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宋江等众头领,将引败残兵卒,行至中途,忽见一彪军马如飞而至。近前看时,却是狼嗥山寨主吴角,引同三百喽啰,扛抬着猪羊酒醴,要上兖州来犒军。当下吴角拜见过宋江,说明来意,宋江便教且慢犒赏,一齐折回狼嗥山去。吴角领命,引了喽啰先走,梁山泊人马后随,直到山寨。宋江计点人马,十停中折损六七,粮草等物,失去不计其数。吴角就把猪羊酒醴,分拨与众军吃,又排下丰盛筵席,宴请梁山泊众头领。这时樊瑞箭创平复,引项充、李衮拜见宋江,又和众头领都见了,大家入席吃酒。只见聚义厅上,坐着宋江、公孙胜、林沖、花荣、鲁智深、武松、朱仝、雷横、史进、李逵、刘唐、吕方、郭盛、樊瑞、项充、李衮一十六员头领。吴角师徒傍坐相陪,劝众人撇开兖州之事,且自开怀吃酒。当晚厅上边灯烛荧煌,厅下大吹大擂,直到二更方散。自此众头领和人马,暂行安顿在狼嗥山不提。
且说戴宗和阮氏三雄,奉命护送索超、施恩、薛永回山,拜见军师吴用,告禀兖州之事。吴用怒道:“小张良这廝直恁厉害,俺因卢员外卧病,山寨乏人主持,分身不得;不则定要斗他一下,毕竟谁强?谁弱?”
吴用见索超三人受伤,便请安道全替他们施治,却都是刀箭所伤,伤势虽重,不曾损坏筋骨,尚无大碍,只教好生休养。过了几日,武松回山,探视施恩伤势好否,又取出宋江亲笔书信,呈给吴用。吴用看了,才知道宋江不在兖州廝杀,退到了狼嗥山安顿。宋江书中,教吴用添拨勇将,增调兵马前去,再打兖州,定要将兖州攻破,把小张良碎屍万段才休。吴用道:“俺梁山泊今有如许军马,便折却三五千人,算得什么!”
武松道:“小张良这廝算计真狠,那日夜里,公明哥哥受惊不小,若没护从之人,准吃他们拿去。”
吴用道:“兄长不是无谋之人,如何受了算计。他书中不曾细说。”
武松道:“那日晚上,是施恩、薛永营寨首先事发,有百余人扑入寨来,给巡哨的撞见。一声叫喊,施恩、薛永便行杀出,不想中了调虎离山之计,被他们在背后放火,黑夜中军心混乱,吃了这个大败仗。”
吴用道:“恁地,这廝倒真有点小智慧,闻达又勇,留此二人,实属是俺梁山泊的大碍。”
便写下一通回书,教飞毛腿刘通火速投送,一面令柴进、李应准备钱粮,待来日点拨兵将,去兖州再决雌雄。武松因施恩不曾痊癒,留寨伴护;索超却有杨志,薛永有穆弘、穆春伴护,都不寂寞。再说那日吴用升坐忠义堂,首点霹雳火秦明、黄信、杨林、杜迁、宋万五员头领,引马步军兵三千,为第一起,随军走报机密头领一员,鼓上蚤时迁。第二点金枪手徐宁,将引马步军兵三千,解珍、解宝、欧鹏、邓飞四员头领。第三拨又是马步军兵三千,令双鞭呼延灼引领,韩滔、彭玘、石勇、鲍旭四员头领为副,白日鼠白胜随军走报机密。吴用令毕,一十七员头领,共引九千人马,雄风烈烈,杀气腾腾,先后下山,登程向狼嗥山进发,按下慢表。
却说玉麒麟卢俊义,当宋江分兵点将,下山去打兖州时分,早已卧病在床,病势十分厉害,三番两次要死,幸得神医安道全悉心施治,燕青不离左右,昼夜服侍,好容易把病魔打退。可是病了数十日光景,几经反複,元气削伐太过,如今又岌岌要虚脱了。那一日,安道全诊了脉息,又不由着急起来,便来告诉吴用,只说:“卢员外外邪退舍,内部空虚,再延下去,只怕虚脱难支,如何是好?”
吴用道:“仰仗神术,要相救卢员外则个!”
安道全道:“这个何消说得,只有一件,如今卢员外所服药方,内中缺少一味良药。生药铺子里虽有买处,却都气味平常,没得好的,以此忧心。”
吴用问道:“什么药?”
安道全道:“此药名唤黄精,功能补中益气,壮健元阳,产孟州云峰谷的最上等,只是路远迢迢,一时又不易採办到,如之奈何!”
吴用道:“要救卢员外性命,只索差人走遭。”
念头一转,便请武松、施恩到来,说道:“卢员外一病至今,势将虚脱,安太医要用黄精一味,挽救沉痾。此药孟州云峰谷最道地,小生欲使二位一走,採取良药,不知愿去否?”
武松、施恩说道:“俺们一百八人,誓共生死,情逾手足,哪有不去之理,只是此去路程很远,往反需时,卢员外病重如此,不知可能等待?”
安道全道:“俺诊员外脉息,尚可支持十天半月,如能速去速来,或者有救。”
吴用算一遍路程,又沉吟半晌,忽地省悟道:“山寨放着异人,如何倒忘了,不去求他帮助。”
安道全道:“莫非是戴院长?”
吴用含笑点头。武松道:“军师又来了,他会作神行法,走的腾云驾雾一般,俺们只生两腿,如何跟得上。”
吴用道:“武都头,你只知其一,他把甲马缚在别人腿上,也能将人带走,走得和他一般快。当初李逵去请公孙先生,就是用的此法。”
武松道:“恁地却好,算得卢员外五行有救!”
吴用便把戴宗请到,说个因由,戴宗自然答应。看天色时,还不到午牌时分。安道全说:“事不宜迟,不如当日便走。”
大家说好,三人便去打点。武松本是行者模样,挂上数珠,携了双戒刀,无须打扮。戴宗却是道家装束,背负宝剑一口,手执拂子。施恩此时早已痊癒,却改扮做道伴模样,挎口腰刀,提条朴刀,各人随身藏着金银,打点停当,别了军师吴用便走。三人到了山下,戴宗取出甲马,各自缚上,念念有词,喝声:“走!”
只见六条腿儿如飞,上道而去。路上,武松、施恩遵戴宗吩咐,每日只吃素酒素食,荤腥一概不得入口,武松觉道苦事。
那日赶到孟州地界,施恩叫声:“到了”,戴宗便卸下甲马,收了神行法,探明途径,三人径取道向云峰谷走。迤逦行来,只见对面一座高山,东北上一个村子,坐落山坡之下,约莫数十人家,鸡犬之声隐隐相闻,天然景致。施恩道:“山岭重叠,除了土人才不走错,何不再问个详细。省得冤了两腿。”
三人便走入村子,只见屋边大树下立着一个老人,仰面看天,口中却自语道:“转得西北风紧,不是又要下雪了。”
武松等他低下头来,便上前唱个喏,说道:“老公公,不敢借问一讯,这里走云峰谷,不知哪一处去最近?”
那老人把武松一看,连忙还礼,说道:“师父,这里叫做云峰山,云峰谷却在山中,那里还有一所庙宇,名唤纯阳宫,此地走去,还须十里路程。”
武松道谢了,却待转身要走,那老人忽地问道:“师父,上云峰谷有何公干?近来那所在不很好去。”
武松听说话突兀,便道:“俺们要去採取药物,谷中敢有虎豹伤人?”
老人摇头说道:“别的不打紧,若说採药,再也休提。”
戴宗、施恩听说,连忙近前问道:“公公,此话怎讲?”
老人道:“若不嫌老汉多嘴,便来告个备细。”
三人听说话有因,一齐说道:“公公且说。”
那老人一蹲身,坐在树根上面。三人也就树底下坐了,施恩倚了朴刀。只听得老人说道:“这里云峰谷,谷中出产药料不少,黄精一种,天下闻名。俺们这个村子上,有好多家都靠採药过活,一向相安无事。可恨的,冤家来了。一向无事,不想去年忽来一位先生,自称无私道人,带领两个徒弟,赶到谷中,不问情由,把纯阳宫里的常持道士杀了,降伏其余的几个道士,霸佔了庙宇去。这先生好厉害,两个徒弟也兀自了得,凶恶得都如强盗一般。自佔了这庙宇,把这云峰谷也连带据住,不许任人到谷中採药,你如要採取的话,非得把他银子不可。许多採药的因绝了生计,大家心中不忿,结了大群,一齐赶去和他廝拚,怎奈这廝凶恶异常,两个徒弟又了得,斗了数次,都吃打败回来,奈何他不得,这所在只索让他独佔。听说这廝近来更凶,暗中兼干那违条犯法之事,如有孤单客人经过那里,都管是丢了性命。”
说罢,便起来指点路径,三人也自起身。只听得他又说道:“那里不是好去处,你们虽是出家人,也须小心!”
武松谢过那老人,戴宗手弄拂子,施恩提了朴刀,三人转身便走。
路上,武松对戴宗、施恩说道:“见今隆冬天气,想那药物早给採取收藏,俺们此去,好生把银子向他买取。任他如何凶恶,见了银子,不到得将人冷落。”
施恩道:“银子是好东西,谁人不爱,可是此去莫把行藏道破。”
三人一路说着,越过一条山岭,早到谷口,踅将过去时,果见松林里一座庙宇,一段黄墙头在林隙中露出,约莫也有七八间屋宇,一条大路直通到山门面前。当下武松在前,戴宗、施恩后随,走近山门,只见正面一个匾额,写着“纯阳宫”三个大字。一个火工道人,弯腰一步一走,在松林边拾取枯薪。两个年纪相似的道童,各仗一条杆棒,在山门下对舞作耍。武松不理,三人径入山门,踅到第一进屋中,不见半个人影,便向内径走。到第二进一所殿上,只见殿宇宽敞,香炉内袅着残烟,琉璃灯光底下,居中一个神龛,黄幔低垂,也不知是何神像。武松三人走到殿上,只唤声:“有人么?”
殿左角门“呀”的一响,出来一个香火道人,把武松瞅着问道:“这是道院,你来做什么?”
武松瞋目叫道:“做出什么是什么!”
戴宗连忙抢步上前,打个稽首道:“师兄,俺们特来拜见无私道人,有一点财物奉献。”
这香火道人便是道人的大徒弟,把戴宗打量一过,答个礼,便叫:“请坐!拜荼!”
三人就在殿上坐了。香火道人去角门中一走,端出一个茶盘,将两碗茶敬了戴宗、施恩,留一碗却教武松自取。武松忍气取了,不喝一口,就行放下,直着眼看那香火道人。香火道人不理,侧转头去,却向戴宗问道:“不知二位哪道而来?何事要寻俺师父?”
戴宗道:“俺们从泰安府来此,有事求拜令师,奉献一点薄礼,伏望请来廝见!”
那香火道人叫声:“少待”,转身便走。不一回,回到殿上,便引三人进入一间屋子,只见一个道人坐在那里,头戴一顶黄缎扁折巾,玄绸抹额,身穿一领水月道袍,腰系丝绦,足登一双薄底登云履,紫黑面皮,三叉脸,狼眼,倒垂眉,鹰爪鼻,海口,年纪将近四十,八尺以上身材。三人进来,道人只略略起身,两目斜溜着打转。戴宗、施恩上前见过,武松也只好上来,道人似理不理,只对他斜睃了一眼。武松好气,恨不一拳打倒他。三人坐定,戴宗便告说来意,向道人来取黄精,只说有个道友患病,须服黄精,不惮道远赶来,银子多少,只须师兄吩咐,自当如数拜纳。无私道人道:“俺这里黄精最有名,便是赵官家要吃时,也须採办到此。”
戴宗道:“伏望师兄见赐则个,银子多少,如数拜纳。”
无私道人大笑道:“你休如此说,这东西俺也收藏得多,你要,便给你拿去,彼此都是教主弟子,何争在银子上面。”
戴宗大喜。武松心上:“拿了就走怎不好。”
无私道人又把武松瞅了几眼,却问戴宗道:“他来则甚?”
戴宗道:“这是俺的道友,路途寂寞,却与做伴同行。”
说着,猛然会意,忙又说道:“他和病人好生有点干系,故此同来。”
无私道人冷笑道:“不曾见这样道友!他又是佛门中人,干鸟!”
戴宗道:“三教一家,何分僧道。”
无私道人不语,等了半晌,道人只不把黄精取出,却教摆酒,问戴宗吃荤么?戴宗道:“俺们都是吃素。”
无私道人笑道:“吃素,是那班秃廝不成材的勾当,你也学他。”
戴宗忙说:“不必张罗,只待师兄取出药来,俺们便走。”
无私道人只教:“且住。”
吩咐徒弟快备素酒,一面和戴宗、施恩周旋,却不与武松讲一句话,十分冷淡。武松忍着气。不一时,两个道童上来,设了杯箸,摆下素酒,无私道人让戴宗、施恩坐了,才把武松睃着,叫一声:“吃陀头酒。”
武松因心念药物,忍着气不发作,坐在一傍。无私道人劝了几巡酒,忽地放下酒杯,对戴宗说道:“师兄,你远道到此,诚心求药,俺自把上好黄精相送,不取分文。只俺也有一事相干,你们也该答应。”
戴宗道:“何事?师兄请说!”
无私道人指定武松胸前,说道:“这头陀的一串数珠,兀自可爱,可把来赠俺玩耍。”
戴宗皱着眉头道:“这个……这个……”
武松道:“这一百单八颗数珠,是把人顶骨做成的,十分难得,如何轻易与人。”
无私道人道:“因为难觅,俺才要他,你如把来相送。俺自给你银子快活!”
武松道:“俺眼里不曾见过银子!”
无私道人瞋目叫道:“你这廝,你敢回俺的话?”
武松怒道:“敢便怎样?”
戴宗、施恩因药物不曾到手,生怕决撒,慌忙劝道:“师兄息怒!你要数珠也容易,只请你将出药物,待俺们拿去救了病人,那时再来商量。”
无私道人喝声:“屁话,你们只好去骗孩子!”
一推桌子起身,大踏步向外就走,道童也跟了出去,把三人抛在那里。戴宗便一丢拂子,叫:“快须提防,这廝不怀好意,准来算计人家了!”
武松道:“休惧怯,至多是个廝杀。”
施恩道:“怕怎的!蜈蚣道人好厉害,只给哥哥一刀了帐。”
三人起身,各按兵器在手,只见那道人早赶将来,拽紮起道袍,手仗朴刀,杀气满面。三人一看,连忙迎至门口,道人却不动手,对戴宗说道:“俺看在你的分上,今有几句说话在此,如若依得,金眼相看;若有半个不字,也教你们认识俺的厉害!”
不是道人说出这几句话,有分教:
纯阳宫里,刀光血雨齐飞;
云峰谷中,红焰黑烟共起。
正是:一串数珠生祸患,三条好汉逞刚强。
毕竟无私道人说出甚话,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