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沈继贤自想,从前开赌,用铜钱人不少,有福同享,现在捉赌吃官司,我姓沈的有祸独当,天下事太不公平了。所以陆官问他,他倒转问陆官,贼咬一口烂见骨。姜霞初坐在暖阁裹,心中惴惴然如坐针毡,眼睛望准继贤,似乎别人皆可攀叨光,不要攀我姜霞初,我正想捉牢沈徐两猾,汤抚台赞我能干,升官发财正在此时。若然今朝被你一攀,未免拖落案,弄出话巴戏,如何抵御。只听陆官说:“沈继贤,大丈夫做事,终要磊磊落落,正大光明,切不可像那春二三月桃花狗,疯疯癫癫逢人便噬。汤大人秦镜高悬,温犀洞照,本宪一尘不染,真伪立辨。从实招供,当网开三面,决不刻责苛求。倘有半句虚言,一俟察出,加等处治。”
即把惊堂木一拍,两旁站班书吏公差,都是如狼如虎,说:沈继贤,你魂灵性须摆在身上,千万不可胡言乱语,张三李四瞎攀。两位大老爷弗答应个。沈继贤事到临头,放出老本领,跪跪上,挺挺直,朗声说道:“陆公祖听禀,治民沈继贤,不务正业,开设赌场,自知罪有应得。但是历年在家设局,所得头钱,苏州数十处大小衙门,除了汤大人与陆公祖两处,那一处不受沈家赌场的关节?逢年则有年敬,逢节则有节规,就是本县姜大老爷台前——姜老爷坐在上头,沈继贤岂敢妄说,请陆公祖问问姜大老爷,即可明白!”
姜霞初听他这般说,上天天无路,入地地无门,若有天梯就要登,若有地洞就要钻,面孔上一朶红霞,正如初日芙蓉。雅篆“霞初”,可谓名副其实。姜知县素来剥削贫民,官声狼藉的,此时两旁看客忘形骸,齐声吆喝,鼓掌如雷。这一来,倒弄得陆稼书无词可问。请问到此地步,叫他如何问法?沈继贤又道:“吴县每月二百两,长洲县史廷扬史大老爷每月一百两,时时嫌少,上年七月起加添三十两,说是官太太的脂粉敬。府里史可章史大人处,每月二百五十两。臬台大人丁文豹、藩台大人林理,皆四百两。其余四守备、两中军、城守营、六城门城门官:阊胥门,每月六十两;葑娄齐盘,各三十两。一月衙门里开销,约共二千余两。名则沈继贤开赌,其实各衙门开赌!陆公祖,当今包龙图,须代沈继贤伸寃!”
说罢,磕头如捣蒜,放声大哭不止。陆稼书听他如是供招,谅必不虚,这案如何问法呢?再问倒要弄僵。只得退堂,禀过抚宪再说。故而立命退堂,将沈继贤小南京两犯钉镣收监。丁丁当当两副镣钉好,押入外监收禁。牢头禁子一桩路头生意到了,敲打要钱不在话下。陆姜二官退堂之后,走入花厅,大家默无一言。陆稼书为难之极,不能问姜官;姜官情虚,不能求陆官。所以各无话头。陆稼书一想,这桩案件越弄越大了,沈犯攀到全城官员,不能不听,又不能全听,只得上院禀知,定夺请训再审。立刻提轿上抚院而去。
姜官待陆令动身,急不待缓,匆匆奔进师爷邵达勤书房里来,把沈继贤口供乱扳各官、陆令随即退堂,一言不发,今已上抚院去。此去凶多吉少,祸在眉睫!倘澈底追究,小小前程不够抵挡,此事如何办理?须烦师爷锦囊妙计。邵师爷屏退左右,把书房门关闭,拖了姜霞初走入自己卧室,床沿上并肩坐下,眉头蹙绉,毒计如金井辘轳,盘旋不定,忽而这个,又是那个。想了半日,足足呼吸了五六袋旱烟,陡然附耳向霞初道:“东家,东家,此事不得了,不得了,大祸临头!不远矣,不远矣!兄弟情急智生,有一条计策在这里:古人说得好,好汉弗吃眼前亏,三十六著走为上著。与其束手待毙,不如插翅高飞。好在逃走本钿有在这里,兄弟与东家谊是宾主朋友,情同骨肉父子,敝处绍兴山阴,茅屋三间,可蔽风雨;深山穷谷,旁佛桃源。移名改姓,尽可避秦。况且此案究非杀人放火、谋反叛逆,只要弗吃跟前亏,有口苦粥饭无妨事了。现在放著一万五千两银子,东家归一万,兄弟归五千,吃吃东菜饭,亦足够半世吃著不尽。未知东家尊意如何?”
姜霞初至此地步,如苍蝇摘去头,红蜻蜓摘去翼,六神没主,心话都肯说出,即对邵逹勤道:“实不相瞒,逃走本钿还有二万两,尚未去取……”
邵达勤道:“银子在何处?”
姜霞初道:“在源发庄上。”
达勤道:“事不宜迟,东家快快去取了,不必回衙门,约在那里聚会,立刻将太太姨太太料理细软出后门,借好友处站一站脚,笨重东西不值几文,亦不必爱,惜抛弃在衙门中,便宜了后任可也。宜速不宜迟,若等陆稼书回来,定有花样。不必多言了!”
于是姜霞初即在身边取出徐掌明所写的二万两头源发庄票,交于达勤,即托他支了现银,今夜暂住于同乡好友凌木斋那里。凌木斋住在齐门西汇,后门即是环城河,素与姜邵二人极为莫逆。此刻无可法想,只得暂到那里权且躲避,再作计议。姜霞初吩咐邵达勤到庄上取了二万银子,不必回转衙门,一直径到西汇。达勤答应,到自己卧房里料理料理,拣了几件要紧东西,打了一包,即命自己绍兴带来的用人阿星拿了包裹,与东家郑重说妥分别。卧房中的一万五千头,交代霞初拿了。姜官虽然心乱如麻,看见又有一万五千两,即与邵师爷分柝,亦有二万多,逃出去尽管不妨。随即赶进上房,与大太太姨太大说明,两处上房赶紧打点细,软粗硬物件一应割爱抛弃。姜霞初到书房里取了银子,挈了妻婢数人,出后门就此出齐门,来到凌木斋家里。凌木斋顿时发呆,恐防祸到临头,著火烧身,后来看见他银子不少,眼睛里放出火来,且行留住下来,再想别法。姜霞初把上项事说与木斋知道,木斋照例安慰,聊尽同乡之谊。大太太姨太太丫头等,自有木斋的妻女招待。
霞初惊魂方始小定,又想起邵达勤去取银子,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等人心急肝火直冒。孰知等到黄泉路上都不会相逢了,却说邵达勤携了心腹用人董阿星,提了一个小小包裹,袋了银票,径到临顿路源发庄支兑绍兴利亨即期划票,四千一张,四张三千五百,一张取五百两现银,舒徐了,将五百两分作两包,邵达勤袋了一包,董阿星袋了一包,走出庄来,即到护龙街小客栈住了一夜,明朝动身,趁船到杭州回绍兴迁居,面团团做富家翁去了。丢开不提。
再说陆稼书把沈继贤口供上院来禀抚台,抚台大发雷霆,吩咐陆令:且照赌犯办理,其余拖落案各犯再行慢慢处分。陆稼书晓得事情弄大不妙,难以收拾,只得把沈徐二人重办,其余再行发落。奉命禀辞回转吴署,时已深夜,遂即安卧。到天亮起身,始悉县官挈眷潜逃,师爷亦同走。此事真非小可,陆官第一要要紧,先问沈徐二犯沈妇练氏小南京在押有无毛病,差役回禀一无毛病。再著书吏查档案卷宗有无遗失,书吏去查了一刻,回报粗看似无花样,其细一时难以检点。即提宅门二爷,询问县官潜逃,汝岂不知?宅门二爷孙元指天誓日,实不知情。此时衙门里吵翻了,街坊讲动,作为奇谈。陆知县且将县库封锁了,到内房一看,粗硬物件,连那衣箱靴帽、太太的裙鞋衫裤,都不动。速查印箱,原封藏在箱内,方知患罪潜逃,并无别故。遂将宅门二爷孙元押起来,一面再将徐掌明钉镣收禁,吩咐加意防范,无论军民人等一概不许近监门与沈案诸犯通信探望。并将署中上房封锁。陆稼书安排停当,马上捧了吴县印信一方,拿了上抚院来禀见汤大人。汤抚台见他托了印匣,到吃了一惊,莫明其妙。稼书即将昨夜由院返吴署,并无声息,至天明署中吵动,始悉吴县知县官姜霞初挈眷潜逃,刑席邵师爷、仆人董阿星,连使女鸦鬟八名口,查无影踪不知去向。卑职即四处查检,所有案卷对象一无走漏,谅姜知县患罪,恐被沈继贤攀案,出此下策。印信为一县重要之物,卑职带来呈缴。汤抚台听了这话,三尸神暴燥,七窍内生烟,说岂有此理再当了得么!即传谕陆稼书兼理吴县,将印信带回;传文巡捕吕超琼、武巡捕邱廷栋二人,五里单牌、十里双牌、五十里加急文书,行文远近各府州县,捕捉逃官原任吴县姜霞初,并刑幕邵达勤、仆人萧阿星、男女八丁口。遍贴街厢,不论军民人等捉获逃官正身者,赏白银一千两、米三百石、布一百疋,以此递减。倘有不知法度窝藏在家,查获同罪。巡抚公事,谁敢怠慢,故而这几日大街小巷到处搜查,竟有秦始皇捉拿张良大索十日之概。
风声一日紧一日,齐门外西汇的凌木斋,到街头巷口来看看风头,听听风声,只见告示贴得密密层层,看到窝藏查获与犯同罪,心里勃勃跳个不住。究属吃官司坐监牢是人人怕的,还念一想:姜霞初虽与我同乡,到底不知他犯了什么案,在任脱逃。内中决有不得了的事情。我也不便问他,我看他有一万多银子在手边,并且告示上写明有重赏,天赐横财,不取有殃。何不前去报告?说得有理。凌木斋放大胆,奔到抚院衙门来。欲知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评:
沈继贤侃侃直说,迫得姜知县如坐针毡。以常理论之,姜既诱沈出乡,又复吞其巨款,诈欺之毒,无可复加,宜乎沈继贤一口咬住,使之一齐落水也。
姜知县畏罪潜逃,似乎太怯,然此特以今日之眼光视之耳。若在当年,则汤公秦镜高悬之下,必无幸理。故黄鹤高飞,正是上策。
邵达勤既得银票,即回故里,宾主之谊,顿时可卖。亦可谓阴狠之至矣。虽然,有此主固宜有此宾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