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治西二十余里,有寺,曰本觉,即古檇里地,檇里亭犹存。寺僧文长老者,通禅持戒,博学攻诗文,多与达人墨士相宾主。堂前种竹数竿,畜鹤一只。遇月明风清,则倚竹调琴,嗽茗孤吟。真不愧于清修者也。
时苏文忠公轼,守杭,有事于润道,道过檇李,泊舟寻访,将以证所闻何如耳。及见,款侍之外,不发起居一语,点坐澄神,怡然自得,若不知有公之在前也。东坡因喜,赋诗一律:
万里家山一梦中,吴音渐已变儿童。
每逢蜀叟谈终日,便觉娥眉翠妇空。
师已忘言真有道,吾除搜句百无功。
明年采药天台去,更欲题诗满浙东。
文长老一东坡遂知为刚明劲正之器,一毫私不可于者。敬和一诗,以寓酬勉之意。诗曰:
身满华于法界中,香厨底事感天童。
那知本觉从何觉?才悟真空自不空。
若有相对原说梦,到无言处却收功。
一勾月出星三点,汝向西来我面东。
东坡见诗,益大敬异,因谓文曰:“久慕禅宗,已申快睹。但后期难再,不识何以教之。”
文微哂曰:“公性素明,岂容复赘。惟一言相励,便不负斯来耳。”
东坡曰:“请问一言者何?”
文曰:“颉颃翔呜,物莫我撄,不足为之荣;羁穷窘局,动与祸触,不足为之辱。浩浩乎云无心,皎乎月常新。庶几乎一代之伟人。”
东坡深额其言,相笑而别。
后六年,苏公自徐移湖,再过檇李,因思长老之言,复造焉。时则小门半掩,松竹萧然;庭间孤鹤见公至,则点头张羽,飞舞长空,似拜告状者,三。东坡异曰:“汝亦识故人耶?”
及访侍者,方知文已卧疾于床,不能出迓,而鹤若为之代启也。苏略与语,复赋一诗以记。诗曰:
愁间巴叟卧荒村,米打三更月下明。
往事过年如昨日,此身不死得重论。
老夫壮士情相得,病不开堂道益尊。
惟有孤栖旧时鹤,举头见客似长言。
吟毕而别。又十年,自翰林学士累章请郡,除知杭州。旨下日,东坡私贺曰:“钱塘佳胜区也,湖上清风,山间明月,复可在吾襟握中矣,能不喜哉!且文公旷别十年,此行当便一面,又一幸也。”
及舟近檇李,心腹念之。推窗豁日,忽见文长老已杖锡徐来,笑相谓曰:“相公别来无恙乎?”
东坡维舟,执手,且笑且谈。但语多凄惨无聊,非复向日之比。及抵其门,一击而进。东坡意其点茶留款,先所事也。不意独坐移时,久待不出。始怪而呼之,则有一僧趋礼而应。东坡因问曰:“文长老待客,何所见而迎,又何所见而避?”
僧曰:“文师脱化尘寰,经五秋天,安得又有长老迎避于公耶?”
东坡默然良久而悟,不言所以。又赋一诗:
初归鹤叟不可识,渐作云归无处寻。
三过问间老病死,一弹指顷去来今。
存志见惯浑无泪,乡曲难忘尚有心。
欲向钱塘吊圆泽,葛洪川畔待秋深。
收讫而去,后无所闻。人但知苏之至过于文,而不知文实有以致苏也。后人因闻风仰慕,乃作东坡馆三过堂,以寄遐思。今本觉东坡馆址,毁圯莫辨,而三过堂亦虚存名。世上之人,不能旧然兴起,奉问于莅士者,岂急于他而不暇及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