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汪步肯为着捐官,几乎上骗。幸而古老三的假委员破案,自己占了上风,十分感激陈太史。又因这一来,官场的声气,觉得通了好些;仔细想着,并没什么不得意。
这天,从家里出来,想去找张季轩谈天。马车刚出弄门,忽然见南头一部包车,内中坐着一人,不是别个,正是旧友单子肃。步青忙叫停车。子肃也下车,二人同到公馆。步青让子肃到花厅上,升炕坐下。子肃道:“步翁到那里去?”
步青道:“兄弟今天抽空拜两位客,没甚事儿。子翁光降,必然有个道理。我们多谈一会儿不妨。”
子肃道:“兄弟也没甚事,只因要到广东去,替敞东张罗一注买卖。官场的应酬,步翁是知道的,免不了靴儿、帽儿、补儿、顶儿。步翁,你如今是二品顶戴,做大人了。那从前的五品补服好借给小弟用一用么?靠着步翁的福,将来二品是不敢指望,只要升上一级,弄个从四品的起码大人,阔他一阔,就是万分之幸了!”
步青道:“子翁也休过谦,兄弟却没捐过五品衔。只是这补子还有,从前本打算捐五品的,因此托人打从京城里买了两副。这种东西,我们上海却买不到,待我送给你吧。”
子肃起身道谢。步青就去把补子找出来,送给子肃。子肃再三称谢而去。
慢提汪步青便去拜客,再说单子肃系买泐洋行的买办,正是个五品衔候选知县出身。买泐洋行因他合官场联络,特地访请的。每月薪水银三百两。订定合同,一切应酬费用都归洋行里贴补。子肃得了这个美馆,说不得在外面张罗。一年多,没见主顾,银子倒用去三千多两,觉得对不住东家。这回破釜沉舟,远行一趟,却指望收它个一本万利哩。
闲话休提。当下子肃搭上轮船,到得广东省城,找个客栈住下。同伙去了两位。所喜广东官场倒有几位熟识的,逢路打听。可巧广西派了一位委员,陆襄生陆大人,到上海采办军装。这陆大人是候补知府,合广西常备军总统李启茳世交关亲的,因此襄生在他营里当营务处;只因添招马队,去打土匪,所以要添办军装,陆大人才到广东哩。子肃打听得这个消息,当天就去拜陆大人。襄生不知就里,挡驾不见。子肃连忙送了他家人门包五十两。真是银子说话,哪容襄生不见么?这次去拜,自然请见了。子肃与将来意说明。襄生诧异已极,并不很信。次日午间,子肃着人送一桌满汉席给襄生。襄生看那手本,原来单敬送的。襄生打定主意不受,吩咐来人道:“我在客中,一个人也吃不了这桌酒席,你抬了回去吧。”
来人哪里肯听,请一个安,回道:“主人再三交代,总要请大人赏收。”
襄生决意不受,硬叫他抬了回去。不多时,子肃亲自押着酒席,仍复送来,禀道:“这点儿敬意,不算什么,总求大人赏收才是!”
襄生道:“兄弟一个人,再也吃不了,白糟蹋了可惜,子翁抬去转送别人吧。”
子肃道:“大人可以请客的。”
一句话提醒了襄生,暗道:“广州府请我吃过饭,我何不转送给他。也见我们交情。”
主意已定,便应允收了。赏给来人两块钱。子肃坐谈一会儿自去。晚上子肃又到襄生寓里,约定明天去逛花艇。襄生喜的是珠江风景有趣,一口应允。
次日,襄生早起,正在梳洗,家人回道:“单老爷来了多时,在客厅上等着哩。”
襄生忙道:“快请他上楼来。”
家人便去把子肃请上楼。襄生道:“累子翁候久了,多多有罪!”
子肃连称不敢。家人送上早点,襄生邀子肃同吃。家人收拾好了烟具,子肃见他一支枪是假有厓竹的,倒有了年代;一支是化州橘红做的;一支是茅竹镶银的;都不甚精致。烟灯也不好,是遂生烟具铺买来的。当下襄生吃过早点,早有家人把烟泡子上斗。襄生躺下,举起枪来,呼呼的抽了四口,再行掉边,照样也抽四口,这才让子肃道:“子翁,尝尝我这云南土好不好?”
子肃真个躺下,吸了两口,道:“好是很好,就只淡些。卑职有藏下的云土陈膏,那是好极的。还是那年中国合日本打仗时买来的,有十多年了,那面子上结了一层绿油。卑职问过他们吸烟内行的人,都说,这烟吸了连痨病都医得好,不要说什么肝气、痰喘、胃脘疼痛等症,那是烟到病除。”
襄生听了大喜。原来襄生本有胃脘痛病,所以吸上这烟,也就只早起八口,是紧要的,以后吸不吸听便。他候补时倒不妨事,尽管独自一个吸,没人来问罪;偏偏进了营盘,又是簇新常备军营务处,自己知道要使出些文明的劲儿来,不好意思公然摆出烟具吸烟。没法儿,早起关着房门,躲在帐子里面吸,无奈烟气是关不住的,一丝丝的透到外面,门外的人都闻着有些香味,大家暗中知道,陆大人是有烟瘾的。因他是总统的亲信人,谁敢在虎头上捉虱。自此襄生的烟吸得根牢蒂固,再没有后患了。只是向来躺着吸不敢昭彰,也无心讲究这烟膏烟具,觉得不甚爽快。此时听得子肃说有那样好烟,不觉馋涎欲滴,暗道:“据他说那烟,吸一口足抵八口,不知道他肯送我不肯?”
想罢,趁势问道:“子翁,这烟有多少呢?好借几钱尝尝么?”
子肃道:“大人要吸,待卑职去取来,这原是为着大人们预备下的。”
襄生喜道:“那如何当得起呢?”
子肃忙写一个字儿,叫家人去把小皮箱里两只白磁缸取来。二人入榻闲谈,襄生道:“我们要算一见如故,不拘形迹的了。你再休大人卑职的闹起来,我们还是结了异姓兄弟吧。”
子肃道:“卑职那敢仰攀?既承大人如此错爱,卑职就拜大人做老师,明天备礼过来。本来卑职仰慕大人,也不止一天了,好容易会面,一面跟着大人学些乖,再求大人栽培栽培,也好出去干点儿事业哩。”
襄生道:“子翁太谦了。”
不料子肃从此改口,不闹什么卑职大人,口口声声叫襄生老师,自己称门生。襄生居之不疑,十分畅快。
一会儿云膏来了。襄生看时,原来两个大白磁缸,约莫有六寸围圆,八寸来高,两缸足有五六十两。不觉大喜,连连称谢。子肃把缸打开,就在烟盘里取一个小银盒子,把那根象牙烟捎挑出,挑满了一盒,便去替他卷了一口,上了斗,双手捧枪送给襄生。襄生吸过一筒,觉得异常舒服,赞道:“好极了!我自从吸了这几年烟,也没吸过这般好烟。但是这么两大缸,我受了也觉不安,收了一缸吧。那一缸你留着自己吸。”
子肃道:“门生吸烟本是没瘾的,家里还有,老师尽管留下。”
襄生笑逐颜开,只得收了。当下又额外多吸了两口,子肃也陪着吸。襄生叫家人又挑满了一盒,带到艇子上去。子肃身边掏出一个金表,看时已是一下多钟了。子肃道:“我们去吧。”
襄生道:“我想吃过饭去。今天炖了一只鸭子,还有广州府送来的几样菜哩。我又叫他们买下了蠔,不吃却糟蹋了。”
子肃道:“艇子上的菜,也还下得去,门生特地叫他们备了两桌,还约了两个朋友,在那里伺候老师。这两个敝友,弹唱都内行的。门生觉得广东调不好听,还是串几出二簧西皮有趣些。只怕他们都在那里候久了。”
襄生道:“你太费心,也罢,我们就去。”
二人又躺了一回,这才叫家人取出衣服换好。原来是件湖色熟罗夹衫,蓝宁绸大襟夹马褂,衬着一张黄中带青的脸皮,十分出色。轿子搭到楼下院子里,二人同上珠江,直闹到晚间十一下多钟,这才散局。子肃果然拜了襄生做老师,送了襄生一副烟家伙,据说是八百两银子买的。襄生是久在两广,知道上副烟家伙要值千把两银子哩。
混了几天,同上轮船,买的是鲤门大餐间票子,都是子肃惠钞。那两个会唱戏的朋友,也跟着同回上海。难得风平浪静,子肃见襄生闲着没味儿,便凑趣道:“老师会碰和么?”
襄生触着旧兴道:“那是我最喜的事。自从到了广西,此调久已不弹了。”
子肃大喜道:“趁着在船上没事,我们凑成一局好不好呢?那二位挨位朋友,要算得好手。”
要知挨拉朋友,就是会唱戏的人,都是宁波原籍,却生长在上海的。一是余小春,一是周大喜。子肃虽说他们是挨拉朋友,其实两人说得一口好官话,挨拉的土音,早已没有了。子肃要说他碰和好,特提出他是宁波人来。闲话休提,当下叫人到帐房里去,借了一副麻将牌来,调开桌子,四人上局。余、周、单三人约定了,只许输不许赢,说明一百元一底。上场第一副,是子肃平和。子肃道:“我闹了个锅盖和,今天要输到底的了。”
襄生打起精神,接连和了五副,连了三个庄,面前排了三大注洋钱。小春、大喜还好,子肃早输下了六十块钱。八圈打罢,三人都输了,襄生赢到三百五十七元,觉得不畅快,再连四圈。上场时,襄生牌风不好,一圈下来,输了八十多块;第二圈襄生的庄,起出牌来看时,倒有十二张筒子,三张一筒,一对九筒,二三四五六七八筒搭着一对九万,把九万拆开发下去,小春碰了。轮着襄生摸,可巧摸着一张一筒,襄生且不开招,把那张九万又发了。对面大喜发下一张七筒,子肃道:“筒子要留心哩!”
转过来襄生摸一张九筒,分明和了,却嫌副子不多,便把一筒开招,摸着一张五筒,把牌摊下。三人见是清一色,都站起来齐声赞道:“好牌!”
子肃道:“了不得,四十二加八是五十副。自摸两副,五十二副三番四百十六副;三百副封门足够了。一家要输六十块钱,横子加算,这还了得!”
小春、大喜笑道:“我们每人预备一千块钱输,大约够的了。”
子肃也笑道:“只怕要输到一千光景哩。”
话休絮烦。四圈碰完,襄生足足赢到八百六十三块。子肃输到五百二十一块,道:“还好,只输了一半!”
次日晚上,又是一局。襄生赢得不多。船到上海,公馆早已预备停当,一切都是单、余、周三人料理。天天吃花酒、碰和、看戏、吃番菜、逛花园,自不必说。大约襄生虽人仕途,也从没经过这样舒服的日子,又妙在要什么有什么,先意承旨的这般有趣。
一天,走过大马路,见有一家天宝银楼,襄生想起现在的金价便宜,打他一副金镯子,倒还上算,便叫停车,进去说明打一副六两重的金镯子。铺子里自然应允。襄生回公馆后,却早忘怀了。隔了十来天,襄生在兆贵里黄翠娥家吸烟,忽见他家人领着铺里的伙计,送上一盒首饰,两对镯子,都是金的,连嵌钻石,约莫值一千几百银子。襄生道:“我用不了这些手饰。”
那伙计道:“这是单老爷付过了钱,叫我送来的。”
襄生只得收了。翠娥向襄生要首饰,襄生送她一对环子,上面两粒钻石,却是真的,足值三百多块钱。翠娥也满心足意了。晚上便请子肃吃酒,见面再三道谢。正在豁拳行令的时节,却见家人送上一封信来,襄生取来看时,原来是他的家信,拆开一瞧,才知他兄弟和他商量一家南货铺召盘,打算盘他的,还短三千块钱哩,襄生拉着子肃商议。子肃劝他只管叫令弟盘下来,三千块钱有处设法。襄生重托了他。次日下午,子肃匆匆赶来,手里握着一张纯大庄的票子,交给襄生。襄生看时,果然三千元,很觉得不过意,道:“这注钱,我要出张借纸,照大例八厘起息吧。”
子肃道:“什么话?老师要用钱,哪里还须写什么借纸,起什么利息?”
襄生道:“我心里很是抱歉,既然如此,只好暂挪用的了。”
子肃道:“正该如此。”
当下席散无话。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