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汪步青巴结不上吴和甫,心里着急,虽系大冷的天,头上也冒出汗来,暗道:“他神气这般落落的,只怕这注买卖不成,白破了钞,那才冤枉哩!”
只得打起精神,问长道短。他说三句,和甫只答一句。步青没法,索性不开口,做出一种恭敬的模样来,犹如子侄见了父叔一般。和甫脸上,倒转过来了,和气得许多。步青这才悟出,忖道:“官场中人,最喜人家低头伏小。和甫先生虽没做过官,却是头品顶戴的道台,难怪其然,我称他先生,已是错了。充着筱渔面子,应该称他老伯,客气些就该称他观察。咳!自己的不是,怪不得他,还是叫老伯亲热些。”
主意想定,连忙要改口,可巧侍者送上笔砚,请点菜。步青趁势道:“老伯今天赏光,小侄不胜之喜!只是老伯天天吃番菜,是吃腻了的,要想几样新鲜菜才好。老伯请点,待小侄来开出来。”
伯芳见他足恭可怜,笑着说道:“吴老伯是不大吃番莱的,我深知道他。你请吴老伯吃花酒,他倒很欢喜。依我说,叫几个时髦倌人来热闹热闹,倒使得。菜呢,随便点几样吧。”
和甫听得步青一派恭维,心里很舒服;又被花伯芳说出自己的脾气,有些动怒,只是实喜叫局的,将机就计,乐得开怀,便笑道:“伯芳是耐不得了。你们爱叫局尽管叫去,别牵上我。”
伯芳道:“老伯如今难道不玩了么?小侄是合老伯常常同在一块儿的。陆小宝不是老伯得意的人吗?我来写。”
说罢,把笔砚取在身边就写。和甫只得听之,又道:“既然被你闹开,索性把张月娥、左兰芬、王梅卿一同叫来,大家热闹热闹。”
伯芳大喜,一一替他写好,又把筱渔,步青合自己叫的几个写完发出。和甫是不吃外国酒的,步青只得要了两壶京庄酒,菜来就吃。一会几,局也到了,和甫大乐,拉着陆小宝的手,躺在烟铺上,唧唧哝哝的密谈去了。步青叫侍者开了几个新会橙,给和甫送到烟铺上去,和甫这时不觉乐得手舞足蹈。原来诸公有所不知,和甫的老婆,相貌极其丑陋,然又欢喜吃醋,和甫没儿子,屡次要想娶妾,只怕他老婆不允,闹得场面上不好看,所以成日在外面玩。这一阵子,看中了陆小宝,要想娶她;谁知陆小宝嫌他狐骚臭,若迎若拒的。骗他些钱罢了,并没真心跟他。和甫不知就里,在小宝身上,叫他花个上万银子,也都情愿的。闲话休提。再说当时席上,别的局都散了,只陆小宝还没去,步青急欲合和甫谈买卖,他却被倌人缠住了,不好去合他说话,只得把话告知了筱渔。筱渔合他叔父说知,和甫如梦方醒道:“地皮的事,既然前途肯出到这个价,我也不同他扳难,你合步青做去吧。”
步青听了这话,大为惊异,忖道:“这真是个好主顾,看不出他神气来得严肃可畏,原来是个傻子!他肯把地皮交给他令侄作主,这就有得法子想了!”
不言步青暗自欢喜。再说和甫忽从烟铺上挺起身躯,道:“今天我来复步青的东,就在陆寓吧。”
步青连称不敢,道:“老伯赏酒吃,小侄不敢不到。”
和甫又约了花伯芳,伯芳也答应必到。当下各散。
到得晚间,步青不等他请客条子到来,赶即走到陆寓。谁知和甫还合陆小宝坐马车没回,步青自悔来得太早。娘姨留他吃茶,步青辞去。下楼就到叙乐园,吃了一壶酒,叫一碗虾仁面,点心过了,然后再蜇到陆寓。和甫已回,见步青第二趟又到,不觉笑道:“请客就要请你这样的客,果然至诚。”
步青道:“小侄生来性急;况且老伯赏酒吃,不敢迟到的。”
和甫大喜。一会儿,客已陆续来了。步青有意凑趣,多叫了两个局,和甫心上倒不以为然。酒阑时,步青想要翻台,先合筱渔商议。筱渔道:“家叔怕的是吃花酒闹到三四下钟,又怕没钱的人陪着他花费。依我说,你不必多此一举,徒讨没趣的。”
步青红涨了脸,忖道:“财主人只许自己阔绰,不许人家效尤,这也是个通病,我乐得省钱,岂不甚妙。”
当下就合筱渔谈那地皮交易。筱渔道:“家叔的意思,总要卖到十六万银子。”
步青道:“黄浦滩的地,虽然长价,只是十六万金,价也太大了!错过这俄商的主顾,只怕找不着第二个。依我说,十四万银子,彼此不吃亏,好卖的了。”
筱渔摇头,道:“家叔的脾气,除非不说出口,既要十六万,是没得还价的。”
步青道:“不瞒筱翁说,兄弟今天会见俄商的通事,他说俄商肯出到十万八千,再多是不肯出的了。仗着我去说法,或者撞关十四万,有点儿指望;咬定十六万银子,是做不到的。”
筱渔道:“家叔的意思,宁可把地皮留着,决不肯贱卖的。他除非急等着钱用,才肯出脱哩。”
步青道:“有了十四万金,把来做买卖,一月就是一万多两,论不定的。依我说,令叔既然把这片地皮交给你做,你何不硬自作主,把这地卖给俄商。我们来做露水买卖,包你两个月,赚到一万八千银子,作兴透过头的,你敢不敢?”
筱渔听他这般说得有理,倒有点儿活动,只是迫于叔父之命,转念一想:“宁可做稳当事情,不要上了他的当,倒弄在自己身上,头两万的交易,不是顽的。”
打定主意,便一口咬定不卖。步青这时合筱渔附耳谈了多时,恐怕和甫见疑,只得罢休。吃过稀饭,大家道谢辞别。次日,步青又找筱渔。筱渔分明在家,晓得步青必要合他麻缠,叫人回说不在家。步青没趣自归。这时已逼年关,步青所指望的,是这注地皮款子。谁知筱渔竟不上钩,弄得进退为难,到得三十晚上,诸债毕集。步青是超前逃到浦东朋友处躲债去了。妻子也另赁了房子住下。债户追到贻德里,那有影儿,只索罢了。步青过年后,慢慢的打听没事,然后回到租界。有一天,在五云日升楼吃茶,可巧被绸缎铺里的伙计扑面撞着,就向他索去年的欠,通共一百廿元。步青道:“我去年被南汇一个朋友约去帮忙办喜事,到家迟了,所以没合你们清算。我既回来,自然一二日内就来还清的,你何必这般着急呢?”
那伙计听他说的有情有理,便也无言自去。步青从容吃茶,坐到晚上才去。回家把积欠算过,大约非有二千多块钱,开销不来。现在所有的,不过三四百块钱,便把衣裳首饰典当,也还不敷。横竖没人知道自己的任处,遇着债主,躲掉便罢。因此不放在心上,一般在外面混搅。
一天,独坐无聊,踱到张园,泡了碗茶,在那里细品。张园是倌人来往的去处。步青一眼望见金宝钿,陪着一位客人吃茶。那人合金宝钿眉来眼去,十分亲热。步青看得动人,只是自己手里无钱,无可如何,只好别转头,不去睬她。又坐一会,忍不住站起来要走,忽然宝钿的大姐,走到面前,说道:“汪大少,为啥勿来?只不过欠倪两百块洋钱,勿犯着勿来啘!”
步青臊得满面通红,只得答道:“我为着南汇一个朋友,约去办喜事,没在上海过年,昨儿才来的。原打算今天来摆酒,只是有一位朋友,约着吃番菜,吃过了番菜,再来吧。”
大姐见他身上衣冠济楚,倒也不疑,叮嘱着晚上必来、跟她先生自去了。
步青举步欲行,刚出张园向东走了一截路,可巧又碰着一个查裁缝,是常年台步青做衣服的。计算欠他的帐,大约也有五六十块,两节没有还一个大钱。这查裁缝既然遇见步青,那肯放他过去,只不敢动蛮。当下便问他要钱。步青叫他明天来取。查裁缝道:“我到你公馆去过,门都锁了,没一个人在里面。我打听左右邻居,知道你搬场未久,只不知住在那里。汪老爷,你可怜我们手艺上赚几个钱,是不容易的,还了我吧!”
步青怒道:“混帐东西!我又不少了你的钱,为何半路上合我下不去?你开帐来,给你便了!”
查裁缝道:“不是这般说。汪老爷是何等祥的富贵人,何至于少我们的钱?只是小店也一般请着伙计,也要开销工钱、饭食、油火。再者,丝线、炭火,那一件不是钱买来的?况且汪老爷的衣服,工饯只二十八块,代料倒有三十来块。人家只认得我,我没法交代,实在赔垫不起!还求你高抬贵手,救我则个!”
步青道:“糊涂东西!我原叫你到我家里来取,这是在路上,一味的同我蛮缠,成何体统!难道我来逛张园,还带了钱还帐不成?”
查裁缝道:“该死!我只知道向老爷讨钱,却不知道问老爷住处,究竟老爷搬到那里?”
步青道:“我现住虹口广东路第五十五号。你去找我便了。”
查裁缝心中不信,待步青转过身躯,他便跟在后面,察看他的踪迹。步青转了几个弯,到得西新桥,望巷子里一钻,幸亏查裁缝眼光尖亮,随即跟了进去,只见步青站在一家门口打门,有个娘姨开他进去。查裁缝那敢怠慢,一脚跨进了大门,嚷道:“汪老爷,你好歹赏还欠我的六十块钱吧!”
步青料不到他跟来,被他这一嚷,大吃一吓,回头答道:“这是什么地方,你敢混闹!去叫巡捕!”
查裁缝道:“什么地方?你好来得,我也好来得;你叫巡捕,我也要叫巡捕。你欠我的钱,我来讨债,没什么犯法,便到公堂上,也说得去的!汪老爷,你要不还我的钱,我便去登告白,叫人知道你如今躲债在西新桥六十七号门牌。你债主一齐拥着来的日子有哩!”
步青听他说话蹊跷,知道这人有点儿难缠,骗是骗不过去的,只得转过脸笑道:“查师傅,你不要着急,我还你钱,你请进来坐吧。”
查裁缝不管好歹,走到中间屋里,一屁股埋在椅子上坐着。步青取出他开来的帐,合他细算,要打个七折,不肯;打到九折,还不肯。查裁缝拿定了他的把柄,定规要收足钱。步青没法,只得照帐算给六十元零二角,一文都没少他的。查裁缝拿了洋钱,弯弯腰说声:“对不住!下次有衣服做,我再来报效。”
步青道:“我也怕你这位大师傅了。我要做衣服,宁可开销现钱,给别人做去,再不敢请教你了。”
查裁缝呵呵大笑,袖了洋钱自去。谁知他这一去,被几处绸缎店、皮货店都知道了汪步青的住处,要债的跟踪而来,络绎不绝。步青躲在楼上,只叫娘姨回债。要债的破口大骂。步青忍不住火冒,也不敢发作。
是晚一夜没睡,左思右想,别无生路,还是去找吴筱渔,问他借这么二三千块钱开销开销,然后好在上海滩上做人。主意打定,次日起一个绝早,趁着要债的没来,偷偷走到六马路,弯过宝善街。只听得有人说道:“粪太太来了!”
步青举眼细瞧:只见一个妇人,蓬头散发,身上穿件灰鼠皮袄,月白湖绉面子。一双小脚,上面罩着黑湖绉的裤子。包车夫推着她过去,众人视线为之一集。欲知此人为谁,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