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宸濠攻打安庆,十有八日,城中随机应变,并无挫折。宸濠正在心焦,忽接得南昌告急文书,说,“王都堂大军已至礼城,将及省下。城中军民震骇。乞作急分兵归援。”
宸濠大惊,便欲解围而归。李士实日,“若殿一回,则军心离矣。”
宸濠曰:“南昌我之根本,如何不救。”
刘养正亦曰:“今安庆音问不通。破在旦夕,得了安庆,以为屯止之所,然后调集南康,九江之兵,齐救省城,官军见我兵势浩大,不战而退矣。”
濠张目视曰:“汝家属受王守仁供养。欲以南昌奉之耶。”
二人乃不敢复言。
先生先遣探卒打探得南昌伏兵千余,在新旧坟厂地方。乃使奉新县知县刘守绪,同千户徐诚,领精兵四百,从间道袭之,出其不意。伏兵一时溃散,齐奔南昌城来。城中骤闻王都堂兵至,杀散伏兵,人人惊骇。传相告语,俱怀畏避之意。
二十五日,五更。各哨俱照依派定信地进发。先生复申明约束。一鼓附城,再鼓登城,三鼓不克,诛其伍,四鼓不进,诛其将。各哨统兵官,知先生军令严肃,一闻鼓声,呼噪并进。伍文定兵,梯絙先登。守贼军士见军势大,皆倒戈狂走。城中喊声大振,四下鼎沸。砍开城门,各路兵俱入,遂擒宜春王栱樤。及宁王之子三哥四哥,并伪太监万锐等,共千有余人。宫眷情急。纵火自焚。可怜眷属百数,化作一阵烟灰哀哉。火势猛烈。延烧居民房屋。先生统大队军兵入城,传令各官分道救火,抚慰居民。火熄后,伍文定等都来参,见,将捉到人犯押跪堂下。先生审明发监,封其府库搜获原收大小衙门印信九十六颗。人心始安。于是胁从官胡濂(原布政)刘斐(原参政)许效廉(原参议)唐锦(原副使)赖凤(原佥事)及南昌知府郑瓛,同知县何继周,通判张元澄,南昌知县陈大道,新建知县郑公奇,皆自投首,先生俱安慰之。有诗为证:
皖城方逞螳螂臂。谁料洪都巢已倾。
赫赫大功成一鼓。令人千载羡文成。
先生又打探得宁王已解安庆之围,移兵于沅子港,先分兵二万遣凌十一闵廿四分率之,疾趋南昌,自帅大军随后而进。时乃二十二日也。先生闻报大集众将问计。众皆曰:“贼势强盛。今既有省城可守。且宜敛兵入城。坚壁观衅,俟四方援兵至,然后图之。”
先生笑曰:“不然。贼势虽强,未逢大敌。惟以爵赏诱人而已。今进不得逞。退无所归。其气已消沮。若出奇兵击其惰归,一挫其锐,将不战自溃。所谓先人有夺人之心也。”
适抚州知府陈槐,送贤知县刘源清,各引兵来助战。先生乃遣伍文定,邢珣,徐琏,戴德孺各领兵五百,分作四路并送。又遣余恩以兵四百往来于潘阳湖上,诱致贼兵。又遣陈槐,胡尧元,童琦,谈储,王暐,徐文英,李美,李楫,王冕,王轼,刘守绪,刘源清等,各引兵百余,四面张疑设伏,候文定等交锋,然后合击。分布已定。乃开仓大赈城中军民人等。又虑宗室郡王将军或为内应生变,亲自慰谕,以安其心。出告示云:
督府示谕省城七门内外军民襍役人等。除真正造逆不赦外。其原役宁府被胁伪授指挥千百户较尉等官,及南昌前卫一应从乱襍色人役,家属在省城者,仰各安居乐业,母得逃窜,父兄子弟有能寄信本犯,迁善改过,擒获正恶,诣军门报捷者,一体论功给赏。逃回投首者,免其本罪。其有收藏军器,许尽数送官。各宜悔过母取减亡。特示。
写下二十余通,发去城内城外居民及教导人等,于七门内外各处粘贴传布,以解散其党。
二十三日,濠先锋凌十一,闵廿四,已至樵舍,风帆蔽江,前后数十里。我兵奉军令,乘夜趋进。伍文定以正兵当其前,余恩继其后,邢珣引兵绕出贼背。徐琏,戴德孺,分左右翼,各自攻击,以分其势。
二十四日早,北风大起,贼兵鼓噪,乘风而前,直逼黄家渡。离南昌,仅三十里。伍文定之兵才战,即佯为败走。余恩复战,亦佯退。贼得志各船争前趋利,前后不相连。邢珣兵从后而进,直贯其中。贼船大乱。伍文定,余恩督兵乘之。徐琏,戴德孺合势夹攻。四面伏兵纷纷扰扰,呼噪而至。满湖都是官军。正没摆布那一头处。凌十一,闵廿四,不过江湖行劫。几会见这等战阵,心胆俱落,急教回船。贼兵遂大溃,官军追赶十余里,擒斩二千余级,凌十一中箭落水,贼徒死于水者万数。闵廿四引着残卒数千,退保八字脑。手下兵士渐渐逃散。宸濠闻败大惧,尽发九江南康守城之兵以益师。
先生探听的实曰:“贼兵已撤,二郡空虚矣。不复九江,则南兵终不敢越九江以援我。不复南康,则我兵亦不能踰南康以蹑贼。”
乃遣抚州知府陈槐,领兵四百,合饶州知府林瑊兵,往攻九江。适建昌知府曾玙兵亦到。即遣玙卒兵四百,合广信知府周朝佐兵往取南康。
二十五日,宸濠立赏格以激励将士。当先冲锋者,赏银千两,对阵受伤者,赏银百两。传令并力大战。其日北风更大,贼船乘风奋击。伍文定率兵打头阵,因风势不顺,被杀数十人。先生望见官军将有退却之意,急取令牌,将劔付中军官。令斩取领兵官伍文定头示众。且暗嘱云:“若能力战姑缓之。”
文定见牌,大惊,亲握军器立于船头,督率军士,施放铳炮。风逆火燎其须,不顾。军士皆拚命死战。邢珣等兵俱至,一齐放炮。炮声如雷震天。将宸濠副舟击破。闵廿四亦被炮打死。濠大骇,将船移动。贼遂溃败,擒斩复二千余,溺死无算。濠乃聚兵屯于樵舍,连舟结为方阵,四面应敌。尽出金银赏犒将士,约来日决一死敌。先生乃密为火攻之具,使邢珣击其左,徐琏,戴德孺击其右。余恩等各官分兵四面暗伏,只望见火发,一齐合战。
二十六日早,宸濠方朝群臣,责备诸将不能力战以致连败。喝教先将三司各官杨璋,潘鹏等十余人挪起,责他坐观成败,全不用心,欲斩之以立法。璋等立辩求免,正在争论之际,忽闻四下喊声大举。伍文定引着官军,用小船戴荻乘风纵火。火烈风猛,延烧贼船。但见:
浓烟蔼蔼,青波上罩万道乌云,紫焰烘烘,绿水中千层赤雾。三军慌乱,个个心惊胆裂。撇鼓丢锣,众将惊惶。各各魄散魂消,投戈弃甲。舴艋艨艟,一霎时变成煨烬。旗旛劔戟,须臾顷化作灰尘。分明赤壁遇周瑜,好似咸阳逢项羽。
各路伏兵望见火光,并力杀来。贼舟四面皆火,栱栟二人被火焚烧,奔出船舱,为官军所杀。王春,吴十三亦被擒获。先生使人持大牌晓谕各军。牌上写云:“逆濠已擒。诸军勿得纵杀,愿降者听。”
各军闻之,信以为然,勇气百倍,濠军莫不丧气,争觅小舟逃命。
宸濠知事不济,亦欲谋遁。与娄妃泣别曰:“昔人亡国,因听妇人之言。我为不听贤妃之言:以至如此。”
娄妃哽咽不能出声。但云,“殿下保重,勿以妾为念。”
言毕,与宫娥数人跳下湖中而死。宸濠心如刀剌。万锐觅得划船来到。濠变服同锐下了划船,冒着兵戈而走。还带有宫女四人。
万安县知县王冕,受先生密计,假装渔船数双,散伏芦苇。望见划船有些跷蹊。慌忙摇拢来看。宁王认是渔船,唤曰:“渔翁渡我,当有厚报。”
濠既下渔船。船上一声哨子,众船皆至。宸濠自知不免,亦投于水。逢浅处,立水中不死。军士用长篙,挽其衣而执之。
是时,伍文定,邢珣等,乘胜杀入,先擒世子大哥,及宫眷等。其伪党李士实,刘养正,刘吉,屠钦,熊琼,卢衍,卢璜,丁馈,秦荣,葛江,刘勋,何镗,吴国七,火信,喻才,李自然,徐卿等数百人,前后俱被擒获,无一漏者。复执胁从王宏(原镇守太监),王金(原巡按),杨璋(原按察使),金山(原主事),程果(原参政),潘鹏(原佥事),梁宸(原布政使),郏文,马骥,白昂(俱指挥)等。王纶,季敩赴水死。擒斩共三千余人,落水者二万有余,衣甲器械财物,与浮尸横十余里。复分兵搜剿零贼于昌邑吴城,各处擒斩殆尽。
湖口县知县章玄梅迎先生坐于城中,察院王冕解宸濠入城献功。濠望见远近街衢行伍整肃,笑曰:“此是我家事,何劳王都堂这等费心。”
既见先生。遂拱手曰:“濠做差了事。死自甘心。但娄妃每每苦諌勿叛。乃贤妃也。已投水而死。望善葬之。”
先生即遣中军官同宫监一人前往识认。只见渔舟载有一尸。周身衣服,皆用线密密缝紧。渔人疑有宝货在身。正欲搜简,就被宫监认出。是娄妃。取来盛殓,埋葬于湖口县之城外,至今称为贤妃墓。
是日众官俱来相见。先生下堂执伍文定之手曰:“今番破贼,足下之功居多。本院即当首列。必有不次之擢。”
文定曰:“仗圣天子洪福,老大人妙算。知府何功之有。”
先生曰:“斩阵先登,人所共知,不必过谦。”
其余邢珣,余恩等,各以温言慰劳。众人各欢喜而退。
次日先生正在军中整理军务。中军官报单报道,“知府陈槐,曾玙等,分兵攻南康,九江,贼兵出战,俱为官军所败。陈槐阵上斩了徐九宁,知县何士凤开门以迎王师,将城中余贼尽行诛剿。南康百姓闻官军薄城,共杀陈贤二郡悉平。”
于是贼党俱尽。按宸濠自六月十四日举逆,至七月十六日被获,前后共四十二日,先生自七月十三日于吉安起马,至二十六日成功,才十有四日耳。自古勘定祸乱,未有如此之神速者。但见成功之易,不知先生擘画之妙也。是日门生邹守益,入见贺曰:“且喜老师成百世之功,名扬千载。”
先生曰:“功何敢言。且喜昨晚沉睡。盖自闻报后,晓夜焦劳至是始得安枕矣。”
先生口占一律云:
甲马秋惊鼓角风,旌旗晓拂阵云红。
勤王敢在汾淮后,恋阙真随江汉东。
群丑漫劳同吠犬,九重端合是飞龙。
涓埃未尽酬沧海,病懒先须伴赤松。
是日先生传令班师,暂回省城。城中听知王师凯旋。军民聚观者不下万数。宸濠坐在小轿之中,其余贼党俱各囚车锁押,前后军兵拥卫。一个个枪刀出鞘,盔甲鲜明。才至中街。两傍看者欢声如沸,莫不以手加额曰:“我等今日方脱倒悬之苦。皆王都爷之赐也。”
先生到察院下马,大会众官商议。“除将宁王并世子,郡王,将军,仪宾,伪授大师,国师,元帅,都督指挥等官。各分别收监候解。其胁从等官,并各宗室,别行另奏。将擒斩俘获功次,发纪功。”
御史谢源伍,希儒,审验明白造册。先生于三十日上捷报。据册开:
生擒首贼,一百零四名。生擒从贼,六千一百七十五名。(内审放胁从一千一百九十三名)斩获贼级,共四千四百五十九颗。
俘获贼属男妇,二百三十八名口。宫人四十三名。夺回被胁被掳官民人等,三百八十四员名口。招抚畏服投首一百九十三位名。
夺获符验一道。金玺二颗。金册二副。印信关防一百零六颗。
金并首饰,六百二十三两一钱二分。银首饰器皿,八万三千八百九十七两一钱五分零。
赃仗一千八百九十件。器械一千一百九十九件。牛三十头。马一百九匹。驴骡十三头。鹿三只。烧毁贼船七百四十三只。
后人有诗一绝,诵先生之功云:
指挥谈笑却莱夷。千古何人似仲尼。
旬日之间除叛贼。真儒作用果然奇。
话分两头,却说兵部尚书王琼,见先生所上宁王反叛两次表章,疏请五府六部大臣,会议于左顺门。诸臣中也有曾受宁王贿赂,与他暗通的。也有见宁王势大,怕他成事的,一个个徘徊观望,尚不敢斥言濠反。王琼正色言曰:“竖子素行不义,今仓卒造乱。自取减亡耳。都御史王守仁,据上游,必能了贼。不日当有捷报至也。其请京军,特张威耳。”
乃顷刻覆了十三本。首请削宸濠属籍。正名为贼,布告天下。但有忠臣义士,能倡义旅。擒反贼宸濠者,封以侯爵。先将通贼逆党朱宁,臧贤拿送法司正罪。又传檄南京,两广,浙江,江西,各路军马,分据要害,一齐剿杀。朝廷差安边伯许泰,摠督军务,充总兵官。平虏伯江彬,太监张忠,魏彬俱为提督官,左都督刘翚,为摠兵官,太监张永,赞画机密,并体勘濠反逆事情。
兵部侍郎王宪,督理粮饷,前往江西征讨行至临清地方。闻江西有捷报,宁王已擒,许泰,江彬,张忠等,耻于无功。乃密疏请御驾亲征,顺便游覧南方景致。武宗皇帝大喜,遂自称为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后军都督府太师镇国公,往江西亲征。廷臣力諌不听。有被杖而死者。车驾遂发。大学士梁储,蒋冕扈从。
九月十一日先生南昌起马,将宸濠一班逆党囚禁。先期遣官上疏。略云:
逆濠睥睨神器,阴谋久蓄。招纳叛亡,探辇毂之动静,日无停迹,广置奸细。臣下之奏白百不一通。发谋之始,逆料大驾必将亲征,先于沿途伏有奸党。为博浪荆轲之谋,今逆不旋踵,遂已成擒。法宜解赴阙下,式昭天讨。欲令部下各官押解。恐旧所潜布,乘隙窃发,或致意外之虞,臣死有余憾。况平贼献俘国家常典,亦臣子常职。臣谨于九月十一日,亲自量带官军,将濠并官眷逆贼情重罪犯,潜解赴阙。
先生行至常山草萍舗,闻有御驾亲征之事,大惊曰:“东南民力已竭。岂堪骚扰。”
即索笔题诗于壁上,传谕次早兼程而进。诗曰:
一战功成未足奇。亲征消息尚堪危。
边烽西北方传警。民力东南已尽疲。
万里秋风嘶甲马。千山晓日渡旌旗。
小臣何事驱驰急。欲请回銮罢六师。
时圣驾已至淮徐。许泰,张忠,刘翚等,见先生疏到,密奏曰:“陛下御驾亲征,无贼可擒。岂不令天下人笑话。且江南之游,以何为名。今逆贼党与惧尽,釜中之鱼。宜密谕王守仁释放宁王于鄱阳湖中,待御驾到,亲擒之,他日史书上传说陛下英武,也教扬名万代。”
武宗皇帝原是好顽耍的,听他邪说,果然用威武大将军牌面,遣锦衣千户追取宸濠。
先生行至严州,接了牌面。或言:“威武大将军,即一今上也。牌到与圣旨一般。礼合往迎。”
先生曰:“大将军品级,不过一品。文武官僚不相统属。我何迎为。”
众皆曰:“不迎必得罪。”
先生曰:“人子于父母乱命,不可告语。当涕泣随之,忍从谀乎。”
三司官若苦(苦苦)相劝。先生不得已令参随负敕印出,同迎以入。中军禀问,“锦衣奉御差至此。当送何等样程仪。”
先生曰:“不过五金。”
中军官曰:“恐彼怒不纳奈何。”
先生曰:“繇他便了。”
锦衣千户果然大怒,麾去不受。
次日即来辞别。先生握其手曰:“下官在正德初年,下锦衣狱甚久,贵衙门官相处极多。看来未见有轻财重义如公者。昨薄物出区区鄙意。只求礼备。闻公不纳令我惶愧。下官无他长。单只会做几篇文字。他日当为公表章其事,令后世锦衣知有公也。”
锦衣唯唯不能出一语。竟别去。先生竟不准其牌。不把宸濠与他。
锦衣星夜回报。许泰,江彬等大怒,遂造榜言。说,“先生先与宁王交通,曾遣门人冀元亨往见宁王,许他借兵三千,后见事势无成,然后袭取宁王以掩已罪。”
太监张永素知先生之忠,力为辩雪,且请先行查访。先生至杭州,张永先在。先生与永相见。永曰:“泰彬等诽谤老先生,只因先生献捷太早,阻其南行。以此不悦。”
先生曰:“西民久遭濠毒,今经大乱,继以旱灾,困苦已极。若边军又到,责以供饷,穷迫所激,势必逃聚山谷为乱。奸党群应,土崩之势成矣。更思兴兵伐之,不亦难乎。”
张永深以为然徐曰:“本监此出,正为群小蛊惑圣听,欲于中调获,非掩功也。但皇上圣意,亦耻巡游无名。老先生但将顺天意,犹可挽回几分。苟逆之,徒激群小之怒,何救于大事。”
先生曰:“老公所见甚明。下官不愿居功。情愿都让他们。容下官乞休而去足矣。”
乃以宸濠及逆党交付张永,遂上疏乞休。屏去人从,养病于西湖之净慈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