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曰:
记当年,住西湖,各遇娉婷。互赠瑶章,顾盼多情。须待玉堂金马,才配绝世倾城。
喜知音,望桐庐,携手偕行。欣羡丹砂,服食长生。纵有金鱼紫绶,何如卸壑埋名。———右调《金人捧玉盘》
却说崔公与众人饮醉而寝,次日早起,崔公暗与李夫人商议道:“我们一门完聚,皆出于二位贤侄之力,我今意欲央烦元尔湛、任季良作伐,把玉英、玉瑞配与申、荀二生,即日完了姻事,未审夫人以为可否?”
李夫人闻说,欣然色喜道:“深悔曩岁西湖,不曾招赘二生。今喜二生俱已成名,正所谓家快婿,何不可之有。”
崔公意决,遂与元尔湛、任季良商议,当日成亲。元、任二人即通知二生。二生闻言,暗暗欢喜。荀生就进入内厅,向着崔公说道:“深感老伯不弃寒微,故使侄辈东床袒腹。侄辈不胜欢喜。但只是国贼未除,侄又班师在即。据着愚意,欲与申兄同往临安,连名劾奏贾似道,老伯随后也上一本,备说贾似道拔付弱兵,江臣失朝不赴,以致寡不敌众,丧师害将,有误国家大事。侄料想这本一上,圣明必有定夺,那时从容议亲,未为晚也。”
崔公大喜道:“贤侄所言,深为有理。”
遂唤申生进来,把绮若所言,述了一遍。“未知贤侄你心下若何?”
申生道:“忠义之心,人皆有之。小侄岂有独让荀兄专美。”
三人议定,遂收拾停当。到了次日下船,不则一日,遂到了武林。恰值贾似道为恶多端,已被言官弹论,皇上累诏切责。贾似道惟恐祸及,只得上疏,愿亲督将士,往救襄阳去了。荀生知了这个消息,便与崔公计议,连夜草成疏章,次日早朝上奏。那疏内大意:首言扫清巨寇,或抚或剿,俱已处置停当;中间备说贾似道奸邪误国,陷害忠良,并以崔公带入;末后便把任季良荐举,说他解甲投降,剿贼有功,武艺高强,可充将帅之任。不多时,只见圣旨赐下,把荀文加升三级,崔信仍授龙图阁学士,任季良除为忠义郎,其余有功将佐,赏赍有差。众人受了封赏,同向午门拜谢圣恩。事毕,崔公便与申起龙、荀绮若俱往西湖园内,收葺亭轩。李夫人与二位小姐,依旧在园住下。崔公就叫人择吉〔日〕,命二生与二女成亲。
却说吕时芳,探知崔公已复原职,备下一副礼物,十分丰盛,央着族兄吕源,同了吕肇章,直到临安致贺,并议行聘日期。崔公着人回复道:“老爷偶有正事,不便相见,若说姻亲,大小姐近已许下新状元申爷了,承贶厚仪,一概返璧。”
吕肇章造门数次,请求一见,崔公终不肯见。吕肇章竟受了一场没趣,闷闷而去。过了两日,已是吉期,元尔湛、任季良做了媒约,唤齐傧相,整备花烛之筵。申起龙、荀绮若冠带巍峨,玉英、玉瑞凤冠霞帔,打扮得好像天仙玉女一般。大吹大擂,两对夫妻同拜了天地,又拜了崔公与李夫人,又各各交拜。拜毕,然后迎入洞房。申生房在后堂左边,荀生房在后堂右边。各各坐床撒帐,合卺饮酒。真个是才子佳人,一双两好。而锦帐风流佳话,自不待言矣。
次日,任季良为着鄂州军士谋反,奉诏领兵出征。元尔湛要往金坛,二人各各起身辞别,二生置酒饯行,送出园扉。只见崔公骤马而回,面容失色。申、荀二生见了,从容询问,崔公道:“适才报至,说贾似道战败于丁家洲,襄阳已破。那些元兵,顺流而下,攻城夺邑,势如破竹。眼见得国家大事已去,怎生得好。”
二生道:“贾似道既已战败,还是阵亡,还是逃往别处?朝中大臣,有什么议论?”
崔公道:“朝中大臣闻贾似道战败,反而上疏,说他专权欺君,卖国召兵,当置于典刑。圣上览疏,犹豫不决。众言官又上疏,论贾似道罪恶多端,毒国害民,作速枭首,以伸国法。圣上见奏疏叠至,皆言贾似道罪恶难容,遂下诏放贾似道于犹州,籍其家。”
二生听了,叹道:“似道不诛,国法何在乎。”
又过了数日,崔公自朝中回,对二生道:“今早报至,说贾似道放置犹州,一路被监押官郑虎臣窘辱备至,及行至漳州木绵巷,已被郑虎臣所杀了。”
二生道:“国贼被诛,少慰神人之愤。怎奈王室如毁,吾辈将来,尚不知作何结果。”
正在共谈时事,忽报谢翱来拜。二生急忙整衣出迎,延进坐定。彼此叙了寒暄,谢翱道:“自向钓台一别,瞬息二年,恭喜二位台兄,名魁金榜,入赘乔门。使晚弟殊为仰羡。但今朝政日非,外寇不息。贾似道既败于襄阳,江臣又殂于汉口。主少国危,灾眚屡见,不知二位台兄将来出处?或挂梅福之冠,或羡常山之舌。请为晚弟备细言之。”
申生道:“昨日妻父退朝,谈及襄阳已破,使弟为国兴悲,岂能裁以去就。”
荀生道:“弟虽酷慕知情之风,然既食君禄,怎能忍然便去。设或事势必危,当采西山之薇耳。”
谢翱道:“晚弟诊观天象,中原帝星不明。当此民心已离,国事已去,二位台兄,官居翰苑,乃是闲散之职,纵使谢事而归,未为不忠也。钓台左首,富春山下,弟有茅屋二十余间,尽可栖足,可不携细君,浩然长往。洋洋涧水,足以供吾辈啸歌之乐也。请自尊裁,毋贻伊戚。”
二俯首沉吟,徐徐答道:“容与妻父商之,再当报命。”
是夜便以谢翱所言,述告崔公。崔公首肯道:“我亦正有此意。二生位贤婿,作速上表辞官,先携小女,并你岳母,就往桐庐住下。老夫世受国恩,当此患难之际,怎敢贪恋性命,做那忘君背国之人。且再匡扶幼主,以待文相国出征消息。”
二生进内,就着玉英、玉瑞整备行装。次日遣人约定谢翱,买舟同往。辞朝之后,拜别崔公,带领玉英、玉瑞并李夫人,以至彩霞、桂子及众婢仆,开船挂帆而往。不则一日,到了桐庐。那富春山下,谢翱果有精舍一所。只见花屏竹榭,草阁梧轩,处处幽雅。二生与玉英、玉瑞各各欢喜道:“当此山深路僻,足回俗子之车,而评月咏花,不失我辈山林经济。”
原来谢翱并无妻小,朝吴暮越,踪迹不定,所以将此园房,让与二生居住。
一日,柳烟拖绿,红杏初开,二生请出老夫人,并与玉英玉瑞,开宴赏花饮酒。中间谈起旧事,玉英道:“我与汝分离复合,皆由画龙之力,那道人所赠琴弦,到今犹在,必须着焚香燃烛,礼谢一番,然后放入中流以纵其变化之质。”
玉瑞笑道:“画龙之力,固不可忘,那玉鸳鸯之功,为何抛却。”
二生俱笑道:“非画龙不能免难,非玉鸳鸯无以订姻,彼此均有大功,永宜镂刻肺腑。”
四人正在纷纭谈笑,忽见一个道人打从竹边走至,羽衣蹁跹,丰神超尘。二生举眼观之,乃是崔公当日赏菊筵前乞取龙画的那个火龙真人也。二生连忙与老夫人、玉英、玉瑞俱叩头拜谢。真人道:“今日你们一家完聚,画龙酬德,可谓尽矣。但不知琴弦何在?宜以还我。”
玉英慌忙取出,递与真人。真人就将琴弦展开,顷刻化成一龙,跨上龙背,竟腾空冉冉而去。众人仰首遥瞻,不胜嗟异。
忽报崔公已归,急忙向前迎接,进入草堂,各各相见,问安已毕,二生问道:“近闻张世杰、陆秀夫二公扶着幼帝,领兵泛海交战,毕竟胜负若何?”
崔公欷泣下,不胜悲怆道:“天意绝宋,不可为也。张世杰泛舟与元兵交战,世杰兵溃,又遇暴风疾雨,幼帝所乘之舟,已将覆没。陆秀夫恐幼帝为元兵所辱,竟抱帝赴海死之。张世杰见天意绝宋,不可挽回,亦赴海死。”
说罢,崔公与二生皆感悼不已。自此,崔公只与二婿,盘桓于竹林松径,绝口不谈世事。元朝访求故老,遣着使臣,赍诏三聘,俱以病辞。那一年,崔公七旬华诞,二生备办祝庆筵席。红烛辉煌,香烟缭绕。请出崔公与老夫人,并坐堂上,先是申生、玉英捧觞祝寿,次及荀生、玉瑞,以至彩霞、桂子。一家童仆,各拜寿已毕,于是开延列坐,水陆备陈,饮至半酣,忽闻门外,马嘶人喧,崔义进来禀说,任参戎与陆千户二位老爷,特来拜望。崔公就与二生,整理衣冠,鞠躬迎进。原来,梅勒即是任季良,同山即是陆佩玄。请入草堂相见,揖毕,整杯而坐。。崔公道:“恭喜二位台台,分符两制,遂使民安盗息,阖境肃清,老朽藉以安卧林泉,受惠不浅。”
申生向着佩玄说道:“向日靖江,深感大德,愚夫妇至今铭刻不忘,谁想台翁已做了开国勋臣,督兵敝地,尚未晋贺,反辱先施,殊为抱罪。”
荀生亦向季良谢道:“曩岁若非台兄覆庇,拙荆安得保全。及在西湖话别之后,吾兄往救鄂州,传闻战败师丧,使弟每为扼腕,岂意吉人自有天相,竟获万里封侯,荣及故人,倍胜慰羡。”
季良道:“荷蒙兄翁荐拨,得授一官,以后战败难归,投在元戎幕下,徼幸成功,滥叨斯任。岂若崔老先生,与二位台兄优游林下,以享竹坞花园之乐,自是物外散仙,非弟辈鄙夫俗吏所敢望也。”
佩玄回顾几上,焚香点烛,便笑道:“为何为烛火煌煌?可有什么喜庆之事?”
崔公道:“今日乃是老夫贱诞。两个小婿,必要学那些祝寿俗套。所愧虚生于世,自觉汗颜耳。”
申生道:“幸值二位驾临,即以妻父寿酒,屈作一宵清话,万勿见却为祈。”
任季良道:“弟愿借霞觞,奉祝南山之寿。”
既而筵席方开,持觞送酒。适元尔湛自金坛来,谢翱亦自天台至,作揖就席,无不欣幸,以为良晤。刻烛雄谈,直至子夜而罢。
自后七年,崔公与李夫人相继病亡,申、荀二生不回原籍,就买宅于桐庐县内,与玉英、玉瑞二夫人,优游安享,寿俱至七十余岁而卒。荀生止获二女,长适士人俞元,次适进士崔玉振。申生生有二子,长讳肯构,次讳肯堂,俱成进士,为元名儒,然皆是二女所生,人咸以为玉鸳鸯之瑞云。后人有诗赞道:
从来班马才原并,每羡何韩事偶逢。
何日桐庐山下过,欲将茅草觅幽踪。
西湖流寓似飘篷,文既相如貌亦同。
玉鸳作缘成巧合,画龙为护定奇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