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陆行多虎狼,舟行慎风波。
不如沽浊酒,醉作田舍歌。
却说贾似道,与门客谢廷用、沈子良正在投壶,忽见贾平来报,今早有一件大事到了。似道惊问道:“有甚么大事?可是襄阳被围十分危急,又来催取援兵么?”
贾平道:“这也还是小事。今早卑职进朝,忽闻龙图阁学士崔信,竟把太师着实弹了一本。幸喜接本太监,看见本上是太师尊讳,不敢进呈圣上,将来付与卑职。卑职为此急来报知太师。太师必须把那崔信,着实重处才是。”
谢廷用道:“太师爷丹心为国,功比伊周,不知还有什么过失,可以弹论。”
沈子良道:“那老崔敢于劾奏太师,真是丧心病狂,不知死活的人了。”
贾平就将那本章呈上,似道连忙接来,展开看道:
龙图阁学士臣崔信谨奏,为奸相欺君误国事:臣闻,图治之主,惟忠臣无谠言;而明哲之君,首欲辨人邪正。是故,得人则治,失人则乱。殷相传说,而高宗中兴;秦任李斯,而胡亥覆灭。虽一邦一邑,犹必择选司牧,而况相天子治天下。安危所系,民命所关,胡可不辨其所用之人为君子小人者乎。臣窃按,贾似道,量同斗,性比豺狼。穷奢极欲,剥百姓之脂膏;误国欺君,固一身之宠禄。是真小人之尤而为殃民之贼也。先帝误用以为宰辅臣,每望谏官必为弹劾,岂知表里为奸,并无一人敢奏。及先帝殡天,臣又望陛下即位必能首正其罪。孰意毒雾可以迷天,阴霾尚能蔽日。而宠用倍加,赐以十日一朝,岂真有伊吕之功,而陛下遂托为社稷之臣耶。夫谏官虽知,而畏祸不言;陛下不察,而仍前误用。是使贾似道无伏诛之日,而忠臣解体,苍生倒悬,天下事尚有可为者哉。臣不暇远述往代之政,始以本朝之事言之。在昔,神宗皇帝,当天下太平无事,而用一王安石,举行新法,遂酿成靖康之祸。及高宗皇帝中兴,以张、韩、刘、岳为将,中原有可复之机,而误信一秦桧,罢战议和,遂致当时有小朝廷之叹。况今国势凌夷,十倍于昔,而贾似道之奸邪,又非特王安石、秦桧之比,陛下何为不一省察,而循二圣之辙乎。臣窃谓,陛下若不斩贾似道,天下安危未可知也。臣闻襄阳被围,今已二载矣。刺史吕文焕,闭城固守以待援兵,凡斋表三上,而贾似道置之不以奏闻,岂为陛下曾一言之耶。宜兴贼首刘新,聚众数万,劫掠州县,臣每至政事堂,力劝贾似道发兵剿捕,而贾似道俯首不应,陛下亦尝闻之耶?循州诸郡,久旱不雨,百姓饥寒,饿莩载道,未审贾似道肯为陛下剀切细言?又曾议赈议赦耶?昔汉文帝昌盛之时,贾谊犹言可为痛哭流涕,况今烽烟不息,国势乖张,虽卧薪尝胆,犹恐不足以图治,而加以贾似道凶邪,方泄泄然引用群奸,事皆蒙蔽。此愚臣之所以推心泣血而寤寐不安者也。臣非不知,今日言之于前,明日伏首于后。然臣年已六十有奇,死何足惜。所惜万民涂炭,社稷将危,而不忍陛下以尧舜之资,为奸臣所惑。辄敢昧死上陈,伏乞圣明,鉴谅刍荛,即将贾似道磔之于市,然后发兵援救襄阳,庶几民患可除,国势可振。于是斩臣之首以谢似道,则虽死犹如生矣。臣无任泣血瞻天之至。
贾似道看毕,气得手脚冰冷,坐在椅上,半日不动。沈子良道:“太师爷不须发怒,只消沈某一计,总教崔信自送其躯,而不敢怨及太师,却不是好。”
贾似道欣然问道:“汝有何计?幸即为我言之。”
沈子良道:“崔信本内,是说太师爷不顾襄阳危急。太师爷何不就出一疏,奏闻圣上,保荐崔信可救襄阳。闻得总制江臣,向与崔信不睦,太师爷再遣一人,密嘱江臣,叫他不要受崔信节制,临期按兵不动,不要助战。那时崔信孤军深入,无人接应,必然丧师损将。纵不阵亡,亦可治以失机之罪,却不是使崔信自送其躯,而不敢怨及太师的么?”
贾似道听了,拍手大笑道:“妙计,妙计。子良兄真是陈平得生,诸葛再世,我当急急行之。”
就唤谢廷用写下表章,明日早朝,奏闻圣上。正是:
乱曲直言须受祸,奸臣蠹国必去贤。
且把贾似道上表,保荐崔信领兵援救襄阳,按下不题。再说荀生,自与玉瑞小姐许约之后,正欲央媒求聘,忽见崔公要他代做弹章,劾奏贾似道,因所对不合,被崔公面叱数句,他心下怏怏不安。当晚就对申生道:“小弟幸与仁兄偕至西湖,同窗二载,不忍分离。但因近来思归甚切,更闻家叔暴亡,心甚不安。只在明早,就欲一辞归去。如吾兄在此,崔老伯相待如初,不妨留下。设或不然,亦宜速退吴门,勿至被他所薄。”
申生道:“仁兄所言甚善。在小弟,欲去之心久矣。所以逗留于此者,偶有一事耳。”
荀生亦不及详问,归到卧内,修书一缄,辞谢崔公。又题诗一律,以别玉瑞小姐。其诗道:
珍重佳人赠玉鸳,难寻冰人更凄然。
落花已把愁心惹,芳草还将归思牵。
宿世有缘期再遇,此生不遂只孤眠。
从今一别西湖水,肠断春风只有怜。
荀生题诗方毕,正值桂子出来,荀生就令桂子持进。送与玉瑞小姐。是夜,长吁短叹,不能合眼。及至天晓,急忙起身,收拾行李,适值崔公连日在朝,不及面别。申生一直送荀生到江头,牵袂依依,叮嘱保重,荀生就向姑苏而去。申生见荀生去了,不胜怅怏,回至园中不题。
却说吕肇章,见父亲写字,遣人来求亲,听得崔公许了亲事,又闻是大小姐玉英,美艳非常,心下暗暗欢喜。忽见荀生一旦辞别而去,转觉十分快畅。因想道:“荀文去了,申云那厮实为可恶。莫如生得一计,一发弄他去了,才泄我恨。”
正在踌躇,遂行至园中。忽闻申生在房内,吟哦之声不绝,便悄悄的躲在窗外,向内一张。只见申生手内捻一罗帕,上有草字数行,一连吟咏了四五遍,又微微叹息,就把来放袖中,竟自上床而睡。吕肇章心下大疑道:“看了这个罗帕,其中必有蹊跷。怪道那厮,半月以来,不尴不尬,学业全抛,原来却有这个缘故。只是那个罗帕,用什么法取来一看。”
低头沉想了一回,忽然醒起道:“必须如此如此,方中我计。”
遂推门进去,唤起申生,假意寒温道:“我看仁兄,迩来尊容消瘦,情绪全无,想必是为着功名,未得到手。只是春光几何,须要及时行乐。此去岳墓东首,有一个园亭,尽堪消遣。明日待弟备着一个小柬,屈仁兄到彼,以散闷怀,未审仁兄允否?”
申生道:“既承兄雅意,明日小弟必然领情。但我睡兴方浓,兄且出去。”
遂又掩门而卧。
到了次日,早膳方毕,吕肇章便来邀往。申生笑道:“难道今日真个相扰么?”
吕肇章道:“不过取笑而已,惶恐惶恐。”
遂一齐步出孤山,行至岳坟左首,向一个竹扉进去,不见有什么月榭花亭,只有一个女子,倚门站着。原来这里是一个妓家。怎见得,有前贤《忆秦娥》词为证:
香馥馥,樽前有个人如玉。人如玉,翠翘金凤,内家妆束。 娇羞惯把眉儿蹙,逢人便唱相思曲。相思曲,一声声是,怨红愁绿。
那个妓女,唤做凤娘。抹着满面脂粉,穿着遍体绫罗,略有三分姿色。一见申生,便既出门迎接。吕肇章道:“这位相公,便是我日常说的姑苏申起龙,是当今第一个有名声的才子。”
凤娘听说,满面堆笑,请申生到厅上,重新见礼道:“向来久慕申相公大名,不得面会,不意申相公今日到来,贱妾多多失敬了。”
又向吕肇章说道:“多亏大爷帮衬,才得申相公脚踏贱地,光辉下妾。”
说罢,一同坐下,侍女献上茶来。三人吃毕,吕肇章问道:“近来姐姐做什么技艺?”
凤娘笑道:“近来有一只私情歌儿,编得甚好,不如唱与两位听听,以解寂寞。”
申生道:“这也使得。”
凤娘便按板唱道:
郎情重,姐意焦,不得和谐鸾凤交。姐在帘内立,郎在帘外招。郎便道:姐呀,我为你行思坐想,我为你意惹魂飘;害得我茶饭不知滋味,害得我遍身欲火如烧。你不要推三阻四,只管约今夜明朝,空教我,一月如捱一岁长,纵有那柳嫩花鲜嫩待瞧。姐便道:郎呀,你有我心终到手,我有你心非一遭。不是我言而无信,只为着路阻蓝桥。你且坚心守,免使别人嘲。到其间,终有一日相会面,管和你合欢床上话通宵。
凤娘唱毕,申生低头凝想,忽然长叹。吕肇章看着凤娘,丢了一个眼色。凤娘点头会意。吕肇章道:“姐姐不要做此冷淡生活,快把酒肴出来,幸屈申兄在此,我们今日须要呼一个尽兴的。”
遂即申生首坐,自已对坐,凤娘打横里。捧出时蔬美品,摆满一桌。凤娘捧起巨杯,殷勤劝酒。申生怏怏不怡,再三辞道:“小生实为心绪不佳,无劳贤卿固劝。”
吕肇章笑道:“当此春光明媚,正宜醒豁胸襟。小弟虽然粗俗可厌,试看那柳眼桃腮,比着凤娘,果是一般风韵。仁兄还该放宽心绪,借景寻欢,畅饮几杯。”
申生道:“既承吕兄曲劝,小弟怎好固辞。只是默饮无味,可把色子拿过来,买快饮酒,倒觉有兴。”
凤娘听说,慌忙就把骰盆送至申生面前。申生拈起色子,先把吕肇章买过,次及凤娘,一连输了二十余杯,便觉醺然酩酊,坐立不定,走到床上,倒头而睡。原来申生酒量虽宽,只因心上有事,又兼吕肇章先与凤娘相约,做成圈套,所以买那隔年醇酒,顷刻灌醉。凤娘捱在申生身边,假意肉麻,伸手摸那腰里,果然摸着罗帕一方,等得申生鼾鼾睡熟,凤娘便即轻轻解下,递与吕肇章。吕肇章接来仔细一看,不觉面皮红涨,怒气冲天。原来诗尾写着“贱妾玉英书赠”六字,便与凤娘别道:“多感厚情,改日再当重谢。他若醒来,寻起罗帕,你只推不知便了。”
遂怒悻悻一直奔回园内。恰值崔公自朝房回,面带忧容,坐在侧边轩里。吕肇章就将罗帕,双手递去。崔公接在手中,从头念了一遍,面容顿改。遂慌忙问道:“此罗帕从何而来?”
吕肇章便把前事,细陈始末。因劝道:“此事未知真假,老年伯还要息怒,细细查实。只是这样轻薄不情之辈,原不该留他住下。”
崔公闻言,也不回答,就怒悻悻如飞的趋到后堂。未知崔公将玉英小姐如何处置?做出什么模样来?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