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这时起,丁古云有事忙着了,当天安顿蓝田玉在小镇市上客店里去歇下,第二日早上,向店里去迎着她,带向附近一家庄屋里去,租下了一间房子。关于桌椅床铺之类,寄宿舍里还富余着几份,就督率着寄宿舍里工友,陆续搬运了去,连伙食茶水灯火,一切琐碎事件,丁古云都和蓝小姐顾虑周详的计划到。蓝小姐在这小镇市上,又勾留了半天,在下午的时候要雇一乘滑竿回到夏小姐那里去,以便把行李搬来长久住下去。丁古云因此回到寄宿舍来,到屋里去,匆匆忙忙打开箱子,将三千元钞票,剩下来的二千余元,又取了三百元在手,匆匆的就要出门走去。陈东圃手上拿了几张纸,笑嘻嘻的走了进来。因道:“昨天等着你半天,你都没有工夫,现在应该和人家办一下子了,因为我约了人家今天来取的。”
说着,将丁古云由过道里拦回到屋子里来,丁古云自是不能违却他的情面。及至接过那纸单一看,是四张保证书。他摸了胡子笑道:“我的仁兄,这种好事,一下子你怎么和我兜揽许多?”
陈东圃道:“是昨天你教我介绍蓝小姐去见各位朋友的时候,来了这样四位学生。我决不能那样不识相,把他们引了进来,因之我说你还没有回家,且答应下来,打发他们走了。”
丁古云道:“就是你引他和我见面,那也没有关系。他们糊里糊涂的来找人担保,我当面就可以拒绝他们。”
陈东圃道:“我不那么糊涂,胡乱给你揽保人作。你看看这保单上的姓名籍贯吧,全是从你读书多年的学生。在情理上说,他们找你作保不过分。在道义上说,你也应当和他们作保。”
丁古云听说是他的学生,便把那四张保单仔细看了一看,果然,四个人的姓名,自己大体都记得,正是自己教导多年的学生,因沉吟着道:“保呢,我是可以和他们承担的。但是一下就保四个人?”
他沉吟了两分钟,他回想到陈东圃所说,在道义上应当作保那句话,便忽然一摇头道:“你这话我不能接受。我的学生多着呢,照着你的说法,是我的学生,我就有作保的责任,那我要替人作多少保?况且先生教学生,至多只是教他去怎样找职业,并不是担保他找到职业。”
陈东圃笑道:“你保与不保,自然是你的事。不过我要说句持平的话。你的女学生,托你找职业,你就把这责任完全承担过来。不分昼夜,和她忙着。至于你的男学生,你就和他们填……”
丁古云两手同摇着笑道:“好了,好了,不用说了,我和他们填上这四张保证书就是。”
说着,将四张保证书盖上了图章,填好了名字,一齐交给陈东圃。他虽是接过去了,笑道:“你交给我干什么?又不是我要你保。”
丁古云抱了拳头,向他拱拱手道:“对不住,我要到小镇市上去一趟。他们若是来取保证书,就烦你交给他们吧。”
说着,也不等陈东圃答复,抬腿就向外走。他笑道:“你忙什么?我也不能拉着你,你不锁门就走吗?我知道这几天你箱子里很有钱。”
丁古云笑着呵了一声,从新走回屋子来,把房间反锁了。然而走出寄宿舍来,又遇到了波折,正好那四个学生来取保单。他们顶头碰见了丁古云,齐齐的站在路边,向他深深的同鞠了一个躬,又同叫着丁先生。丁古云立刻板了面孔,向他们很严肃的微微点了一个头,因道:“你们托陈先生交给我的保单,我都和你们盖了章了。”
说到这里不觉把眉毛皱了起来。因道:“你们年纪轻的人,作事太欠考量。怎么四个人找保,都找的是我一个人。”
那四个学生,没有敢作声,静悄悄的站在路旁。丁古云挺着胸,瞪着眼睛,手摸了胡子望着他们道:“那四张保证书,放在陈先生那里,你们去拿就是。你们务必知道,这保人的责任可轻可重。你们到机关里去服务,要好好的作事,不要丢了我保证人的面子。”
说完,横扫射了大家一眼,打算要走开。其中那个年纪大些的学生,势逼处此,有话不能不说。先红着脸走近一步,向丁古云郑重着道:“我们还有点事,想请求丁先生帮忙。我们四个人大概欠缺着一二百元,支持眼面前的零用,想和丁先生通融一下。等着我们第一个月发了薪水的时候,就借款奉还。”
他低着声音,一个字一个字的把这话说出,几乎不敢抬头。丁古云听说是要借钱。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因道:“你们还是在过学生日子,简直不知道社会上的情形,我们当教员的人,有整百块钱可以腾挪出来借人吗?我们现在过的这份穷日子,比你们也好不了多少。但是你们既然向我开口了,我总不能让你们过于失望。”
说着,伸手到衣袋里去摸索着,把一卷零钞票取了出来共是二十多元。因把几张一元的留下,将四张五元的交给了那学生,正着脸色道:“于今的二十元,实在不成个数目。但是在我们当教员的口袋里,这不是小数。不过谈不上借,送给你们做回城的路费罢。你看我所剩也只有这一点了。”
说着,将那几张一元票向他们伸着,让他们张望一下,这四个学生,看到丁古云这种态度,觉得庄严之中,兀自带了三分慈爱。他身上只有二十多块钱,却把了大部分的送人。接过钱来,彼此默然望了一下,那个大学生道:“我们也知道先生们困难。丁先生这样待遇我们,这情义太厚了,我们还有什么话说。只有将来再图报答吧。”
丁古云点了个头道:“小镇市上,还有朋友等着我,我没有工夫和你们说话,你们直接去找陈先生吧。”
说着,头也不回,径奔小镇市上那客店里来。老远见着蓝田玉垂了两手,站在客店屋檐下,只管向东西两头张望着。丁古云跑两步迎上前,笑道:“累你久等了。”
蓝田玉皱了眉笑道:“还有几十里路走,怕是赶到家太晚了。”
丁古云道:“滑竿雇好了没有?”
蓝田玉微撅了嘴道:“早就雇好了,那几个抬滑竿的正在街头上等着,来催了好几回了。”
丁古云笑道:“不要紧,不要紧,马上就走。你带不带着旅行袋?”
蓝田玉道:“东西都预备好了,放在柜台上了。”
丁古云再也无须她说什么,便跑到柜台上去把她留着的小旅行袋,提了过来,赶快在蓝田玉面前举着,笑道:“是这个袋子吧?我交给抬滑竿的就是。”
他长衣瓢然的在蓝小姐前面走着,一直奔到街头上,看到有乘滑竿停在那里,便又回转身来,迎了蓝小姐笑道:“还好,还好,滑竿在这里。”
蓝田玉微皱了眉,低声道:“不要当了他们的面这样说。他们知道我们等着坐轿子,越发是拿矫了。”
丁古云笑道:“不要紧,川资我和你预备得很充足的。”
说着,在衣袋里掏出了两叠钞票,数也不数,就笑嘻嘻的送到蓝田玉的手上。她倒并未辞谢,看了一看,因道:“回头来,安顿这个家,还需要很多的钱呢。”
丁古云道:“我自然都为你预备了。”
她抬起手腕上的手表看看,没有多话说,自坐滑竿走了。丁古云在这街头上呆呆的站着目送了一程,却听到有人叫道:“丁先生我们已把保证书拿来了。”
丁古云回头看时,正是那四个来相求的男学生,他们肃立在路的一边,执礼甚恭。因问道:“你们什么时候来的?我倒没有理会。”
一个学生道:“我们也是刚来。丁先生等什么人吗?”
丁古云道:“没什么,我在这里散散步。”
那学生笑道:“听说先生预备了许多作品,要送到美国去展览。”
丁古云道:“你们怎么知道这事?”
学生道:“报上登着这个新闻了,丁先生总是艺术界的权威。虽然在抗战期间,也不会闲着。我们说是丁先生的学生,我们也十分荣耀。”
丁古云听了这话,不觉手摸了胡子,微微笑道:“那也不见得。”
另一个学生道:“真的。我们口试的时候,那机关口试的主任,问我学艺术的时候,受哪个的影响最深。我自然就说出丁先生来。他说丁先生不但艺术登峰造极,难得人格最好,学问和道德溶化起来,才是标准的知识分子。一个口试的先生,肯和受考试的人大谈其天,这是他中心佩服出来的表示。”
丁古云又摸了两下胡子,笑道:“也许是他崇拜偶像的错误观念。”
说着,对他们四人看看,见他们从容不迫。又向天上看看,因道:“时间不早了,你们为什么还在这里?”
一个学生道:“我们商量着,今天不回去了,就住在这街上小客店里,明天再走吧。”
丁古云听了这话,不觉心里吓了一跳。因正色道:“这是你们胡闹了。你们无故在这里歇一晚,还要吃顿晚饭,我送给你们的二十块钱还不够呢。城里有事,为什么不早一点回城去?”
学生道:“我们也是这样说。因为田艺夫先生遇到了我们,留我们在这里住一晚,说是有话和我们谈谈。”
丁古云道:“田先生是太不知道你们艰难。留你们在这里住一晚,为什么不让你们在寄宿舍里住呢?”
学生道:“还是田先生指定这家小客店让我们去住呢。他说和店老板是熟人,他可以去招待我们。”
丁古云正色道:“你们要听我的话,我不会骗你,不要把有限的几个零用钱,在这里花费了。天色还不十分晚,赶快进城去吧。”
那四个学生借了他二十块钱,自是很穷的表示;既然很穷,哪里还可以在这里浪费。见丁古云在爱护之中,表现了十分严肃的样子,不敢违拗,依了他的话,就告辞向城里去了。丁古云又在路头上站着,直望到这四个学生不见了人影,才回身向寄宿舍里来。他心里自也想着,田艺夫此举,分明是有意开玩笑。回家之后,在屋子里约摸休息了五分钟,便背了两手在屋子外散步,特意赶到田艺夫房间的窗子外面来。只见他和衣躺在床上,将两只脚带了鞋子,架在头床边的桌子上,只管摇撼了。口里念着诗道:“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且惜少年时。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丁古云在窗子外来回走了几趟,他吟诗吟得高兴,并没有加理会,他只好笑着叫一声老田。田艺夫跳起来笑问道:“蓝小姐呢,她一来了,你真有得忙的。”
丁古云摇摇头道:“这也是没有法子,从前是有事弟子服其劳。于今年头变了,乃是有事先生服其劳。她去搬行李去了,以后少不得要常常麻烦你。”
艺夫听了,作出一番郑重的样子,点了头道:“你提起来我才记起。有几个学生来找你作保,我怕他在这里纠缠了你,让你脱不了身,我教他们住在街上。”
丁古云故意使脸色很自然,微笑道:“我已小有资助,让他们进城去了。”
田艺夫笑道:“这真不得了,一个蓝小姐,已是把你那三千元花得可观,而……”
丁古云摇了头道:“她不曾白花我的钱,有她的工作,过两天我见着老尚,把她的薪水,正式提了出来,那么,就不致于连累到我了。现在我和她垫出几个钱来,将来自然会归还我的。我还告诉你一点消息,明天她来的时候,夏小姐会同着她来。为的是来帮着这布置一切。”
田艺夫笑道:“她对我说,她有点不敢到这儿里来,怕你反对她。”
丁古云哈哈笑道:“这是笑话了。我反对她作什么?我正要感谢她呢。那次我去演讲,多蒙她招待。”
田艺夫笑道:“蓝小姐来了,我也非常之欢喜。以后夏小姐来了,不必住小客店,就可在她那里下榻了。”
丁古云笑着连连点了两下头道:“对了对了,不但是下榻,简直可以和蓝小姐在一处吃饭。因为蓝小姐的伙食,我已和她计划好了,由我们这里分送一份给她。”
田艺夫道:“又何必这样麻烦,就在我们这块儿吃饭不好吗?”
丁古云摸了胡子沉吟着道:“其实是未尝不可,不过这个例没有破过。”
说着,不觉微笑了一笑道:“夏小姐来了,你何妨提议一下呢。”
于是乘着这话因,就踱到他屋子里来谈话。这次谈话,他表示着很亲热,足谈了两小时。田艺夫在这度长时间的谈话中,不住的发着笑,微表示着投机。
到了次日上午,二人到小镇市上去坐茶馆,不到一小时,两乘滑竿,一挑行李,歇在他们面前,果然是夏蓝两小姐来了。丁古云笑道:“老田,把行李歇在这里,不是个办法,就请二位小姐到那边屋子去罢。”
田艺夫笑道:“全凭你作主。”
丁古云向那挑子招着手,自己便在前面引路。夏小姐赶着走了几步,回头看到蓝田玉落后很远,便低声叫道:“丁先生,你恼我吧?”
丁古云愕然,回头望了她,她扭着颈子一笑道:“不是别的。我介绍蓝小姐和你认识了,给你添了不少的麻烦。”
丁古云这才明白了她的用意。哈哈一笑道:“你客气,你客气。她本是我的学生,我也义不容辞。”
说着,蓝田玉和田艺夫也跟了上来。夏小姐回头笑道:“老田,你看丁先生和蓝小姐设想多么周到?你老是马马虎虎的。”
田艺夫笑道:“那情形不同呀。蓝小姐是他的得意门生。左一句丁先生,右一句丁老师,你看,你就是这样老田长老田短。”
夏小姐笑道:“那也容易呀。我立刻叫你田老师得了。”
田艺夫摇摇头道:“我情愿你叫我老田,一叫老师,事事就有个拘束了。”
夏小姐回向蓝田玉道:“你瞧,话都是他一个人说。”
蓝小姐也格格的笑。一路谈笑着到了赁房子的所在。那里房东经丁古云再三声明,已经知道他和蓝小姐是什么关系。而且,丁古云给与他的利益也很厚,一间屋子的租金,连茶水在内,每月法币一百五十元。和当时的生活水准,要高出两倍;而且已经先付两个月,所以房东太太也就动员了他全家的劳力,将租给蓝小姐那间屋子布置妥帖;蓝小姐将行李搬来了,送到屋子里,展开就可适用。房东将一行人引到屋子里时,地下扫得干净,窗开了,放进来新鲜的空气。那寄宿舍搬来的白木桌子上,已把丁古云用的花瓶拿来摆着,里面插了一支新开的红梅。房东太太很快的提了一壶开水来泡茶,她笑向蓝田玉道:“我们从前到汉口去住过两个月,下江人的习惯,我们都晓得。你在这里住着向下看吗。下江人说话,总有你家这个称呼。你家就是多谢的意思,你说对头不对头?”
她一进门一阵的致欢迎词,只闹得蓝夏两人只管皱眉。可是丁古云并不感到怎样多余,还笑嘻嘻的向她敷衍着,陪坐谈话。她的七岁小姐,穿了蓝布棉袍,赤着双脚进来了,丁古云夸她很清秀,掏出一张五元的钞票来给她,说是蓝小姐送给你买糖果吃的。这五元钞票,在物价上虽然不足称道,可是房东眼里看来,倒是十年难遇金满斗的机会,十分高兴。她就是到过汉口的人,她就知道摩登交际场上是怎么一回事情。看到这里是两男两女,向蓝小姐道着谢,竟自走了。这里夏小姐帮着蓝小姐把床铺叠好,将小网篮里零用物件取出,在桌上洗脸架上布置好,已是午饭时了。丁古云便邀着大家到小镇市上去小吃了一顿。饭后夏小姐向田艺夫丢了一个眼色,说是要他陪了去散步一会。田艺夫如约陪着她走了。剩下丁古云陪了蓝小姐。蓝小姐是有了家的人了,她自向新搬来的家里走去。丁古云随在她身后,不知不觉的也走到那新居来。这庄屋门口,有些树木和两丛竹子。走到竹林下,蓝田玉手攀了一枝竹枝,站着出了一会神。丁古云见她向四周打量着,以为她是赏鉴风景呢。站在她对面笑道:“要说这地方有什么特别好处,那也是说不上的。不过这屋子建筑在高朗一些的所在,大概是不会闹什么潮湿的。”
蓝田玉向他身上又打量了一下,微笑道:“为我的事,忙了丁先生两天了。这样一来,不是我来帮丁先生的,成了丁先生来帮我的忙了。丁先生有事,只管去,不必管我了。”
丁古云笑道:“我既然把你安顿在这里,当然要把事情弄妥帖了,这两天我是停止了一切工作。”
蓝田玉抿着嘴唇低头想了一想,先摇了两摇头,接着沉思一会,又摇了两摇头,笑道:“那不好。人家正盼望着丁先生拿出作品来,赶快的圆满了那个筹款的计划;若是这样,谁肯拿出大批的经费来让你去优游自得?”
丁古云点点头道:“你这话对的,把你安顿好了,明后天我就去和前途接洽。”
他说时,依然闲闲的站在一棵松树荫下。蓝田玉向竹子里面看看,又向丁古云看看,见他是那样闲闲的站着,只得向他笑道:“我要回去写两封信了。五六点钟,也许我要到你们寄宿舍里来。”
丁古云这才会意过来,笑道:“那么,我不送你到屋子去了,晚上等你吃饭。”
蓝田玉连连点着头自去了。丁古云正感觉到自己的殷勤将事,有些引人家的烦腻,不免呆了一呆,只管看了她的后影。可是她走到大门口,却回转身来,抬起一只手,高过头顶心,向这边招了两招,笑道:“谷摆!谷摆”!说毕,一闪腰肢,笑着钻进大门里去了。丁古云看了,不觉自言自语的笑道:“这孩子活泼泼地,天真烂漫。”
这才高高兴兴的回寄宿舍里去了。
到了黄昏时候,是田艺夫招待夏小姐,顺便邀着丁蓝两位一道到小镇市上去吃晚饭,大家是尽欢而散。依着丁古云的计划,要在次日早上,约着大家吃早饭。不想到了七点钟,就有一个专差送了一封信来,通知王美今,说是莫先生今日由城里下乡,顺便要来拜会拜会各位艺术家。这信是尚专员写来的,他知道丁古云是位老教育家,根本不想吃政治饭,对于莫先生很是有点傲气。这一傲,对于丁古云无所谓,可是莫先生是位泰斗,这透着与面子有碍。因此在给王美今的信上,又特地提了一笔说:“莫公不但政治上有其地位,年来公余之暇,手不释卷,学问亦造诣极深,既来探望,应向之表示敬意,望婉达古云兄。”
王美今拿到这封信在手里,也踌躇了一会。丁古云的脾气,二十年来如一日,越是教他服从,他越会骄傲。先且不拿出信来,很从容的踱到丁古云屋子里,向他笑道:“今天老莫会到我们这里来,拜会我们。”
丁古云本坐在桌边写字,放下笔站起来,望了他问道:“开什么玩笑?”
王美今正了脸色道:“真的。老尚特意专差送一封信来通知我们,希望我们好好招待一下。”
丁古云道:“这真奇了,老莫肯这样屈尊就教。那么,我们在礼节上不要亏了他,免得他说我们的闲话。这里是汽车所不能到的,我们应当到公路上去欢迎他,他说的是几点钟来?”
王美今道:“大概两小时内可以到了。”
丁古云道:“那么,一面教人把屋子打扫一下,烧着开水等候。我和你到公路上去欢迎去。”
王美今不想他的态度,却十分恭敬,自己所预备的话,自不须说出来;匆匆通知了全体同人整理衣冠,便和他到公路上去接。这公路和小路的交叉点,恰不在小镇街市上,丁古云率领七八位艺术家,不敢入街市,就在小路口上等候着。虽然这是雾季,偏偏今日天气很好,黄黄的太阳,整日的晒着。这小路上,虽有两棵小树,又不能避荫,大家在路上徘徊着,摆摆龙门阵,免了站着光晒。每当一辆小汽车,远远的来了,大家就紧张一阵。可是汽车到了面前,却不是莫先生。这样闹了两个小时,欢迎的人,缓缓的有些懒意,就陆续回到寄宿舍去吃午饭。大家疲乏已极,就无意再摆阵欢迎了。丁古云和王美今商量着,若一个欢迎的人都没有,未免不敬。王美今也正在托尚专员,接洽大批款子,当然同意他这个建议,两人未敢回去,匆匆在小镇市上吃过两碗面,茶也没有来得及喝,买了两块钱橘子,带着在公路上剥了解渴。这黄黄的太阳,越来越上劲,当它西偏了,晒得人周身出汗。但二人依然不敢走开,继续在公路上徘徊着。直等着日落西山,毫无希望。方才回到寄宿舍处。所有在寄宿舍的艺术家,都埋怨着老尚和人开玩笑。但丁古云却一个字也没有提,倒是私下向王美今说着,恐怕是莫先生有事,临时耽误了,明天还得继续等候。只是他另有一件事忙,不曾看到田艺夫与夏小姐,打听打听蓝小姐,也没有来,立刻舀了盆热水,在屋里洗了一把脸,就要向蓝小姐那里去。正好食堂里开着晚饭,大家都说:“丁先生还到哪里去?天晚了,莫先生不会来了,吃饭吧。”
丁古云说不出所以然,只好陪了大家吃饭。饭毕,天已夜幕张开了。这已是个下弦日子,外面漆黑,伸手不见掌。丁古云到公共厨房里去,借了一支灯笼,将烛点了,也不走大门,由厨房里就走出去,天也和人别扭,天和白天反过来,一个星点没有,灯笼所照不到的所在,黑洞洞的,什么看不见,偶然有一两个火星在黑暗里移动,正也是走夜路的忙人。自己小心着走过几段水田中小路,远远有着狗叫声。在狗叫的所在,冒出了一点灯火。这火与自己越走越近,直到身边,水田中的小路中间,两下相让,看清楚了,正是田艺夫拿了一支铁柄的瓦壶灯。他先笑道:“我就猜着,这小路上来的灯火,也许是丁老夫子。”
丁古云道:“今天老莫说要来,你并不曾去欢迎,夏小姐也不见。我来看看你们。”
田艺夫笑道:“我还记得两句诗,‘每日更忙须一至,夜深还自点灯来。’”
丁古云笑道:“非也,你看,蓝小姐初次来,我怕她不惯。我一天不照面,不能不……”
田艺夫道:“你听,那屋子里的狗,拚命的叫着,蓝小姐和夏小姐都睡了,不去打搅她们罢。去了,房东也不会来开大门,徒然惹得狗叫。”
丁古云听了这话,呆站了一会。田艺夫道:“你不信,你去试试。”
说着,伸开了瓦壶灯,对面让过丁古云,自行向寄宿舍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