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天澜、罗优兰走下象鼻冲,渡过竹桥,领着家将们回到金驼寨龙府。灯烛辉煌,华筵盛设,上面高坐着桑苧翁,映红夫人、禄洪、璇姑、龙飞豹子都在下首陪着。桑苧翁左右空着三席,头目们高声一报:“沐公子、罗小姐回来了。”
映红夫人慌忙离席相迎。两人进门先向桑苧翁行礼请安,然后在桑苧翁左首并肩坐下。
罗优兰问道:“父亲,听说有一位老禅师一同驾临,怎的不见呢?”
桑苧翁笑道:“这位老禅师不是外人,便是川汉交界黄牛峡大觉寺方丈无住禅师。遇蟒重伤的金翅鹏便是老禅师的俗家徒孙。他不知从何处得知金翅鹏九死一生,特地赶来。因为老禅师深通医道,善治百毒,真有起死回生之妙,被我无意相逢,而且从这位老禅师口中,探出罗刹夫人来历。免我跋涉山林,所以我们一同到此。此刻无住禅师正在前面用自己秘药,替金翅鹏消毒治伤,已有不少工夫,想必便要回来入席了。”
沐天澜道:“这位老禅师还是我的师伯呢。当年六诏九鬼大闹昆明,师伯和家师光降寒舍。那时我年纪还小,曾经拜见过一次。那时师伯年寿已逾花甲,现在怕不古稀开外了。我应该前去叩见,顺便迎我师伯进来入席。”
说罢,向众人告了罪,离席而去。
片时,沐天澜陪着一个须发如银、满面红光的老和尚缓步而入,众人起立相迎。老和尚嘴上连说:“好险好险!我迟到一天,我这徒孙这条命便算交代。现在大约命可保全,可是半个面孔业已腐烂,好起来也要变成怪相了。”
映红夫人不绝口的道谢,请他在桑苧翁右首一席落坐,亲自敬酒,头目们把特备的素肴一碗碗的端上来。原来无住禅师虽然净素,却不戒酒,合掌当胸,不住念佛。罗优兰在当年群侠士破秘魔窟时,也和他有一面之缘,此刻却以晚辈之礼叩见了。大家让了一阵,各自归座。
无住禅师仔细打量了罗优兰几眼,念了几声“阿弥陀佛”
向她说:“姑娘,你是有造化的人。你们尊大人把姑娘经过已对我说过了,菩萨保佑!姑娘,你从此魔难退净,福运齐来。老僧听得痛快极了。”
说罢,面前一大杯酒,-嘟几声便喝下去了。
罗优兰慌抢起一把酒壶,春风俏步的走下席来,替老和尚满满斟了一杯,竟也叫了一声:“师伯,小辈借花献佛。”
老和尚呵呵大笑,冲着沐天澜点点头,好象说:“这声师伯,是跟着你辈份叫的。”
酒过数巡,大家吃得差不多时,映红夫人向沐天澜、罗优兰问道:“两位刚才到异龙湖畔游览,有人来报,说是两位和一苗妇装束的美貌女子,在象鼻冲岭上交手。我听得奇怪,我们金驼寨哪有这样人物?忙派可靠的头目,前去探个实在。
恰好派去人内有一个头目,便是背着鹏叔拚命逃出险地,半路碰到罗刹夫人,叫他捎回那封信来的人。他赶到岭上偷瞧你们在一起谈话,他远远认出苗装女子便是罗刹夫人,立时骑马赶来通报。
我一发猜不透是怎么一回事,正想自己赶去,恰巧尊大人和老禅师一同驾临,立时把这档事向两位老前辈请教。尊大人推测两位和她谈话,定与拙夫有关,去人惊动反而不妙。
后来天色渐晚,我不放心,才接连派人迎接。两位怎样会碰上她呢?”
沐天澜、罗优兰早知她有这一问,在路上已经商量好,在未明真相以前,还是说得寒糊一点的好,免得三更时分罗刹夫人到来,别生枝节,反而贻误大局。
此刻映红夫人一问,沐天澜便说:“我们两人渡过异龙湖走上象鼻冲,在一株大柏树下突然碰见了她。起初不知她是罗刹夫人,她却认识我们,而且自报名号。这人真是一个怪物,一见面便要和我们比划比划。
我和她一交手,对拆了几招以后,她又突然停手,态度变得非常和平,说是‘和两位一点没有过节,两位为龙土司的事从昆明赶来,我看在两位面上,咱们不妨先商量商量,商量不妥我们再用武力解决不迟’。我们不晓得她葫芦里卖什么药,一想先探一探她的意思也好,这样我们便和她谈龙世叔的事。还没有淡出眉目来,头目们便来报两位老前辈到来。她便说龙家的事,明天约地再谈不迟。”
沐天澜说完,不等映红夫人再问,立向桑苧翁问道:“罗刹夫人举动奇特,武功也与众不同。岳父刚才说无住师伯知她出身,究竟怎样的来历,可否请师伯说一说?对于想法解救龙世叔,和怎样对待罗刹夫人,也容易着手。”
沐天澜这样一问,话风立时移转方向,合席的人都愿意听一听罗刹夫人的来历,都向上面两位老前辈讨下落。
桑苧翁道:“你们知道现在出现的罗刹夫人是谁?说起来和我还有渊源哩。当年我在罗刹峪的一段经过,大约在座的都已明白。当年罗刹峪隐居的老罗刹夫人一病不起。她女儿小罗刹只三四岁光景,从小吃的是猿奶,平时总是那头母猿抱着玩,背着走。那头母猿虽然能解人意,总是兽类,早已把小罗刹认作自己亲生儿女。一半也是老罗刹夫人几年病得不能起床,惯得那头母猿和小罗刹顷刻不离。老罗刹夫人一死,平日供给驱使的几头巨猿没有管头,我和内子在罗刹峪内,在几头巨猿心中却被当作客人一般。在老罗刹夫人死的一晚,那头母猿背着小罗刹,和另外几头公的巨猿竟是兽性发作,悄悄的走得不知去向。四五岁的小罗刹也无法反抗,竟被几头巨猿带着翻山越岭,跑到不知何处去了。那几头巨猿为什么要这样跑掉?那时我当然无法推测。直到昨天无意中碰着这位无住禅师,讲起现在出现的罗刹夫人的来历,才明白了。”
这时无住禅师喝了不少酒,兴致勃勃的笑道:“以后的事我来讲罢。”
老和尚一面喝酒一面说:“罗刹峪我没有到过,但是我知道离罗刹峪不远,有一处极险恶的山谷,因为从前人迹未到,无路可走,也没有地名,却有无数猩猿生长其间,那地方称为‘猿国’恰当不过。
罗刹峪跑走的几头巨猿,原是猿国生长,偶然跑到罗刹峪去,被罗刹夫妇用白莲教驱役兽类的法子,把跑去的几头巨猿驯服得不敢跑回猿国,愿供驱使。老罗刹夫人一死,罗刹大王又没有回去,那几头巨猿算脱离了樊笼,带着小罗刹跑回猿国去了。
小罗刹跟着一群猩猿,在猿国住了四、五年,已长到八九岁,人却变成猿猴差不多了。津赤着身子,遍身也长了一层茸茸的细毛,终年跟着猴子飞跃于林巅岩壁之间;平常人学不到的轻身功夫,她却在天然环境之中,很快的练到出神入化。而且一身铁筋钢骨,力大无穷,比一般猩猿还厉害,变成了猿国之王。
那时她已通晓猿语,对于父母的印象已模糊不清,脑子里只记着‘罗刹夫人’四个字。她在猿国里唯一人言,便是‘罗刹夫人’四个字。一般猩猿学她的样,怪声怪气的都朝她喊作‘罗刹夫人’,她自己也把‘罗刹夫人’四个字作为猿国之王的名号了。
世上的事,真是不可思议,只有我佛才能算出前因后果。假使这位猿国之王长此下去,忘记自己是人,无忧无虑的老死猿国,也就没有现在的罗刹夫人了。老天爷偏要把她造成一个世上奇特的女子,而且是一个武功异众、智慧无比、举世无双的女子。她偏有这样巧遇,在这永久人迹不到的地方,竟被一位奇人发现,使她脱却一身兽毛,把自己绝顶的武功、满腹的才学,通通倾囊传授;还带着她云游各处,历遍奇山名川,造成了现在的罗刹夫人。这只可说是老天安排,我佛慈悲了。”
老和尚说到这儿,停了一停,把映红夫人斟上满满的一杯酒,又慢慢的喝了下去。
席上的人被老和尚说得心痒难搔,急于想听下文,头一个罗优兰先忍不住,问道:“师伯,那位奇人,究竟是谁呢?”
老和尚慢吞吞的笑道:“说起这位奇人,现在已经作古。从前我和他会过一面,可是到现在我对于这位奇人是恶人还是好人,我尚无法断定。说起我和他会面的故事,到现在想起来,我还心悸,好象作梦一般。”
老和尚这么一说,引逗得席上的人格外注意了,龙璇姑和龙飞豹子姊弟,更是急得瞪圆了小眼,几乎想说:“你快说出来罢,我的佛爷。”
老和尚还是忘不了面前的美酒,一仰脖子又是一杯下肚,嘴上还咂了咂味儿才缓缓开口说:“老僧的大觉寺在宜昌、秭归之间,小地名叫作黄牛峡,是湖北和四川交界处所,也是一个长江要口。大觉寺又在黄牛峡地势较高之处,坐在山门口,天天可以看到从上流瞿塘、巫山下来或者从下江入川的货船客船。黄牛峡既然是个入川要口,沿江也有一点买卖,也备有过往行商息宿的酒店宿店。有时风紧流急,许多过往船只,也常在黄牛峡停泊,爇闹得象大市镇一般。
有一年上流山洪暴发,又加上连日风雨连绵,船老大不敢冒险,江面上船只特别稀少。不料这天突然从上流急流旋伏之中,箭一般飘下一只大号客船来。这样顺水急流,居然快上加快,船头上还张着一片布帆,可是船头船尾掌篙掌舵的船老大,人影全无。两岸人声鼓噪,人头钻动大家齐喊:‘看呀,看呀!’
原来大家惊喊的是,这只船头风帆上,叠叠的挂着几个血淋淋的人头,布帆上还血淋淋的写着几个字。可惜江流湍急船如奔马,等得众人惊喊‘看呀看呀’时,那只怪船已飞一般过去,看不清帆上写的什么字。直飘到黄牛峡下站三斗坪地方,才被沿江船户截住,由地方官相验缉凶,才沸沸扬扬传遍了沿江人们的耳朵内。
原来那只怪船满载着金珠财宝,船上七个壮汉全数杀死,满舱血污,尸身象宰翻猪羊一般叠在舱内。尸身大退上,个个都刺着一个八卦;而且有许多兵刃散落在舱板上,似乎经过一次剧战才被凶手杀死。
最奇的都是项上一刀割下头来,身上别无伤痕。好象这七个壮汉虽然力图抵抗,却被凶手一齐制住,挨个儿砍下头来,挂在帆上。蘸着血在布帆上写着:‘先杀凶党,后除巨憨;舱中不义之财,应由公正绅士充作善举,妄动者死。’几行血书。
当这件血淋淋的惨案传到老僧耳内,便知这是江湖仇杀的举动。不过做得太惨太辣了!而且死者退上八卦记号,是白莲教匿迹销声以后的一种秘密组织。这班党徒本来无恶不作,却也死有余辜,可是杀死七个人的又是何种人呢?”
老和尚说到这儿,酒杯内早有人替他斟满,又把酒杯搁在唇边上了,一杯下肚,才摇着头说:“事情真怪!一船珠宝、七个壮汉性命,非但没有人领尸领船,官面上忙碌了一阵始终追究不出下落来。因为那只船被三斗坪的船户截住,由三斗坪首户募捐充善举,买棺盛殓七个壮士尸身。珠宝财物暂由官厅存库,查明案情以后,再行处分。三斗坪首户收殓七个无名尸体以后,又分邀高僧高道,分批做水陆道场,超渡冤魂。
三斗坪本来非常冷落,这一来轰动四方,也爇闹了一时。我们大觉寺的僧众,也被三斗坪首户请去礼忏,而且指名要老僧亲自出马。老僧主持大觉寺多年,平时和左近地方士绅,也有点来往,指名要我亲去,也没有在意。可是三斗坪的首户是谁,却记不起姓名。向来人打听,才知三斗坪绅富门第,也有好几家;这一次却是个姓左的大户为首,对于这件事,出人出财,还非常认真。当下答应来人规定第二天率领寺僧,到三斗坪拜一天梁王忏。
第二天清早领着本寺僧人二十余人,带着经担法器,向三斗坪走去。走到一半路上,因为四月天气,大家走得有点口渴,便在路旁茶棚内坐下来,预备大家喝碗茶,解解渴再走路。我走进茶棚,一看棚内坐着一个骨瘦如柴的老尼姑,身上披一件茶褐色道袍,下面净袜草履非常整洁。闭着眼,垂着头,膝上横着一柄拂尘,似乎在那儿打盹。
我一想一般和尚里面,偏夹着一个尼姑,虽然是个龙钟老尼,也觉有点不大合适。正想催僧众们早喝早走。忽见茶棚外面闪进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来,虽然穿着一身平常的粗布衣服,天生的容光照人,而且眉目间英气逼人,步履之间也看出与众不同。我正觉诧异,却见那小姑娘进棚来,便到了老尼姑身边,似乎在老尼耳边,低低的说了几句。老尼依然闭着眼,垂着头,嘴里却说了一句:‘你只记住我这话,事不干己,少管闲事。’
老尼说时,旁边的小姑娘朝我看了一眼。微微笑道:‘活了这么大,也得看清了事,才敢伸手呀!’老尼又喝了声:‘多嘴!’慢慢的立起身来,由小姑娘付了茶钱。老尼一手扶在小姑娘肩上,一手提着拂尘,颤巍巍的走出茶棚,向三斗坪那面走去,始终没有睁开眼来。究竟是不是瞎子,也难断定。但是一老一小对答的话,和那小姑娘的神情,我总觉得点异样。
我们随后付了茶钱,走到三斗坪,有人领我们到了那左姓富户家中。果然是个大户模样,可是房子造得特别,很象样的一片瓦房,却建筑在靠江边一座危岩的背后。虽然藏风聚气,可是孤零零的只有这所房子,四近并无邻居,没有领路一时真还找寻不到。屋外围着一道虎皮石墙,沿墙尽是竹林,显得那么陰沉沉的。进了围墙,走了一段两面竹林的,才看见了厚厚的石库台门。进门是一块铺沙空地,走过空地,才进了一排厅屋,后面接连着许多房子。
我们在厅上展开了拜忏工作,后面怎样局面便不得而知了。这位左富翁没有露面,招待奔走的下人们真还不少,个个是津壮汉子。厅上陈设的古玩字画,也应有尽有,不过布置得格格不入,显得主人决非风雅中人。
这是富户与书香世家不同之处,原是无可惊异的,但是有一点引起了我的注意:大厅中间一轴进官加爵的大堂人物画上面,又高高挂着一面刻着八卦的铜镜。江南小户人家,门口挂着避邪压煞的八卦,这是极普通的,如果大户人家大厅中间也挂起这种八卦来,便觉俗不可耐。
但是我注意的不是俗不俗的问题,我看厅上的八卦,不由我不想起惨死七名壮士退上的八卦了。当时无非心头一瞥而过,一心礼佛拜起忏来。照例功课已毕,天色将晚,收拾经具便要告辞。不料在告辞当口,下人们说:‘主人刚从别处回来,听说老方丈法驾亲临,感激得不得了。难得有此机会,务请方丈暂留贵步,主人马上出来陪话。’
我觉得施主这样谦下,未便再坚决告退。好在这点路程,自己一入夜行反而爽利,便叫随来僧众们先行回寺。他们一走,主人又打发下人们请我到内院相见,我没法只好跟着进去,转过厅屋,现出一座整齐的院子。一个五十多岁浓眉深目秃顶方颔的高个儿,拱着双手,降阶相迎,后面还跟着几个锋芒外露,一身津悍的年轻小伙子,也是衣冠楚楚的,寒笑抱拳。
我一见这几个施主,心里蓦地一动,不用问,这几个施主定是身有武功。大家一阵谦让,走进屋内,便在中堂落坐。
左施主这番谦恭真是少有,谈不了几句话,立时摆起一桌整齐的素筵。好象预先置备停当似的,让我高踞首座,也不知从何处打听明白,知我不忌杯中物,把整坛佳酿当面打开,流水般斟上杯来。我受宠若惊,被这位左施主左一杯,右一杯,灌得有点驾了云。我们虽然吃十方,但是平白无故的受人厚爱,心里也有点不安,虽然有点不安,还不知道这几杯酒是不易消受的。
等到内外掌灯,席上也明煌煌点起几支巨烛,照得我面上也有点爇烘烘的。哪知道就在这当口,左施主朝我连连抱拳,嘴上说:‘老方丈是世外高人,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兄弟从前在江湖上也混过不少年头,多少也闯出一点万儿。说起来,老前辈大约有点耳闻,“追魂太岁”秃老左便是在下。’
他这样一报字号不要紧,我几乎把手上酒杯掉在地下。
倒不是怕他名望大武功好,我是后悔自己太糊涂,怎么喝酒喝到这魔头家里来。追魂太岁的酒,岂是随便可以喝下去的?表面上还不能不敷衍他,慌说:‘幸会幸会,当年三湘七泽提起追魂太岁,哪一个不竖大拇指。’秃老左被我一恭维,面上透光,立时提起酒壶替我斟上一杯。可怜他没有报字号时,我喝得挺香,此刻他替我斟上,挺香的酒马上变成砒霜。我真不敢喝了!”
他讲到这儿,桑苧翁呵呵大笑,提起席上酒壶,替他斟满,笑说:“这杯也是砒霜,喝不喝?”
老和尚大笑道:“你请我喝的,便是真真砒霜,我也直着脖子灌下去。不信。你瞧!”
说罢,举起杯来,-嘟一声喝下去了。众人都笑了起来。
老和尚又说道:“笑话归笑话,那时节我真有点坐不住了。
因为这位秃老左犯过江湖大忌,两手尽是血腥气。万想不到他销声匿迹了好几年,会在三斗坪出现,表面上假充富户,暗地里不知做什么勾当?想起怪船上惨死的七个壮汉,他居然邀僧聘道,超渡亡魂,又住在这样江边隐僻处所,以及厅上挂的八卦,一连串疑问,都是他暗地行为的注脚。而且想起来时半路碰到老尼姑和小姑娘说的几句话来,似乎与他也有关连。
这一心血来潮,喝下去的酒都变成冷汗,从背脊上冒出去了。最可怕的,他这样殷勤待我,定有用意。喝了人家,便象短了人家似的,所以我真难过极了。在我难过当口,那位追魂太岁秃老左,对我说:‘当年我混迹江湖,手下弟兄们难免胡来,弄得我骑虎难下,因此结了不少仇家。我后悔得了不得!因此在前几年立誓金盆洗手,住到此地,安分守己忏悔我过去的错误。我听念书人常说人孰无过,过而能改,便是圣贤。念佛的人也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我听得这样的名言,高兴极了。所以我极力从这条路走。’
他说得神乎其神,我肚里暗暗大骂,好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满船的金珠财物,不是用屠刀屠来的是什么呢?他见我没有恭维他,又叹口气道:‘谁知道想做好人,也是不易。我躲在这样地方,还有人找上门来,我难过已极!从此我愿意皈依三教,削发出家。久仰老前辈是得道高僧,拣日不如撞日,我从此刻起便拜列老前辈门下,务请老前辈慈悲,收留我没出息的门徒。我从此隐迹佛门,一心念佛了。’说罢,真个想起来行礼。
我吓了一大跳,连说:‘慢来慢来,象施主这样花团锦簇的家当,后福无穷,别人羡慕还来不及,施主却说出投入空门的话来。便是仇家找上门来,象施主一身武功,子弟们也不是碌碌之辈,强龙难压地头蛇,怕他何来?’我这番话,连激带损,实在也动了一点无明火。哪知他老坚巨猾,安排好步骤,想叫我自投圈套。
他听了我这番话,故意用脚狠狠一跺,叹着气说:‘仇人找上门来,我怕什么?但是我金盆洗过手,祖师爷面前立过誓,从此封刀,连子孙也不许在江湖走动。万一仇人找上门来,我怎能违背血誓,和来人动刀动杖?如果我束手受戮,天下也没有此理。事情偏凑巧,前几天发生一船七命的事,偏被三斗坪船户截住。我这几年到处行善事,起初也以为江湖上仇杀。等我舍棺行善,僧道超渡,亲到江边相视装殓,一看七颗人头,竟是我当年旧部弟兄。一船珠宝被官面收去,没有瞧见。’
他又叹道:‘大约这七位旧弟兄仍做没本买卖,被我仇人狭路相逢,把这笔帐划在我身上,居然还探出我隐迹在此,下书恫吓,说是杀尽我全家老幼,才出心头之恨。我既痛七位旧弟兄误遭惨杀,仇人还扬言要杀尽我全家老幼,真是逼得我无路可走了,刚才我同我子侄辈分头到江边察看,有无仇人隐伏,究竟仇人是谁?沿江走了几遍,却查不出踪迹来。回来之后,我女人也暗暗查访去了,到现在连仇人的姓名面目都不知道,叫人真无法着手。因此我觉悟江湖这条路万万走不得,既然从前走错,只有痛改前非,身入空门。求老前辈佛门慈悲,替我解脱这场冤孽了。’
他说到这儿,我才有点明白了,大约他从前结仇过多,弄得仇人是谁都弄不清楚了。他又明白惨死的七个弟兄,并非平凡之辈,却死得这样干脆,仇人的厉害可想而知。特地留我在家中,死活和我套交情,表示悔悟,无非想叫我替他做挡箭牌罢了。但是在那时我真为难了,既不愿替他做挡箭牌,便该拂袖而去;可是他表面上满口仁义道德,一方面总算是施主,太做得决绝了,也不是办法。
正在为难之际,我的救星到了,他的难星也到了。猛听得堂屋外面叭哒一声闷响,对面屋上娇滴滴的喝道:‘秃老左,你千娇百媚的太太——玉面狸回来了!你血海深仇的好朋友也来了!三湘七泽的大英雄——追魂太岁,好朋友在这里恭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