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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弘治十五年,先生至京复命。京中诸名士俱以古文相尚,立为诗文之社,来约先生。先生叹曰:“吾焉能以有限精神,作此无益之事乎。”
  遂告病归余姚,筑室于四明山之阳明洞。洞在四明山之阳,故曰阳明。山高一万八千丈。周二百一十里。道经第九洞天也。为峰二百八十有二。其中峰曰芙蓉峰,有汉隶刻石于上曰四明山心。其右有石牕四面玲珑如户牖,通日月星辰之光。先生爱其景致,隐居于此。因自号曰阳明。思铁柱宫道者之言:乃行神仙导引之术。月余觉阳神自能出入,未来之事便能前知。一日静坐谓童子曰:“有四位相公来此相访。汝可往五云门迎之。”
  童子方出五云门,果遇王思舆等四人。乃先生之友也。童子述先生遣迎之意。四人见先生问曰:“子何以预知吾等之至。”
  先生笑曰:“只是心清。”
  四人大惊异。述于朋辈,朋辈惑之。往往有人来叩先生以吉凶之事。先生言多奇中。忽然悟曰:“此(簸)弄精神。非正觉也。”
  遂绝口不言。思脱离尘网,超然为出世之事。惟祖母岑太夫人与父龙山公在念,不能忘情。展转踌躇,忽又悟曰:“此孝弟一念,生于孩提。此念若可去,断灭种性矣。此吾儒所以辟二氏。”
  乃复思三教之中,惟儒为至正。复翻然有用世之志。
  明年迁寓于钱塘之西湖。怎见得西湖景致好处。有四时《望江南》词为证:
  西湖景,春日最宜晴。花底管弦公子宴,水边罗绮丽人行,十里按歌声。
  西湖景,夏日正堪游。金勒马嘶垂柳岸,红妆人泛采莲舟,惊起水中鸥。
  西湖景,秋日更宜观。桂子冈峦金谷富,芙蓉洲渚丝云间,爽气满前山。
  西湖景,冬日转清奇。赏雪楼台评酒价,观梅园圃订春期,共醉太平时。
  又有林和靖先生《咏西湖》诗一首:
  混元神巧本无形,幻出西湖作画屏。
  春水净于僧眼碧,晚山浓似佛头青。
  栾栌粉堵摇鱼影,兰社烟丛阁鹭翎。
  往往鸣榔与横笛,斜风细雨不须听。
  那西湖。又有十景。那十景:
  苏堤春晓。平湖秋月。麯院风荷。段桥残雪。雷峰夕昭。南屏晚钟。雨峰出云。三潭印月。柳浪闻莺。花港观鱼。
  先生寓居西湖,非关贪玩景致。那杭州乃吴越王钱氏及故宋建都之地。名山胜水,古刹幽居,多有异人栖止。先生遍处游览,兾有所遇。一日往虎跑泉游玩。闻有禅僧坐关三年。终日闭目静坐,不发一语,不视一物,先生往访。以禅机喝之曰:“这和尚终日口巴巴说甚么,终日眼睁睁看甚么。”
  其僧惊起作礼,谓先生曰:“小僧不言不视已三年于兹。檀越却道口巴巴说甚么,眼睁睁看甚么。此何说也。”
  先生曰:“汝何处人。离家几年了。”
  僧答曰:“某河南人。离家十余年矣。”
  先生曰:“汝家中亲族还有何人。”
  僧答曰:“止有一老母。未知存亡。”
  先生曰:“还起念否。”
  僧答曰:“不能不起念也。”
  先生曰:“汝既不能不起念,虽终日不言:心中已自说着。终日不视,心中自看着了。”
  僧猛省合掌曰:“檀越妙论更望开示。”
  先生曰:“父母天性,岂能断灭。你不能不起念,便是真性发现。虽终日呆坐,徒乱心曲。俗语云,爹娘便是灵山佛。不敬爹娘,敬甚人。”
  言未毕,僧不觉大哭起来曰:“檀越说得极是。小僧明早便归家省吾老母。”
  次日先生再往访之。寺僧曰:“已五鼓负担还乡矣。”
  先生曰:“人性本善,于此僧可验也。”
  于是益潜心圣贤之学。读朱考亭语录反覆玩味。又读其上宋光宗疏,有曰:“居敬持志,为读书之本。循序致精,为读书之法。”
  掩卷叹曰:“循序致精渐渍洽浃,使物理与吾心混合无间,方是圣贤得手处。”
  于是从事于格物致知,每举一事,旁喻曲晓,必穷究其归,至于尽处。
  弘治十七年甲子,山东巡按御史陆偁,重先生之名,遗使致聘,迎主本省乡试。先生应聘而往,得穆孔晖为解元。后为名臣。是省全录,皆出先生之手。其年九月改兵部武选司主事。先生往京都赴任。谓学者溺于词章记诵之末,不知身心之学为何等。于是首倡讲学之事。闻者兴起。于是从学者众。先生俨然以师道自任。同辈多有议其好名者。惟翰林学士湛甘泉(讳若水)深契之,一见定交,终日相与谈论。号为莫逆。
  弘治十八年孝宗皇帝宴驾。武宗皇帝初即位。宠任阉人刘瑾等八人。号为八党。那八人:
  刘瑾、谷大用、马永成、张永、魏彬、罗祥、丘聚、高凤
  这八人自幼随侍武宗皇帝,在于东宫游戏,因而用事。刘瑾尤得主心。阁老刘健与台諌合谋去之,机不早断。以致漏泄。刘瑾与其党,泣诉于上前。武宗皇帝听其言:反使刘瑾掌司礼监。斥逐刘健杀忠直内臣王岳。繇是权独归瑾,票拟任意。公卿侧目。
  正德元年,南京科道官戴铣,薄彦徽等,上疏言。皇上新政宜亲君子远小人。不宜轻斥大臣。任用阉寺。刘瑾票旨,铣等出言狂妄纽解来京勘问。先生目击时事,满怀忠愤抗疏救之。略曰:“臣闻,君仁则臣直。今铣等,以言为责。其言如善,自宜嘉纳。即其未善,亦宜包容以开忠谠之路。今赫然下令远事拘囚。在陛下不过少事惩创,非有意怒绝之也。下民无知妄生疑惧。臣窃惜之。自是而后虽有上关宗社安危之事,亦将缄口不言矣。伏乞追回前旨,俾铣等仍旧供职,明圣德无我之公,作臣子敢言之气。”
  疏既入触瑾怒。票旨下先生于诏狱。廷杖四十。瑾又使心腹人监杖。行杖者加力。先生几死而苏。谪贵州龙塲驿驿丞。龙山公时为礼部侍郎。在京喜曰:“吾子得为忠臣垂名青史,吾头足矣。”
  明年先生将赴龙塲。瑾遣心腹人二路尾其后,伺察其言动。先生既至杭州,值夏月天暑。先生又积劳致病。乃暂息于胜果寺。妹婿徐曰仁来访。首拜门生听讲。又同乡徐爱(衍字),蔡宗,朱节,冀元亨,蒋信,刘观时等皆来执贽问道。先生乐之。
  居两月余,忽一日午后,方纳凉于廊下。苍头皆出外,有大汉二人矮帽窄衫,如官较状腰悬刀刃,口口吐北音,从外突入,谓先生曰:“官人是王主事否。”
  先生应曰:“然。”
  二较曰:“某有言相告。”
  即引出门外,挟之同行。先生问何往,二较曰:“但前行便知。”
  先生方在病中。辞以不能步履。二较曰:“前去亦不远,我等左右相扶可矣。”
  先生不得已,任其所之。约行三里许,背后复有二人追逐而至,先生顾其面貌,颇似相熟。二人曰:“官人识我否。我乃胜果寺邻人沉玉,殷计也。素闻官人乃当世贤者,平时不敢请见,适闻有官较挟去。恐不利于官人。特此追至看官人下落耳。”
  二较色变,谓沈,殷二人曰:“此朝廷罪人。汝等何得亲近。”
  沈,殷二人曰:“朝廷已谪其官矣。又何以加罪乎。”
  二较扶先生又行。沈,殷亦从之。天色渐黑,至江头一空室中,二较密谓沈,殷二人曰:“吾等实奉主人刘公之命,来杀王公。汝等没相干人。可速去。不必相随也。”
  沉玉曰:“王公今之大贤。令其死于刃下,不亦惨乎。且遗尸江口,必累地方。此事决不可行。”
  二较曰:“汝言亦是。”
  乃于腰间解青索一条长丈余,授先生曰:“听尔自缢,何如。”
  沉玉又曰:“绳上死与刀下死同一惨也。”
  二较大怒,各拔刀在手厉声曰:“此事不完,我无以复命。亦必死于主人之手。”
  殷计曰:“足下不必发怒,令王公夜半自投江中而死,既令全尸,又不累地方。足下亦可以了事归报。岂不妙哉。”
  二较相对低语。少顷乃收刀入鞘曰:“如此庶几可耳。”
  沉玉曰:“王公命尽此夜。吾等且沽酒共饮,使其醉而忘。”
  二较亦许之。乃锁先生于室中。先生呼沈,殷二人曰:“我今夕固必死。当烦一报家人收吾尸也。”
  二人曰:“欲报尊府,必得官人手笔,方可准信。”
  先生曰:“吾袖中偶有素纸,奈无笔何。”
  二人曰:“吾当于酒家借之。”
  沉玉与一较同往市中沽酒,殷计与一较守先生于门外。少顷沽酒者已至,一较启门,身边各带有椰瓢。沉玉满斟送先生,不觉泪下。先生曰:“我得罪朝廷,死自吾分,吾不自悲。汝何必为我悲乎。”
  引瓢一饮而尽。殷计亦献一瓢。先生复饮之。先生量不甚弘。辞曰:“吾不能饮矣。既有高情。幸转进于远客。吾尚欲作家信也。”
  沉玉以笔授先生。先生出纸于袖中,援笔写诗一首。诗曰:
  学道无成岁月虚,天乎至此欲何如。
  生曾许国惭无补,死不忘亲恨有余。
  自信孤忠悬日月,岂论遗骨葬江鱼。
  百年臣子悲何极,日夜潮声泣子胥。
  先生吟兴未已,再作一:
  敢将世道一身担,显被生刑万死甘。
  满腹文章宁有用,百年臣子独无惭。
  涓流裨海今真见,片雪填沟旧齿谈。
  昔代衣冠谁上品,状元门第好奇男。
  二诗之后尚有绝命辞。甚长,不录。纸后作篆书十字云,阳明已入水,沉玉,殷计报。二较本不通文理。但见先生手不停挥,相顾惊叹以为天才。先生且写且吟,四人互相酬劝,各各酩酊。
  将及夜半。云月朦胧,二较带着酒兴,逼先生投水。先生先向二较谢其全尸之德,然后迳造江岸。回顾沈,殷二人曰:“必报我家,必报我家。”
  言讫从沙泥中步下江来。二较一来多了几分酒,二来江滩潮湿不便相从。乃立岸上,远而望之。似闻有物堕水之声。谓先生已投江矣。一响之后寂然无声。立了多时,放心不下。遂步步挣下滩来。见滩上脱有云履一双。又有纱巾浮于水面曰:“王主事果死矣。欲取二物以去。”
  沉玉曰:“畱一物在,使来早行人人见之,知王公堕水。传说至京都,亦可作汝等证见也。”
  二较曰:“言之有理。”
  遂弃履,只捞纱巾带去,各自分别。至是夜,苍头回胜果寺,不见先生。问之主僧亦云,“不知。”
  乃连夜提了行灯,各处去(找)寻了一回。不见一些影响。
  其年丁卯乃是乡试之年,先生之弟守文在省应试。仆人往报守文。守文言于官,命公差押本寺僧四出寻访。恰遇沈,殷二人亦来寻守文报信。守文接了绝命词及二诗,认得果其兄亲笔,痛哭了一塲。未几又有人拾得江边二履报官。官以履付守文。众人轰传以为先生真溺死矣。守文送信家中。合家惊惨自不必说。龙山公遣人到江边遗履之处,命渔舟捞尸。数日无所得。门人闻者无不悼惜。惟徐爱言:“先生必不死。”
  曰:“天生阳明,倡千古之绝学。岂如是而已耶。”
  却说先生果然不曾投水。他算定江滩是个绝地没处走脱。二较必然放心。他有酒之人,怎走得这软滩。以此独步下来,脱下双履,畱做证见,又将纱巾抛弃水面,却取石块向江心拗去。黄昏之后,远观不甚分明。但闻扑通声响,不知真假。便认做了事。不但二较不知,连沉玉,殷计,亦不知其未死也。先生却沿江滩而去,度其已远,藏身于岸坎之下。次日趁个小船。船子怜其无履,以草履赠之。七日之后,已达江西广信府。行至铅山县。其夜复搭一船。一日夜到一个去处。登岸问之,乃是福建北界矣。舟行之速,疑亦非人力所及。巡海兵船见先生状貌不似商贾,疑而拘之。先生曰:“我乃兵部主事王守仁也。因得罪朝廷受廷杖,贬为贵州龙塲驿驿丞。自念罪重。欲自引决,投身于钱塘江中,遇一异物。鱼头人身,自称巡江使者,言奉龙王之命前来相迎。我随至龙宫。龙王降阶迎接。言我异日前程尚远,命不当死,以酒食相待。即遣前使者送我出江,仓卒之中附一舟至此。送我登岸,舟亦不见矣。不知此处离钱塘有多少程途。我自江中至此。才一日夜耳。”
  兵士异其言:亦以酒食款之,即驰一人往报有司。
  先生恐事涉官府,不能脱身,捉空潜遁,从山径无人之处,狂奔三十余里,至一古寺。天已昏黑,乃叩寺投宿。寺僧设有禁约,不畱夜客歇宿。寺傍有野庙久废。虎穴其中。行客不知,误宿此庙,遭虎所啖。次早寺僧取其行囊,自利以为常事。先生既不得入寺。乃就宿野庙之中。饥疲已甚。于神案下熟寝。夜半群虎绕庙环行,大吼。无敢入者。天明寂然。寺僧闻虎声,以为夜来借宿之客,已厌虎腹。相与入庙,欲简其囊。先生梦尚未醒。僧疑为死人,以杖微击其足。先生蹷然而起。僧大惊曰:“公非常人也。不然岂有入虎穴而不伤者乎。”
  先生茫然不知。问,“虎穴安在。”
  僧答曰:“即此神座下是矣。”
  僧心中惊异,反邀先生过寺朝餐。餐毕,先生偶至殿后。先有一老道者打坐。见先生来即起相讶曰:“贵人还识无为道者否。”
  先生视之,乃铁柱宫所见之道者,容貌俨然如昨。不差毫发。道者曰:“前约二十年后相见于海上。不欺公也。”
  先生甚喜。如他乡遇故知矣。因与对坐,问曰:“我今与逆瑾为难,幸脱余生。将隐姓潜名,为避世之计。不知何处可以相容。望乞指教。”
  道者曰:“汝不有亲在乎。万一有人言汝不死,逆瑾怒逮尔父。诬以北走胡,南走越。何以自明。汝进退两无据矣。”
  因出一书示先生。乃预写就者。
  诗曰:
  二十年前已识君,今来消息我先闻。
  君将性命轻毫发,谁把纲常重一分。
  寰海已知夸令德,皇天终不丧斯文。
  英雄自古多磨折,好拂青萍建大勋。
  先生服其言:且感其意。乃决意赴谪。索笔题一绝于殿壁。
  诗曰:
  险夷原不滞胸中,何异浮云过太空。
  夜静海涛三万里,月明飞锡下天风。
  先生辞道者欲行。道者曰:“吾知汝行资困矣。”
  乃于囊中出银一锭为赠。先生得此盘缠,乃从间道游武夷山,出铅山,过上饶,复晤娄一斋。一斋大惊曰:“先闻汝溺于江。后又傅有神人相救。正未知虚实。今日得相遇,乃是斯文有幸。”
  先生曰:“某幸而不死。将往谪所。但恨未及一见老父之面。恐彼忧疑成病。以此介介耳。”
  娄公曰:“逆瑾迁怒于尊大人,已改官南京宗伯矣。此去归途便道可一见也。”
  先生大喜。娄公畱先生一宿,助以路费数金。先生迳往南京,省觐龙山公。父子相见出自意外。如枯木再花。不胜之喜,居数日不敢久畱。即辞往贵州,赴龙塲驿驿丞之任。擕有仆从三人。始成行李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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