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巢中诸贼先前得池仲容书信,说“赣州兵俱已散归,督府待之甚厚。不日诛卢珂等。”
传去各巢人人信以为真,各自安居不做准备。初闻官兵四路并进,怪仲容无信到,尚不以为然。比及打听得实,官兵已至龙子岭,去贼巢甚近了。一时惊惶失措,乃悉其精锐,据险设伏,并势迎敌。官军聚为三冲,犄角而前。指挥余恩兵首先遇贼。百长王受奋勇前进,与贼大战。约莫三十余合,贼兵稍却。王受追赶里许,贼伏四起。将王受围困垓心,左冲右突,不能出去。忽闻东角头鼓噪之声。一队官军杀将入来。乃是惠州府推官危寿部下义官叶芳也。伏兵见有接应,正欲分兵迎敌。千户孟俊兵又从冈后杀到,横冲贼伏,与王受合兵。
三路军马同时剿杀,呼声震天。贼大奔溃。官军乘胜逐北。三浰大巢俱不能守。各路兵闻大巢已破,心胆益壮。各自奋勇立功,连破五花障白沙赤唐等巢穴十一处。斩级无数,其夜败贼复奔铁石障尺八岭等巢穴。
次早先生传令各哨官兵,探贼所往,分投急击。初九日知府陈祥破铁石障巢,斩池仲宁,获金龙霸王伪印,及违禁旗炮各物,于是复克羊角山等巢穴二十三处,檎斩更多。各巢奔散之贼,其精悍者尚有八百多人。高飞甲等率之,复哨聚于九连山。那九连山高有百仭,横亘数百余里,俱是顽石卓立,四面抖绝。止东南崖壁之下,一条线路可通。贼又将木石堆积崖上,只等我兵到时,发石滚木,百无一全。先生传选精锐七百人,将所获贼人号衣穿着,假作奔溃之贼,乘夜直冲崖下涧道而过。贼认做各巢败散之党,于崖上招呼。我兵亦佯与呼应。贼遂不疑。我兵已度险,遂扼断其后路。
次日黎明我兵放起炮来。贼方知是官军,并势来攻。我兵所据反在贼崖上面,从上击下。贼不能支。遂退。高飞甲与池仲安商义,分队潜遁。先生预令各哨官兵,四路埋伏。贼遇伏輙败。又杀五百余人。池仲安中箭而死,高飞甲率残党三百余人,分逃上下坪黄田坳等处。各哨官兵复约会搜捕,见贼便杀。高飞甲亦为守备郏文所斩。有名贼徒剿灭殆尽。惟张仲全等二百余人,聚于九连谷口,呼号痛哭,自言:“本是龙川良民,被池仲容等迫胁在此,与他搬运木石,只因贪恋残生受其驱役。并不曾见阵厮杀,求开生路。”
先生遣报效生员黄表往验,果然。俱是老弱且从贼未久。其情可怜,乃使赣州邢知府往抚其众,籍其名数,安挿于白沙地方,复为良民。此蕃用兵自正月初七日起,至三月初八日止。通计两月内:
捣过巢穴三十八处,
斩大贼首二十九名颗,
次贼首三十八名颗,
从贼二千零六名颗,
俘获贼属男妇八百九十名口,
夺获牛马一百二十二只匹,
器械赃仗二千八百七十件,
赃银七十两六钱六分。
先生上疏奏捷。请于和平峒添设县治,以扼三省之冲。得旨准添设,名和平县。升先生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荫一子锦衣卫世袭千户。辞免不允。时正德十三年也。
诸贼既平。地方安靖,乃得专意于讲学。大修濂溪书院,将古本大学朱子晚年定论付梓。凡听教者悉赠之。时门人徐爱亦举进士。刻先生平昔问答行于世。命曰传习录。海内读其书,无不想慕其人也。江西名士邹守益等,执贽门下,生徒甚盛。先生尝论三教同异。曰:“仙家说到虚,圣人岂能于虚上加一毫实。佛家说到无,圣人岂能于无上一加一毫有。但仙家说虚从养生来,佛家说无从出离生死苦海来。却于本体上,加却这些子意在。良知之虚,便是天之太虚,良知之无,便是太虚之无形。日月风雷,山川民物,凡有象貌形色。皆在太虚无形中发用流行未尝为天障碍。圣人只是顺其良知之发用。天地万物皆在于我。”
正是:
道在将兴逢圣世,文当未丧出明师。
人人有个良知体,不遇先生总不知。
话分两头。却说江西南昌府宗藩宁王,乃是太祖高皇帝第十七子。名权。初封大宁因号宁王。高皇帝诸子中,只有燕王善战,宁王善谋。故封于北边以捍御北虏。后燕王将起兵靖难。以大宁降胡所聚。以计劫宁王,与之同事,富贵共之。后燕王既登大宝,改元永乐。是为成祖文皇帝。以大宁故地置朵颜三卫,欲封宁王于川广。宁王自择苏杭二处请封。文皇帝不许。宁王大恚。遂出飞旗。令有司治驰道。文皇怒。宁王不自安。屏去从人,独擕老监数人,自南京竟走至江西省城,称病卧于城楼之上。布按三司奏闻。文皇帝不得已,以南昌封之。仍号宁王。数传至于臞仙。修真好道礼贤下士。号为贤藩。
臞仙传惠王,惠王传靖王,靖王传康王。康王中年无子。悦院妓冯针儿,畱侍宫中,呼为冯娘娘。针儿有娠,康王梦蟒蛇一条飞入宫中,将一宫之人,登时啖尽,又张口来啮康王。康王大呼一声,猛然惊醒。侍儿报冯娘娘已生世子矣。康王恶其不祥,命勿畱养。遂匿于伶人秦荣之家。既长归宫。康王心终不喜。临薨时,不令入诀。
濠性聪慧,通诗史,善为歌词。然轻佻无威仪。喜兵嗜利。既袭位,愈益骄横。术士李自然言其有天子骨相,渐有异志。辇金于都下,先结交内侍李广,正德初又结交刘瑾等八党为之延誉。又贿买诸生,举其孝行。朝廷赐玺书褒奖。又谋广其府基,故意于近处放火延烧,假意救灭,折毁其房。然后抑价以买其地。又置庄于赵家园地方,多侵民业,民不能堪。每收租时,立塞聚众相守。又畜养大盗胡十三凌十一闵廿四等,于鄱阳湖中劫掠客商货物,预蓄军资。先是胡世宁为江西兵备副使。洞察其恶,乃上疏奏闻。语甚激切。宸濠亦奏,“世宁离间骨肉。”
辇金遍赂用事太监,及当道大臣。都察院副都御史丛兰尤与濠密。反劾世宁狂率,拿送锦衣卫,谪戍沈阳。于是宸濠得志。凡仕江右者,俱厚其交际之礼,朝中权贵无不结交。又这人于各处访求名士,聘为门客。锦衣千户朱宁者,小名福宁儿。云南李巡简家生子也。太监钱能镇守云南,因以为养子,名钱宁。因刘瑾得引见,武宗皇帝仗侍踢毬,以柔佞得幸,赐姓朱。冒功拜官。宁转荐伶人臧贤,亦得宠。二人招权纳贿,家累巨万。宸濠俱结为心腹。武宗皇帝屡幸臧贤之家。贤于家中造成复壁。外为木橱,橱门用锁。门内潜通密室。每每驾到预藏宁府使者于复壁中,窃听。一言一动无不悉知。
安福县举人刘养正,字子吉。幼举神童。既中举不第。不复会试。制隐士服,以诗文自高,三司抚按折节其门,以得见为幸。濠以厚币招致,岁时馈问不绝。遂与濠匿。
李士实繇翰林官,至侍郎致仕。与濠为儿女亲家。士实颇有权术,以姜子牙,诸葛孔明自负。濠用为谋主。又以承奉刘吉术士李自然徐卿等,党与甚众因武宗皇帝无子,濠谋以其子二哥为皇嗣。朱宁,臧贤与诸大阉,力任其事。朝中六部九卿。科道官员亦多有为之左右者。因其事重大,未敢发言。
李士实为濠谋通于兵部尚书陆完,题复宁府护卫一面使南京镇守大监毕真,倡率南边官员人等,保举宁王孝行。及陆完改吏部,王琼代为兵部尚书。琼策濠必反谓陆完曰:“祖宗革去护卫,所以杜藩王不轨之谋。正是保全他处,宁王再三要复护卫,不知他要兵马何用。异日恐有他变必累及公矣。”
陆完大悔,写书于濠欲其自以己意缴还护卫。濠不从。借护卫为名,公然招募勇健,朝夕在府中使枪弄棒。
先生闻濠歹谋,乃因其贺节之礼,使门人冀元亨往谢。元亨字惟干,钱塘举人,为人忠信可托。先生聘为公子正宪之师。故特遣行,使探听宁王举动。却说宸濠有意结交先生。闻元亨是先生门人,甚加礼貌,渐渐言及于外事。元亨佯为不知。与谈致知格物之学,欲以开导宁王,止其邪心。濠大笑曰:“人痴乃至此耶。”
立与绝。元亨归赣,述于先生。先生曰:“汝祸在此矣。汝畱此,宁王必并煤孽及我。”
遂遣人卫之归家。
再说宁府典宝阎顺,内官陈宣刘良,见濠所为不法,私诣京师出首。朱宁与陆完隐其事,使人报濠。濠疑承奉周仪所使,假装强盗,尽杀其家。又杀典仗查武等数百人,复辇金京师,遍赂权要,求杀阎顺等。顺等亡命远方,乃免。于是逆谋益急。
宁王之妃娄氏,素有贤德。生下三子。大哥三哥四哥。宁王最敬重之。娄妃察宸濠有不轨之志,乃于饮宴中间,使歌姬进歌劝酒,欲以讽之。曲名《梧叶儿》云:
争甚么名和利,问甚么咱共伊。一霎时转眼故人稀,渐渐的朱颜易改,看看的白发来催,提起时好伤悲。赤紧的可堪,当不住白驹过隙。
宸濠听此词,有不悦之色,娄妃问曰:“殿下对酒不乐何也。”
宸濠曰:“我之心事非汝女流所知。”
娄妃陪睑笑曰:“殿下贵为亲王,锦衣玉食,享用非常。若循理奉法,永为国家保障,世世不失富贵。此外更有何心事。”
宸濠带了三分酒意,叹口气道,“汝但知小享用之乐。岂知有大享用之乐哉。”
娄妃曰:“愿闻如何是大享用小享用。”
宸濠曰:“大享用者,身登九五之尊,治临天下,玉食万方。吾今位不过藩王。治不过数郡。此不过小享用而已。岂足满吾之愿哉。”
娄妃曰:“殿下差矣。天子摠揽万几,晏眠早起,劳心焦思,内忧百姓之失所,外愁四夷之未服。至于藩王,衣冠宫室,车马仪仗,亚于天子。有丰享之奉,无政事之责。是殿下之乐过于天子也。殿下受藩镇之封,更思越位之乐。窃恐志大谋疎。求福得祸。那时悔之晚矣。”
宸濠勃然变色,掷杯于地而起。有诗为证:
造谋越位费心机。逆耳忠言苦执迷。
天位岂容侥幸取。一朝势败悔时迟。
娄妃复戒其弟娄伯将,勿从王为逆。伯将亦不听。宸濠起造阳春书院,僭号离宫,用酖酒毒死巡抚王哲。守臣无不悚惧。讽有司参谒俱用朝服。各官惧其势焰,亦多从之。
时鄱阳湖中屡屡失盗。尽知是宁府窃养,呑声莫诉。娄妃屡諌不听。兵部尚书王琼预忧其变,督责各抚臣,训兵修备,又以承奉周仪等之死,责江西抚臣严捕盗贼。南昌府获盗一颗,内有凌十一。有人认得是宁府中亲信之人。抚台孙燧密闻于王琼。宸濠使其党于狱中强劫以去。叛谋益急。
约定八月乡试时,百官皆进科塲。然后举兵。王琼闻凌十一被劫,怒曰:“有此贼正好做宁府反叛证见,如何容他劫去了。”
责令有司,立限缉获。濠恐事泄,复讽南昌诸生,颂己贤孝,迫挟抚按具奏,为之解释。按察副使许逵劝发兵围宁府,搜获劫盗,若拿出一二人,究出谋叛之情,请旨迫夺,免得养成其患。燧犹豫不决。被濠屡次催促,巡抚孙燧不得已,随众署名,乃别奏濠不法事。列欵有据。濠亦虑及此。预布心腹勇健,假装响马于北京一路,但有江西章奏尽行劫去。
燧七次奏本都被拦截,不得上闻。止有保举孝行的表章。濠使心腹林华同赉上京。直达天聪。时江彬新得宠幸,冒功封平虏伯。太监张忠与朱宁有隙。遂附江彬,每欲发宁王之事,以倾朱宁,未得其便。及保奏表至,武宗皇帝问于张忠曰:“保官好升他官职。保亲王意欲何为。”
忠对曰:“王上更无进步。其意未可测也。”
先是宸濠结交臧贤,伪使伶人秦荣就学音乐,谢以万金及金丝宝壶一把。忽一日武宗皇帝驾幸臧贤家。贤注酒献上。武宗皇帝见壶,惊曰:“此壶光泽巧丽,我宫中亦无此好物。汝何从得此。”
臧贤恃上之爱宠,且欲表宸濠之情,遂以实对曰:“不敢隐瞒。赖万岁洪福。此乃宁殿下所赐也。”
武宗皇帝曰:“宁叔有此好物,何不献我。乃赐汝耶。”
其时优人中有小刘者。亦新得宠,独未得濠贿赂。心中怏怏。及大驾回宫,又夸金壶之美。小刘笑曰:“宁殿下不思爷爷物足矣。爷爷尚思宁殿下乎。昨保举贤孝。爷爷岂遂忘之。今朱宁臧贤日夕与宁府交通,所得宝货无算。藏纳奸细于京中,不计其数。外人无不知,独爷爷不知耳。”
武宗皇帝遂疑臧贤,有旨遣太监萧疏搜索贤家。又降旨各藩使人,无事不许擅畱京师。试御史萧淮遂直攻宁王,并参李士实,毕真等。给事中徐之鸾御史沈灼等,连章复上,朝廷准奏。念亲亲之情,不忍加兵。遣驸马都尉崔元,都御史颜頥寿及太监赖义,往谕革其护卫。
宁府心腹林华先在复壁中,听知金壶之语,用心打探。及闻京师挨缉奸细,又有诏使遣至江西,遂于会同馆取快马,昼夜奔驰。在路才十八日。便至南昌。
其日乃是六月十三日。正宸濠诞辰,诸司入贺。濠张宴欵待。林华候至席散,方才禀奏。濠谓李士实,刘养正等曰:“凡抄解宫眷,始用驸马亲臣。今诏使远来,事可疑矣。若待科塲之事,恐诏使先到,便难措手。今当如何。”
养正曰:“事急矣。明旦诸司谢酒,便当以兵威胁之。”
士实曰:“须是假传太后密旨。如此恁般,方好商量停当。”
时闵廿四,凌十一,吴十三等,亦以贺寿毕集。夜传密信,令各饬兵伺候。及旦,诸司入谢,礼毕。濠出坐立于露台之上,诈言于众曰:“昔孝宗皇帝为太监李广所误,抱养民间子。我祖宗不血食者,今十四年矣。太后有密旨,命寡人发兵讨罪,共伸大义。汝等知否。”
巡抚孙燧挺身出曰:“既然太后有旨,请出观之。”
濠大声曰:“不必多言。我今往南京去。汝愿保驾否。”
燧曰:“天无二日,民无二王。这才是大义。此外非某所知。”
濠戟手怒曰:“汝既举保我孝行。如何又私遣人诬奏我谋为不轨。如是反覆岂知大义。”
叱左右与我挪了。按察副使许逵,从下大呼曰:“孙都御史,乃钦差大臣。汝反贼敢擅杀耶。”
濠怒喝令并缚之。逵顾燧曰:“我欲先发,公不听我言。今果受制于人。尚何言哉。”
因大骂,“宸濠逆贼,今日汝杀我等,天兵一到你全家受戮,只在早晚。”
濠令较尉火信拽出于惠民门,斩首示众。比及娄妃闻信。急使内侍传救,已无及矣。阳明先生有《哭孙许二公》诗二首。
其一云:
丢下乌纱做一塲,男儿谁敢堕纲常。
肯将言语阶前屈,硬着肩头剑下亡。
万古朝端名姓重,千年地里骨头言。
史官谩把春秋笔,好好生生断几行。
其二云:
天翻地覆片时间,取义成仁死不难。
苏武坚持西汉节,天祥不受大元官。
忠心贯日三台见,心血凝冰六月寒。
卖国欺君李士实,九泉相见有何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