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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佩孚

  贿选前,曹锟任直鲁豫巡阅使,与奉系对峙。徐世昌为总统,系直系名誉领袖,然事事沮抑于曹,积不能平,乃引奉张以自重。奉军入关,系徐所电召,此电适为曹锟搜出,徐惴惴不自安,日惟饮酒赋诗,以示暇豫而已。时梁士诒组阁,吴佩孚通电讦梁卖国,文词激越,不为中枢稍留余地。梁倒周(自齐)代,张作霖乃以武人干政为口实,举兵讨吴,于是曹、吴岌岌备战。当是的,曹询某幕客:“今后收拾时局,果以何法为先?”
  其人答以:“东海由安福议员所推戴,非合法总统。公如以恢复法统相号召,则东海之地位失,天下事不难定也。”
  曹击节称善,隐蓄取徐而代之意。奉军既败,徐踉跄走津,曹氏稳待黄袍加身,刻不能耐。而吴霹雳一声,以迎黎为请,颇予曹以难堪。其后贿选成,吴练兵洛阳,不问理乱,及奉军卷土重来,吴始至四照堂组织总司令部。
  迨冯玉祥倒戈,前线直系大崩溃,吴绕海道南下,由黄州而岳阳,凄惶失志。未几,冯与奉系反目,吴转辗至京汉道上,重整旗鼓,虽成弩末之势,不足以问鼎中原,而各方尚有慕其虚声与之结纳者。
  是时冯玉祥已退兵南口,令鹿钟麟留守北京,奉军长驱而入,北京危如累卵,有人向冯军献策,放出延庆楼之曹锟,以团结旧直系为号召,拥吴为主将,以抗奉军。冯然之,即命鹿等发表拥吴通电,使吴重视曹之生命,亦应委曲求全,以待时机之推展。而吴视政见为重,放曹为轻,决然予以否认。鹿等迫不获已,一夜之间,全部退出北京,自是吴、冯怨毒益深,百世不能解矣。
  及国民革命军崛起岭南,出师北伐,吴军首当其冲,望风而靡。武胜关外兵车拥塞,吴处四面楚歌之势,顽梗不改。时曹锟已于乱离中脱樊笼,由保定南下,主张收集余烬,回戈北指,以声讨奉张之大元帅为名,而置南方于不问。
  吴部将靳云鹗、彭寿莘等均然其说,使曹锟能畅行其志,张作霖知大势已去,必不战而退关外,然后直系与国民革命军在可能范围内提絮并进,则今日直系之残余势力,在北方诸省中至少必留一角;而近年来东北军与冯玉祥所领导之第二集团军,在国民革命旗帜之下,其风头向不若直系之健也。
  然吴胶执己见,宁与奉张捐怨修好。曹抵郑州时,吴迎之于车站,寒暄数语,即请驻跸开封,命豫省长熊炳琦妥为延款,视若赘疣,不复与曹一面,此为直系历史最后之一阶段矣。曹锟一生庸暗,为直系偶像式之首领。
  然偶像非一无足取也,用不着时并不碍事,用得着时可比一尊活菩萨。盖曹与段祺瑞、王士珍、段芝贵等同为袁世凯所办北洋武备学堂学生,资望颇高,为人蔼然可亲,深得直系诸将领之爱戴。吴氏丢开此一顶大帽子,故其最后之挣扎终归幻灭而已。
  当吴佩孚离川北上时,张学良迎之于前门外车站,执犹子礼甚恭。盖张、冯(玉祥)暗潮甚烈,欲引吴以自重也。吴意态殊傲慢,频施训饬,张不怿。下车后,宴之于顺承王府,以诸将陪侍。
  酒半酣,吴纵谈时局,视天下若无物,张益为掩耳,大有敬鬼神而远之之意。时直、皖旧人,欲燃北洋团体余烬。吴北上后,段祺瑞亦以金光明法会来平。奔走吴、段之门,欲冶冰炭为一炉者大有人在,段颔之,吴亦报可。
  惟吴自视高,不欲踵段之门。事闻于段,怫然曰:“子玉昔为偏裨,以兵谏博时誉,其行动与倒戈无殊。今时过境迁,彼来谒我,往事不提可也,合作云乎哉?”
  言下大有羞与哙伍之意。盖吴、段襟怀偏狭如出一辙,其不能捐嫌修好自意中事,双方党徒奔走调解,真是庸人自扰而已。小张对于吴、段,皆以前辈视之,设宴相邀,段居首,吴亚之。吴表示必往,而届时未果来,彼或戒于段氏老气横秋之态度,令人难耐,不欲取辱于酒馔纷纶时也。是日段亦未至,于是团结北洋系之幻梦澌灭殆尽。
  于学忠曾为吴部属,吴未尝大有造於于,而于事吴犹昔。吴在旧都日与党众相周旋,党众以吴为偶像,吴亦乐此不疲。然以英雄迟暮之吴老秀才,仅能抚髀兴叹,纸上谈兵而已。该派以说于入伙为请,吴然之,于尝语人曰:“我受老帅及副司令(指张氏父子)深恩,没齿不忘。然大帅(指吴)吾旧主也,事大帅为私情,事副司令为公谊,讵可以私情而废公谊耶?”
  于为此说,盖欲于保持人格之中仍释疑于小张,其用心之苦、处境之艰,颇为时人所谅解。无何,吴使人言於于曰:“大帅来旧都后,常言公如壮缪之事曹,而大帅则如煮酒论英雄时之玄德也。”
  此则以壮缪许于,而自居于玄德公,与吴平日以关、岳自况者不类。于应之曰:“诚如君言,则壮缪还刘之日封金挂印,未尝利曹之甲兵金帛也。君归语大帅,果以壮缪相期,于某愿即日释兵柄,天涯海角,只身相从,略无顾瞻也。”
  吴氏至是始知于之不可动。其后策士、舌人长期浸润,吴、于感情渐臻恶化。挑之者曰:“于某所部尚有公之旧属,于氏恋权位,不肯降心相从,公宁不能自谋耶?公如广结声援,竖立旗号,其中必有慕义之士闻风而起者。”
  吴自审於于无厚恩,戚戚然有所不忍。策士乃伪造吴之委状,潜往保定,煽诱于部。事败,于默然。自是以后,岁时伏腊仍诣吴处问起居,余时则绝足不往,而吴之雄心,亦如槁木死灰矣。
  小张去国后,吴、于间之关系并未改善。吴虽昏耄,颇悟策士播弄之非,渐远之;策士亦知吴之不可复振也,弃之若敝屣。故吴初履旧都,有桓桓卫士,有失意军人,有政客,门庭若市,其虚声仍足以炫耀一时;今则形单影只,情绪单调,以前种种,譬如昨日死矣。
  客有自北平归来者,述吴佩孚近事甚详。吴自卜居北平东城什景花园后,旧侣过从,门庭颇不寂寞,即党国名贤因公北来者,无论识与不识,亦多驱车往谒。黄郛与吴有金兰之契,呼吴为“二哥”,余皆呼“大帅”,亦有呼为“二先生”者,吴一一款接。
  惟日本人及西装革履之士,则摒诸门墙之外。前有日人上角,系伪国军事参赞,善操齐鲁之音,乔装华人,觅友为介,得与吴一面。事后有人告吴,吴愧恨不已,严嘱阍者,毋许以劣货冒充国货。关外日人及伪廷宗室夙震吴名,欲诱之入彀,衔命而来者,见吴述及国势阽危,辄露嗔目奋髯之状,皆不敢白来意,废然返。
  吴不参佛乘,颇崇道教,倡为三教混一、以教治政之说。尝驰书某巨公,阐扬斯旨,语皆怪诞不经。某巨公作书报之,词意婉约。近传吴有从事垦殖之说,局外人未悉底蕴。
  惟吴壮心未死,时兴抚髀之叹,尝谓:“康藏富源,倍于关外。国人争欲问鼎中原,鲜有高瞻远瞩,以启发边陲为己任者,行见大好河山,同归于尽。倘能假我事权,俾克投身绝域,披荆斩棘,以固吾圉,此生平大愿也。”
  外传种种,殆由是而起。
  吴倨岸犹昔,恒对客作长谈,自是其是,绝类训词。客有往谒者,例不回拜(移居北平后,仅回拜章太炎一次。章、吴晤谈时,互道契阔,幸操余姚语,吴则满口蓬莱土音,有通译为之传达,至堪发噱)。综观吴之一生,未尝有所惮服,有之,惟张夫人耳。每盛怒,得夫人一言而解,夫人有所命,辄不忍拂其意。吴座上有四方诡奇之士,或善使剑,或能吞金吐火。
  其最著者,一为四川老人,年逾百龄,与吴跬步不离;一为大侠彭太义(辛亥炸死良弼之彭烈士家珍,即其子也),剑光如练,阴森怖人。张夫人语吴曰:“君性耽此道,夫复何言。惟置诸家庭饮宴间,将启外人疑窦,慎勿尔尔。”
  吴诺,即迁老人于外。
  吴虽无所事,而职司甚多,如北平红字会及救世新教会,皆以吴为总理;各家慈善堂莫不有其手书联语,亦莫不列吴为常务董事也。又设正一堂,自为总理,下分三院,即慈院、公院、修院是也。吴已六十许人矣,而矍铄犹昔,黎明即起,散步庭阶,浇花观鱼,怡然自得。所蓄金鱼至夥,形形色色,吴每晨伫眸细数,不以为烦。吴所居有卫兵九十名,特务警察若干名,皆旧日健儿也。
  以吴之处境言,当较胜于放逐荒岛之拿破仑;而桓桓武士终始追随者,仅此寥寥之数,则又如白头宫女,不堪回首话当年也。特务警察亦吴旧部改编,鲍毓麟长平市公安局时,规定由局给饷,至今未改。吴之生活费,初来北平时,张学良以世谊月馈四千金,张解组游欧后,改由北平军分会按月照拨,列入军饷项下。
  外传吴受委军分会高等顾问,殊无其事,惟军饷例须七折,故吴实际收入,月仅二千八百金,颇露窘态。有人言于军分会代委员长何应钦,请益之。何叹曰:“此公清况,吾亦知之。然例不可违,岁时伏腊,当以军分会名义酌予补助,以符原数。”
  闻最近财政部长孔祥熙,曾馈以五千金。吴勤于作书,顾非兴之所至,不轻作画。某君南归时,乞其墨宝,吴不假思索,振笔书联曰:“回首可怜歌舞地,如今不似洛阳时。”
  殆不胜身世之感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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