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徐掌明正月廿五到苏州,要来探望沈继贤,眈阁在栈房里,不敢就到衙门拜谒吴县姜公,暗问栈主蒋老五。蒋老五亦是一个白相人,况且栈房是五方杂处,上中下三等人都有出进,一有新闻,别场处未曾听得,栈房里总归先有几许人来讲起。何况靠近在衙门左右,衙门里撒一个屁,蒋老五晓得香臭。沈继贤一番前因后果告诉徐掌明。徐掌明装出假痴假呆,听了蒋老五说头,心中一快,想起二万头足见有些效验,明朝借脚上街头,先去姜知县处谢步,然后出来与继贤细谈,得能早日舒齐,申衙前赌局不致久阁冷场。此刻歇一日少一日进帐,这暗中损失说不尽言。倘使趁此机会打通抚院,亦未始非塞翁失马,花落区区二三万,算得什么?所谓小钱不去大钱不来。但是这件事,须要恳求老姜竭力设法,防早弄开,早一日好一日。掌明私自转念头,万稳万当,再想明日去望贤继,总要买几样食品去才是道理,想到老沈最喜欢是吃糖食东西,于是即托蒋老五差栈房里听差,代付五两银子,到阊门皐桥堍孙春阳,去拣配些松子糖、葡桃肉、番桃饼、砂仁糕、山楂片、胡桃酥等细品。蒋老五即拿五六两银子,唤了听差速去孙春阳买办食物。少停食品买到,徐掌明船上一日也觉有些劳顿,遂早安睡,一宿无话。
明早起来,唤栈司雇了一乘竹轿,徐掌明衣冠齐楚,带了从人,拿了红帖及所买食物,出栈房上轿,径到吴县衙门来,不多几步路,即抵照墙。从人持帖投进号房,号房接了帖子,一看上写的治下愚弟徐亮顿首拜,号房晓得即是光福巨富徐掌明,与沈继贤是同党一气,遂即取了帖子进宅门通报。此时县官姜霞初正在邵师爷书房里商量,如果徐掌明到来探望,如何对待可以弄他几万银子,大家分润分润。邵达勤正在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际,打起绍兴白,“亨瓜”长“瓦落”短,兴高采烈。忽号房把门帘一掀,看见姜官在内,不敢乱闯,立定伺候,这是官场老规矩。姜官回转头来,看见号房,一定有事或有客,一声来,号房遂入内打千挂火腿,呈上红帖。姜官一看,点头说:“花厅见。”
号房种树退出。邵达勤晓得徐掌明来,路头菩萨到了,遂笑对姜令道:“东家,徐掌明先用软,慢用硬,六字要诀切记,切记。”
霞初含笑点头,走起身走出书房,到西花厅预备。不多片刻,只见徐掌明整其衣冠,尊其瞻视,规行矩步,趋进而来。姜霞初本是老知县,又经绍兴滑头一教,心里要想他银子,故而满面堆下笑脸,伛偻谦恭,来与掌明握手。徐亮见邑尊如此欢迎,喜出望外,也笑逐颜开的高拱手低曲腰,跨上阶石请安谢步。差役掀起硬门帘,让二人走进花厅,分宾升炕坐定,自有听差送香茗、装旱烟,照例客套不赘。谈次询及沈案,务祈公祖帮忙,将来竭诚补报。霞初三分包拍,七分推托,口口声声抚院大人公事,汤大人如何雷厉风行,如何关节不通,如何嫉恶似仇,如何重视沈案,恐有意外牵涉……徐亮听到意外牵涉四个字,心头小鹿乱撞,面上顿露红云,嘴里勉强含糊酬应。正在闲谈之顷,只见门帘揭处,堂外走进一人似差役模样装束,头戴紫缨帽,身穿青蓝布长衫,口带河南中州土音,年约五十左右,走进来直到知县炕床边,挺身直立,侧身旁侍,伸出右手递上红筌条官封尺书一信。当这人进花厅时,知县早已立起作招呼之状,此刻那人递上书函,姜知县双手来接了,将信函翻转来,把封条用小指甲揭开,抽出信内笺纸一看,面上顿露红云。翻覆看了两三遍,似乎狠忧闷狠郑重的,将笺纸袋入信函,握在左手,强作笑容,走下坑床,踏板櫈,向那来人道:“和哥费神,回禀大人,兄弟知道了,马上一刻儿就上院。”
那老人诺诺连声,伛身而退。姜霞初跄步送出门帘,再连说一刻儿就来、一刻见再会,似乎那人去远。
只见姜老老回进花厅,重行坐上坑沿,面带愁容,一言不发,这封信仍旧握在左手。徐掌明听得说即刻上院,料必那来人必从抚院中而来,心事在身,听到抚台衙门,宛同绣花针刺屁股,能不惊心吊胆?所以忍耐不住,低声启问姜官说:“敢问公祖,方才进来的那一位,从抚宪大人衙门裏的当差否?未知什么要公,公祖即刻要去?公祖有公事,晚生告辞。”
姜霞初正待他问,可以接口上去,所以不待他说完,装作绉起眉头,连摇其头曰:“难了,难了。”
掌明听他说难字,心里更为著急起来,须要讨他一个明白。姜霞初对他面孔凝神子细一看,也不说话,即把手里一封信换到右手拿了:“掌明兄,我辈交好,不敢相瞒。请看罢。”
说完这句,就把这封信授与掌明。徐亮本拟想看,今既肯与我看,遂双手来接过去,抽出来看,上面写道:“沈猾继贤,知已捉到,甚好。其同党密布,最著名者为光福徐亮(即掌明),素与沈猾狼狈为奸,须即设法,早获归案同办。幸勿疏扬漏网,至嘱切切无违。此谕 吴县姜令知悉”下钤小方章。笔墨龙飞蛇舞。徐掌明捧了这笺纸,满身寒战,三十六只牙齿捉对儿的厮打,一张笺纸,两只手在坑几上蔌簌簌响。霞初冷眼看他这副神气,心里好笑,想:你徐掌明在光福耀武扬烕,天高皇帝远,村中无虎狗为王,乡下人见你怕。此刻著了道儿,真家伙还未上,已经手足无措。我不趁此时候呕你一个畅,等待何时!回转头去对掌明看,只见徐掌明面色死灰白,额汗赛珍珠,蹲头无语,呆望那张笺纸目不转睛。霞初晓得他心思已慌,神经已乱,趁此机会,叫一声:“掌翁,现在抚台大人亲手书谕,立刻命兄弟上院听训。好得阁下在此,可以当面斟酌。掌翁你大才,看如何办法,可以几面光鲜?”
徐亮到此时间竟不亮,掌明竟不明,吓到无可如何,忘形骸哭丧著脸,双膝跪下,口称“大老爷开恩搭救”。此一来,到弄得知县不提防,万不料土皇帝如是不吃斗,姜霞初说:“阿呀呀,掌翁何致于此!万事容缓,或有商量。请起来再说,请起来再说。”
掌明掮手揩了一揩额角上汗珠,又磕了一个响头,嘴里连说:“无论如何,总要公祖大老爷搭救!”
爬起来,重新颤危危斜坐在坑沿上。
姜霞初心生一计,自己不便与他明言,还是托邵师爷来与之开谈罢,并可免了邵公疑心。想定主意,向掌明道:“掌翁,兄弟有抚院来唤,不容缓去,须上院一行,听抚宪有何吩咐。兄弟无暇相陪,且引与邵师爷处,邵师爷颇有商量,掌翁且往求教,定有一条出路。”
掌明连连称感不已,遂即领了掌明径到邵师爷书房里来,绍介攀谈。姜知县假扮好人,亦托了他几句,似乎急匆匆要上院去的形状,与邵徐二人暂别,出了书房,到姨太太那里松骨头,当作上抚台衙门。可怜徐亮,全在暗中摸索。却说掌明到邵师爷书房,又是一种景色,邵师爷工架十足,不比邑尊谦和,且从前又无十分交情,故而格外留神。方才所看的抚台手谕一封信,姜霞初早已交与师爷,掌明看见他交信的时节重托他代为想法开路,坐了半刻忍不住,只得开口恳求斡旋。邵师爷是何等样人,青石粪坑板愈硬愈臭,摆足臭架子,加二加三,拿这封信上的话头来吓掌明。掌明究属乡下大头亲家公,祇会做关门皇帝,未曾见过世面,怎禁得起他唱绍兴高调来吓?正如西厢记上所说,“吓得倒躲倒躲”,邵师爷看他情状,火到猪头烂,一烙铁荡下去,弗怕皮里弗走油。
这种主顾,千年难得虎磕铳。常言道,城里人做坟,乡下人打官司,任汝老白相,总归老毛病摸出来。邵师爷久渴之时,狮子大开口,要他一万五千两纹银,方始代他揩刷。徐掌明当这个当儿,莫说一万五千,就是三万四万两,亦是一口应承,只望代他洗刷。此时深悔来探望继贤,一入衙门,犹之游鱼上钓,自己晓得脱不来身。邵师爷听他一口即应,倒亦懊恅弗多要他一万,事已如此,且拿到一万五千,过一日再想法子。当时逼他交出现款,好在元发庄上徐氏有十余万存款,只消掌明亲笔迹小方图书条子,随到随付。邵师爷等徐亮写好凭条,立刻差人到庄上去取兑现银,不多一刻取到,掌明心裏一半放心,一半吊胆,正要恳求邵师爷设法。孰料姜知县在姨太大房里说说笑笑,方才与邵达勤做好圈套,骗吓徐亮银子,只等好消息出去分折银子。忽然号房送信到宅门,宅门心腹二太爷丁贵,气喘吁吁赶进姨太大房来,手里拿了一封信函呈与主人。霞初一看封面,两目直定,真是巡抚部院汤大人来的公事。不知信中若何,急把绣花盘内小剪刀翦开一看,立即唤站堂伺候打道上院听训。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评:
徐掌明既入署,邵达勤又以伪信吓之,妙计无穷,真可称智多星矣。徐掌明以乡间巨猾,作恶横行,凭仗势财,俨然南面。而一到县署,便是银样蜡枪头,松谚所谓乡智不如市呆,洵不诬也。
伪谕才成,真谕又到。文笔有风起云涌之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