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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割须弃袍

  蓝小姐这句话是双关的。在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皮一撩眼珠很快的一转,向丁古云微笑着,丁古云还握住她的手未放呢,向她笑道:“你说这话是真吗?”
  蓝小姐很快的缩回她的手,向前快走了两步,站在窗户边,但她的脸,朝里而不朝外,只向丁古云望了一眼,没说什么,淡淡的一笑。丁古云因她今天特地提到有些像她的爸爸,心里着实不安。自己就联想到这一部长胡子,站在这妙龄女郎一处总有些不称。所以当蓝小姐望了自己的时候,自己就立刻感觉到她是为什么望了自己。而又不愿听了她不快的表示,扫了彼此的兴。立刻就笑道:“我正有一句话要征求你的同意,还不曾说出来。就是我想到这种老夫子的样子,走到香港去,也许有点不适宜。我想换一套西装,你看怎么样?”
  蓝田玉笑道:“人家都是由香港穿了西装进来,你倒要穿了西装出去。”
  丁古云道:“虽然如此,可是为了和你在一处走路免得太相形见绌起见,我早一日改装,给你早一日……”
  他说到这里,颇觉下面这个说明,不容易措词,便只管把话音来拖长了。搭讪着伸手摸了两摸胡子。回头看着旁边桌子上,立了一面大镜子,看看那镜子里的影子,道貌岸然的,和面前这个摩登少女,对比一下,实在不调合。便将手轻轻一拍腰部道:“我决计改造一下。”
  蓝田玉瞅了他一眼,微笑道:“这话怎么说?”
  丁古云道:“你看,现在我们中华民族,在全面搏斗的期间,我们应当有朝气。纵然是个中年人是个老年人,也应当做出一番少年的气象出来。充量的说,我也不过是个中年人,倒弄成这种老年人的样子。这样老气横秋的,过于欠缺奋斗精神,所以我要从新改造一下。我这番意见,你总不至于反对吧?”
  蓝田玉笑道:“都是你自己的事。”
  丁古云向她走近了两步,微笑道:“虽然是我的事,我也愿意征求你的意见。”
  蓝田玉笑道:“得啦。够贫的了,老讨论这种事作什么?我先回去一趟,回头我们到街上见吧。”
  说着,举步就要向外走。丁古云站着门边,将去路拦住了,连道:“不要忙,不要忙,我还有话和你说。”
  蓝田玉倒不抢走出去,低声笑道:“你看,你回来之后,除了见客,就是和我谈着话,寄宿舍里这些个人,你全没有和他们谈过一句话,王美今是你合作的人,你应当把在莫先生那里接洽情形,也告诉他一点,我们这私人的事,什么时候都好谈,你忙着些什么。你得罪了人,可别把这责任都推在我身上。”
  她说着这话时,左手提了旅行袋,右手将丁古云轻轻一推,噗嗤一笑扭着头出去了,当她抢步出去的时候,衣服和头发上,落下一阵残脂剩粉香,这一种香气,让人嗅到后,有一种说不出的愉快意味,他站在这里,简直是呆了。这样总有五分钟之久,自己微笑了一笑,点了两点头,自言自语的道:“她的意思,确是很好,确是很好。”
  于是依了她的话,走到王美今屋子里去,坐着和他闲谈。王美今听他说到莫先生能给予他一种巨款,便道:“那很好呀!在这乡下的草屋子里蹩扭久了,到花花世界里去陶醉一两个月,调剂调剂这枯燥的生活。可是你把这位如意门生放到哪里呢?”
  丁古云道:“你说的是蓝小姐,她已不是三岁两岁的小孩子,她是一个绝对能够自立的女子,哪里她不能安身,我想她或者还住在这里吧?这里有许多先生可以照料她。你不也是她的老师吗?”
  王美今坐在他对面椅子上,很惊讶的站了起来,因道:“什么?她还住在这里吗?你回来之后,她在你屋子里很久,就是商量这个问题?”
  丁古云手摸着胡子,笑道:“我也只是略略和她谈及,还没有具体的办法,我倒有一件事要和你商量一下,你有认识的拍卖行没有呢?”
  王美今道:“你还要回来的呀。你打算把衣物都拿去寄售卖掉吗?”
  丁古云笑道:“我不是卖出,我是要买进。我想这次到香港去,不是为着我个人的私事,多少要带一点外交人物气派。我想改穿了西装出去,免得这样老夫子打扮,一下飞机,就给予香港人士一个不良的印象。”
  王美今听说蓝小姐要留在这里,刚才心里所发生的一种疑问,就去了一大半。这时丁古云说是要买西装,他倒觉得这意见也非完全无理,因笑道:“也许这是受了蓝小姐的劝告吧?你怎么会把你这件道袍肯牺牲的呢?”
  说着,牵了一牵他的长袍衣襟。丁古云道:“我向来虽是个自奉俭仆的人,可是遇到礼节所必需用的钱,我没有省过一文。正是国奢则示之以俭,国俭则示之以礼。你别以为我改穿西装,是一种大变更,这理由很简单;假如我们是个青年,被征当兵,能够不穿军装吗?到了不得已的时候,孔夫子还微服而过宋。我虽然改装,还不是化妆,孔夫子都肯做的事我还不能做吗?”
  丁古云说了这一串理由,虽没有说是否受着蓝小姐的劝告,可是王美今却也无可再为驳斥。因笑道:“何必要到拍卖商店去买。朋友路上卖旧货的通融一套,可以省了一笔用费,我路上正有两位老友,从美国回来的,他们都有不合身材的西服出让;不但料子式样都好,而且没有旧。人家在美国吃的又白又胖。回来三四年周身瘦去了一个边沿,很好的西装肥大的看不得。原来旧西服,小偷都不光顾的,现在拍卖行里大批的征求西装,他为什么不去换几个钱用。可是为了面子关系,又不愿亲自送到拍卖行里去卖,也不愿四处托朋友找主顾。若是有人以情商的姿态,请他相让一套西装,那是他最合适不过的事了,为什么不干呢?”
  丁古云笑道:“有这样的事,那好极了,就怕衣服相差太远。”
  王美今道:“有两个朋友的衣服可以通融,我都去拿了来,让你试一试。据我的理想,那总有一套合适。”
  正说着,陈东圃也进来闲谈来了,王美今代说了丁古云要易服到香港去,而蓝小姐又不去的事。陈东圃道:“这是没法子的事,非如此办不可。记得我初到香港的时候,穿着一套长衣,香港人一见,当面就说我是由上海来的。不用说,背后就要说一声外江佬。到处都不免引着人家欺生。我箱子里虽有一套哗叽中山服,我不敢穿。因为在香港,旅馆里茶房,酒饭馆里伙计,都穿的是这一类的衣服,我忍受到一个星期,没有再忍下去,只好买了一套西服穿了。”
  丁古云皱了眉道:“就是为这原故,我踌躇了不敢去。”
  陈东圃笑道:“也许另外还有原因。”
  丁古云听说,也就忍不住笑了。手抚了长胡子道:“蓝小姐住在这里,还怕这些老前辈,不会照应着她吗?她最醉心你的事,你可以指点指点她了。”
  陈东圃笑得合不拢嘴来。因道:“蓝小姐这种聪明人,那这有什么不是一说就会。可是她并没有和我提过这事。”
  丁古云笑道:“她怕碰你的钉子。”
  陈东圃原是坐着的,听了这话,突然站了起来,拍了手道:“哪里有这话!哪里有这话!这件事,你放一万个心,在你回来以前,我决计将她教会。”
  丁古云道:“那么我由香港带些东西回来谢你。”
  陈东圃道:“那倒用不着。蓝小姐烧得好小菜,做两样菜大家解解饥吧。”
  于是大家都笑了。这样一来,丁古云之易服问题,已得着两个朋友的拥护,自是心宽若干了。到了吃早饭的时候蓝田玉也在同桌,闲谈中提到这件事,两桌人没有什么人反对这事的。只是仰天在隔席向丁古云笑道:“丁翁,你现在也不能反对我们穿西装了吧?我们穿西装,固然为着便利,有时确也实逼处此。我们哪里有许多钱,既穿西服,又穿长衣?所以我们干脆就改穿了西服。”
  丁古云笑道:“虽然如此,假如我不到香港去,我依然会反对穿西装的。”
  仰天笑道:“你要穿西装,我想多少还受了蓝小姐一点影响吧?”
  蓝田玉在这边桌上,头一撇,微笑道:“这不干我事。丁先生穿了西装上香港,和我们在重庆的人什么相干?”
  仰天道:“什么?蓝小姐不去吗?”
  蓝田玉点头笑道:“我想去啊!可是谁借钱给我买飞机票子呢?”
  仰天道:“我仿佛听到人说你也去。可是我就想着,这旅费怎么样筹划?还不光是一张飞机票子而已。那么,你不能跟着丁翁学雕塑了。打算怎样消遣?”
  王美今和她同桌,坐在下首,她向着他把嘴一努,笑道:“罗!我跟他学画。”
  陈东圃坐在仰天桌上,她又反伸了筷子,将筷子头点了他道:“我跟他学筝。他这种态度以学生加之先生,当然是一种失礼。”
  可是王美今和陈东圃的感觉,恰恰异是,都有一种由心田里发出的愉快。同时,脸上发现出微笑。仰天笑道:“蓝小姐将来要造成一个全能艺术家。索性再演两回话剧好不好?”
  夏水也坐在他同桌。因道:“你这样说了一句不要紧,弄得老丁要不敢去香港了,他总认为我们是引诱青年男女的怪物。”
  丁古云笑道:“笑话!我什么时候在二位面前说过这句话?蓝小姐早在一年以前,已经对话剧感到厌倦了,难道这也是受了我的劝告?”
  蓝小姐桌上,有丁古云由城里带来的咸鸭蛋和大头菜,虽然这边桌上,蓝小姐也送过一碟来了的,已是吃光了。他便一筷子夹了两片大头菜和一块咸鸭蛋,走过来送到仰天碗里,笑道:“我运动运动你。仰先生往后还得你照应点儿。”
  夏水道:“这事有我两人在内,你只运动他而不运动我。”
  蓝小姐听说,不用筷子了,就把两个手指头钳了两大片大头菜,放到夏水饭碗里,又钳起了一片,塞到他嘴里,然后她手掌伸给他看道:“你看,干干净净的,我洗过了才吃饭的。”
  大家倒随了她这话向她手上看着。果然,不但洗得干净雪白,而且十个手指上,都涂着蔻丹,这朱红的油漆,擦在某些人的手指甲上,往往是增加了许多俗恶不堪的丑态的。但是这时在蓝田玉白嫩的手上看见,便觉颜色很调和。仰天笑道:“你不用把手他看,你看他两只锐眼瞪着荔枝那样大,仔细地把你的手当硬面饽饽啃了。”
  于是全屋人都哈哈大笑起来,仰天笑道:“蓝小姐不到香港去,那很好,就是要去,我们也要挽留。你看我们这里增加了她一个,就满室生春。”
  丁古云听了这些话,只是微笑。饭后,丁古云悄悄向蓝田玉道:“换西服的话,朋友都赞成了。这算引起了我的决心,要不然,我成了乡下姑娘进城新穿时髦衣服,先有些羞人答答。”
  蓝田玉笑道:“这就是你的短处,总把自己看成一个落伍的老头子,不但和青年人混不到一处,和中年人也混不到一处,越这样想越弄成周身古板衰朽的气息。其实这里有一个现成的事实,证明你思想错误。我总是一个青年,怎么我就很和你说得来呢?你看,仰天先生,周身都是孩子气,人家都和他说得来。其实,他的年纪要大好几岁,没留胡子,终年穿的是西服,青年人见了他还不是把他当老师?在艺术界虽然没有你丁老夫子的地位,在戏剧界里他可了不得。不穿长袍马褂,不留长胡子,这何碍于师道尊严?”
  这一篇话说得丁古云心服口服,决没有一个字的反响。
  王美今先生,对这事也非常的有兴趣,在这日下午,他跑出几十里路看朋友,次日上午,就把一套出让的西服和一件大衣带了来。正好蓝小姐在丁古云工作室里,女孩子们是十分的热心要好奇,立刻要丁古云拿来试试。丁古云先看着那衣服既无脏迹,也没有什么破眼,早就有三分愿意。走到卧室里,掩上房门,匆匆把长衣服脱了,将西服换上,自己向镜子里一看,竟是十分称身。于是两手抖了领襟,向工作室里走去。一面走着,一面笑道:“王兄,你这件事替我办得很好,这套衣服,竟是和我自己做的一样。”
  他走到工作室里来,当了王美今站定,然后偏过脸来向蓝田玉笑道:“总还称身吗?”
  她含笑走向进来。伸手抓了衣服他的抬肩,微微的摇撼了两下,笑道:“勉勉强强,总可以穿。”
  王美今笑道:“蓝小姐在丁老师身上,总是很用心的。”
  蓝田玉向他飘了一眼,笑道:“哟!这有什么不能明白的。女人不穿西服,她可会做西服,据我们的经验,西服大小是抬肩上最不容易合身份。只要抬肩合了,别的所在大小相差一点,就还说得过去。所以我看了之后,不免要伸手摸摸。”
  丁古云笑道:“有理有理。那么,据你的看法,现在是不是算得合适了呢?”
  蓝田玉退后了两步,抿了嘴微向丁古云周身上下看了一遍。她并不说话,转着她那灵活的眼珠,将头点了两点。王美今笑道:“既是合身,你就留下穿着吧。我和你设想齐全,把零件都给你配合了,放在衣服袋里,你自己只要配上一件衬衫就可以改装了。大衣可以不必试,原是一个人的。”
  丁古云笑道:“还没有讲好价钱呢。”
  王美今笑道:“教书匠买衣服给教书匠,难道还能讹你吗?而且我说出了你尊姓大名时,他说你为公改装,随便给钱吧。他向来就佩服你为人,在平时,便是送你一套旧西服,也不算稀奇。”
  丁古云哦呀了一声。王美今笑道:“你不用惊讶,你这尊偶像,实在是可以先声夺人的。”
  说时,他不觉伸手对陈列作品的长案上,向那尊身穿马褂,胸垂长须的塑像指上一指。丁古云笑道:“你说的是那尊偶像与这尊穿西装的偶像无关吧?”
  说着,将手拍着西装的胸襟。王美今笑道:“偶像成功了,那倒不论你穿什么装。穿长衣是偶像,穿西装是偶像,甚至你身上只披着一块布片,你还不失为一尊偶像。你放心,你不必为着改穿西装,对偶像感到烦恼。”
  丁古云笑道:“我原是一个制造偶像论者,可是自今以后,也许要作个打破偶像论者。”
  王美今听了这话,不由得向他望着道:“那为什么?”
  便是蓝田玉也觉得这话出于意外,对了他脸上望着。丁古云笑道:“这话并没有什么稀奇,不过我觉得做一尊偶像,是和社会做模范,而不是为自己做人。不要做个偶像,可就自由得多了。”
  蓝田玉眼珠在长睫毛里很快的转了一转,向他给了一个眼风。然后笑道:“丁先生今天所说的,都像是些醉话。”
  丁古云呵呵一笑。把这话牵扯过去了。他们这一阵说笑,惊动了茶房,悄悄的通知了别位先生,说是丁先生改穿西装了。各位先生正如茶房一样的感到新奇,陆续拥挤到这里来看他改装。他见人没得说的,只是呵呵的笑。他自己也这样想着,丑媳妇免不了见公婆,索兴说上几句笑话,和大家一同玩笑。他一随便,这笑话也就停止了。
  两小时以后,城里一个专差,送了一封信来。乃是尚专员之约,有要事相商,请他立刻入城。在屋子里没有散的朋友,就劝他穿了西装去。仰天还慨然的借一双预备役的皮鞋给他穿,丁古云借得了皮鞋,坐到工作室的椅子上来穿。这时屋里无人。蓝田玉走到他身边,向屋子外面看了一看,低声笑道:“这时候赶汽车挤不挤?”
  丁古云弯着腰穿鞋子呢,抬起头来,她眼珠一转,露着白牙齿微微一笑。丁古云笑道:“你也想进城去玩玩。好哇!”
  蓝田玉摇摇头,向外努一努嘴。低声道:“你拿的那五千块钱,用掉不少了吧?”
  丁古云道:“还多呢,你要用的钱总有。要不然,把两万元的支票,先兑了款子在手边,以备不时之需。支用个一千二千,这窟窿我总补得起来。”
  蓝田玉笑道:“你告诉我地点,我明天去找你。我不和你一路走。”
  丁古云笑着直跳起来,向了她问道:“这话是真的?”
  蓝田玉道:“我什么时候把话骗过你呢?”
  丁古云笑道:“好的好的。我今天进城,能找着好旅馆,自然是最好,纵然找不到,今天先把房间定好,你明天去决无问题。我除了到莫先生那里去而外,其余的时间,都可以在车站隔壁茶馆子里恭候台光。”
  蓝田玉笑道:“那倒不必,下午四点钟以后,六点钟以前,你在车站上等着我就是。我既要走了,我应当去看看我几个女朋友。至于歇脚的地方,那倒不必愁着没有。”
  正说着屋外间有人说话,蓝田玉丢了个眼色,向他摇了两下手,他笑着点点头。他这个点点头,似乎是随便应酬着的表示。蓝田玉倒为这个有了很大的感触,把脸皮涨红了,抿嘴笑着匆匆的就走了出去了。丁古云本来高兴,经蓝田玉这样一说,高兴得像喝醉了酒一般,脑筋有些浑叨叨的,赶快收拾了一只旅行袋,锁好了房间就向外走。心里也就默念着她这个约会,不知道是否靠得住?最好还是问她两句话,把这话确定了。自己心里想着,已经由水田中间顺了小路,向公路上走去。想到了这里,觉得自己这个打算,并不算错,便转回身来,要和蓝小姐说两句。也只走了几步路,忽然又想到,出来的时候,她已离开了寄宿舍了,这时她也许在寓所里。那么,向她家里去找她吧,于是择了一条支路,向蓝小姐的庄屋里走去。可是也只走了几步,忽然又转个念头想着,这事不妥,那蓝小姐为人,最是爱用小心眼儿,若是一句问的不对头,倒可以把全局都弄僵,越想越不妥,把脚步一步一步走缓了,索性站住了脚,想上一想。最后想着不妥,摇了两摇头,还是向公路上走去,走尽了这截水田上的小路,踏到一棵黄桷树下,该走大路了,忽然看到蓝小姐由粗大的树干后身转了出来。向他笑道:“我老早就在这里等着你了,你在那路上来来去去,心神不定似的想着什么了?”
  丁古云先就喊了一声,这时站在树荫下向她笑道:“我想找你说两句话。可是……说着抬上搔了两搔头发,笑道:“大概你已晓得我什么意思了,所以你在这里等着我。我们还是一路走吧。”
  蓝田玉笑道:“明天下午四至六点你在车站上准等着我好了。可是我又想起来了,假如莫先生偏是那个时候约会着你呢,也不能叫你耽误正事。你可以写个字条,贴在那第一块广告牌上。我特意来叮嘱这句话的,寄宿舍门口,有人出来了,我回去了。”
  说时,她脸上带了两分难为情的样子,掉转头就向小路上走了去。丁古云虽然不曾和她说得一句话,然而证明了她明天必定入城,自己心里也就十分高兴。
  赶到车站上,正好在卖票,很顺利的搭上了车子进城。见着尚专员,他说是下星期有两辆车子直放广州湾,假如愿搭车子去的话,可由广州湾转香港。这一程飞机票难买,同时要两张票子,更困难。若坐车子,再多两个人去也不妨。至于款子一层,若是决定了行期,可以先领。丁古云道:“飞来飞去,过着云雾里生活,有什么意思。坐汽车游历游历山水,那是最好的事了。那我就决计坐汽车吧。”
  尚专员道:“既然丁先生决定坐汽车走,晚上我就转达给莫先生,先把美术学校那笔款子先办一办,我们不把钱交到人家手上,人家哪会开着香港的支票给你呢。”
  丁古云笑道:“这个不干我事。只是我自己的用费还得筹划。”
  说着,他当了尚专员的面,将西服衣襟,牵了两牵。因道:“为了去香港,朋友一致逼着我改装,便是这一套西服,就把上次拨给我的款子,用去了一半。”
  尚专员点点头道:“在外交上有点活动,仪表是不能不讲求的。”
  说着,他笑了一笑,因道:“莫先生也说过,丁先生这样道貌岸然的样子,怕不适于到香港去。于今丁先生愿改装,他也一定赞同的。”
  丁古云听了这话,心里越发高兴,约了明天上午去见莫先生。又在尚专员那里,借支了一千元法币,重复回到街上来找旅馆。事情又是很顺手,不曾走第二家,就得着一间上等屋子。他坐在屋子里先休息一会,见电灯光下,照着一乳白色的木床,上面铺着雪白的被单,叠着红绸棉被,两个软枕,套着白布,桃红花的套子,并齐放在床头。好像这根本说是预备人家双栖双宿的。窗户边的写字台和左边的两张沙发倒也罢了。右边有一架梳妆台,配上一面大的镜子,擦得光滑无痕。却又是给人家眷属用的一种象征。他看到这样光滑的镜子,不免走向镜子面前站了一站,看看自己一部胡子洒在西服上面,实在不相称。回头再看看这旅馆里上等的房间,心想,蓝小姐在这里,第一件事是要让她免除不快之感。若是能教她再高兴一点,那就更好了。于是在衣袋里抽出一方手绢来,把胡子遮掩起来,向镜子里照了一照。觉得无论如何,是比有胡子年轻多了。于是轻轻一拍桌子道:“一劳永逸,就是这一下子。”
  说着,立刻出了旅馆,直奔热闹街市。选定了这街市上最华贵的一家理发馆推门进去。这虽是晚上,电灯雪亮,照得如同白昼一般。两边活动椅上,都坐着男女主顾在理发。理发匠见生客进来,让他在空椅子上面对镜子坐了。因问道:“先生理发?”
  丁古云将手由头上向脸上一摸,把胡子也摸在手上,因道:“全剃。”
  理发匠并没有答应。丁古云又重说了一声全剃,胡子也剃,理发匠对于这话,并无什么感触。隔座上一位女客,头上包着白绸手巾,却微微起身,侧转了过来看一看。丁古云面前,正立着一块整齐平方的大镜子,自己坐下之后,就对镜子里这种形相,估量了一番,更没有注意别人。理发匠给他理发之后,便拿一柄雪亮的剃刀在手,站在面前问道:先生:“这胡子怎样理法?”
  说时,对他喉下这部六七寸长的大胡子,不免注视了一下。他正是对丁古云胡子也剃一剃的话,加以考量。他自己替丁古云想着,把胡子蓄到这样长,那决非一朝一夕之故,岂能够随便剃了?丁古云给他沉吟着,将手摸了胡子道:“我是好意,把胡子养着这样长的。于今人家总把我当了老先生,许多不便,还是剃了吧。”
  理发匠听了这话,站着向他估量了一番,然后放下剃刀,把坐椅放倒,让丁古云躺在上面,在他胡子上和胸面前上围了白布。然后取过了一把推剪,轮到他面前,低声笑道:“那么我就剪了。”
  丁古云躺在椅子上本已微闭着眼睛,被他这样一问,就睁了眼睛问道:“你还问些什么?奇怪!”
  这理发匠为了他这胡子可怜,本来是一番好意,不想倒碰了他一个钉子。这时他仰卧在椅子上,头枕在椅背的头托上,下巴额翘起,那一部长黑胡子像一丛盆景蒲草,由白围布上涌起,左右邻座的客人,都看得清楚。大家都随着有这么一个观感发生,这老头子为什么要剃胡子?这时,那理发匠也不再替他顾惜那些了,将推剪送到他左鬓上,贴肉推着试了一试。立刻一仔发须像一仔青丝倒在脸上。但丁古云仰卧在椅上让他推剪,丝毫没有什么感觉,坦然处之。理发匠也就不再犹豫,将推剪由左向右推,经过须丛的下巴,推到右边鬓下。推过之后,由右边鬓再又推向左边来,经过了上下嘴唇。这两次推后,立刻把长胡子推除得一根不剩。于是放下了推剪,将短胡刷子在肥皂罐里搅起了许多泡沫,像和其他没胡子的人修面一样,在他腮上,下额上,嘴唇上,浓浓的涂着。丁古云躺着闭眼享受之余,也曾睁眼看,看见理发匠手上掌握着一柄三四寸长雪光剃刀,已向脸上放下。心里立刻想着,那些短胡桩子,在这刀锋之下,必定不会再有踪影,那岸然道貌,也就必定不会再有踪影,这样改变之后,不知成了个什么形相,这形相受到社会的反应如何,疑问是疑问着,然而现在是难于自断的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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