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顾全宝与小南京元妙观前松鹤楼吃夜饭,讨了口气,虽未能十分清楚底细,然而那姓赵的赌客一定决煞是抚台大人乔妆改扮的,但不知这姓钮的老老先来打探,料必是辕上的心腹。然而申衙前既经被他踏破机关,祸在眉睫,终归不妙。我虽与沈继贤不见得十分要好,然我辈饭碗生计大半靠托在他身上,一朝风吹草动,树倒胡狲同散,这事如何得了?我顾全宝不晓得也罢,现在既属有些因头,万无袖手旁观之理。锅子防热掇,事不宜迟,还是让我趁早连夜赶到沈宅面谈要务,好教整备,水来土掩兵临将挡,免得迅雷不及掩耳,猛火不能脱身。顾全宝想定主意,提起脚步一直兜抄至沈宅百花巷后门来。原来沈继贤的宅子极大,约有四百余间房廊,前门在申衙前,后门通西百花巷,平时前后门隔断,前门专做赌场,自己亲友来往,悉从后门出进。今夜酉牌时分,顾全宝赶到,他是常常来的,故而和老金福一谈便去通报。
此时沈继贤正与第三爱姬月娟,在暖阁子里围炉饮酒,浅酌低斟,嬉言戏谑,说说玄妙观的千人碑,讲讲虎邱山的点头石。月娟粉妆玉琢,澹笑轻颦,沈老老倚翠偎红,饱领温柔乡乐趣。鸦鬟小婢奔走左右侍奉,真快哉快哉,南面王无此福也!丫头春梅恰恰提了一把铅壶,从厨房间里出来,走到宅门口,听得咳嗽之声,知是有人要见主人,遂问道:“啥人?”
顾全宝听是小鸦头声音,答道:“是我。”
春梅走近一步,在墙头纸糊灯光下子细定睛一看,认识的,笑微微叫一声:“顾相,阿要见太爷?”
全宝亦笑答道:“春梅阿姐,相烦你通报一声,说我有要事来见。”
春梅答应进去,不多时,只见另一丫头手里照了一盏烛台,一路喊过庭心:“客人进来。”
顾全宝听喊,就趁烛光,跟了小丫头直达暖香坞小阁,见了沈继贤。继贤问他:“吃过夜饭么,再吃一杯酒?”
全宝道:“多谢多谢,夜饭已经在松鹤楼与小南京吃过。”
沈继贤听小南京三字,这种雅号,决非上等之辈,顿时觉著一呆。一面饬侍婢再取一只磁杯、一双牙筷,侍婢筛了一杯酒,顾全宝也不多客气,坐下来略为吃了两杯,遂将高椅移近沈老身旁,轻轻告禀日间所见一节:松鹤楼盘问小南京……那姓赵的赌客我认定是汤抚台本人,但是那姓钮的湖州老翁不知是谁先来探望机关。沈继贤起初听了,似乎有些不信,后来一想,顾全宝住在翦金桥巷,即是抚院后门邻居,汤公素性欢喜私行察访,左右都认识他容貌,况且顾全宝一年吃著开销,也尽靠在我这宝枱子上,他决不会无中生有造作谣言,劝我收场,把自己饭碗敲破,断无此理。今朝他夤夜来报,足见他一片至诚好意,岂可辜负。想到此两人赢去四百多两筹码,不来兑现银子,最是可疑。故而愈想愈真,越想越怕,一动天君骤然间肝火直冒,满面红胀,小鹿撞胸,心头七上八落的跳个不住。抚台自己踏穿,还当了得!况且这位汤老先生非比别人,嫉悉如仇,雷厉风行,地方上坏风俗的事体,不论大小,不晓得便罢,一晓得随即重办,芟草除根。现在据顾全宝所说,谅必非虚,如果属实,祸在眉睫,这便如何得了?
沈继贤默默无言,呆呆思想,独自把眼睛一开一闭,念头如辘轳价转。半晌,遂与顾全宝商量有何妙策。全宝道:“此事不难安排,只要收锣歇鼓,袍笏散场,他来踏勘捉赌,扑一个空,并无痕迹可查,他也无奈我何。所可怕者,倒是四百多两筹码在姓钮姓赵的腰袋里,这个真凭确据,难以抵赖,并且牙筹上面暗号『申衙前沈继贤』六字大书深刻,清清楚楚。把这东西追究起来,极是一椿万难之处。”
沈继贤听到这句说话,好比当头一个霹雳,头脑子发晕,赛过老虎一般的沈继贤,此刻犯了真家伙,吓得像了一只煨灶猫,坐下去立起来,坐又不好,立又不好,搔头摸耳,踱去走来,用得著一句京戏:伍子胥听说昭关路不通,好似狠牙箭穿胸。顾全宝劝道:“事已成事,木已成舟,为今之计只有喊歇暂停。春季到夏天,且看风色再说。一面如有风吹草动,丈夫不吃眼前亏,你老人家避避开,到别处去躲过风头,寻山玩水,反可以借此逍遥。或者到光福徐家去盘桓几时,趁此香雪海虎山桥石楼石壁,望望太湖铜坑铜井,看看梅花,亦未为不可。苏州城里的风声,自有小弟在外打听。据我愚见如此,未知尊意以为然否?事不宜迟,迟恐有变。”
沈继贤是何等机警的人,明明丢脱进帐可惜,然到此地步,亦教无可如何,过一阵再说。全宝之劝不差,我困在鼓中,一些儿不知,今夜亏他来报信。一想他是穷人,赌场收了,他的生路断绝,意欲出去带他同走,带他走了,城中又无人知心著意打听,还是留他在城中,我出去唤别人相伴。遂摸出伍拾两银子一张即期本城庄票,交与全宝,说:“费心你来报告我,连夜吩咐一切随即动身躲避他方,过几日再作计较。”
沈继贤说这几句言语时,面上狠现一副极不快活之色,他是从来未曾倒过霉头的人,无怪其然。顾全宝是看风使篷的朋友,今朝得了五拾两银票,心里感激到万分,应当格外卖力帮忙,郑重叮咛而别,明日再来。
书中不说顾全宝回归翦金桥巷,却说沈继贤饭也不吃,酒也收开,月娟自然要问情由,继贤愁眉苦眼的对他从头至尾讲了一遍。女流听得官场捉人事体,格外惊惶,不等他说完,早已泪落如珠,呜呜咽咽的哭起来。沈老头子看见爱姬一哭,寸心无主,越是慌张,独剩在地当中打转,嘴里舒哩舒哩,眉头紧蹙,一无法想这身体安顿在那里。时已不早,足有子牌时分,所有服侍的几个婢女,都像秋声赋里的童子,垂头而睡了。沈老老念头历乱,遂差小丫头桂芬,拿个锁钥开到前门,唤李子卿相公进来,说我有要事商量,速即进来。桂芬丫头奉命接了钥匙,照了一只手照蜡烛,曲折兜抄转弯抹角,冷冰冰的备弄里走到前进束腰库门,开了锁走出前厅,只见灯烛辉煌,人声喧闹,东一桌西一桌人头挤挤,暖气直冲。桂芬照了火来寻李子卿,赌场里赌客一心在青龙白虎上,一个小鸦头也不留心,旁边弗赌的朋友看见小女照了蜡烛台,似乎寻人的架形,自然管闲帐要问了,桂芬说要寻李相公,那人晓得要寻李总管必有事故,随即领了桂芬来到账房间里。李子卿正在秤银子,忙得不亦乐乎的时候,忽然看见宅内小鸦头半夜来此,倒是一跳,遂放下天平,笑嘻嘻对桂芬道:“妹妹,你来做啥?”
桂芬也笑微微答道:“李相公,老爷请你进去一埭,要快,老爷腊浪等。”
李子卿听了,半夜三更东家来唤,从来未有之事。今夜开了腰门出来叫我,必有大事。不觉心头勃勃的跳跃不住,一面答应桂芬,一面将推散的元宝元丝锭小碎银片交与手下王德官代秤代包,吩咐分量不可丝毫有误,马上跟了桂芬进来。桂芬在前,李子卿在后,过腰门,重把腰门锁好,一直拔步来见东家。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评:
顾全宝一儿沈继贤,即代为筹策,足见撅竖小人,拍马工夫无所不至。
沈继贤虽为再世老狐,神通广大,而一闻汤公驾到,便不能不心慌意乱者,足见正直之能克奸邪也。
小桂芬携蜡烛台往寻李子卿一节,描写大户排场睹场光景,均能逼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