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红夫人虽然心里焦急,却蒙沐二公子和罗优兰马不停蹄的赶到金驼寨,尤其意想不到的来了两位老前辈,声势顿壮,全寨人心也为之一振。正想点起全寨苗兵,邀同两位老前辈和沐天澜、罗优兰浩浩荡荡兴师救夫,忽然罗刹夫人在本寨境内出现,似乎另有解决途径。
其实映红夫人不明了内中情形,无住禅师是专为救治自己徒孙来的,桑苧翁闲云野鹤一般,没有自己女儿的事,绝对不会到金驼寨来。岂肯参与其间?沐、罗两人倒是专来救应,不料一到金驼寨,被罗刹夫人现身一搅,情形立变。要看今晚三更和罗刹周旋以后,再定决策了。
映红夫人当局者迷,没有听出沐二公子答话的寒糊,桑苧翁却是旁观者清,在沐天澜说出和罗刹夫人在岭上见面时情形,便听出话有寒蓄。
当晚,映红夫人指挥头目们布置好客人休息之所,无住禅师便在金翅鹏隔壁屋内休息,以便随时照看,桑苧翁则在内寨楼下另一间津室内息宿。沐天澜、罗优兰陪着桑苧翁到了安息之所,一看没有外人,便把会见罗刹夫人实情,和今晚三更约会情形说了出来,不过把不便说的种种游戏举动略去罢了。
桑苧翁沉思了半晌,才开口道:“刚才贤婿向映红夫人说时,我早已料到另有文章。这档事,最好化干戈为玉帛。罗刹夫人这个人,我虽然没有会过面,只听无住禅师讲的,和你们两人所见的,便知道这人武功、才智和性情怪僻无不加人一等。这种人只宜智取,不宜力敌;何况投鼠忌器,龙土司命悬其手。尤其你们两人千万记住我的话,不要轻举妄动树此强敌。
父仇不共戴天,凶手尚未授首,这是你们到滇南来的本意。但必须谋定而动,计策万全;决不可逞一时意气,轻身入险。须知一身安危关系非轻,万一身蹈不测,何以瞑九泉之目?你们处境,和江湖上只凭血气之勇的完全不同。你们把我这话仔细的想一下,便明白其中利害轻重了。”
两人回到楼上,屏退了侍从,预备翦烛谈心,喁喁情话。
罗优兰心细如发,在两间屋内前后窗户和隐蔽处所,都察看了一下,深怕那位神秘的罗刹夫人提前预匿屋内,象昨晚一般偷听他们的秘密。四周察看了一下,才算放心。
两人在自己公府里,表面上有许多顾忌,无形中有许多监视,形迹上时时刻刻要留意。到了金驼寨,映红夫人又恭维又凑趣,卧室并列,有门可通,两屋等于一室,其乐甚于画眉!真有点乐不思蜀了。不料桑苧翁一席话,两个仔细一研究,觉得句句金玉良言;可见这位老丈人对于娇婿、娇女何等爱护情殷,用心周密了。
罗优兰笑道:“我父亲嘱咐的意思,好象叫我们拉拢罗刹夫人。我明白父亲的意思,这叫做‘釜底怞薪’。主意是好主意,其实这计划,在别人要行起来怕不容易,在我们手上……太容易了。我可以说一句,手到擒来!”
沐天澜道:“你不要把事情看得太容易了。我看罗刹夫人这人机警异常,未必容易对付。”
罗优兰噗哧一笑,伸出一个指头抵住沐天澜心窝,笑着说:“你呀……你是装傻!只要我一眼开、一眼闭,让我们的美男子和她一亲近,怕她不手递降表,乖乖的伏在我们手心里吗?”
沐天澜把她伸过来的玉手把住,笑喝道:“说着说着又来了,看我饶你。”
猛地把她推倒,一翻身压在她身上,上下乱闻,外带胳肢窝。罗优兰最怕痒,在下面笑得四肢酥融,床榻乱响。笑喝道:“不要闹,再闹我不理你了。”
沐天澜跳下身来,把她扶起,罗优兰一面理着云鬓,一面向他说:“说正经的,我决不是故意玩笑。刚才我父亲对我们说出这篇大道理来,我就想到这上面去了。我们夫妻相亲相爱,我当然不愿意有别个女子搅在里面,但是事情有轻重,罗刹夫人这个怪物,实在关系着我们祸福。要凭我们两人武功来降服她,不是我泄气,实在不是她的对手,不用说我们两人,便是我父亲出马,也未必把她怎样。刚才父亲的话,便可听得出来。我左思右想,除去我这条计策,没有第二条道。这也是一条美人计呀……”
沐天澜不等她再说下去,笑骂道:“你越说越好听了。我堂堂丈夫,变成连环计里面的貂婵了。”
罗优兰一扭身倒在沐天澜怀里,仰面笑说:“澜弟,你不要胡搅,我话还没有完哩。什么计不去管他,我还有极大的用意在里面。我虽然是个女子,没有多念书,没有象罗刹夫人那样才情,可是我也有你们男子的胸襟。
我一进你家的门,有了你这样丈夫,似乎应该心满意足。可是我看出老大人故去以后,你哥哥是个好好先生,一切全仗你替他撑腰,才能支持门庭,克承先业。你虽然比你哥哥强胜十倍,只是年纪太轻,阅历不足。你府上养着这许多家将,无非摆摆样子,哪有出色的?在这样天高皇帝远的地方,一旦发生变故,只凭我夫妻一身功夫,怕有点不好应付了。
所以我们应该扩充羽毛物色人才,然后广结外援,互为犄角,非但要克承老大人当年的威信,还要自己闯出一点局面来,使一般悍匪不敢轻视沐公府一草一木。这样我夫妻才能安富尊荣,雄视一切,才能不负老公爷在天之灵。现在我们面前出了一个武功异众、才智超人的罗刹夫人,怎能不想法收罗过来,作为我们的膀臂呢?
好在她对你有点一见钟情,我自己是女子,当然明白女子的性情。尤其是有本领的女子,平时对于普通男子连正眼都不愿看一眼,一旦对上了眼光,春蚕作茧,情丝牢缚。
万一不遂所愿,由妒成恨,便成仇敌,除死方休!我们羽毛未丰,父仇未报,何苦平空树此大敌?你把我这番意思,和刚才我父亲说的话,互相印证一下,便明白我不是和你逗笑了。”
沐天澜静静的听她说完,朝她面上瞧了半天,然后叹口气说:“兰姊,你的苦心我全明白,而且佩服。但是,你还没有看清罗刹夫人是怎样的一个人。不错,我自己也觉她对我有点钟情;同时我也觉察她是个异乎寻常的奇女子,决不是你所想象得到的。不瞒你说,我对她的武功未尝不钦佩,对于她的行为性情却有点害怕。现在定法不是法,等她到来,听她对我们说什么,我们再见机行事好了。”
两人在楼上秘密商量了半天,听得前寨刚敲二更,罗优兰想起一事,悄悄下楼。不便惊动旁人,暗暗指使带来家将们,安排了一点津致的消夜酒肴,预备接待罗刹夫人。
沐天澜在罗优兰下楼时,推开前窗窗户,随意闲眺。这晚刚下过一阵蒙檬细雨,这时雨止月出,寒光似水,全寨分明。
这所楼房地势较高,从窗口可以望到前寨第一重门楼,苗族称为“聚堂”,内设长鼓。这种长鼓是一段大木,空心镂花,为苗寨传讯报警之用,左右围墙两角。另有望楼,守夜苗兵身佩腰刀螺角,背插匣弩飞镖,轮班守望,前后都是一样。
每一个望楼都高眺着一盏红灯,有时用这盏红灯作为灯号,四角望楼中的苗卒,利用它互相联络。
沐天澜凭窗闲眺,看这座苗寨内外静寂无声,只偶然听得一队巡夜苗卒,远远在围墙根和换班的一队互呼口号巡逻过去,颇有点刁斗森严的景象。心想龙土司不在,映红夫人统率全寨,居然有条不紊,也是不易。
不料在两队苗卒换班以后,一东一西分头过去当口,猛然见从围墙外面唰的窜上一条黑影。在墙上一伏身,翻身滚落墙内,倏又身形腾起,形如飞鸟,落在前寨一重屋脊上,绝不停留,好象熟路一般,几个起落已到内寨相近。
沐天澜起初距离较远,以为罗刹夫人赴约来了。等到来人直进内寨,看出来人身形体态虽然似个女子,却与罗刹夫人身段不同,背上兵刃耀光,身法极快。金驼寨并无此人,定是外来坚细,说不定冲自己来的。慌转身取下辟邪剑,来不及知会罗优兰,提剑跃出窗外。一提气,左臂挟剑,右掌一穿,“龙形一式”,唰的平飞出一丈开外,落在右边侧屋上。一纵身,又跃上前院一株梧桐树上,藉着桐叶蔽身,细看来人意欲何为。
却见来人到了前寨和后寨衔接的一重穿堂屋上,身形一塌,贴在瓦上慢慢移动,似乎贴耳细听下面房内有无动静。
树上沐天澜在未瞧清来人面目之先,不愿惊动寨内众人,一看近身梧桐树上长着不少梧桐子,暗自摘了几颗,扣在手内。
留神伏在屋脊后的女子,身形一起,从后坡又跃过前坡来。
沐天澜看她胆大包身,想到寨内窥探之心,已明白表示出来,不再等她进身,一抖手,两粒梧桐子已从手上飞射出来。这种梧桐子形如黄豆,分量也差不多,那女子真还不防有这种暗器袭来。刚想飞落院心,重进后寨,不料面颊上和眉头都中了一下梧桐子。虽然分量轻,毫未受伤,面颊上也觉得微微一痛。不禁吃了一惊!嘴上不由的噫了一声,身形一转,唰的飞起。竟退出两丈开外,落在较远的几间侧屋上,脚底下依然声息毫无。
沐天澜看出此人,轻功身法有点象黑牡丹,怕她就此退去,不再耽误工夫,唰的从树上飞出。在穿堂上一接脚,越过一重院落,向那女子立身所在逼近前去。
这时那女子也看见了,嘴上低低的娇喝一声:“好,原来是你!”
人却向外窜了过去,接连几个飞腾,已俏生生的立在墙头上。沐天澜剑隐左肘,业已跟踪追到,那女子向沐天澜一招手,倏地翻落墙外。沐天澜跃上围墙向外瞧时,那女子并没逃走,立在离墙五六丈远的山坡上,后面是一片竹林。
沐天澜这时看清那女子一身黑衣,背插鸳鸯钩,腰挂镖囊,面上罩着人皮面具,不是黑牡丹还有哪个?立时怒气直冲,飞落墙外。再一纵身窜上小坡。一上步,剑换右手,“玉女纫针”疾逾风雨,唰唰唰便是三剑!
那女子料不到见面便拚命,几个滑步,才拔下背上双钩。
连封带锁,才把这急急风三剑挡住。接着她来了一招“凤凰展翅”,左钩向外一扫,右钩随着身形一转,呼的带着风声向沐天澜腰后横截过去。
沐天澜不得不微一退身,随势破解。她却趁这空档,忽地斜刺里退出五六步去,左钩一指,喝一声:“且慢!你这人怎的一见面就下毒手,知道我是谁呀?”
沐天澜被她这一问,倒有点疑惑不定,暗想难道这人不是黑牡丹吗?心里一疑,便按剑立定,喝问:“你是谁?”
那女子不慌不忙,右手钩往左肋下一夹,伸手扒下一层面皮,向怀里一塞,豁然露出黑里俏的鹅蛋脸,长长的丹凤眼,一道火炽的眼光,直射到沐天澜面上,谁说不是黑牡丹。
沐天澜中了她缓兵计,气得眼里出火,大喝道:“你这泼贱妇,化了灰我也认得你!”
黑牡丹说:“瞧你这么凶干么呢?我明白上了女罗刹的当,教我做了恶人,她倒心满意足的享福了。我恨的便是那丫头!你恨我,也不怪,谁教我杀死你老子呢?可是我丈夫也被你杀死,一命抵一命,也就罢了……”
沐天澜不等她再说,大骂道:“杀死你一千一万个丈夫,也抵不了我父亲一命。泼贱妇,拿命来!”
骂音未绝,一个箭步,挺剑直刺。
黑牡丹也奇怪,被沐天澜一顿臭骂并不动怒,一剑刺来,只用双钩一锁一挡,一个身子又轻飘飘的避了开去。好象不愿和沐天澜交手一般,两柄钩都交在左手上。嘴上却说:“你等一等,我有话和你说。我并不是怕你,你也不用发狠。我如果发出喂毒飞蝗镖,我知道你无法抵挡的;但是我自知做错了事,无法求你谅解,我决不能对你再下毒手。
那一天,你们在破庙里过夜,飞天狐两筒喂毒袖箭左右齐发,另外还有一个人替她巡风;我如果在场,定要想法阻止。不料你命大福大,听说有一个会使劈空掌的老道,替你们保驾,飞天狐还受点伤。听说这老道也到了金驼寨,还同来一个老和尚,这一道一僧是你什么人?你能对我说么?”
沐天澜心想:原来今晚她是暗地来探一道一僧的,我不妨把两位老前辈名头抬出来,多少和金驼寨有益无损。这泼贱妇暗器确是厉害,不妨把她绊住。罗优兰看我不在房内,定会赶来。那时再和泼贱妇算帐。
他主意想定,故作迟疑之态,半晌才开口道:“我本来和你没有什么冤仇,谁叫你杀我父亲?不用说我本身父仇不共戴天,便是你刚才问的两位老前辈,一位是武当派尊宿桑苧翁,一位是黄牛峡大觉寺无住禅师。这两位的名头,你大约也知道,这两位老前辈也恨透你们了。当年九子鬼母怎么样,你们还逃得了两位前辈手心吗?”
黑牡丹冷笑了一声,开口说:“原来就是这两个老不死的。老和尚那点功夫,有限得很,那桑苧翁来历我有点摸不清,但凭他一手劈空掌,也不足为奇。你是个初涉江湖的贵公子,你哪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你将来碰见罗刹夫人,便知道我的话不假了。不过……我不希望你碰见她……”
沐天澜听得心里一动,故意说道:“她一定不是我的对手,所以你这样说。连我都敌不过,何况两位老前辈呢!”
黑牡丹听他这样说,笑得身子乱扭,连说:“对……对……我也怕碰见你。”
一面笑,一面忘其所以的一步一步凑了过来。
笑得一对长丹凤眼细细的成了一道缝。
沐天澜四面留神,不知怎的,罗优兰依然没有到来,黑牡丹却蚤形蚤气的闹得不堪入目。暗想何不攻其无备,趁此报了父仇,替百姓也可以除此一害。暗地咬牙,面上仍然装着笑嘻嘻的样子,向黑牡丹笑道:“你笑什么?我看不惯你这种笑样子。恨起来,我狠狠的刺你一剑。”
黑牡丹听得又是格格的一阵娇笑,柳腰微摆,一个手指几乎点到沐天澜面上来。嘴上还拖长了嗓音:“你呀……”不料语言未绝,沐天澜刷的一剑,分心就刺;劲足势疾,距离又近,照说极难闪避。好厉害的黑牡丹,在这千钧一发当口,身法依然一丝不乱。剑到胸口,只差几寸光景,猛然身子往后一倒,左退飞起正踢在沐天澜右肘上。他右臂一麻,辟邪剑几乎出手。
黑牡丹趁势肩头着地,贴地几个翻身,已闪开七八尺去。
一个“鲤鱼打挺”跳起身来,煞气满面,右钩一举,恶狠狠指着沐天澜喝道:“好小子!你竟铁了心,老娘几乎上了你的当!既然如此,怨不得老娘手辣。这也好,杀了你小子,先叫那贱人哭得死去活来;折腾个够,再取她命!不识抬举的小子,叫你识得老娘厉害。”
说罢,双钩象狂风暴雨一般,杀了过来。
沐天澜一击不中,右肘反被她踹了一脚,本已怒发欲狂,这一来施展全副本领和她拚上了。这一交手,谁也不留情,招招都是煞手。钩影纵横,剑花飞舞,打得难解难分。论双方武功,一时尚难分出强弱,可是在这静夜中一场恶战,钩剑相击,未免叮当有声,腾踔吆喝,更是传声远处。
交手在围墙外,虽然与外寨相近,墙角更楼上的苗卒已经听到。红灯晃动,螺角一吹,已有一队苗卒举着松燎闻声奔来。
黑牡丹早已留神,双钩一紧,向前拚命一攻,倏又撤身一退,跃进了竹林。恶狠狠还要施展毒手,双钩一并,正想手探镖囊,取沐天澜性命。蓦地头上哗啦啦一阵怪响,竟在这时无缘无故的折断了一竿竹顶,一大蓬连枝带叶的竹帽子,向她头上砸了下来。她心里一惊,顾不得再取飞蝗镖,举手向上一挡,霍地向竹林里一钻,便逃得无影无踪。
沐天澜眼看她头上竹帽子无故的折断下来,也觉奇怪。
等得一队苗卒赶到,分向竹林内搜查,黑牡丹早巳逃远了。
这时内寨业已得报,罗优兰头一个飞身赶来,见着了沐天澜,心里一块石头才落了地。一看他汗流满面,怒冲斗牛,慌拉着他手问道:“你和谁交手,打得这么凶。”
沐天澜说是黑牡丹暗探内寨,独自追踪,一场恶战。
罗优兰吃了一惊,恨得咬着牙,小剑靴跺着地说:“好险!好险!我几乎误了大事,真该死,我想错了。”
沐天澜诧异道:“你又是怎么一回事。”
罗优兰在他耳边悄悄的说:“我上楼看见你不在,前窗开着,我以为你和罗刹夫人捡一僻静处所谈话去了。我故意不去打搅你们,安心的候着。哪知我想得满拧了。”
沐天澜朝她看了一眼,刚说了一个“你”字慌又缩住,改口问道:“岳父惊动了没有?”
罗优兰说:“我在窗口听得消息,几乎急死,从屋上飞一般赶来,哪有工夫惊动父亲?”
刚说着,映红夫人和禄洪领着许多头目从土司府大门外飞绕过来。大家匆匆一说,头目们分队散开,点起松燎向寨前寨后仔细搜查,恐防尚有坚细暗伏。
映红夫人和禄洪陪着沐天澜罗优兰回到寨内,沐天澜又问两位老前辈没有惊动么?侍立的头目们报说:“没有惊动。道爷住的屋子近一点,大约听得一点动静。刚才在屋内问我们,坚细跑掉了没有?我们回答已赶跑了,便又安睡了。那位老禅师屋子远一点,根本听不到动静的。”
沐天澜愕然半晌,向罗优兰说:“这事又奇怪了。”
罗优兰不解,一问所以,才明白沐天澜惦记着:黑牡丹探手取镖,竹帽子无故折断,砸在她头上,才把她惊跑。起初以为两位老前辈暗助一臂,现在又觉不对。似乎暗中维护另有其人。
罗优兰却暗地肘了他一下,故意用话岔开,讲到黑牡丹心有未甘,应该谨慎防备才是。映红夫人更是暗暗焦急,深愁本寨从此多事;虽有几位武功出众的贵客在此,岂能长期坐守?本寨得力臂膀金翅鹏偏受蟒毒,一时难以复原,从此真难安枕了。大家谈了片刻,已到三更时分,映红夫人便请沐、罗二人上楼安息。
两人上楼进了外间沐天澜卧室,前窗兀自开着,天上起了风,吹得桌上两支烛台火苗乱晃。罗优兰过去把窗门关上,回头向沐天澜说:“刚才我阻止你说话,怕你漏出马脚来。你想,黑牡丹飞蝗镖出名的歹毒,在她掏镖时,突然竹帽子砸在她头上,当然是有人帮你的忙。我真感激这个人。你的功夫未尝敌不住她,我替你担心的便是她的断命镖。这人来得恰到好处,这人非但救了你,也救了我。”
沐天澜笑道:“你说了半天,这个人究竟是谁呢?”
罗优兰原立在窗口,暗地向自己屋内一指,嘴上却说:“我想这个人定是罗刹夫人。因为两位老前辈没有出屋子,还有谁有这样神出鬼没的功夫呢?”
沐天澜却吃了一惊,不由得向里屋看了一眼,只是里屋黑漆一般,什么也瞧不见。嘴上故意说道:“当真,此刻已是三更,罗刹夫人快来了。兰姊,你把窗开着,让她好进来,免得惊动别人。里屋烛火还没有点,她来时我们到屋里谈话,似乎比这儿机密一点。”
罗优兰明白他意思,暗地向他一呶嘴,嘴上说:“好,依你。”
说着又推开了前窗,一转身,随手拿起一支烛台,移步向屋里走去。沐天澜跟在后面,进了屋里。烛光照处,哪有人影?两人不禁“噫”了一声,慌把屋里桌上几支烛台点了起来,一室通明,哪有罗刹夫人的影子?
沐天澜朝罗优兰一笑,罗优兰面上一红。暗想:我今晚怎的这样颠倒,刚才想错了一档事,几乎出了大错,此刻又不对了。我离屋时,明明记得此屋几支烛台一支未灭,窗又关着,便是象外屋一般开着窗,也没有被风吹灭。此刻我们上楼来,独有里屋烛火全灭,明明是有人进屋故意吹灭,藏在屋内。怎的没有人的踪影?真奇怪了。
罗优兰一时想得出神,猛听得屋外噗哧笑了一声,悄悄的说:“只顾两口子说体己话,把客人冷落在一边,装瞧不见。太难堪了!”
说罢,又是低低的一阵娇笑。两人惊得一齐转过身去,罗刹夫人已笑吟吟立在两室相通的门口了,而且春风俏步的走进屋来。
沐天澜骤然见她出现,一时怔了神,说不出话;还是罗优兰机警,慌赶过去满面笑容的拉着手说:“罗刹姊姊,你真是神出鬼没的奇人。我明知你本来藏在这屋里的,不料你却在外屋出现。大约你故意灭了里屋烛火,引得我们到屋里;你却藏在窗外,悄不声的从外屋开着的窗口进来了。”
罗刹夫人今晚换了装束,不是白天的苗妇装束了。一身暗蓝软绸紧身密扣夜行衣靠,腰束绣巾,脚套剑靴,头上锦帕,齐眉勒额,中缀一粒极大明珠,光华远射。左鬓垂着半尺长的琵琶结,衬着明眸皓齿媚中带煞的鸡蛋脸,似乎脸上薄薄的敷了一层香粉,淡淡的罩了一层胭脂。烛光底下,格外显得娥眉黛绿,玉润珠莹;耳上压着一对大猫儿眼,宝光闪动,耀人双目。配着她眉梢口角漾起的丝丝笑意,不断一闪一闪的晃动着。身上寸铁全无,背上斜系着软软的一个包袱,大约是外罩的风氅,也许是换下的苗装。
她听得罗优兰说出她原在屋里,继藏窗外,再从外屋窗口进来几句话,微微媚笑,微微摇头,似乎说罗优兰猜的不对。一对津光炯炯的凤眼,却觑着沐天澜,似乎说:“你猜一猜呢?”
沐天澜背着烛光,正在暗暗的打量她,被她眼神一逼,不禁面上一红,慌说:“大约我们上楼时,楼梯一响,已闪到外屋,藏身在床顶,或者是帐后,我们没有留神所在了。”
罗刹夫人摇着头说:“你想的更不对了!我还没有见着你们,为什么要鬼鬼祟祟的隐藏起来?我又不是小孩子,想藏起来吓你们一跳吗!”
两人一听更惊奇了,一时想不出她用什么门道,由屋里转到外屋去。
罗刹夫人朝他们两人面上看了一看,笑说:“我一发使你们惊奇一下。在你们一先一后从这重门外进屋来,我也在这时从这重门内出屋去,你们信不信?”
两人都表示不信的神气,沐天澜抢着说:“这是不可能的,除非你有隐身法。”
罗刹夫人几乎大笑起来,慌掩住嘴悄悄说:“你们都是聪明人,一时被我绕住了。说穿了,一点儿不稀罕。我在将近三更时分赶来赴约,听得竹林外面有人说话,一忽儿又狠打起来。掩入林内一瞧,才知你和黑牡丹交上手了。
我到这儿来,不便叫黑牡丹知道,暗地看你还挡得住;后来苗卒们闻声赶来,黑牡丹退到林口,恶狠狠要下毒手;我才踪上林梢,折断了一支竹帽子把她惊走。自己也从林外绕到内寨,飞身进来。远远看见你,从楼窗跃出,一阵风的赶向外面去了。
我还奇怪,焦不离孟、孟不离焦!他在外面打了半天,你这时才知道。那时我趁机跃进楼内,一看两间屋子里灯烛辉煌,料定你们上楼必先进外屋,特意把里屋两支烛台灭了,试一试你们的警觉性。我却暂借宝榻高卧了。
你们上楼在外屋谈话时,我依然躺着。后来你们俩口子一吹一唱,我便听出你们已知我在屋里了。我马上想了个主意,逗你们一逗,偏不叫你们料着,悄悄下床来从门侧施展少林壁虎功,带点武当缩骨法,横贴在这重门楣上。如果你们进门时,回头向上一瞧,我便无法闪避,但是我料定你们一心以为我在屋里安坐而待,不致回头。
果然!你们一进门,掩着手上烛光,一个劲儿往两面搜查,我却乘机从你们身后,翻出门外去了。这种游戏举动,说破了,你们两位一样办得到。最要紧的是身子起落要迅捷如电,却不准带一点风声。”
两人听得面面相觑,弄了半天心机,仍然栽在她手上了。
这间房内布置津雅,一点没有苗寨气味。主客三人一阵让坐,中间一张紫檀雕花桌,罗刹夫人上坐,两人左右相陪。
下面点着明晃晃的两支巨烛,窗口焚着一盒篆字香,优芬满室。
罗优兰打叠起津神,竭诚张罗,亲自献上香茗,又搬出美酒佳肴,殷殷招待。这一来,罗刹夫人和罗优兰似乎比先前亲近了。可是罗优兰身上的兵刃和暗器,始终没有解下,只有沐天澜的辟邪剑早已放在一边。
罗刹夫人笑说:“主人情重,这样厚待大约预备作长夜之谈了。其实我想说的,也没有紧要的话,不过我们这样长谈,难免不惊动本寨主人罢!”
沐天澜说:“不妨,这一面楼下全是我带来的人。本寨主人的卧室,隔开了好几间屋子;巡夜的苗卒们根本不敢上楼,我们可以放怀畅谈。”
罗刹夫人说:“我在寨外听得街上苗民们传说,土司府又到了两位贵客,一个是道爷,一个是老和尚,这两位是谁呢?”
罗优兰便把破庙父女相认情形,大略一说。
罗刹夫人说:“真是难得,说起来尊大人我小时候定然见过,可惜年纪太小,罗刹峪内的印象,非常模糊了。可是我听先师说过,罗妹妹被九子鬼母掳去,在秘魔崖混了许多年,完全是代我受过。九子鬼母把罗妹妹当作我,所以替罗妹妹取了女罗刹的浑号。我听到了这一段事,一直存在心里。现在好了,父女重逢,罗妹妹又得到这位如意郎君……”
说到这儿,眼射津光,面露媚笑,笑眯眯的瞅着沐天澜。
半晌,才向他问道:“还有那位老和尚的来历呢?”
沐天澜便把无住禅师的来历说出。罗刹夫人立时嘴角一撇,冷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当年三斗坪会面的那位方丈。
想不到还是你师伯,和这儿金翅鹏也有渊源。这两位老前辈,说起来都见过面的,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了。”
两人明白她说三斗坪见过无住禅师,便是今晚席面上老和尚讲的故事,看她神色很有鄙薄无住禅师的意思,可见当年她们师徒对于这位老和尚始终没有谅解。细按起来,当年老和尚尴尬情形,确也可笑,难怪她有点瞧不起了。
沐天澜说:“今晚黑牡丹暗探内寨,定是从外面听得到了一道一僧,也许对我们两人想暗箭伤人,想不到闹得虎头蛇尾。她定不死心,还要来蓐闹。这倒好,省得我们再去找她。我定欲手刃杀父之仇!罗刹姊姊——你能助我一臂吗?”
沐天澜脱口而出的叫了一声“姊姊”,面上不禁一红。原来他谨受阃教,想笼络罗刹夫人了。
罗刹夫人猛听他叫姊姊,格格一阵娇笑,眉飞色舞的笑说:“玉狮子——不对,我的好弟弟!姊姊一定叫你如愿,但是你得先帮姊姊我一点忙,你愿意么?”
罗刹夫人说时还向罗优兰扫了一眼。沐天澜吃了一惊,暗想好厉害,倒打一耙,我这声姊姊白叫了。
罗优兰看他怔了神,慌接过去道:“象姊姊这样本领,还要我们帮助吗?”
罗刹夫人目如电光,微微笑道:“天下事不是依仗着武功好就全能成功的。当年楚霸王七十二战,战无不胜;忽闻楚歌,一败涂地!吃亏在有勇无谋,非但无谋,而且鲁莽得可笑。不说当年楚霸王,今晚玉狮子也是鲁莽万分,居然逞匹夫之勇和黑牡丹这种人拚起命来。万一你吃了一点亏,便是我立时把黑牡丹处死,也是得不偿失的。所以古人说:‘事豫则立,谋定而动’。武功高超的,没有不讲究‘静以制动’。你却轻举妄动,和她打得面红气粗。不是我交浅言深,你记住我的话以后,便不致轻身冒险了。”
沐天澜被她说得讪讪的有点不好意思,心里却暗暗佩服。
罗优兰却暗想:话是对的,可是从这几句话里,也可看出她对于我们这一位如何的关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