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阿大利听得夏病畦说,能替他运谋,收回权利,十分大喜,便鼓起兴致来,吃酒吃饭,狼吞虎咽的,把三样菜两碗饭吃个罄尽。病畦却只吃了一碗饭,算怅一圆二角,自然是病畦惠钞。二人同出店门。病畦又请他去吸烟,大利辞道:“我向来不吸,你是知道的。”
病畦道:“你陪我去躺躺吧。”
大刊应允,便踅到宝善街一个公司烟馆楼上。病畦去挑了烟来,尽量呼吸。原来这公司烟馆,所贪图的是取它那点儿灰。病畦吸过烟,斗子里满满的都是灰,通归烟馆里挖去,闲话休提。
二人一同下楼。病畦又领大利到了胡家宅野鸡窠里,找到一家熟识的野鸡,叫做花翠琴。原来这花翠琴合病畦,要算一对野鸳鸯。病畦除非不到马路,到马路总要住在她家的。今天同着阿大利,倒不便住,不过借这里打个尖站,合翠琴会会面罢了。谁知翠琴却已上青莲阁去。她的妹子翠环在家,走来陪客。大利见这个女子,长得十分貌美,衣服又穿得齐整,只当她人家小姐,合病畦是甚亲眷哩。又见病畦合这翠环动手动脚的,心里有些诧异,忖道:“病畦也太没道理了!人家闺女,怎么好调戏她呢!”
一会儿,翠琴回来。大利见她穿件湖色罗衫,白纺绸的裤子,涂脂抹粉,十分妍丽。一进房门,就叫夏老爷。病畦和她说不出那种亲爱的样子。大利渐渐的悟到这里是个堂子,两个女的必是倌人。江北娘姨道:“这位老爷,今天也住在这里吧!恰好两间房,一人一间,没有再巧的了!”
病畦道:“这位是阿老爷。他家太太厉害,你留他住了,被他太太知道,找上门来,你怕吃不消哩!”
那江北娘姨道:“只夏老爷喜说这没来由的话。太太是何等身分,那里会找到我们这里来呢?”
病畦道:“你不信,只叫你们小姐问阿老爷便了。”
那翠环听了,果然把半边身子靠在大利身上,问他太太怎么厉害。大利臊得满面通红,一句话也回答不出。翠环一把将大利手拉着,走到对面房里。江北娘姨跟着过去,开了灯,敬了爪子。翠环就向大利切切私语,无非是劝他住下。吵了半天,病畦踱过来。翠环才放了大利,附着病畦耳朵,道:“这阿老爷到底肯住不肯住?他做什么买卖的?”
原来翠琴姊妹二人,都是扬帮,还没学会上海话,所以对病畦、大利说话,都系乡谈。大利不甚懂得。病畦却句句听得出。当下也附着翠环的耳朵,答道:“这位阿老爷,是大有钱的!你没知道上海有个粪太太么?就是他的老婆。只是今天他却没带钱来,迟这么一两大,我合他同来,住在这里便了。”
翠环大喜,拚命巴结大利,约他明天来住。大利心痒难熬,巴不得今天就往,却因没有洋钱。病畦催他同行,只得怏怏而别。
当下回到病畦家里,只听得楼上女人声音叫道:“三丫头,你下去看看,你爸爸回来没有?房东讨房钱,来过三次了。明天不给他,他要叫巡捕赶我们出去哩!”
原来病畦租了一幢房子,虽是小小的房间,也要六块钱一月。他把楼上做了住房,楼下做了客堂。只因这月没得油水到手,吃用通是赔的,十分艰难,所以欠了房钱没付。房东要叫巡捕来赶他,那是没法的事。病畦的意思,这注房钱,要出在大利身上的了。生怕他女儿下楼,直言不讳,把底细给大利知道了,反觉坍台,赶忙走上楼去。他老婆见病畦回来,指着骂道:“你这不要脸的老乌龟!天天躲在野鸡堂子里,连家都不顾!今天也想到回家么?快拿洋钱来给我,好付房钱!”
病畦只是摇手,道:“你别乱嚷,下面有位客在那里。”
他老婆道:“什么客不客?都是狐群狗党罢了!你怕我不怕,快拿二十块钱来,我便不则声。”
病畦急得没法,道:“洋钱都有,好奶奶,你别嚷吧!”
他老婆伸手,道:“拿来!”
病畦只得屈了一条腿跪在凳子上,靠近她身边,附耳道:“我今天领来的这位朋友,就是粪太太的男人。很有钱的,却是个傻子。我想大大的骗他一注钱,我们拿来享用,岂不快活?所以叫你别嚷,被他看出破绽,这事就不成了。”
他老婆听了这话,大喜,这才不嚷了。却对病畦道:“房东来讨房钱,这是桩急事,明天又要来的,没二十块钱给他,休想住得安稳,这便如何是好?”
病畦道:“我现在一块钱都没有,说不得你把我打给你的金元宝簪,去押二十块钱来,暂且应急。三五天内,这阿傻子的洋钱,定然送上门来,那时,我加倍给你。”
他老婆道:“你别骗我。我只有一支金元宝簪,如何舍得押去!”
病畦道:“限我五天内,要没有四十块钱给你,真就算是个乌龟,好不好?”
说得他老婆也笑了,只得答应。
病畦赶忙下楼,叫人在客堂里安了一张床,又搬下一床被铺,合大利铺好了。又把烟盘摆出来,就合大利对躺着问道:“今天那个翠环,你到底爱她不爱呢?”
大利红着脸道:“我很爱她哩!”
病畦道:“你爱她也徒然。没得钱,她是不留你住的。”
大利道:“住一夜,要几块钱呢?”
病畦道:“不多,花到一二十块钱也够了。”
大利吐出舌头,道:“要这些钱,那里住得起呢?”
病畦笑道:“你怎么装穷?说这般的穷话,给谁听呢?”
大利发急道:“我并非装穷,我实在没有钱。你是知道的。”
病畦道:“我替你算过了。你家四爿铺子:茂森洋货店,华美钱店,观云靴鞋店,乐醉轩菜馆,一处赚二三万一年,四处就是十多万一年。还说没钱,这话骗谁呢?”
大利道:“你也不像我的知己。你不知道,这都是内人开的么?我那里用得到她一个钱?”
病畦道:“唉!你真是个傻子!你在府上,自然用不到她的钱。你到这里,她就管不到你。你明天到你家开的四爿铺子里,只说你家太太要钱用,折子忘记了,没带来。一处提五六百块钱,四处就是二千多块钱,足够你用的了。”
大利道:“掌柜的不肯付,怎样呢?”
病畦道:“包你取得到便了,你去试试看。”
大利甚喜。原来大利立志不回家去,所以不怕。他的意思,有二千多块钱,足够一世用的了。一宿无话。
次早,病畦替他雇了一部马车,到他四爿铺子里,果然掌柜的不知大利家里的内情,一一照付。大利拿到了二千四百块钱,回到病畦家里。病畦早在门口迎接。见他取了偌大一注洋钱回来,十分大喜。当下替他运进了洋钱,开发过车钱,拉了大利的手,道:“你如今才知自己是个富翁么?洋钱多了,不好放,我替你存在楼上吧。你要用多少,给你多少:至于你到堂子里,那些开发,你是不会开发的,我替你开发便了,包你不吃亏。”
大利大喜。病畦把洋钱一封封的点过,拿上楼去。他老婆自然十分欢喜,就要拿两封。两封是一百圆。病畦不肯,道:“这是人家的洋钱,要等我想出法子赚下来,才是我的。”
他老婆动气,又要嚷了。病畦没法,给了她五十块钱,这才把二千三百块,铺在一只皮箱里,拿了五十块的钞票,合大利去吃番菜,叫了几个局。大利从来没经过这般快活。直头如登仙府了。晚上就住在翠环家里。接连畅快了三日。
这天,病畦可巧有事,没有工夫领大利出去。大利在病畦家住宿。病畦的老婆,十分巴结他。酒菜都是到扬州馆子里叫的。大利享用得分外舒服。次日一早起来,开门小解去,忽见一个蓬头女人掩入,被她一把头发揪住,骂道:“你这个老杀才!泼天胆大,骗了我四爿铺子里的钱,在这里开心,还了得!快跟我去!”
大利听得出是他老婆的声口,只吓得魂不附体。原来这女人真是个大利的妻子粪太太。她自从那天大利去后,菜合人均不见到,直至日落西山,客都散尽。粪太太愤火中烧,不觉肝气大发,病了三天。后来打听得大利在她店里拿钱,又打听得大利住在夏家。这天一早坐车来找大利。走过宝善街,被汪步青见了。打听起别人,才知这事始末,按下慢表。再说汪步青走到吴筱渔公馆里,要想借款。筱渔还没起身。步青只得坐候。直坐了两个钟头,筱渔方起。步青道:“我实在过不去了,你总要帮我忙才好?”
筱渔一面洗脸,一面慢慢答道:“你何至于此。你要借多少钱?”
步青道:“至少三千块钱,才够开销。”
筱渔摇头,道:“我是没钱。家叔虽说有钱,未必肯借。”
步青大为失望,起身要走。筱渔道:“且慢,有个商量。”
步青听他口气活动,只道肯借了,便道:“要是令叔肯借,我就多出点利钱不妨。”
筱渔道:“利钱倒不在乎的。家叔如今要娶陆小宝做妾,鸨母讨价五万银子,家叔急切筹不出这注款子来。你要有处斗成那注地皮买卖,这话就好说了。”
步青喜道:“这有何难?只是要照原价,我却找不到主顾;要肯跌价,这事准当效劳。”
筱渔大喜道:“既如此,有些指望。家叔说七万银子,也就可以出脱的了。”
步青允诺。筱渔便合他到和甫面前去说。和甫答应了,兑了三千现洋,借给步青。步青拿到这注洋钱,回去开发一切,才得无事。便到处访问地皮买主,那里访得着呢?便想借着吃花酒,通通声气。谁知他做的金宝钿,又嫁给汉口的茶商去了,因此也没兴致。又因银钱上不宽余,只得罢了。
一天,在四海升平楼吃茶,遇着云升客栈伙计王阿大,闲谈起来,说他栈房里住的一位山西客人,要开什么织呢厂,在上海买了地皮造房子哩,还差三亩地。步青问起了他买的地皮在那里,阿大回言不知。步青就请阿大引进,见了这位山西富商。原来姓夏,名时中,表字子羽。谈起来甚合式,一见如故。问他买的地皮,可巧合吴府地皮接连的。步青拿出手段来,合他做这注买卖,一讲便成,卖了八万银子。除却还吴和甫三千块钱,步青还赚了五千多银子。自此专意掮地皮,弄了几年,居然发财,手里有一万多银子,便去营运。也是他该当发迹了,那生意一年胜似一年,直积到六万银子,买了一所房子,家里包了马车。
这时的汪步青,比从前大不相同了。专合些官场中人来往,花天酒地,闹个不止。一天,席上遇着一位尹道台,是江西候补道,引见出京,路过上海,住在泰安栈。步青合他谈得投机,就请他吃番莱。陪客是张季轩、郭从殷、蒋少文、毕云山这一班人。诸客都到,只尹道台还没来哩。步青催请过两次:第一次说不在家;第二次说大人在栈房里吃过饭了。步青怒道:“好大架子!什么稀罕,上海的龟奴贼痞,只要有钱,也捐个候补道做做。即如我要捐候补道,有什么难处?只消多掮几亩地,一个候补道就到手了。我好意请他吃番菜,他倒摆出道台的架子来。可恶,可恶!”
季轩听了大笑。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