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那人贴近燕青身傍,低声只说得两句话,燕青呆了。史进一见这般行径,猜详不出,肚里直自闷杀,也不动问,且看他作甚的。燕青当下在灯光底下,把那人仔细端详一过,起身来,将房门轻轻掩上,把着那人的手臂,问道:“你不是丁九郎么?缘何却来此地?”
便叫他坐了好说话。丁九郎哪里肯,只说:“当着小官人前,小人理该侍立。”
燕青说了几遍,丁九郎才行坐下,说道:“官人容告:日间小人在酒店内吃酒,一眼就觑见你,觉道好生面熟,仔细一想,这不是我那好人燕小官人。但往日小官人是好相貌,天生白净面皮,脸上一没有疤,二没有瘢;今番变了,脸色黄黄地,又加上这个大膏药,看来又不对,敢是错认了人?后来官人拍馒头吃,无意中露出臂上花绣,吃我偷眼觑见,才决定这个真是我那好人。”
史进听得不耐,便道:“你说这话,既是你的好人,如何不来招呼?”
丁九郎道:“你这爷,酒店里人多,小人当时怎敢声唤。”
史进点头,燕青无话。“待你们走出店去,小人也就起身,远远地跟着,见你们走入这里来,小人认清了自去。待得天晚,换上这身衣服,却来廝见。”
史进道:“恁地,俺倒错怪你也!”
丁九郎笑说:“不敢!请问小官人,人说你在梁山泊做了头领,很安乐。如何又来这里?这位爷是谁?”
燕青便约略告知,丁九郎把自己近况告诉,说:“在前多感官人相助,幸不饿死,得有今日,心窝里哪一刻忘了官人。梁山泊名声浩大,宋公明大名,人人知晓,官中哪不提防着,你们在此容有不稳,不如径去我家安顿,使小人供些茶饭,聊表一点至诚。”
说罢,便欲二人同去。燕青道:“九郎先行,多谢你有此好意,明日却再理会。”
丁九郎说:“好。”
起身便走。燕青送到房外,但见他悄然而去。史进道:“此人也好。”
燕青道:“他今日做了公人,不曾忘本来面目,果真难得!”
二人见时候不早,便关好房门,各自安睡。
却说这个丁九郎,原是本地人氏,有个哥哥唤做丁福,他叫丁祥。当地人不知因何口顺,但都唤他丁九郎。当初兄弟二人都做的小贩,每天在城里外奔走,穿街过巷,靠着贩卖度日。这丁九郎也命苦,贩卖东西,别人赚钱,他偏亏本。有时弄得饭也吃不饱,幸有哥嫂在着,时常去胡乱吃些,将就得这个肚皮。燕青在大名城里,是卢员外的一个心腹,掌得钱财,握得重权,在外十分豪放,因见丁九郎困苦,多曾周济。燕青虽不当做大事,丁九郎心里却感激。待后卢员外上了梁山泊,燕青也走,丁九郎如同失了父母,登时又困苦起来。接着哥哥身故,又少个倚靠之人,此时真个苦得要死。他的嫂嫂具有几分姿色,又且年轻,被衙门内一个段孔目看上了,常去那里走动,一意勾搭。这妇人死了丈夫,正苦衣食无靠,饿鱼吞饵,彼此就结识下了,做了段孔目的外房。丁九郎此时可怜已极,看来也顾不得颜面,便去嫂嫂那里诉苦。这妇人仁慈,常私自给他钱米,胡乱度日。那一日,丁九郎又去求嫂嫂周济,恰被段孔目撞见,喝问做甚。丁九郎唬急了,只得跪下实告。嫂嫂闻声出来,却在傍帮他诉苦。段孔目说:“既是亲生叔叔,就在此间住了,吃些现成粥饭罢。”
从此丁九郎食宿在彼,一应小心。段孔目也合意。过了几时,段孔目见他做事很好,又会几路拳棒,便替他在衙门中勾当充了一名差役。遂得衣食两全。
话休絮烦。且说燕青、史进睡在客店里,次日,天亮起身,待打过脸水,吃过点膳,便向史进说知,今日要到东关去。史进道:“由你,俺但跟了你走。”
二人出了客店,走到东关,但见所在很冷清,没多几处好房舍,尽是些小户人家。燕青观看一过,便去打探,连问几家,都回说不知道,这里不曾有此人。有几家的男女,见燕青走来探问,变了脸色,回过话,要紧把大门关了。燕青好生诧异,只索回身而走。史进在彼早等得心焦,见燕青回过来,忙问:“访到了么?”
燕青摇头。史进道:“这几天也奔跑得苦,若个鸟人一世不见,不争教我们寻他一世。今便丢开,明日却打点归去。”
燕青说:“是,且向庙中坐一会。”
二人踅将入去,有个道人在神前点香,忙着施礼道:“二位客官何来?请坐拜茶!”
燕青道:“不消客气,坐坐便去。”
燕青暗自打量:“方才几个男女好生奇怪,端的为着何事,我何不再来问这道人,看他怎样?”
燕青便与道人说搭,问起王义。道人摇头道:“客官休问,他早逃走了。这王义本来很安分的。前年因往西嶽华山还愿,不知何故,却勾引梁山泊贼人,闹了华州,把城子打破了,太守也杀了,因此朝廷震怒,下了紧急文书要捉此人。火捕公事到得此间,官司排头压将下来,衙门中因捉拿王义不见,知他有个徒弟住在此间,邻近便想拿他的徒弟,怎知又吃逃跑了。由是官府益发严厉,责成这里村坊里正,大家小户,一体留心。嗣后如有人到此寻踪问迹,窥察动静,即是王义同党,可密报官府,捉将去勘问治罪。你们今天好造化,幸到这庙里来,没生事端。若问别人时,好的只推不知,不回你话;歹的就去官中告密,登时祸患临头,可不怕人!”
燕青听说,连向史进做眼,却待起身,忽的一人赶入来,叫声:“王大哥,我何处不寻到,却在此地谈天,我们去休。”
燕青看来人时,却是丁九郎。便与史进起身,谢了道人,三人径出土地庙,丁九郎便邀二人家去。燕青道:“且待商量。”
丁九郎道:“小人斗胆,客店里给我回歇了,包裹等拿在我家内了,便欲不去也不行。”
史进道:“倒好诚意,这般留客也少见!”
燕青问道:“九郎,你怎会寻到这冷落所在?”
丁九郎道:“小人胡猜。”
三人一路说说答答,早走到一家门首。丁九郎便指点说:“这里就是我家。”
当时引领二人进内,就客堂上坐了。但见是一所寻常住屋,共有五七间房舍,只够得一家居住。当他哥哥在世时,尚与人家同居,房舍狭小,丁九郎常在别处安身。直待他哥哥死后,嫂嫂结识了段孔目,段孔目教同居的搬家,才全佔了这所住屋。丁九郎住在灶间傍一个屋里,平时只设得一张床,一个箱子,一张桌子,几样零星物件。如今留了二位客人,房中又设下一榻,忽嫌逼窄起来,自己只好移向灶下去睡。丁九郎安排停当,返身出来,燕青、史进仍在客堂上,便请二人到房里去坐地。燕青一看,便说:“九郎生受,我们佔了这个房舍,你却怎处?”
丁九郎笑道:“但请歇息,我自另有卧处,不到得睡向露天去。”
说笑一回,天晚了,房中点起了一碗灯。只听得隔壁有个妇人的声音,喊道:“叔叔酒菜好哩,可将去吃。”
丁九郎答应着便走,不一时进房来,将着三副杯箸,又是几个碗儿,碟儿,又将进一大壶酒,都放在桌子上。燕青看时,都是些鲜鱼、肥肉、嫩鸡之类,真也丰足。丁九郎请燕青、史进对面坐下,自己侧首相陪,极诚地连连斟酒与二人吃,二人也自喜悦,吃得尽醉尽饱。吃罢这顿酒食,已在一更过后了。丁九郎便收拾残肴,送往厨下。自有那嫂嫂帮他料理。今夜,他因心中快活,酒自吃得多了,有上七八分醉意,脚儿软软地,眼皮儿抬不起,浑身懒洋洋的,便向二人告个安歇,悄悄的走到厨下,爬上预先设置的草铺子,倒头便睡。
二更时分,段孔目回来,那妇人听得敲门声响,连忙去开门迎入,跟在后头,只见段孔目脚步踉跄,攧入房中来,身子几幌,一骨碌就倒在床上。妇人伸手要去扶他,段孔目说:“不要,我今晚在一个朋友家吃得醉了,全身疲怠,胸中只想要吐,你快去做一盏豆蔻醒酒汤与我吃!”
妇人答应,去了好半晌,才将着醒酒汤进房来。段孔目且吃,说道:“我那人,你平日手脚也快,如何今夜恁般迟慢,等得我心也焦了。”
妇人道:“你休怪我,今夜因叔叔睡在厨下,怕惊醒他,睡不稳,误了他明天衙门里画卯,只得放轻手脚,做得慢了些,你又唠叨则甚。”
段孔目道:“不要生气,我问你怎么说?”
妇人道:“你又不是聋的,奴说叔叔睡在厨下,听清楚也么?”
段孔目把一盏醒酒汤吃尽,摸摸嘴巴,睁开眼睛问道:“他为甚睡到只里去?”
妇人便说来了客人,把原由备细告知。段孔目听毕,心中触起一事,登时酒醒了大半,爬起身来瞪着两眼,一言不发。一回,唤那妇人走到床前,伸手一拉,妇人倒在怀里,就她耳傍说如此如此。“快些去叫你叔叔来,我有话说。”
妇人嘓哝着道:“你这人也忒多事,半夜三更,人家正自好睡,便有说话,且待明日说也好。”
段孔目道:“你妇人家哪里懂得,这是要紧的勾当,若待明日说便坏了。你快些前去叫他,小心在意,放轻声口,休教惊动了两个客人。”
妇人被逼着只得起身,出了房门,走向厨下来。只见点着一盏半明的灯,静悄悄没个声息,便蹑手蹑脚走。丁九郎此刻酒力已消,一觉醒来,朦胧中见个人影,倒吓的一跳,起身看时,原来是自己的嫂嫂。这妇人走近草铺子,在叔叔耳边说了几句,回身便走。丁九郎心里好疑惑,且爬下草铺子,整束一下衣服,径来嫂嫂房中,灯光下打一看时,但见嫂嫂靠在床头,段孔目却坐在春台傍侧,露出一副不尴尬的神气。丁九郎上前声喏毕,站在傍边,只见段孔目早开口问道:“九郎,我要问你,你留的两个客人姓甚名谁?哪道而来?来此何事?且仔细说与我听。”
丁九郎见问,心窝里就突的一跳,顿了一下,答道:“这是小人的朋友,他们从山东……不对,记错了,不是的,是东京来的。”
段孔目道:“原来如此。他们姓甚名谁?来此何干?”
丁九郎见问得紧,心里越慌,说话越说不出口。那妇人忽起身来,指着段孔目道:“你这人也忒心闲,人家只是来玩玩的,干你甚事?夜深了,睡罢!”
段孔目正着颜色,一声不响。丁九郎连忙接口道:“对的,他们只是玩玩,没甚事情。”
段孔目喝声:“胡说,我问你二人姓名,如何不说?”
丁九郎见段孔目神色不对,慌忙说道:“一个王姓,一个是姓张,不差,不是张便是章。他们……他们没做甚事,从东京到来……东京到来玩玩。”
段孔目老奸巨猾,久在公门,正是狐狸转世,灵鬼化身,察言观色,便知不对。当下突的拍了一下桌子,喝道:“你这刁顽的,你干得好事,分明藏匿下梁山泊强贼,却将假话哄人。”
丁九郎一听此话,如遭天雷击顶,连声分辩:“二人实是安分良民,并非强盗,小人怎敢干这违条犯法之事。”
段孔目目露凶光,起身来伸两个指头喝道:“你这廝好大胆,此刻还敢说谎,实对你说,曾有人来衙门中告密,今天巳牌时分,东关土地庙附近来两个蹊跷人,在那里挨户探问王义师徒。有人窥见一个脸上贴大膏药的。他的身材状貌,真好像卢家的小廝浪子燕青。衙门里得报,立派十名干练丁壮,去土地庙左近伺候,怎知候至天黑,不见再来,遮莫知风远遁了。我今晚回家来,却喜你嫂嫂告诉我,说你留两个客人在家。她在房门外偷眼觑见,一人脸上贴个大膏药,你曾称呼他小官人,这不是梁山泊贼人浪子燕青,你还赖么?”
说过这番话,仍行坐下,目光注定九郎全身,只等回答。妇人听说,心中先自害怕起来,说:“叔叔,这不是玩的,当真是燕青时,便请实说了罢。”
丁九郎只把假话支吾,抵死不认。半晌,只见段孔目露了颜色,笑道:“九叔,你的胆子忒煞小了,试你哩,直已惊得如此。”
妇人骂道:“你这人,恁地戏耍,奴也吃你一唬,谁及你吃了豹子心的。”
段孔目吐了一下舌头,嘻笑着说道:“九叔休惊,我的好叔叔!我们一家人,不争要连累你吃官司,如真的是浪子燕青,我们便悄悄放他走,鬼也不会知道。”
丁九郎见段孔目脸色和善,声口也换了,原来只是作耍,说也无妨,便道:“不敢相瞒,那个脸上贴大膏药的,实是浪子燕青。同来的是九纹龙史进。如今说破了,须得使他们逃走才好。”
段孔目把手乱摇,叫声:“且住!”
不是丁九郎将燕青行藏道破,有分教:
奸吏布天罗,英雄入地网。
正是:
当道豺狼犹易避,人心鬼蜮最难防。
毕竟段孔目说出什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