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曰:
从来西子拟西湖,绘出米癫图。
乱江深处莺声碎,人如蚁闹遍平芜。
堪听画楼传曲,最怜红粉当垆。
孤山梅鹤只今无,犹有忆林逋。
英雄不散金牌恨,千年逝水冷云孤。
漫说当时兴废,但余烟柳模糊。———右调《风入松》
这一首词,前一半是说,杭州山水,洵为天下名区。后一半是说,宋高宗南渡偏安,一连把十二金牌,召回武穆,遂致二帝殂于沙漠,那锦绣中原,不能恢复。及传到理宗开庆元年,金国虽衰,元世祖忽必烈方起兵南下。那时,在朝专政,又有一个赛秦桧的奸相,叫做贾似道。真是权侔人主,势压王侯,在朝文武官员,那一个不趋迎谄媚,甘为鹰犬。只有一人,姓崔名信,表字立之,官拜龙图阁学士。做人直峻敢言,不阿权要,时人遂以包铁面为比。只是年近六旬,单生二女。当时夫人李氏临产之时,有一同年,官居府尹,姓吕名时芳,馈送玉鸳鸯一对。此玉出在于阗,色夺鸡冠,鲜明润洁,价值二十万缗。才令人送进后堂,恰好李夫人一胞而举二女。崔立之大喜,以与玉鸳鸯相符。故长的叫做玉英,次的叫做玉瑞。
日月如梭,光阴似箭,二小姐倏忽长成一十七岁了。性资敏慧,态貌娉婷。不独描鸾剌凤件件皆能,兼又诗画琴棋无不通晓,真可比乔公二女,不数那赵家姊妹。那衙署虽则在城,但崔公颇有山水之癖,置一别墅,正靠西湖。四围翠竹成林,桃柳相间。内造楼房三带,备极轮奂之美。又有雕廊绣闼,曲折相通。崔公每日退朝闲暇,便跨马出郊。纶巾羽衣,登楼宴坐。或时唤一小舟,同了几个门客,撑到湖心亭上,徘徊吟眺。就是李夫人与玉英玉瑞,也为城市喧嚣,一年倒有八个月住在湖上。只因西湖景致,果是名山秀水。春有柳浪莺声,夏则荷花曲港,秋取月光于顷,冬称浅港断桥相兼。梵刹相连,园亭接布。所以笙管时闻,游人不绝。曾有苏长公绝句一首,单把那西湖赞道: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
暖风薰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一日,崔学士与贾平章议论不合,互相争执。崔学士遂出朝房,一直回到家里,与李夫人商议,要出一疏劾奏贾似道。李夫人再三劝道:“贾似道做人奸险异常,兼以皇上十分信用。若是相公出本弹论不准,触怒圣衷,只怕贾似道阴谋陷害,取祸不小。”
崔公愤然道:“我岂不知似道奸险异常,只为我受国恩,岂忍做那寒蝉给事,缄口不言。况今金虏未除,又值元兵侵犯,边疆危急,正国家多事之秋,我变何怕一死,坐视奸臣误国,决不学那些贪禄苟荣的一般尸位。”
说罢,便走出外边书房,独坐沉吟。只见管门的把一个柬儿呈上。惟公展开视之,柬上写道:“通家晚侄申云、荀文同顿首拜。”
崔公放下名帖,忙令门公请进。
原来申生字起龙,荀生字绮若,俱是姑苏人氏。年方弱冠,才比子建,貌似潘安。因念帝都壮丽,兼与崔公累世通家,所以到杭州即便报剌进谒。当时相见毕,二生衣冠楚楚,举止从容,崔公不胜敬重,道:“老夫只为国惊心,无一筹可展。今辱二位贤侄联骑过我,正好细细请教。若是乍到,未有寓所,敝园虽则荒冷,不妨暂住。”
二生因以园傍西湖,欣然应允。唤过从者,把那行李运至。是夜,崔公就令家童打扫中堂西首两间书室,与二生安顿。那一时,正值二月下旬,苏公堤上,草嫩花香。二生每饭后,联袂出游,观玩景致。或至香刹寻僧,或诣青楼访妓。若是崔公闲暇在园,便与谈论朝务,所言皆是经济要略,深切利病,崔公每叹服,因有相留之意。
一日,闲宴赏花。崔公与二生坐席才定,忽有一人,伟躯华服,自外趋至。二生慌忙起身,向前相见,要逊他首席。崔公道:“此乃敝同年之子吕肇章。虽则齿序居长,然已向住敝衙已久,决无僭坐之理。”
二生遂而依次坐下。须臾酒过数巡,崔公从容问道:“不知二位贤侄,尊公捐馆之后,曾有姻事否?”
二生惨然改容道:“侄辈俱因先父早亡,一寒如洗,是以蹉跎岁月,岂能议及姻亲。”
崔公把手指了吕肇章,就向二生说道:“老夫年将耳顺,做了伯道无儿。幸赖吕家年侄,向来相傍。只为他性资粗纯,文字里边不能进益。今观二位贤侄,他日必为伟器。若不弃嫌老夫,意欲屈二位在敝墅下帷。一则老夫便于朝夕晤言,以开茅塞。二则年侄肇章,得以共温经史,时聆切蹉之益。未审二位贤侄主意若何。”
申生道:“晚侄学疏才浅,正要请教吕兄。况以老伯厚爱相留,岂敢固却。”
荀生道:“侄辈幸蒙青眼,亦不忍遽尔言归。只是叨扰厚款,此心殊觉不安耳。”
崔公听见二生应允,心下大喜。又宽慰道:“二位贤侄有了这大才,真是干将莫邪,所向无敌。更望着意用功,以图高捷,不可因家事凋零,挫了迈往之志。”
二生道:“老伯所教极是。”
当晚,饮至更余,沉醉尽欢而罢,各各安寝。
自此,二生闭户潜心经史,除会文访友之外,未尝轻易出门。只有吕肇章,做人放荡不羁,时时潜游妓馆,终日忘归。虽则资性愚陋,目不辨丁,却恃了宦家贵裔,坦然自满自足,不肯虚心下问。又值二生才高广学,未免有矜傲之色。所以同馆未几,意气颇不相入。是时春来夏去,端阳节近。二生读至午余,神思倦念,一同步出馆外,徘徊于竹阴石畔。忽闻隔园楼上,箫声嘹亮。申生慨然道:“小弟意欲即事为题,各吟一绝,不知荀兄亦有此兴否?”
荀生笑道:“小弟正有此意。就乞申兄首倡,弟当效肇,请。”
申生即信口吟道:
片云拖雨过江城,倦倚朱栏眺晚晴。
自寓西湖肠已断,玉楼休度凤箫声。
荀生亦朗然吟道:
忽观榴花已盛开,伤心独自影徘徊。
欲知尽日垂帘意,为妒双飞燕子来。
荀生吟毕,又叹息道:“小弟与申兄,学业虽就,怎奈书剑飘零,家无换石。已当终军之岁,未操司马之琴。寂寞无聊,岂能堪此长日乎。”
申生道:“不待兄言,小弟已愁怀种种。自非敬兄相慰晨夕,弟已忧愤成疾久矣。”
荀生道:“我两人虽为异姓,胜似同胞。他日乘车戴笠,决不忘今日之交情也。”
言讫,便携手进内。取过花笺,各把绝句写出,贴于座右。只见吕肇章吃得半醉不醒,笑嘻嘻的踱进书房来。见了壁上笺诗,也勉强吟哦了一遍,拍手大声称赞道:“好诗好诗,妙绝妙绝。二兄有此佳制,小弟也把枯肠搜索步韵。”
申生仰首相视道:“吕兄也要做诗么?奇了奇了。”
荀生大笑道:“若使吕兄做得诗来,如今遍地通是诗句了。”
吕肇章听了,登时面色涨红,不觉发怒道:“我老吕虽则不通,难道这一首绝句就料我做不出来。你两个纵是有才,怎么这般轻薄。”
申生道:“忝在相厚,不过取笑而已,吾兄何必动气。”
荀生道:“做得来做不来,与弟辈无甚干系。吕兄忒杀认真,绝无休休之量了。”
二人你说一句,我说一句,半真半谑,气得吕肇章半句也说不出来,便悻悻走了出去。二生也不睬他,竟把房门掩闭。吕肇章一直趋出外厢,坐在椅上思忖了一回,转觉恼恨道:“我为崔年伯厚情,款留在此读书。衙内若大若小,并无一个敢来欺慢我。谁想这申云、荀文两个寒酸畜生,自从到此,恃了才学,几番把我当面讥笑,难道我就真心让他不成。不若进去,再与他争论一番。”
主意定了,刚欲起身,又立住道:“我若与他口角相争,只怕崔年伯不知详细,反道我出言唐突,得罪于他。我且权时忍耐,慢慢的寻一个机会,在崔年伯面前,搬他一场是非,使这两个畜生存身不得,便可以出我这口恶气了。”
主意已定,强把愁容按下,依旧满面堆笑,相与二生谈论,暗暗寻他不是。好在崔年伯面前毁谤他。
攸忽又是八月中秋,是晚崔公自有同僚公宴,二生也为节日,暂辍牙签,同往苏堤,闲步在柳荫之下,徘徊半晌,又走过断桥,席地而坐。谈笑多时,共联一绝道:
水色山光共悄然,(申生)
此身如在画图边。(荀生)
愿随西子湖头月,(申生)
飞入香闺伴绮筵。(荀生)
吟咏未息,背后一人大声赞道:“好诗好诗,仆虽卤莽,愿与二君作竟日之谈,不识可乎?”
申荀二生回首视之。只见那人,身躯壮伟,面红口方,昂昂然一个美男子也。那人飞来向前,欠身施礼。二生知其不凡,慌忙接礼,遂邀进园亭,分宾主坐定。那人先问了二生姓氏,二生答了,也就问他乡贯姓名。那人答道:“小可乃湖广长沙府人,姓任名季良,自十三岁从父出游,飘荡江湖,今已一十二年矣。因慕武林湖山胜概,不远数百里而来。岂意邂逅间得闻佳句,小可虽非知音,然一睹清光,便知二君乃是当今名士。”
申生道:“足下既爱俚言,想必善于吟咏。倘有奚囊,愿乞见示。”
任季良笑道:“仆虽弓马熟娴,自幼废学。若要寻章摘句,其实不能。”
荀生道:“弟观足下,气宇不凡,决非庸庸禄禄之辈。况值年纪正少,何不发愤读书,以求精进。”
任季良道:“二君有所不知。方今豪杰纵横,四郊多垒,必须伊尹之才,才能拨乱为治。而况内有权臣,外无良将,只怕天下事纷纷攘攘,未有定局。一到了兵戈交战,那时靠不着这诗云子曰也者字面。仆虽狂言,幸忽见弃。”
二生默然不答。任季良又笑道:“今晚乃中秋佳节,仆已命苍头备酒在寓,只是一人独酌,无以畅怀。若二位足下,不以武夫见鄙,容当携至高斋,同作一宵良晤,是一大快也。”
申荀二生听了,欣然道:“小弟已蒙崔老先生整备酒果,正欲屈留足下一醉,何必要把佳肴携至。”
任季良道:“同在客途,岂有相扰之理。”
遂唤过从人,附耳说了数句。那从人去不多时,便把整治的鸡鹅鱼肉等物,并一坛美酒,陆续搬进。
当夜,万里无云,一轮皎洁。吕肇章自到朋友家赴席,只有申云、荀文、任季良三人同饮。呼卢行令,直到子夜而散。二生送任季良到湖边,但听得满湖画舫,笙歌婉转,欢笑之声不绝。真个是,中秋胜景,惟有西湖第一。此时,任季良已是醺然大醉,跄踉而去。当时月色倍明,二生依依不舍,靠在石栏赏玩,直到东方已白,方才就寝。未知此后任季良与二生有何话说?吕肇章如何生出是非?且听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