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卢俊义、史进同一干喽啰,奔尘疾驰,抄取小路而行,赶到一处,隐隐听得喊杀之声,急忙循声赶去,乃是自家人马,正与一队官军在彼廝杀。只见武松使一对戒刀,石秀仗一条朴刀,刀光闪闪,和两员骑马的将官大战,两边声音喊得震天价响。这个战武松的将官,好生了得,声如枭鸟,脸若瘟神,头戴镔铁盔,身穿镔铁连环甲,手执溜金钂,坐下高头卷毛点子马,此人正是拔山力士高沖汉。原来高沖汉到得大名府,梁中书就在衙中设下一计,向大牢里提出两名死囚,把来打入陷车,教一员偏将引数百军士押着,只取大道而行,充做起解燕青模样。另使高沖汉带领军马,监押燕青、丁九郎两辆陷车,从间道上东京,弄个移星换斗之计。梁中书见高沖汉带来人马不多,又拨三百名壮健兵丁,教李成统率了,护送出大名地界。这般算计,梁中书自谓千万分稳妥,不见得再会出事。怎知赶到此地,偏生撞着了武松、石秀两条好汉。那个斗石秀的,便是大名府都监李成。武松、石秀当日下山,赶过几程,依武松主见,直取大道而行。石秀却说:“那边已有卢员外等在彼,人多何益,俺们只拣小路兜抄将去,遮莫撞见时,落得个不劳而获。”
武松听说有理,就取小路,不想真的撞见,燕青合当五行有救。
且说卢俊义当时看了清切,见武松、石秀不能得手,就与史进双骑并出,各举手中兵刃,上前助战。卢俊义奔的高沖汉,史进奔的李成,并做两个打一个。高沖汉抖擞精神,连声吼叫:“蚂蚁般贼寇,便再加几个俺也不怕!”
武松正斗,见卢俊义一马上来,忙把双戒刀格开金钂,托地跳出圈子,叫一声:“卢员外,这狗将官的首级,且让你取了罢。”
高沖汉素闻河北玉麒麟之名,今见上来一人,天表英奇,神仪照日,又听叫出卢员外,想必就是玉麒麟卢俊义,却也值得廝拚。当下两人战住,只见枪来钂架,钂去枪迎,正如二虎相搏,各不肯罢。李成也自了得,战住石秀,不分高下。石秀不愿久战,只想打劫陷车,苦于不得脱身,如今来了史进,石秀急撇了李成,便向官军队里扑去。武松也使双戒刀杀将上前。史进战无数合,又撇开李成,来抢陷车。李成赶来拦阻,武松翻身接住便斗。石秀、史进挥刀乱杀,喽啰又乘势沖将来,官军登时大乱。李成恁般勇猛,也难禁得武松神力,又加听得人马扰乱,生怕陷车难保,心里越慌,枪法乱得一些,吃武松一刀砍来,李成见机,把枪杆用力一拨,一刀搠在腿上,忍着痛,拚命拨马而走。武松追之不及,任他逃去。武松回身,石秀、史进已将陷车打开,守护陷车的偏将都被杀死。石秀夺过两匹马,给燕青、丁九郎骑了,教史进保护了先走。却高声叫道:“卢员外放心,小乙哥已经救得,先回山寨去也。”
喊声过处,只见卢俊义大奋神威,枪尖一起,一枪把高沖汉挑下马来,金钂抛地,魂魄升天。武松、石秀喝声采,众喽啰齐叫:“卢员外端的英雄!”
官军亡魂丧胆,尽都逃的逃,死的死,不留一个。卢俊义住马看时,屍骸狼籍,血流满地,伤亡不少,自家人马也小有损折,便教取道回山。
再说史进、燕青、丁九郎三骑快马,一程途赶过去,斜刺里忽撞出一彪军马,史进心疑,横刀跃马迎将上前,只见马上一员将官,当先飞奔而来,好生威武。史进失声叫道:“李员外,却来甚事?”
李应住马,就此告说原由,并言林沖指点到此。王英、扈三娘夫妻两口子,接着带领马军也来了,彼此相见,好生喜悦,便做一处同行。走不多路,林沖在后赶来,一同回归山寨。宋江见燕青脱险而归,快活万分,拨个空房给丁九郎安顿,教二人且去休养。不到半天,又来了卢俊义、武松、石秀各自缴令,不须细说。
次日,山寨里设下庆贺筵席,酒馔丰盛,众头领有的吃喝,有的说笑,乐个尽致。独有丁九郎在客座上坐地,心中老大恼恨,口口声声说:“若不杀段孔目这猾贼,怎生消得这口怨气。”
燕青道:“九郎休气闷,且自吃酒,后日算计。”
武松乾了一杯,拍着桌子道:“说甚长远的话,这回多亏石三郎好主见,若不赶小路时,小乙哥早解上东京去,如何救得。”
宋江听说,便教记下石秀功劳。又派丁九郎当个职事。丁九郎自此留顿下来,居然做了梁山泊人物。
却说大名府梁中书,那日正坐留守司衙中,忽听报来,取大道上京的两辆陷车,在离城五十里燕来坡地方,吃梁山泊贼人打劫了,囚犯和押解官都被杀死,军士伤亡无数。梁中书只一惊,这也是两名死囚晦气,贼人却中计了。正打量间,忽见李成负创回来,报说小路上又遇贼人,梁中书这才真急了,唬倒在坐椅里,呆了手脚,没做主张。接着又来一个急报,陷车已被强人劫夺,高沖汉死于非命。梁中书此刻软倒在彼,再也不能起身,大半日才将魂灵儿收摄回来。也算李成晦气,反受他一顿申斥,呵叱了去。梁中书寻思道:“这事又闹大了,高沖汉是高太尉心腹,又是童枢密的爱将,此番东京到来,竟至损兵折将,劫去要犯,性命丧在强人手里,虽非大名城里出的事,我也多少担点干系,怎生是好?”
越想越觉恐惧起来。且命管下官吏,赴出事地处勘验收拾,详细具报到案。一面只得据实申闻东京,自请处分,暗中却走丈人蔡太师门路。飞报到京,朝中不论贤奸,个个震动,蔡京、童贯怒不可遏,高俅尤恨入骨髓,几欲立刻踏平水泊。高太尉回思一想:“梁山泊势大滔天,高沖汉如此骁勇,尚且不敌,无能之徒,枉送性命,除非保举那人前去,方能报得此仇。”
次日五更,高俅入朝,到得待漏院中,先与一班同党议定,待听景阳钟响,道君皇帝临殿,百官参拜既毕,只见高太尉出班趋伏丹墀,奏称:“梁山泊贼势披猖,路劫钦犯,杀害兵将,蔑视朝廷,藐玩国法,请天子明降圣旨,克日征剿。”
道君皇帝闻奏大惊,道:“梁山泊贼人尚未剿除么?仰卿奏来,谁人堪当此任。”
只见枢密使童贯出班奏道:“臣今保举一将,未知圣意如何?”
道君皇帝道:“卿且奏来。”
童贯道:“此人名唤铁棒栾廷玉,深通韬略,有万夫不当之勇,现为莱州兵马都监。他与梁山泊人有莫大之仇,常怀报复,若得此人领兵征剿,稳可扫荡水泊,歼除群贼。”
道君皇帝准奏,便着殿帅府掌兵太尉高俅,会同枢密院相机行事。朝罢,高俅、童贯便发出紧急文书,宣取栾廷玉火速进京,面授征剿方略;一面飞檄各州郡,文书到日,作速出兵相助。
且说栾廷玉当宋公明三打祝家庄时,他眼见大势已去,祝氏败亡迫于眉睫,便单枪匹马,仓皇从乱军中杀出,保得性命。自此一路飘荡,狼狈不堪。一日到了东京城里,适逢一位故友,彼此谈起别后情况,栾廷玉自叹命运乖张,郁郁不乐。这故友是童贯家的门客,口舌如簧,深见宠任,有上小小一点权力。他素晓栾廷玉材器雄伟,武勇过人,沦没可惜,便引见童贯,弄个职事来做。后又转入高俅门下,栾廷玉极意迎合,高俅欢喜,不次提拔,没多久就转往外方,做了个莱州兵马都监。蔡京、童贯、高俅等本都朋比为奸,互通声气,朝中只有他们势力最大,要提拔几个亲己之人,真的易如反掌。栾廷玉得志以来,想起祝家庄旧事,常欲报仇,只苦自己力量不济,每对人家嗟叹:“不杀尽梁山泊贼人,实为终身大恨。”
那日兵马都监在衙中坐地,正共僚属讲论些兵法战略,忽报东京有使臣到。栾廷玉连忙出迎,得知备细,好不喜悦。“今番准遂了心愿也。”
使臣去后,栾廷玉急收拾盔甲鞍马,带领几名侍从,克日登程。于路无话,早到东京城里,先去拜谢过童贯,再至殿帅府参见高太尉,栾廷玉恨梁山泊刺骨,今得大臣保举,气壮心雄,自谓可操必胜。高太尉甚喜,便会同枢密院,将这宗军机重事办妥。栾廷玉自引本州军马三千,各州郡调拨马步军兵五千,合共八千之数。高太尉问道:“谁人可作先锋?”
栾廷玉道:“俺有一友,名唤纪安邦,蓟州人氏,文武双全,本事胜俺十倍,惟今在边庭效力,往返不及,只好另举一人。此人姓扈名成,现为青州团练使,勇敢善战,武艺超群,可为先锋。”
高俅大喜,教栾廷玉且回本州,一面飞调各路军马,都向莱州会合,听候出征。官家命令,急如星火,谁敢怠慢。半月光景,兵马都已取齐,扈成自带精兵一千赶到,共计九千人马。原来扈成在宋江三打祝家庄的时候,因妹子一丈青被擒,不欲保全合庄生命财产,故与宋江修好,又将祝彪捉了解去。原想换得妹子,不料遇到李逵,砍了祝彪,不问情由,逢人便杀,只得避去。后来全家被害,就逃往东京,走了门路,做得青州团练使。一向怀恨梁山泊,今番栾廷玉保举他做先锋也就因此。闲言不表,且说栾廷玉便催动大军,扈成在前,自己断后,炮声响,旗幡飘扬,浩浩荡荡,直向梁山泊杀奔而去。
却说梁山泊自燕青脱险回来,山寨中每日饮酒作乐,无甚大事。那一日,探事头领铁叫子乐和忽来见宋江,报道:“今有童贯在御前保奏,特命莱州兵马都监栾廷玉领兵数千,要来征剿俺们山寨,不日到此,请做准备。”
宋江问道:“莫非为燕青身上而起?”
乐和道:“只怕是的,戴院长遮莫在后来了,当有详细消息。”
宋江闻报,传令忠义堂响鼓聚将,商议迎敌。鼓声响后,只见忠义堂正中端坐两位都头领,一个是山东呼保义,一个是河北玉麒麟,上首军师吴用,下首法师公孙胜,众头领各依座位,左右分开。宋江当众宣说因由,商议退敌之策。只见赤发鬼刘唐跳起来嚷道:“哥哥忒煞君子风,人家要来打俺,俺便回他一场打,商量则甚。”
李逵接着叫道:“俺两把板斧久未出手,也苦够了。今番一直杀将去,把这班狗官狗将杀个尽绝,杀得手顺时,索性把赵老儿也杀了,扶俺哥哥做个皇帝,好使日后清静。”
宋江喝道:“匹夫胡说,割下你这嘴巴!”
李逵道:“你自不要做皇帝,干俺的嘴巴鸟事!”
众人都忍着笑。吴用道:“哥哥值得同他斗口,且商量正事。”
说话之间,忽报戴院长回山,接着就见戴宗上来告道:“大名府梁中书因俺们路劫钦犯,杀伤兵将,申文上达东京,恼了朝中一班奸臣,特保举莱州兵马都监栾廷玉前来征剿。人马将近一万,誓欲踏平山寨,来势锐猛,未可轻视。”
宋江问道:“曾否探听此人是何出身?”
戴宗道:“哥哥不问,俺倒忘了。此人便是祝家庄的教师,曾和俺们作对,如今入了奸党,又来撩拨人。”
宋江讶道:“我道姓名偶然相同,怎知就是那个栾廷玉。当初疑心他已死在乱军之内,不道此人尚在人间。”
吴用道:“小生早就料得,我们劫了燕小乙,此事必不干休,便遣戴院长、乐和先后下山哨探,如今果真来了。”
吴用说到这里,只见病尉迟孙立离座而起,道:“不是今日小弟气短,说句不长进的话。俺知栾廷玉智勇双全,不是一介武夫,如今一定怀着报仇之念而来,应作速安排妙计,杀他个片甲不回,方能使奸人胆落。”
刘唐叫道:“孙提辖休胆怯,俺不怕这栾廷玉,他便有三头六臂,俺也得和他廝拚一下!”
刘唐道罢,鲁智深、武松、杨志、史进、阮小七齐声应和,共请下山迎敌。宋江称是,便请军师吴用主裁。吴用向两边看看,拔得一枝令箭在手,只见左边座次内闪出没羽箭张清,便道:“某自上山以来,不曾建立半点功劳,愿引龚旺、丁得孙去打个头阵。”
吴用道:“好!”
便教张清带领二千人马,龚旺、丁得孙、马麟、邓飞为副,沖打头阵。第二拨主将是关胜,孙立副将,宣赞、郝思文、邹渊、邹润、陈达、杨春将引人马二千,接应张清。又令杨志、索超、武松、刘唐、单廷珪、魏定国六员头领,引领马步军兵二千为第三拨。又令李俊、童威、童猛各统水军,分为三路,在水面上往来接应。正自调拨,急又报上山来,栾廷玉前锋人马,已如轰雷掣电而来,离此不远。宋江叫道:“栾廷玉行兵神速至此,端的惊人!”
吴用便教宋江自带朱武、花荣、黄信、吕方、郭盛、孔明、孔亮、项充、李衮九员头领将引军马三千,居中策应。黑旋风李逵看得眼睛里火赤,几次要想讨令,只自忍住。如今眼见调拨已毕,却论不到自己,心里乾急了,连忙叫道:“军师因何忘了铁牛?”
吴用道:“用你不着,去甚的?”
李逵道:“可不管有用没用,一定要去,俺若闲了,便要生病。”
宋江道:“栾廷玉武艺了得,你不是他的对手,如何去得。”
李逵大叫道:“去的都是好汉,偏生铁牛没用。”
宋江道:“不要慌,且带你同去,若胡乱闯出事来,你须担受。”
李逵说好。欢天喜地,急收拾起双斧,随在中军里起行。山上事务,自有吴用、卢俊义主持,不须细说。且说张清、关胜等下了山寨,三拨人马陆续而行,都到了平川旷野,排下阵势。此时正值秋高气清,人健马肥。只待官军到来廝杀。
不到一日,官军早已来了,先锋扈成,望见梁山泊旗号,暗吃一惊。“怎的强盗已有准备?”
便分开兵卒,安下营寨。佈置刚定,听得对方阵上有人搦战。扈成大怒道:“强贼如此放肆,即刻斩下头来!”
手提开山巨斧,纵马出阵。大骂:“背义草寇,今日不把来斩尽杀绝,天也不容。快来送死。”
对阵铁笛仙马麟,手舞大滚刀,更不打话,接住便斗。扈成一斧连一斧,杀得马麟只能招架,不能还手,自觉力怯,拨马败回本阵。张清火发,正待出马,龚旺、丁得孙早飞骑而出,双战扈成。龚旺、丁得孙的武艺,怎生及得扈成,扈成抡动巨斧,越杀越勇,二人渐渐不支。龚旺急了,撒手一飞叉掷去,扈成眼快,将斧头一格,叉向斜刺里飞去,没曾命中。龚旺一惊,就吃扈成一斧劈中马头,攧下马来,丁得孙连忙败阵而走。官军乘势沖杀,幸得孙立、关胜奋勇抵挡,压住阵脚。龚旺被张清死命救回。扈成胜了一阵,好不有兴,刚自收兵,栾廷玉已随后赶到,扈成禀说胜利情形,栾廷玉也自喜悦。一宵过去,张清因恨昨日之败,当先出马与扈成交手,只五七合,一枪拨开巨斧,回马便走。扈成自恃勇力,随后赶来,不提防张清暗取石子,只一扬手,石子打中扈成面门,翻身落马。张清回马挺枪便刺,官军队里一齐失色。
正是:明枪施处非难躲,暗箭来时不易防。
毕竟扈成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