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卢俊义当夜归卧帐中,得一恶梦。次日天明起身,回思夜来梦兆,索解不得,心中好生蹊跷,便独自走出去,到右边房舍内寻浪子燕青。二人见面,卢俊义便细诉梦中情景,只说这个怕不是好兆头?他素知燕青心机灵巧,过人一等,管会圆解出此中奥妙来,到底是凶?是吉?不想燕青听了,只是摇头,一半分儿也不省得。沉吟了一回子,便道:“石三郎好机警,我们且访他去。”
卢俊义说好,一同走出房舍,径来西山关上。石秀正在那里坐地,见了二人,含笑起身相迎。当下彼此坐定。燕青就诉说梦兆,求他推详。石秀道:“小乙哥休取笑,你为人恁地聪明,兀自不解,如何我倒省得。”
三人正没理会处,只见杨雄走入来,便问何事?石秀告知大概。随问:“哥哥理会么?”
杨雄连说:“不懂,我是粗人,如何会圆梦……”
正说话间,但听咚隆隆一片鼓声响,响了一回却停,停了又响,如是一连三次。这便是梁山泊的聚将鼓。原来山泊中自晁盖死后,宋江坐了头把交椅,定下一例。在忠义堂上架起两面大鼓,饬人把守。如遇商议紧急事务,便命擂鼓三通,四山头领闻得鼓响,自会一个个赶将来,都在忠义堂上叙集。且说四人当下听得鼓声,不知甚事,一齐起身望忠义堂来。杨雄道:“只也巧事,员外可把梦兆说出,看谁人解得?”
石秀摇手说道:“休说此话,这是个妖梦,如何可在人前直说。”
卢俊义说是,就把此事撇在肚里,没曾告诉别人。
一行四人同到忠义堂,只见高高矮矮,堂上边人已挤满,便各就自己座次坐了。只见宋江开言说道:“小可今日请众位兄弟到此,有两件事要说。”
说着,把手一招,那预先立在阶下的马夫,就牵过那匹照夜玉狮子来。宋江指着道:“这马,兄弟们都知道,这是段兄弟从大金国取将来,本待送与晁天王哥哥乘坐的。可恨曾头市妄启争端,强将此马夺去。天王哥哥一怒下山,因此丧命,掀起了几场恶斗。幸仗天王哥哥在天之灵,卢员外与众兄弟戮力同心,卒将良马夺回,恶贼史文恭正法,报复了这大冤仇。如何可喜!宋江想来,若论起这场大功劳,端的卢员外第一,如何不把此马让他,也见我山寨赏罚必信,功过分明。”
吴用道:“前日小生也曾想得,都因夹杂东平东昌两处之事,遂把此马搁过了。”
卢俊义不待他人开口,慌忙起身声喏道:“卢某不当,量此微功谁都干得,何敢受此重赏。哥哥为一寨之主,理合乘此好马。若说让与卢某,宁死不敢拜领。”
宋江道:“员外太谦了,自古说的:『宝刀赠侠士,红粉送佳人。』宋江出身郓城小吏,文不能安邦定国,武不能斩将搴旗,微贱之躯,忝居尊位,已出非分,常自汗颜。员外乃河北英雄,人中豪傑,文精武熟,弓马高强,此马归了员外,事得其主,不致埋没良驹,愿员外速领此马,勿再推让。”
卢俊义哪里肯受,竟至拜倒地上,不肯起身。此刻一个是让,一个推辞,两傍的人都呆了,没有话说。只见黑旋风李逵闯出座位,叫将起来道:“我不曾见恁般鸟客气,头疼死我也!一头瘟畜生,好歹只吃得一顿肉,直恁推让。卢员外认真不要,就是你的,只管推来让去假甚鸟!恼得我性起,一斧劈了这畜生,你们可没甚鸟让。”
宋江喝道:“黑廝懂得甚事,又来多嘴,快闭口,否则就砍掉你的头!”
李逵才撅着嘴退去,却又闪出活阎罗阮小七,叫声:“公明哥哥,李大哥说话也爽直,你又何必推让。”
随后林沖、杨志等一齐附和,都说:“小七哥所言甚是,既然卢员外不肯受领,哥哥何必多让。”
宋江方才说道:“恁般说时,宋江只得有佔此马了。”
那时阶下的马夫,听了此话,便把马带了去;卢俊义也起身复归座次。宋江又说第二件:“我们山寨近来十分兴旺,聚集得一百八位生死弟兄,患难相扶,富贵与共,同心同德,没一个背义之人,可真难得。但若非上天显应,石碣留名,我们还不知星辰会合,前身都是罡煞应化,却来此间聚义。这个石碣,如何不把来安置一个去处,常存儆惕,仰答上苍,永保守此忠义二字。”
青面兽杨志说道:“恁地,须想个安置方法。但洒家是个粗汉,这些全不省得,只请哥哥自主。”
宋江道:“且问军师吴加亮先生,定能理会。”
吴用便道:“只也易办,可择山南清旷之地,命李云监工筑造一亭,就叫他做石碣亭。将石碣正供中央,承以宝座,饰以朱彩,傍设蜡台香炉,一应祭器,委派人员在亭司理。嗣后每逢月朔,众弟兄可自往拈香致敬,以格天庥。只这么办可好?”
吴用说罢,没一个不道军师高见,堂上一片声叫好,各自散去。
宋江便命青眼虎李云总司筑造,监督工程,限日完竣。李云奉命,便去山南相度基地,备办砖瓦木料,召集工匠人夫,山寨里缺了哪一件,不上数天,早已一应齐备,克日兴工。李云监督着工匠人等,只顾出力筑造,哪个敢怠了工?待到限满之日,已把一座亭子造得完整,便来宋江前禀报落成。宋江大喜,便同吴用、公孙胜前来观看,但见这亭子宏敞高壮,金碧辉煌,外表庄严,内部整洁,果然好一座石碣亭,十分合意。宋江看过工程,便选个吉日良辰,备办下猪羊醴酒,香花果品,那日率领了众弟兄,齐进这亭子里来行一个落成礼,祭告天地神明。只见亭中灯烛荧煌,香烟缭绕,跻跻跄跄,列着一百八筹英雄好汉,尽都衣冠济楚,恭敬拈香,一派清静肃穆,全没些儿强盗气象。
话休烦絮。只说有一个朔辰,朱武同公孙胜来亭中拈香既毕,在内慢慢地踅着,且踅且看,把四边看个详尽。二人看到那里,公孙胜忽然省起一事,便对朱武说道:“这亭子筑造得极好!但我看来,还嫌少了一样装饰,这般粉白地的四壁,要加上点画才好。”
朱武便问:“壁上画什么才配?”
公孙胜伸出一个指头,指着说道:“这四壁须画十大天君,五方神将,衬着诸天星斗,才行贴合这个石碣,这亭子便越显得庄严。”
朱武道:“说得极是!可惜山寨里没有高手画匠!史大郎从前在少华山时,救了一个画匠王义。听说此人画的极好,自从一去,不知下落。若还在北京大名府时,访他来却也容易。只怕不在那里,可就难觅了。”
公孙胜道:“说到王义名字,俺也省起,且去告诉公明哥哥,再做商量。”
二人走出石碣亭,一同来见宋江,恰巧吴用、卢俊义、燕青都在那里。公孙胜便告个原由,说要装画石碣亭四壁。宋江、吴用等都说好。朱武只说:“要寻王义来画,最好访得此人。将来装画亭中四壁,管教大有可观。”
宋江便问卢俊义道:“员外昔日在大名府时,曾知有此人否?”
卢俊义还没回答,燕青说道:“大名府确有此人,人称高手画匠,只是不曾见过。”
宋江对吴用说道:“且差个能干之人,却去大名府走访一遭。”
说罢,便欲教史进前去。吴用道:“不可,史大郎性情欠稳,却怕生事,如何可使他单身下山,须得了精明机变的伴当方好。”
吴用说时,两眼斜睃到燕青身上。燕青是个乖巧的人,一见这模样,心上已自明白。便问吴用道:“军师,我和史大郎做伴可好?”
宋江接口道:“若个百伶百俐之人,怎的不好。只是前番大名城中事情闹得太大,小乙哥又是个面熟的,如何去得。”
燕青道:“怕甚的,改扮了就行。”
宋江大喜,立召史进到来告说一番,史进只说:“小事,俺尽理会得。”
便和燕青别过众人,自去打点行程。
次日,史进、燕青各自打扮,拴缚了包裹,藏好银两,换上八搭麻鞋,挎口腰刀,提条朴刀,扮做赶路的模样,谁也识不透他们是梁山泊的好汉。燕青又把荷叶水抹脸,抹得黄黄地,左颊上贴个大膏药,把真面目隐去一半。二人装扮毕,便来辞行。宋江吩咐:“此去须当谨慎,勿露破绽,免得别生枝节。”
二人领诺,下山而去。于路有话即长,无话即短。那一日直抵北京大名府,二人进得城来。燕青是个熟识的,但见城关如旧,街市已非,有几处尚留劫火残痕,不曾修复。燕青不暇细看,同史进只向冷落处所走,寻个清净的客店歇下。当晚,二人商议一番,却是燕青定下主张:“明日为始,按方向挨日去访问王义,此人若在大名,早晚总得有个下落。”
史进叫好。次日,燕青同史进往东关一带,直访问了一天,却访不到王义的影踪。第二天,第三天出去一天,到晚仍没消息。连访了五七天,二人心里早就懒了,便商量再勾留三天,如果仍旧没有下落,只得回山覆命。
那日走到西关一条街上,史进厌倦了,拉燕青走入一家酒店,叫了两角酒,切一盘牛肉,一大盘馒头,待吃饱了再走。燕青正吃,只见外面走入一人,七尺左右身材,二十四五年纪,颧高面赤,全身做公的打扮。进内拣个座子坐了,便叫酒来。燕青一见此人,觉得好生面善,暗里一惊,便欲吃了就走。怎奈史进酒落肚中,越吃越有味,不住口叫添酒。燕青何等人,一面吃酒,一面留心,但见那人常在偷睃他,真有些不尴尬,便催促史进:“快吃,我们有事,且去勾当了再说。”
好容易催史进吃罢,算了帐,离了酒店。史进且走,埋怨道:“俺正吃得有兴,却被你催逼走了,滋味没回到,落得半肚皮的闷气。俺又不是眼瞎的,一个公人罢了,怕他鸟的,你却……”
燕青怕他多事,连忙承个不是,用话叉开,二人没兴儿再走,径自回归客店。上灯过后,正在房中坐地,忽一人闪将入来,望着燕青纳头便拜。燕青看时,来者非别,正是酒店内遇见的那人,只全身衣服尽都换掉,不是公人打扮了。那人拜罢起来,捱到燕青身畔,低叫一声:“小官人,你害我想得好苦也!你如何又到这里来?”
燕青一时呆了,回答不出什么。
不是此人到来,燕青、史进怎会闯出一场大祸。正是:
待欲隐藏偏露迹,似曾相识却追踪。
毕竟来者是谁,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