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汪步青因洋货被水浸湿,又失去许多值钱的呢绒等类,十分懊恼,说不得同余仲蕃赶到浦东,把货物查点清楚。当下雇船载来上海,在大东门、西门一带,摆了几处摊子,减价出售,叫店里伙计们管着,果然有些人来买。谁知那些伙计们,只是看买主的辫子曲不曲:不曲的,他便多减些价卖给他;曲的,便少减些价。报帐时却将最贱的价目开上,明欺步青不知道。这却难怪他们,原来步青因为他们不当心,失去若干货物,将他们薪水扣除了一个月,以致大家离心,趁此机会,乐得赚他几文。
这宗湿货,卖到一个多月,方才卖完。结下帐来,整整的折阅一万银子。步青无可奈何,捐道台的那句话,只得暂时搁起。只因心中纳闷,也没出去吃酒碰和,就在家里,请了对门的陆小姐来,合一妻一妾碰和。那陆小姐做了步青的干女儿,自然不避嫌疑,未免勾勾搭搭。这日碰和已毕,步青叫陆小姐到自己书房里去看照片。他娘子合姨娘怕惹厌没去。陆小姐倒有兴头,跟着他干爹登登登下得楼来,正要跨入书房,不料大门没上闩,有两个客人推门闯了进来。陆小姐大惊,只得退缩了几步,自上楼去。步青定睛看时,这两位客人,却不认得,见他们一贫一富:一个衣衫着得十分齐整;一个衣服却着得很旧的。那气概并都不凡。只得迎上几步,问道:“二位来到舍下,有何见教?”
那着得齐整的道:“听说这里有位汪步肯先生,在家么?”
步青道:“在下就是汪步青。不知吾兄贵姓尊名,一向少请教。”
那着得齐整的,答道:“兄弟是范慕蠡,这位是江西刘浩三先生,特来拜访的。”
步青向在上海,就听说范家是个大富户。慕蠡是少年豪爽,花柳场中很出名的,大家叫他阔少范。料想他们登门拜访,必有事故。这一宗好买卖上门,那里肯当面错过呢?这时步青胸中把合陆小姐顽耍的一片热心,化为冰冷,那神光全注在范慕蠡身上了。
当下连忙让他们到书房里坐,叫王福泡上好的雨前茶,拿香烟、雪茄烟来。慕蠡合浩三踱进书房,就见这书房虽小,倒也布置齐整,铺设精良。上面一副对子,是庄大彤写的,称他为表侄。慕蠡暗道:“原来他是庄府上的亲戚,算起来要比我长一辈哩。”
一会儿家人送上茶来,另有一个东洋描金托盘,托着五支包金的雪茄烟,十支埃及国制的上品纸卷烟。步青敬上雪茄烟时,慕蠡不吸,身边取出一支翡翠烟管,另外又掏出两支雪茄烟来,赠给步青一支,道:“兄弟这烟,是托人在美国带来,算是极品的了。步翁尝尝。”
步青谢了。接在手中,把托盘转敬浩三。浩三本不吸烟,因爱那埃及纸烟装卷工细,取了一支。三人吸起来。浩三没吸过烟,咽下去,有些呛,咳嗽几声。步青只觉得慕蠡的雪茄烟,来得味儿清纯,十分赞美。
慕蠡道:“兄弟来请教的,只为吴府上一片地皮,靠着李家北厂,兄弟想买他的。听说吴府上地皮,都是步翁经手,要请费心代为说合,谢仪照提,不知步翁意下如何?”
步青掀起两个肩头,陪笑道:“好说,好说。慕翁的事,兄弟应该效力,用不着谢仪。只是这吴老头儿,脾气很大,碰着他高兴,把地皮跌低了价钱卖出去,也是有的;碰着他扳难起来,说价一万,休想九千九买他的地皮。兄弟从前替他经手一注买卖,总共三亩地皮,他讨人家八万银子。人家还到七万,他还不肯卖。后来急等着钱用,便宜出脱了,还不到七万的数目。如今他在这地皮上面,得着甜头,财是发够了,也不等着钱用了。要想买他的地,就如去求他一般,这买卖很难说合的。”
言下低着头做出想主意的模样来。慕蠡素性爽直,见他这样为难,只道事儿不得成功,便起身告辞道:“既如此,只索罢了。惊动,惊动。”
步青连忙止住道:“慕翁休得性急,这事总在小弟身上。慕翁的大名,小弟是久仰的。吴和甫那老头儿,也早知道慕翁欢喜爽快。小弟叫他定个老实价钱,省得噜苏便了。但不知近着北厂的那一块地,总共多少亩?”
慕蠡道:“北厂西边一块,约有十来亩,料想都是吴家的。他肯卖时,就请说个价目,兄弟明天候信。这片地,比不得热闹地方,总要便宜些才是。”
步青连连称是,又道:“慕翁只管放心,小弟总要替慕翁说合这桩事,不叫慕翁吃亏,一准明天晚上,在一品香给信吧。弟去定了座,再行奉请。浩翁也请同来。”
浩三道:“奉扰不当。”
步青道:“什么话,我们一见如故。小弟最爱朋友,巴不得多结几位知己,热闹热闹。”
慕蠡道:“步翁也是个爽快人。我们也不客气,明天准到便了。”
说罢,起身。步青这才放心送他们出去。原来马车已在大门口等着,只因车轮是橡皮包的,所以来时并没听见声音。
步青送客回来,心里很喜,暗道:“我湿货上折了一万银子,就在这注买卖上连本搭利收回,有何不可?”
转念道:“我那陆小姐,好容易被我哄下楼来,又被他这两人冲散了,如今不知回去没回去哩?”
一面踌躇,一面急急的跨上扶梯。他娘子迎着。步青问道:“陆小姐呢?”
他娘子道:“她家里的娘姨,叫她回去了。”
步青大失所望,只得以为后图。当晚步青有事在心,饭也没得心思吃,要想去找筱渔;奈为时已晚,他是早经出门的了,只得耐心过了一宿再说。娘子的房里没趣,就到姨娘的房里躺烟铺。十二点钟,就睡了。
次日一早起来,早膳已毕,过了瘾,看看表上,已经九点钟了。料想筱渔也要起身,随即上车到得吴公馆门口。步青是出进惯的,一直走到筱渔的书房。家人送上烟茶二事,回道:“少爷昨天回来得迟,这时还没起身哩。汪少爷要有话说,请坐一会儿等等吧。”
步青道:“你不要惊动他,我坐一会儿便了。”
家人去了。一会儿,又送了四碟干点心来。又是一具极精致的烟家伙。步青大喜,便躺下烧烟,补吸了两筒。筱渔还不见出来。步青觉得没趣,回头见榻上有几本长方的小字石印书,取来消遣。打开看时,是一部“滑头记”。逐回看去,都是骂的滑头,怎样骗人钱财,窃人货物;后来又说什么掮地皮的滑头,怎样以贱作贵,怎样欺瞒买主。步青读了一遍,由不得良心发现,悟到自己执业的不堪处来,面红耳热。过了一阵,良心复昧,忖道:“我吃这碗饭,虽说混帐,然而他们那般有钱的,来历也就不正,知道他是怎样讹索人家来的?骗他几文用用,也不伤天理。我虽说会骗,还没这书上说得厉害。他那法儿,尤其周到,叫人一时间勘不出他细底,所以做这注生意,身分还要抬高些。昨天我恭维范慕蠡,幸未被他看出破绽;千万不该请他吃番菜,这是我没主意,露出马脚,叫他猜定我有大好处在内,贪图做这一注买卖。将来还起价来,总不能如我愿的了。唉!可恨,可恨!”
步青正在后悔不迭,搦着这本书出神,不提防筱渔掀帘进来,叫声:“步哥。”
原来筱渔合步青,近来结拜了个异姓兄弟,所以叫他步哥,闲话休提。步青听得筱渔唤他,猛不防吓了一跳。见是筱渔出来,将书掷过一旁,立起身欢然答道:“筱弟,你今天起得恁迟,昨儿在那里吃酒的?”
筱渔道:“步哥,不瞒你说,我昨天在清和坊洪寓摆了一台酒。有两位朋友,定要翻台,情不可却。三台吃完,几乎天光大亮。今天起得迟了,倒累步哥坐候了许久。”
步青道:“那倒不要紧,只是老弟这样常常熬夜,恐怕身子吃亏。你也是四十来岁的人了,比不得少年人精神好。你脸上比前瘦了许多,这不是顽的!”
筱渔道:“金玉之言,不是真正知己,也不肯说。我也觉得很苦,以后外面的应酬,也要预备躲掉几处。花钱呢不要紧,就只身子吃不住。”
步青点头,道:“正该如此。”
筱渔问步青为什么多天不出来,步青道:“原来老弟还没知道,愚兄开在浦东的洋货店,被潮水将各货浸湿,不说它了,又被人家暗算了好些货色去。卖时又没工夫去查看,果然吃了大亏,折了一二万银子的本,心里纳闷,懒得出来。我们疏阔了这许多天,今儿是要紧来看看你的了。”
筱渔道:“足感厚意!小弟也因公馆里事儿忙,加上些没法儿的应酬,直头没得一天闲空,早要来候步哥,总不能如愿,好在我们知己,不在乎这场面上的了。”
二人一问一答,谈得高兴。家人送出早点,原来是两碗面。筱渔请步青吃,步青道:“我吃过早点的了。”
筱渔道:“多时了,吃些不妨。这面是小厨房下的,先用鸡鸭口蘑冬菇,熬成了汤,调起面粉来;擀成这面,分外可口。你不信尝尝看。”
步青果然尝了几筷,十分好吃,不知不觉,一碗面吃完了。”
筱渔还吃稀饭。步青躺下去吃烟。一会儿,筱渔也吃完了,叫人添上一盏烟灯,二人对躺着吸烟。
步青趁这个当儿问道:“老伯的地,有一块在李伯正北厂的西边么?你知道不知道?”
筱渔道:“怎么不知道?这片地倒有九亩六分三厘,只因坐落的偏僻,没人肯买。家叔的意思,有十二三万块钱,也肯出脱的了。你有主顾么?”
步青道:“有是有一个主顾。但是十二三万块钱,据我看来,还要大大的打个折扣,方能成交。前途劈口就说,地方偏僻,要便宜些才肯买哩。”
筱渔道:“没多少折头可打。总之,不到十万块钱,家叔不肯卖的。”
步青道:“且说起来再说。”
筱渔附耳道:“这注地我可以作得主,你只合前途尽心做去,要满了十万块钱,我们每人就有五千块钱的好处。”
步青道:“做得到吗?老伯何等精明,那里哄得他过?”
筱渔道:“步哥,休得多疑。你不要管,包在我身上便了。”
步青大喜道:“既如此,我便做去。但是照例的提头,不在其内的。”
筱渔道:“那个自然。”
青步欢喜别去。
到得晚间,步青早已定过一品香的座,请过范、刘二人的了。看看表上,时刻已到,便叫套车到一品香去。坐候一回,范慕蠡合刘浩三都到。步青请他们坐下点菜,开了两瓶外国酒,三人同饮。慕蠡道:“那地皮的事,究竟怎样?”
步青道:“这事兄弟只当容易说合,谁知吴老头儿,这九亩六分三厘地,要卖十五万块钱,兄弟也嫌其太贵,慕翁是不消说,有银子犯不着买这样的贵地。”
慕蠡怕的是人家奚落他,被步青这么一激,倒动了气,把手在桌上一拍,怒道:“十五万块钱,什么稀罕?上海滩上,难道只有他该地皮的阔,我倒不信。就这么十五万块钱买他的!”
步青觳觫恐惶,半晌答道:“慕翁,不要动气,他虽讨十五万,也总要还个价。那怕三千五千,总要扣掉一点儿,这注买卖才说得去;要是这么一口价,别说慕翁太觉吃亏,就是兄弟也不肯说合。岂有此理!这样偏僻地方,那里有一万五六千一亩地的价钱,和甫也太心狠了!”
慕蠡听了,只当他是个好人,说的公道话,十分信服。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