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汤抚台,从陆稼书密告申衙前沈继贤家大赌窟,急欲剪灭此大害,遂改扮乡村富翁模样,私行察访。只见他头戴银盘银顶红璎皮帽,天蓝团龙花纹杭宁绸缺襟长袖马挂子,紫酱甘露叶飞鹤纹摹本缎绵袍,火黄色湖绸套裤,杜布白袜云头云脚三套青绫鞋,手提一枝四尺七寸湘妃竹长旱烟筒,摇摇踱踱,缓步安行,路人一望而知为近城落乡的老监生小康富翁。此时正巳牌时分,万灶炊烟扬起,万年桥、由斯弄、石灰桥、接官亭一带,各种蔬菜鱼虾摊担,都在那里收拾乾净,预备归去吃饭,市面人声略静,各处店家招牌上都悬挂纸剪利市大小金花,新年景致的尾声,此乃苏城年常旧规。汤公东看西望,踱过万年桥,迎面正见万年春茶馆双开间门面,一带朱红漆褪色半旧栏杆排门板横放在里面,可作茶客坐身靠墙;几只七穿八洞的小台子,七纵八横,十几只长板櫈。一面一爿饼炉子馒头摊,江北人恰在那里洗垆盆,江北孩子盘铜钱。大门前金字招牌底下,高悬两块新红纸写的一块挂在右首,上写“特请名家陈汉章先生开讲三国志全部,元旦日起,每日下午申刻开书,风雨不更,时刻无误。诸位请早”,挂在左首一块,上写“特请名家吴寄庵先生弹唱玉蜻蜒古今全傅,正月初三夜戍初开书……”,其余字样也与右首挂的相同。
汤公走进茶馆,即在沿栏杆台子上坐下,茶博士拎了铜吊开泡红淡,心里想:如此老相公,何不内堂君眉房、寿眉房去,偏在此吃头枱茶?料必在门口候朋友。汤公见问,随意答道:“红的罢。”
那茶博士高声喊道“一碗红袍个”,送呈面汤,筛上杯茗。汤公思想:今朝万年春是来了,就是前日陆知县吃茶之处,但不知那小南京天天来否?我又不认得他,即使小南京立在面前,亦必交臂失之,如何会有凑巧遇到他本人呢?正在思想,忽见有两三少年,形似光棍,歪戴紫毡帽,一团头衣裳鞋皮跌塔拖,三步一跳的走进来,在排门板上一坐高叫“泡茶”。只见有一个吊眼皮,对一个小麻子笑道:“小南京,个两日阿对个六月里著绵鞋,时运亨通。一年你碰著十个钮老老,你小南京好做大北京了。”
只见这小麻子回答道:“事体正是希奇,前日这钮老老与了我二十两筹码,他赢的三百十几两,亦未到账房去领兑,一去不来。我也在此望他,巴望他来了,再领他去。呆人自有呆福,或者他再赢了,一定远要赏我几两。可惜他不来,不知什么道理。难说道,这筹码三百几十两银子不要用?或者这牙筹到老虎灶上去泡水么?倒亦诧异之至,啥人想得出?亦算穷家里额角头浪黑澈澈腊里。”
汤公听他小麻皮如此说法,虽然当时未曾问陆令明白小南京面貌如如,但是此刻听他口音,苏州声音中每句收尾,仍有些些南京人口气,且所说赌场情节,与陆令改作湖州姓钮并且银子数目与我身边袋袋里贮藏的三百十九两七钱三分亦相同,十中八九定是此人无疑。我不如移船就岸,要等他来兜搭勾引。小南京又不认得我,决无此理。汤公转定主意,也不用河南话,也不用北京官话,恐怕说了这两处口音,他要疑惑,和不认得姓钮的,故而只得用强苏白——好在汤抚台来苏几年,苏州话勉强会说几句,所以叫作强苏白。汤公看到其间,他们三人正在指手拍脚的讲赌经,立起来向那三人打了一个喏——俗语说得好,一个喏唱到天下,恭敬谦和四字,无有行不通的。即含笑而问道:“三位老兄请了。三位之中,不识那一位是小南京兄?”
小南京闻提他名字,自然直立起来,对汤公礼无不答也,是深深一喏,含笑道:“小人就是小麻皮。”
小南京眼睛是试金石,最是利害炎凉,看汤公是富翁形状,何敢轻慢,就称“老相公尊姓?不知老相公来问小人,有何事体?”
汤公笑道:“老夫姓赵,原来与姓钮的是同巷老友,也是住在湖州。昨日他要紧归去,我尚有事在苏州耽搁几天,临行动身的时节,曾交与我象牙筹二十枝,嘱我到此地茶馆里吃茶,奉访你老大哥,什么到城里申衙前沈宅去领取三百余两纹银。他自匆匆去了,且对小老说,如果到申衙前去,相烦小南京兄领了取著。之后叮嘱我再送十两银子与小南京兄。姓钮的老友如此托我,所以我今日特至此地奉访,一早到此,已经多时。”
小南京不待汤公说完,笑逐颜开的答道:“哗嗄嗄,真正巧极,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赵老相公,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多多失敬!原来就是湖州钮老相公的贵友,勿罪勿罪!”
一手就拖出一条长板櫈,推汤公靠墙坐了,自己坐在长櫈头上,与他赵老相公长赵老相公短,自家心里寻思:今年交了新年运气,总算不坏。落灯日脚,碰著一个姓钮的,鬼缠八丫叉得著了念两银子。今朝二十,隔不过两日,又碰著一个姓赵的无端会到万年春来寻我小南京,亦要来送我十两银子白用哉。真正路头菩萨照应,再有啥个话说!更想到前日姓钮的老头子,被我七差八缠天花乱坠,说得他赌心一热,就此入局,居然财运亨通,赢了三百多。倘然今朝姓赵的亦欢喜白相相,也未可知,凑口馒头送上门来,不吃也叫呆鸟。想到这层,打足精神,满目添花的告诉汤公,前日钮老相公如何到申衙前去白相,亦是我小南京奉陪他去的,沈宅场子里如何局面如何富足如何领款,别人家亮摊,随便啥场化,只有二记多到三记,从来弗有四记,独有申衙前枱子浪亮摊要亮到五记。押客个便宜,真正说勿尽言,所以赌客一年三百六十日,无不一日弗兴,就是这个道理。苏州城里城外场子,大大小小扳指头算算,总有七八十处,啥咾别人家总开弗长久,有个开子一两月就歇阁,有个短寿命开子十几日就收场,惟有申衙前沈家里场子,八九年下来从来勿曾停过一刻,并且还有一桩大好处,别处万万不及:进去白相,放心胆大,有衙门里护卫保守得铁桶相似,安安稳稳。只要你有本事会赢,个是真正响票,比子皋桥头孙春阳个招牌还要硬。“赵老相公,小人虽弗是玄妙观里三清殿吴铁口,亦勿曾学过相面先生,看老相公眉开堂堂,神光佛现,印堂里毫光红亮,财星透露——赵老相公今年贵庚?”
汤公含笑道:“犬马春秋虚度六十四岁了。”
小南京故为一看,说:“一定发财!”
说得那同来的两人,扭转头笑。
小南京信口开河,要想勾引姓赵的入局,于自己有进帐,管什么别人窃笑?汤公点头答应说:“我一则要去领兑银子,二则也要去白相白相,试试手色,看看今年财运如何。”
小麻子接口道:“一定好,一定好!小人早已说过,虽然弗是诸葛亮孔明先生未卜先知,亦有三四分道理晓得,赵老伯伯你放心放胆去,小南京领几个白相人到申衙前,六七年下来,呒不半个人失风,至少总有几两银子脚步钿。况且老相公你红光透顶,额角头浪点得著火,岂有不赢之理?今朝亦是巧极,巧妹做亲在巧花园里巧因缘嫁巧官人,押青龙开青龙,押白虎开白虎,撩响跌个三响,一定比钮老相公要加几倍。只要自家手骱骨放得落。小南京极意奉陪,赵老相公就去阿好?好得沈家场子一日开到夜,并无停歇辰光的。”
汤公亦满心急欲去察访赌窟,现在听得小南京如此说法,虽是他铺张扬厉,然与陆令所说有七八分相符合节,今不劳而遇小南京,真是巧事。他既邀我即去,我正可随他的意,教他引领。想定主意,唤茶博士问几文茶钞,小南京双手一扯,笑道:“赵老伯伯笑话哉,茶钞老早还个哉,个层层小东道引笑啥人,真正要笑煞夷亭王老三哉。”
汤公说:“这是不敢当,那有此理,破你的钞。”
小南京头一摇,眼一闭,道:“哗嗄嗄,猫要笑瞎眼乌珠,快些覅说罢。请赵老相公漫漫教走未哉。”
汤公立起来,与他两人作别了,小南京陪了汤公跟在背后,将近转出栏杆,回转头去与他二人点点头,霎霎眼,说多吃一杯茶晏轩会。只听他俩说道:“六月里著绵鞋,隔轩章万全晓得。”
汤公上万年桥一直进城,小南京在路上格外趋奉,东搭头西搭脑,以免寂寞。一路走来,胥门到申衙前并不窎远,约不过二里光景。两人说说谈谈,转瞬之间已到申文定公石牌坊底。汤公抬起头来一看,好座南大青石坊表!上边镌出“明故文渊阁大学士”八个大字,下款“顺治十年裔孙申某谨修”。汤公知是明朝嘉靖宰相申时行,瞻仰之下,无限感慨。只见人来人往热闹非常,小南京扯了汤公衣角,附耳低声道:“老相公到哉。”
汤公随地留心观看,果然和陆稼书所讲一样。走到赌楼边,也随意赌了几注,居然也赢了二百两银子光景。抽身出来,小南京跟著讨采头,汤公随手抓一把筹码给他。小南京喜的磕头如捣蒜,早惊动了一个人。未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评:
此回首节描写汤公易衣一段,所举者均确为清初装束,语语逼真,多亏作者想出。
汤公与小南京相遇,既不宜太迟,又不宜太骤。作者乃借茶客口中道出其人名字,以便牵合,文心甚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