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奴贼数战不过,曾埋细作周学高等,扮作逃民,混居城中,串通夷犯可可孤山等,结连刑部牢内囚犯,曾于十二月廿二日夜反牢,砍开狱墙,逸出多犯,希图内应。幸喜朝廷洪福齐天,四门谨严,外面奴贼消息不通,只在城外放火为号。可可孤山等,见事势不偕,躲在细作家里暂避,两日不敢出头。那些牢内走出死犯,陆续拿住几个。时闻得城外设祭,祭恤阵亡六将,查明兵士,关与掩骸。那可可孤山等夷犯,便要乘这个机会,要妆作兵士假亲丁,混出城南,不想得当时左都御史曹查保甲,加严十倍,东城御史高又于各仓场巡防员役,通行申警,无时刻疏怠,内外信息,所以水泄不通。这逃囚终日空自盼望,兼以圣天子不常觉察。廿八日,上传刑部都察院云:
逃出狱囚,昨日擒获若干,如何不来奏报?失事至此,尚然怠玩,好生可恶!看即查各衙门已擒获,仍数来说。仍一画急着五城大书牌面,各街逐巷,晓谕居民,但刑狱囚隐匿,有献一名到官者,验明,赏银二十两,刑部给与,不许短少。如有隐匿不报的,事发,与狱囚同罪。两邻不举,一体治罪。立刻传行,不许少延。
圣谕一下,五城兵马即大书牌面,各街逐巷张挂。那些奸细见了这牌面,个个惊张,没一个不思即刻飞出城去。百姓人役见了这牌面,个个喜欢,没一人不思拿获几个,送官讨赏,便是半夜三更,更加严缉。
可可孤山三个夷犯着了忙,扮作军兵,思走出城。时正三鼓,大明门外梆梆响了更漏,可可孤山三个,撩着衣,寂寂的行。城内捕军,正在悄悄的查,常是四五人一簇。内有一个姓莫,名须有的,专会打拳舞棒,扯淡说谎,所以姓莫,人便代他绰号作须有,到这名头,更叫得烂熟。闻得牌面上云:“报得狱囚一名,赏银廿两。”
他便插入捕军人伙内,要去拿贼。
廿八夜,便也在四处抓寻逃囚,正逢着可可孤山扮作军人撞来,终是贼人心亏,见了人便走不成步,踽踽而行。莫须有心打一想:“若是军人行走,一步一步猛向前行才是,这军人如何一步进,又一步退?知道了,莫不是今日五城兵马牌面上要拿的勾当了?我若捉了去,廿两银子分文到手,不要待他们分功,麻了心肝!”
走向前,轻叫道:“越狱底哥,咱在这里!”
可可孤山不提防,错口应了一声。莫须有喜不自胜的道:“着手!着手!”
不则声,使个探马势,黑地里,当可可孤山心窝一拳,可可孤山知是拿他的,撇死的架开,悬脚腾空一踢,放虚一脚,转身用个抛架势,便在莫须有眼上又一突,莫须有也架开,用脚当头滚进,可可孤山侧身避开,走近前,把右手揪住莫须有头发,莫须有把左脚尖对住可可孤山脚尖,把右手覆住可可孤山右手,把左脚望前拿去,把可可孤山扑地跌倒。
莫须有便把个脚去踹住他的背脊,可可孤山也不敢叫,翻转腰,使个小鬼跌金刚法,把莫须有也仰天放倒,两个一似狮子滚绣球的,在地上乱滚。可可孤山力大些,莫须有恐打不过,叫喊起来道:“拿住越狱贼!”
连喊了三五句,可可孤山惊了,用个金勾,把手就他口中一插,莫须有即用手,把孤山手指一扑,扑入口里,着力一啮,啮出了血。孤山慌忙把扯出,四双手紧紧相搏,四边捕军闻得喊叫,把火把四面来照,早已撞着那两个夷犯,把索来扣住了。三四个向前,把可可孤山捉起绑了。
孤山两手被绑,心不甘,尚那个头拳向莫须有胸膛上一撞,莫须有不防,又一仰面跌倒。捕军人笑道:“你如何早不叫我们,却两个在这里洒拳。你要自己夺了功去,该有这场磕跌晦气!”
莫须有道:“拿得真贼便好,取笑则甚?”
遂欢欢喜喜和了捕军,拿去献功。正是:
鹬持蚌时蚌持鹬,相撞到此谁放伊。
天网难逃应捉获,靖烽万里斩奴儿。
话分两头。却说那些奴贼,专候城里消息,却水泄不通,镇日在各处,日则打掳,夜则放火。时山东巡抚王、河南巡抚范名下官丁商议,纠聚数百人,各执器械,四处捉获败余的虏囚。这官丁各欲立功,更加勇猛。探得奴贼四散抢劫,众官丁便四散埋伏,逢着便奋勇向前。那些败余奴贼,零零星星,无队无伍,被官丁杀得东走西避,砍死无数。廿八夜又有奴贼千余,埋在四边放火,又被兖城伯率兵赶散,杀死多众。奏上圣明。奉旨:
官丁奋勇斩零级,许查明叙赏。奴贼放火,着守城日,杳无消息。
时西司房有个孔目,那一夜闻得刑部牢内火起,也曾奔来救护,火光中见有个人与反出狱囚同在伙内喊叫,他记在心里,朝夕只在街上,要认着这个人,扯去送官,立个大大功劳。这人自从劫了囚,也躲了几日,要待事静逃走,今日听得圣旨要查墙外有无奸细,心中惊唬,恨不得立时走脱,也是天理不容,黄昏时,把头伸出门外看人,刚刚遇西司房孔目走过,这孔目心想:“这人,那里会过来?”
沉吟半晌,猛省道:“是前日夜劫囚重犯,内有这人在里。”
记了门路,夜邀两个伴当,拿了钯,远远躲在那人住的房子外,只离得十把间房屋,直到三更,听得开门,那人悄悄拿一把棍,向正阳门去。孔目跟在后走,心里只恐拿错了人,几翻欲举钯向背后打去,又想道:“若还不是,明日怎了?”
沉吟一会道:“若是真贼,自然不同,且近身喝他一声,看何如?”
走近身喝声:“劫囚贼在这里!”
那人听得,也不说话,用个盖天竹棍拦腰打来。孔目举钯一隔,当的声响,那人抽转棍,用个草里蛇戗,就下一搠,又被孔目把钯柄向下扫开。孔目心慌了,即忙叫道:“你两个快来!”
那两个向前,把脚一挂,那人仰天跌翻,被孔目向前缚住。那人道:“你们无故拿我则甚?”
孔目道:“谁叫你劫重犯?”
把来拷勘,那人受刑不过,招出真情。上一本,捉获劫囚重犯事上奏。奉圣旨:
周学高,着本卫孥送镇抚司究问。
自是贼已渐渐拿得十分七八。城外贼夷见城中号令严明,防卫加谨,知难成事。况营中又缺粮草,恐军食不继,遂将所掳男女放回了多多少少,率兵直抵通州,要攻围通城。不料得通州四处把守得紧,奴贼先到数十骑早被我兵挫折,遂逡巡不敢向前,撤旗东回。直隶巡按方一本,逆奴觇通未遂事上奏。奉圣旨:
据奏,虏骑东回,亟宜追剿。该督抚、镇道,侦贼所向,各务制胜,不得轻任逸出。枢辅并与檄知。
自是贼夷逃生无路矣。
话分两头。奴贼放回了多少年妇女,多者与丈夫一同被掳,不敢认作亲友,今日便也作一起回乡。当日有别营鞑子,见大营都督营内无粮,放回女子,便也都放大半与他去,不敢多匿。于是有夫寻妇的,妇寻夫的,子寻母的,母寻子的,尽是良乡、宝坻、固安、顺义各县人民。
其中物有凑巧,事有奇异。宝坻县有个后生,各处避难,闻得奴贼东遁,我民各就西路逃生,涿尘路上逢着个女子,黄昏时候,行走不动,坐在大树下,嘤嘤悲啼,且生得有八九分姿色,这后生见他啼得可怜,问道:“娘子,莫不是拆散鸳鸯耶?何苦情如是?”
女子道:“妾固安人,曾被贼人掳去,逼奴不从。他定要把奴污辱,将一条绳索子紧住奴手,一头缚在牀柱上,正要强奴同睡,忽闻传令,贼人都往大营听差,奴私解开绳索,拿些乾粮,暗地从后门逃出,今已两日,肚中饥饿,脚步难移,亲夫不知下落,生死存亡未保,是以悲啼。”
后生曰:“娘子,我和你正是愁人莫对愁人说,说起愁来愁杀人。在下是宝坻人氏,姓古,名直。为奴贼入寇,夫妻两人,随着众人,晓夜奔走,只听得背后喊声震天,只道鞑虏追来,却原来是我这边杀败的溃兵,风闻将军孙谈、赵宗普早已逃了,那些军人武备久弛,全无纪律,教他杀贼,一个个胆寒心骇,不战自走,及至遇着平民枪人衣食,一般的会耀武扬威。我古直虽有些手段,怎当他溃兵如山至,不敢与他争,舍命奔走,但闻四野号哭之声,回顾不见了妻子,乱军中无处寻觅,今已十零日,只索罢了。适间猛听得有妇女悲泣之声,好像我妻子声音相似,因撞着娘子也。合当同病相怜,我带有盘缠乾粮,娘子不知随着我等,小生探问荆妻消耗,就便访取尊夫,不知娘子意下如何?”
妇人收泪谢道:“如此甚好。”
古直解开包裹,将几片面饼递与妇人充饥,走向贼掠过的地方躲避,似夫妻一般,晓行夜宿。古直并不肯一些苟且。
那妇人感其美意,对着古直道:“感君相救,得脱贼手。第寻夫访妻,也是难事。今日一鳏一寡,亦是天缘,热肉相凑,不由人不思成就一对,君意何如?”
古直泣下曰:“为失佳偶,心肠痛绝,不知落在谁手?忍更亏他人名节耶?娘子得脱贼手,正天全娘子松操,在下决不敢以芜葭相倚也。”
女子亦泣下曰:“君禀心如是,尊夫人不久当即完聚矣。”
次日取路进城,途中刚遇一男一女,亦迤逦而来,四人相觑,则彼一男,即古直所遇女子夫也,其一女,即古直之妻,各认着亲夫,两下悲号。
古直问那人曰:“荆妻何以得与君同走?”
那人曰:“小弟姓苗,名秀实,固安县人,只为逃难,路遇溃兵冲散同林,探得贼人东去,因奔西路来,特地寻拙荆,反遇着尊阃,今十余日矣。当时实是怜他孤身无倚,他朝夕涕哭思君,小弟曾劝他说:『兵凶年辰,别时容易见时难,不如和你成就也罢。』他道:『甫脱贼手,又逢强盗!』对天嘱道:『我柏氏,因遭兵火,夫妻仓忙拆开,未及一言分别,是以不肯便拼一死,不意今日所遇非人,妾今死去,化作杜鹃鸟,飞鸣吾夫君前足矣。』便要撞死。小弟见他大节凛然,再三谢罪,再也不敢放出一点半分儿野性,喜得完璧付还兄赵。不识荆妻与古兄曾有那事否?”
古直道:“天日可表!兄可问令政便知。”
那妇人备述古直高谊,苗秀实纳头下拜。
古直还拜曰:“蒙兄全妻,反拜弟耶?”
秀实曰:“尊阃自全,弟荆妻非君弗全耳。”
遂拜契为兄弟,两下把妻子兑还。古直长一岁,苗称为兄。柏氏亦与那妇人拜为兄妹。曰:“清平日,莫忘今日之遇也。”
正是:
女志如石岂可移?矢心至此称男儿。
感恩欲把身躯付,不是鸾凤不共飞。
吟啸主人闻此,为之题曰:
同林乍折锁双眉,玉体无瑕只自知。
见色不乱千古少,倚松弄笔赠新诗。
录之,亦以见节义之人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