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总账房李子卿,跟了桂芬小丫头开了腰门,到后进来见东翁,心里忐忐忑忑。抄出备弄,到房厅上叫应一声,沈继贤面带愁容,将方才顾全宝来,说起姓赵的来赌赢了三百多两银子,筹码未曾来兑,姓赵的即是汤抚台本人,是一是二的转告与子卿听。李子卿初听时不以为奇,听到汤抚台本人来过,三四百两筹码的确无人来兑,越听越吓,也吓得两只眼睛地牌式一响不响,默无半语。一个能言舌辩伶牙俐齿的赛苏秦、胜张仪的李子卿,像个吓呆松鼠。可见汤抚台当日为官之清正,赌场里生意之兴隆。此刻沈继贤与李子卿商量,万事只怕阴阳梦懂,既然顾全宝有确实风闻,不可不早为之计,宜未雨而绸缪,毋临渴而掘井。尽今朝天亮散局,将所有筹码尽数收清,早一刻收局,不可打草惊蛇。不动声色,明日停止,收下来筹码,或葬或烧,再行定夺。事不宜迟,局中人也不必与他们说明,说明了反恐罗嗦。我今夜亦不睡了,等你进来再作计较。李子卿一一听了,重行讨要了锁匙,后进抄到前进,走到账房,已有几化人来打听信息。因为沈宅从来不开腰门,今半夜小丫头出来唤账房,一定有重大事情。
外场赌客已三丛丛四测测七张八嘴说是论非,不过想不到汤抚台自己来赌过铜钿。现在李子卿出来,面孔上虽装出无其事的形状,而眉目间终有一腔说弗出画弗像的气色。鸡声喔喔,东方偷牛黑,在冬天腊月,这时早经歇局。此刻适逢落灯初过,犹有新年尾巴,各赌客身边梢板个个充足,所以每夜歇局,总要到大白天亮。此刻辰光,各只格子上还是喊添腊烛,李子卿不能叫停,只得听其自然,不能泄漏机关。但是有人要来买码子,只推托时候不早要结帐,只收兑不卖出。光阴容易,转瞬东方微明,老鸦出巢,哇哇哇的在庭树上乱啼乱嚷,一轮旭日高射树枝,晓风吹进窗棂,初春冷气,更比冬里尖酷。一班赌客,赢钱的满心快活,欣欣然来兑银子,在吃局摊上热汤热水瞎吃;输铜钿朋友一副面孔,十八个画师画弗出,有个还不得家乡,有个见不得爷娘、顾不得妻啼儿泣,赌场之害人,一言难尽。汤抚台是好官,爱民如子,嫉恶如仇,踏破了机关,你想再肯放松么?
李子卿心乱如麻,精神提在上部,满面升火,一面结帐,算下来独少姓钮的与姓赵的两注,其余半根不少。想到此一层,更加提心吊胆,为自家进款东家祸殃,冷汗直透绵衣。粗粗草草,将所有筹码大大小小包成十六七包,包面布上写了一个总数,其余大小元宝、散银子、天平、砝码、翦银子的夹刀、算盘、帐簿一切对象,吩咐手下人尽行收拾清楚。几个手下人看了莫明其妙,晓得其中决定不妙,也不敢多噜苏。只见李子卿东张西望,交代把一应对象叮嘱手下人拿了,自己拿了锁匙先走。几个手下跟了他望里走,开了腰门,走到内听,将所有一切交葛。沈继贤也无心检点,此时天已大明,辰牌时分,外场一应托李子卿料理,子卿答道:“已弄舒徐,骨牌骰子摇缸等类,我带去藏好。赌场形状,一丝也无痕迹。请放心可也。”
沈继贤拿出两只大元宝,吩咐出去开销各人走路,日后再有生路,当再召集。李子卿与各赌奴拿了银子出来分派不提。从此腰门亦不关闭,前后通为一气。
书中说到沈继贤一夜未睡,吩咐家人弗必惊慌,如有衙门中人来问起赌博等情,须要咬定不晓得三个字,各人赏银五两。倘有漏出半个赌字,决不宽贷。再与各姬说明原委,女流自然哭哭啼啼,好像死了家主一般。继贤心惊肉跳,究属做贼心虚,宛比大祸即在眼前,交代手下安心照常过度,我携带月娟到光福徐家去暂住几日,借此游山玩景,亦未为不可。倘有亲眷朋友来问起,说我到嘉兴烟雨楼去白相,千万不可提及光福二字。内堂吩嘱定妥,自己走到前头来看过,见已排枱设櫈,已像书房模样,毫无睹场局面,心里倒觉著一松,遂即差人去喊一只蒲鞋快,说我去玄墓山看梅花。恰巧正月底边,大多城里乡绅叫船赏梅时节,趁此巧当,亦可掩人耳目。用人中最是玲珑乖巧,主人欢喜者,名叫升发,这升发是黄埭人,到沈宅来亦有五六年头,讨人欢喜,上上下下人缘极好,今朝要带他同去;小丫头服侍月娟姨太太,亦不可少。带了桂芬,端正铺程行李鞋篮食盒便桶夜壶茶杯酒盏翦刀家火应用之物,后河头下船,船家拔篙下橹开船,顾全宝与李子卿相送出城。临别之际,沈继贤吩嘱他二人留心,如有信息,不可寄信,自己下乡到光福来。顾李二人答应,一声珍重而别。
书中丢开沈继贤下乡,要说一班赌客,每日下午络络续续到申衙前来,门前赶生意的小吃担子不知歇局,仍旧纷集,所有熟客闯进侧门,门上有人拦住不许进内。胥门小南京亦来想兑银子,晓得歇局,这一急非同小可,只恨昨日顾全宝来忙邀他吃饭,未曾兑得现银,今朝赌场关门,这筹码有何用处?一打听,沈继贤出门了,尚有许多赌客,多在墙门口走来走去,七张八嘴,不知内中情形,都在那里暗猜瞎测。做小生意的也晓得歇局,渐渐挑开去了,就此门前冷落。正所谓昨日今朝大不同。然而阊胥门一带茶坊酒肆,自从沈家赌局停止,竟似出了一椿新闻,朝晨夜晚作为谈助,但不知为著何事,终究猜度不出。别人不必去说他,独有靠此营生活命的一众赌奴,正望新年二三月长在天气,占些油水,无端歇局,岂不难过?
闲话丢开,书归正传,却说汤大人从赌场里赢了筹码,回转衙门,到签押房内身边取出牙筹,与陆知县所赢的筹码一对,一色一样,不过分量银数大小之分而已,牙筹上暗号配下来,“申衙前沈继贤”六字,一字不缺。汤公看了,又喜又怒,看玩了一番,重复包好,藏在怀里,闭目静坐,想此案如何著手办理。各衙门均与联络,稍不秘密,诚恐走漏风声,他有防备,如何可以一纲打尽?昨今只隔一夜,谅来虽是耳目众多,决无如此神速,此事须问本县,看他如何还答。汤抚台想定主意,随即传唤戈什,戈什进来叩见,传吴县姜知县速即来辕。戈什奉命而去,不多时禀字房通报姜知县已来辕,立命西花厅见。姜霞初伛身进叩,汤大人不改常度,照例请坐送茶,茶罢收杯,汤大人开口问道:“贵县管辖之地方,共有大小赌窟若干处?”
姜县一闻此言,面孔顿时红云布满,唯唯诺诺,一时无从答应,说又不好,不说又不好。汤公看他不能回答,接口道:“贵县近在咫尺,申衙前沈继贤家,本部院久闻其名,昨日幸已去过。贵县知其人否?”
说到这里,姜知县连称“卑职该死卑职该死”。汤公拍桌大怒,立命戈什哈吊集本院卫兵五百名,随同本部院往城中去搜捕盗窟。这个命令下去,连那戈什不知,且听下回分解。
评:
沈继贤与李子卿收拾残局,虽属慌张,究称整暇。于此见小人作恶,亦自有相当之才能。
李顾二人送别沈继贤,一声珍重,自崖而返。此情悒悒,正复难堪。若出之美女才郎,定必博人洒泪,惜二个光棍送一个大猾,不足为读者挂齿颊耳。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