣的,说是无条件的降服方可,他难得造册子,打电报也要花钱费手续,把那些人气得无般不骂。”
林巨章听了,心中不乐。陆凤娇见是章四爷,忙亲下厨房弄菜,此时开出晚饭来。林巨章一面陪着章四爷吃饭,一面出神。忽然说道:“这蒋四立就奇了,自己挂着招牌,招安民党,找上门来了,又是这般对付。不是欲其入而闭之门也吗?”
章四爷道:“蒋四立是一种人有一种的对待。像我们这种有身分的人,敢是这么吗?你不知那几个从上海来的人,本来是些无足轻重的,在上海当了会吓诈党,没诈着几个钱,就破了案,倒被捕房里拿了几个去。他们就倡议投诚,托人在镇守使署要求交换条件。镇守使看破了他们的底里,骂他们不值价,替民党丢人,他们方跑到这里来,当然要受蒋四立那么对待。”
林巨章听得,才转了笑容,问章四爷何时再去使馆。章四爷道:“我回家打蒋四立门口经过,顺便去瞧瞧他,和他商量,看是怎样。或者他想干这件功劳,直接与老袁通电商榷,不更简便吗?”
林巨章道:“他于今有和老袁直接通电的资格吗?”
章四爷笑道:“这资格,就是亏了吴大銮两枪之力。不是拼得性命,哪够得上?不过电报,仍得到使馆拿印电纸,由公使盖印,电报局方才给他打。只这点资格,就不容易呢。”
林巨章正要答白,只见下女拿了张名片进来,送到林巨章面前,林巨章看了看,放下饭碗,说请进来。下女转身去了。
章四爷接过那名片一看,上面写着“英伦牛津大学毕业文学博士、日本明治大学毕业法学士凌和邦字汉僧”。问林巨章是什么人?林巨章笑了笑,且不回答,凑近张修龄耳边,低声说了几句。张修龄笑着点头,放下碗筷,起身进房去了。林巨章才望着章四爷说道:“你和他谈谈,就知道是什么人物了。”
说着话,下女已引着那凌和邦进来。一进门,紧走几步,左手拿着顶博士帽,将右手向林巨章一伸,给林巨章握。回头看见章四爷,忙两步抢到跟前,请教台甫。林巨章接着介绍了,那右手又是一伸,章四爷也握了下。凌和邦说了许多闻名久仰、无缘亲近的话才大家坐下来。林巨章问用过了晚膳没有?凌和邦道:“用过了。我刚从中山那里来,原打算到巨翁这里另扰的,中山硬扭住我不放,却不过他的情面,只得在那里用了。有汝为、觉生同席,虽没有什么可吃的,却谈论得非常痛快。我和他们没有什么客气,来往得亲密了,无话不说。我方才和中山说笑话:‘老袁简直不给你的面子,国内务机关全改用洪宪元年,你难道就是这么默认了吗?那就连我这个专心做学问家,不管国家事,也不答应你。何以呢?满清是你推翻的,民国是你手造的,你都默认了,不说话,那中华民国还有存在的希望吗?’中山连连笑着点头,在我背上拍了两下,说:‘老弟不要性急,自为收拾他的法子在这里,包管还你个完全的中华民国。’我就说:‘这话只你够得说,一些儿不是牛皮。’巨翁,你们两位说,我这话对不对?”
林巨章笑道:“学问家的话,自然对得厉害,近来想必又有什么著述要出版了。”
凌和邦道:“有的,我从英国回来,就是为著书,忙碌得很。现在著的《英政大事纪》,和那《留英政治谭》,差不多目下就要出版了。我著书,幸亏有我内人帮助,省了多少气力。要没有她,哪得这般容易,出了一部又是一部。在袁老跟前当高等顾问的有贺长雄,我送了部政治谭
给他,回信佩服的了不得。那书上有我内人的小照,回信中也极力恭维。我于今著书,最是欢喜和他们这些老博士、有声望的竞争角逐,他们却很尊敬我。”
林巨章道:“有贺长雄想是恭维尊夫人生得标致。他是有名的老骚,你要仔细提防他转尊夫人的念头就是了。”
凌和邦道:“料他不敢如此无礼。内人是何等人物,也在英国女子大学毕了业的。并且我这做丈夫的,极讲夫权,哪怕英国那么尊重女子,内人有时触了我的怒气,我一般的骂,一般的打。有一次,同在伦敦街上,买了些东西,内人不肯拿,说英国夫妻两个同买了什么物件,总是丈夫拿着,女人是要空着手走的。我便说我们不是英国人,不能学这种纲常颠倒的样子,你听我,好好拿着罢。内人掉臂向前走不肯拿,我忿急于,将那些买来的东西掼了一地,追上去,一把揪住内人的头发,没头没胸的一阵乱打。内人被打急了,就张口叫喊,我说你越要叫喊,我越打得重。街上看的人围满了,我也不顾。就是那么一次,把内人的性子制服下来了。那时她腹中还怀着六七个月的孕呢。”
林巨章笑道:“有六七个月的孕,你那么揪着乱打,也没惊动胎气?”
凌和邦摇头道:“一些也没惊动。此刻的小孩子,不就是的吗?因在伦敦生的,就取名叫作伦敦。”
林巨章道:“呵,是了,怪道去年腊月,我到康少将那里去,进门就听得里面拍掌大笑。上去一看,挤了一屋子的人,都笑得转不过气来。我问什么事这么好笑?康少将道:‘有个朋友,新从内地来,昨日同在街上走,他忽然喊我看,怎么那家号门口,挂一块横牌子,写着:「出卖大日本」。日本也可由店家拿着出卖的吗?我听了一看,笑得我什么似的。朋友反问我什么事好笑?我说你看错了,他们写招牌,从左到右的,是「本日大卖出」几个字,回来就想着「日本本日卖日本」这一联,没有好对。刚才有几位朋友来说,凌和邦在伦敦生了个女孩,就取名伦敦,我立时触动了昨日那边联语,对道:「伦敦敦伦生伦敦」,不是绝对吗?、说给几位朋友听,因此都大笑起来。’康少将这么一说,我当时也跟着笑得肚子痛。你大约还没听他说过这幅联语。”
凌和邦笑说道:“我怎么没听他说过,康少将从来是这么轻口薄舌的,我和他交情厚,知道我不和他计较,所以肯对我说。这也是我那女孩儿有福,将来可因康少将这幅联语,做个传人。”
说得林巨章、章四爷都笑了。
周克珂叫下女撤去了残席,章四爷起身盥漱。凌和邦拉着林巨章到廊檐下,小声说道:“我现在著的那部《英政大事纪》,因急欲出版,印刷费超过了预算,中山送钱给我,我怪他一百块钱太少,没有收他的。他今日对我说,迟几日南洋的捐款到了,再送一千块钱来。我想中山的钱,是搜刮得华侨的,应完全花在革命上面,才不落人褒贬。我借着用,虽没要紧,不过我是个爱干净的人,素来不肯在公款里东拉西扯。知道你的钱是从良心上挣来的,不妨暂借用几个,弥补印刷费,好早日出版。你此刻借一百块钱给我罢。我并不拿中山的不干不净那钱来还你,从前出的几部书,在内地极销行,等各分销处解了款来,就如数奉还。”
林巨章笑道:“怎这么客气,说到奉还的话上面去了。”
凌和邦忙道:“如何不奉还?你又不是昧心钱,任事挥霍不心痛。我知道你的钱有限得很,要留着在这里生活的,怎比得人家。这是定要奉还的。”
林巨章道:“你且慢说我有钱留在这里生活,说出来,你也不会相信,等歇我给你个明白就是了。章四爷不是外人,我们到里面说话,没要紧。”
说完,目走进房,高声喊了两句修龄。张修龄从里面出来,林巨章低头皱了一回眉,向张修龄说道:“你去把那高桥的簿子拿来。”
张修龄答应着转身,走了几步,林巨章又喊回来,略小了些声音说道:“你去对你嫂子说,她耳根上那副珠环,不要带了吧,拿来我有用处。”
张修龄进去了,好一会,拿着一本簿子书来,放在桌上。林巨章就电灯下翻开给凌和邦看道:“你看我近来全是典质度日,这一本质簿,将要写完了。”
凌和邦看上面,果然是三元五元的,当了十多票。林巨章把质簿卷起来,问张修龄珠环呢?张修龄道:“嫂子听说要取她的珠环,急得哭起来了,也没说什么。我见她那种情形,就不敢往下说了。巨老自己去要罢!”
林巨章听得,猛然在桌上拍了一巴掌,骂道:“混帐,好不贤德!古来脱钗珥助人的有的是,偏她这般小气,一副珠环,也值得哭!等我自己进去,看她敢不取下来。”
将质簿一撂,拔地立起身就要往里面闯。周克珂已从里面出来,一手拦住说道:“不要生气,嫂子是女子见识,自然气量小些。然她毕竟怕巨老生气,已忍痛取了下来,现在这里。”
说时,伸手交给林巨章。林巨章接了,回身又就电灯下,将那珠环翻来复去的看了几遍,向章四爷问道:“你估这东西在这里能当多少钱?”
章四爷临近身,看是十多颗绿豆大小的珍珠串成的一副耳环,笑答道:“去当不能和买的时候比价,我估不出能当多少。”
林巨章用手帕连质簿包好,交给张修龄道:“请你就去,过十点钟,即不行了。”
张修龄去后,林巨章对凌和邦叹道:“不深知我的朋友,见了我这场面,都以为我很富裕。殊不知我历来是欢喜打肿脸称胖子的,早就一个钱也没有了。几个月,全是高桥质店供给我一家人的食用。连写了几封信去家里催汇款来,也不知为何,总不见回信。若下月再没钱寄来,这么大的房子,便不能住了。”
凌和邦笑道:“怕什么?你这样的资格,还愁一万八千的呼唤不灵吗?便是我这与政治上没生关系的人,要不是这次印刷费里面填塞得太多,也可通融些给你使用。”
林巨章见凌和邦还在那里说大话,他虽是不敢得罪人的,心里也不免有些厌烦,冷笑了声说道:“我怎能比你?你是学问家,到处有人供养,有人资助。要留学罢,有干老子龙璋替你出学费;要娶妻罢,有干妈唐群英替你物色佳人;要结婚罢,有干妈李姨太替你出钱布置。还有些高足弟子,逢三节两生,整百的孝敬。我怎能比你?这样一大把子的年纪,只能做人家的干老子,拜给人家做干儿子,谁也不要。又没有学问,不能收门弟子得束脩。是这样坐吃山空,人家还不见谅,枪花竹杠,纷至沓来。像你尚肯说句通融使用的话,那些人简直是该欠了他的一般,只伸出手要,我想他们就是在他干老子手里,要钱也没这般痛快,竟把我当他们的亲老子了。”
说完,对章四爷哈哈大笑。
章四爷道:“居觉生在潍县当总司令,何时到东京来了?我竟没听说。”
林巨章笑道:“觉生本来有分身术,你不知道吗?就是许汝为也会缩地术,所以才住在上海,能到东京来陪凌先生吃晚饭。孙中山有了这些封神榜上的部下,何愁弄袁世凯不过!”
林、章二人你一句,我一句,打算羞辱得凌和邦安坐不住,谁知他竟是没事,也跟着哈哈大笑,倒像大家在一块议论别人似的。因此,当时人说凌和邦的脸,有土耳其达坦要塞那般坚硬,听凭协约国如何攻击,是牢不可破的。
好一会,张修龄回来,将质簿并十元钞票放在林巨章面前。
林巨章道:“怎么呢,只当了十块钱吗?”
张修龄道:“嫌少么?还亏了是老主顾,才当得这么些,换别人只能当八块呢。”
林巨章翻开质簿,拿着钞票,踌躇半晌,双手送给凌和邦道:“莫嫌轻微,兄弟已是竭尽绵力了。没奈何,将就点,拿去用了再说。”
凌和邦忙起身双手接了,一边往衣袋里揣,一边笑说道:“教巨翁当了钱给我,如何使得!若不赶快奉还,连嫂子都对不住。不出这月,和前次的五十元一并送来。巨翁虽未必等着使用,我借钱的应得如此,才不至失了个人的信用。”
林巨章笑道:“哪里什么五十元?呵。是了,你不提起,我倒忘了。你们学问家总欢喜说客气话,借钱一说到还字上,就显得生分了。但能得手,用着就是。”
凌和邦道:“那不是自己丧失信用吗?我于今金钱上能够活动,就是一点信用。我的时间最宝贵,此刻回去,还得译两小时的英文。”
说毕,又和林、章二人握了握手,拿起帽子走了。章四爷送了几步,在林巨章衣上拉一下,林巨章即说了声:“好走,不远送。”
回到客厅。
章四爷笑道:“你真想他还钱吗?这样殷勤远送。”
林巨章道:“他一来,我就知道必又是来借钱的。怕他纠缠不清,所以嘱咐修龄是这般对付。”
章四爷道:“你怎的和他认识了?”
林巨章道:“我和他认识得久了,真是说起来话长呢。还是明治四十一年,也是老同盟会的一个人,叫易本羲,从南洋到日本来,害了肺病,住在顺天堂。初来的时节,手中有几百块钱。凌和邦那时也常和民党里的人来往,知道易本羲手里有钱,便借着看病去会了几次。彼此厮熟了,随意捏造了个事故,向易本羲借用了一百元。他钱一到手,就绝迹不去顺天堂了。易本羲当时不知道凌和邦为人怎样,只道他功课忙,也没在意。后来手中的几百块钱用完了,又不知凌和邦的住处,无从讨取。顺天堂的医药费素来昂贵,每日得五六元开销,手中无钱,如何能住?自己的病,又没起色,医生不教退院。亏得一个姓皮的朋友,替他到处募捐一样募了钱还医药帐。那时在我跟前,也募去了二十元,是这样又过了几个月。凡是姓皮的朋友,没一个不看姓皮的面子,竭力帮助,但是当学生的力量终是有限。姓皮的也不便再向人开口了,打算回家变卖产业,好索性将易本羲的病调理痊愈。又虑及易本羲不懂日本话,一个人在医院不便。知道我好交结,更欢喜和民党人接近,即跑来对我详述易本羲的学问人品,要和我绍介,做个朋友。我便同去顺天馆,见了易本羲一次。姓皮的临行,就托我每日到顺天堂照顾几点钟。我来回的将近跑了一个月,易本羲能起坐自如了,定要退院。姓皮的到家,即汇了一百元来,恰好了清医院。易本羲从医院出来,住在博龙馆。我仍是每日去看他,替他上药,因他为割了痔疮,还不曾合口,我找了懂医的朋友替他医治。因此易本羲和我的感情非常浓厚。那时不凑巧,我害上了脚气病,又每日走的路过多,一病就很厉害,医生说要转地调养,我即打算去上海住几时,易本羲听说我要走了,对我流下泪来说道:‘式谷不知何时能来,你又要走了。我在此一个朋友没有,便死在这里,也没人知道。’我说我的病若不转地调养,没有压治的方法,再迟两月,脚气冲心,就有性命的危险了,’实在不能不走。易本羲就说:‘你既定要走,我也和你同到上海去,我身体太弱,革命的事业,只好让人家去做。听说月霞和尚在安庆迎江寺当主持,我同你到上海之后,就去那里求月霞师剃度。’我说:‘同走好可是好,不过我仅有去上海的路费,你又一文钱没有。此间还要清理旅费,至少也得三四十元方能动身。’易本羲踌躇了一会,说:‘凌和邦借了我一百块钱,于今几个月了,全没见他的影子,不知他还在日本没有?’我说:‘凌和邦不是在正则英文学校上课吗?我虽不认识他,常听人说过。他住在红叶馆,和一个下女有染。同住的中国人,很跟他闹个几次醋海风波。凌和邦三个字的声名,因此就闹得很大。他既借了你的钱,何不写信去向他讨取?’易本羲当时就写了个信,谁知寄去三四日,并没有回音。我等得急了,又代替易本羲写了张邮片,说了几句恐吓他的话。那日我正在博龙馆,凌和邦来了,对易本羲告尽了艰难,一文钱也不承认偿还。我在旁边问他:‘你既这般艰苦,然则在这里一月几十元,如何能生活呢?’他说生活是他干老子龙璋每月寄二三十元来。最近两月的钱,不知因何尚未寄到,所以艰苦得很。我说:‘龙璋我认识,此刻住在上海,我此去可以会着他。你欠了本羲的钱,也不说定要你还。但他病到这样,和他一面不相识的人,尚且出钱帮助他,你无论如何应得替他设法,才不失朋友疾病相扶持之道。若竟是这样置之不理,你那居心就太不可问了。我到上海有会着你干老子的时候,将这事始末说给他听,请他评评这个道理,那时恐怕于你有些不利益。’凌和邦听我这般说,登时脸上变了颜色。”
不知后事如何,下章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