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说话的女人,是亚英堂姐妹区二小姐,后面跟着一位穿长袍子,扶着手杖的老人,却是区老太爷。西门太太哟,了一声道:“老太爷来了。这是稀客呀!”
老太爷将头上的呢帽子取下来和手杖一把抓住,另一只手却拿了手绢不住的去擦抹头上的汗珠。亚英老远看到父亲,还有些气喘喘的,必是过江来上这个坡子有些吃力,便奔下楼来直跑到院子里来,迎着父亲笑问道:“你老人家什么时候进城来的?”
老太爷瞪了两只眼睛望着他,总有四五分钟之久,然后微微的摇撼着头道:“你这个孩子,哎!你这个孩子!”
博士也迎下楼来了,笑道:“老太爷也没有雇乘轿子上山来,请上楼休息休息吧。”
老太爷和博士握了手,摇着头笑道:“可怜天下父母心!”
他断章取义的就只说了这七个字。博士自觉得他感慨良深,但不知这感慨由何而起,当下很恭敬的将客人引到楼上客室里来。老太爷坐下只是打量屋子,笑着点头说:“这地方很好。”
主人主妇忙着招待茶烟,用人们却在隔壁屋子里送上了饭菜。二小姐和老太爷,虽是匆匆而来,但他们坐定了,倒并不作什么表示。西门太太却是忍不住握了二小姐的手问道:“你们是找亚英来的吧?”
她答道:“这事你自然明白的,我们是怕青年人太任性。现在他既在这里,那就不必再说什么了。”
西门德听了这一篇话,那就知道他们是为着什么事来的了。于是向老太爷点着头笑道:“好在是极熟的人,大概说一句遇茶喝茶,遇饭吃饭,是不嫌怠慢的,先请吃便饭吧。”
区老先生坐着喝了一杯茶,自己没有把爬上山坡的这口气和缓过来,因此也是默然的没说什么。主人一请,他就将手巾擦着汗,缓缓的站了起来,笑道。“饭倒是不想吃,请再给我一点开水。”
亚英这已料着父亲是追寻自己来了,但为什么这样焦急着的追寻,还有点不明白。而老人家这样惊惶未定,透着受了很大的刺激,于是站在一边呆了,说不出话来。主人笑道:“不必喝茶,有很热的鸡汤。我看你老人家也是累了。”
老太爷微微一笑,随同着主人入席吃饭。在饭桌上,西门太太就问着为什么老伯不坐轿子上来。老太爷笑道:“我那一会子也是心不在焉,急于要和博士伉俪晤面一谈,也就忘了坐轿子了。”
西门太太偏着头向二小姐道:“为什么这样急呢?”
二小姐笑答道:“说起来是一件笑话,事情过去了,也就不妨说出来。是青萍离开重庆的第二天,我曾写一封信给伯父,同时这天报上登了一条新闻,说有个西服男子投江自杀。原因大概是为了失恋。这两件事本来不能混为一谈,可是就凭我们这位博古通今的伯父大人,竟认为这个投江的西服的男子,就是他。”
说着,将筷子尖向亚英点了几点。西门德笑道:“可能的,这在心理学上,是极可能的一种错觉。在心理上受到新的刺激的人,随时都可以发生的。”
西门太太笑道:“这我就明白了。二先生,为人还是要讲一点孝道。你看作父母的人,是怎样挂心他的儿女。”
亚英只是微笑着吃饭,却没有说什么。西门德因笑道:“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在亚英和青萍订婚的那个时候,我们却撞着去吃了一顿,答应给他们作个见证人。到了现在,这个局面已是变得很坏。我们虽没有那个力量,可以让这个局面好转,可也不能让它再坏下去。老太爷你一见面说句‘可怜天下父母心’,真让我受了很大的感动。我一定劝亚英去创造事业,把这个女子丢开,他也不是那样没出息的人,就为了女人抛弃他而自杀。我正有件事要和他商量,还没有说出来,老太爷就来了。实不相瞒,陆神洲现在有一件文化事业委托我办。我要到香港一趟。在重庆许多不能结束的事,我都想委托他呢。”
于是把要运西书到重庆来译的话,说了一遍。
这件事自是搔着区老先生的痒处,连声称赞。二小姐也道:“我是神经过敏,怕香港有事,匆匆忙忙飞进重庆来。现在看到大家不断的向香港跑,我也想再去一趟。”
西门太太吃得很高兴,夹着红烧鸡块送到嘴里去大嚼,眼睛可又望着端上桌来热气腾腾一碗萝卜丝鲜鱼汤。自西门德发了洋财回家,她神经虽然有些失常,而每顿饭菜肴总是很好的。今天得了博士要带她上香港去的消息,这顿饭更是吃得酣畅淋漓。这时她一日将嘴里的饭菜咽了下去,望着二小姐笑道:“去呀!最好我们能一路。我也不知道到香港去能遇到一些什么。你若是在那里,我就有个伴了。在重庆大轰炸之下,没有炸死,是白捡着的一条命,应该到香港去足足的玩上一阵。纵然香港有问题,反正捡来……”
西门德皱了眉,望着她拦住了道:“得了得了,虽然我们是不讲迷信的,可是凭了你这个思想出发点去香港,那也怪扫兴的吧?”
她笑道:怎么怪扫兴,人要是想通了才肯尽情去找娱乐。老太爷也曾听说自博士弄了一票钱回来,他太太颇有点神经失常。北方人形容穷人发财的话,“有点招架不住”。现在观察她的言行,果然如此。这就联带想着博士,若是带她到香港去,那真说不定会发生什么不幸的事情,当时也没有说什么,倒想着要开导开导她。
饭后,西门德留着区老先生长谈,没有让他们父子渡江。到了三四点钟的时候,满天的云雾下面,西边透出一片红霞,落山的太阳带了七八分病态,将那鸡子黄的阳光,偷偷看着山城的两岸。博士就邀着他们父子二人,趁了晚晴出去散步。
他们这庄屋后面,就是小条石板铺的人行道。因为这里私有别墅多,不断的有着竹和树林,那石板路顺着山岗,在竹树阴里叠着坡子曲折前进,颇也有趣。区老太爷扶着手杖,走了一二十分钟,远远看到这条路伸入一个山垭里去,便在大黄桷树下一个小山神庙的石台上坐着笑道:“再向前走,可不能安步当车了。”
西门德道:“在没有开公路以前,川东一带,恐怕根本就没有车子。当车不当车那是说不上的。在四川散步,这乐趣倒是有相当的限制。作个短程旅行,像我们这种腰腿欠缺功夫的人,就要坐轿子,旅行坐轿子,却又减少兴趣,所以我也很少下乡。刀老太爷道:不过根据人道说,坐轿子是不应该的事。这不知道是哪一位大发明家发明的,把人当牛马来用,‘始作俑者,其无后乎?’现在打仗的时候,大家喊着节省人力。大后方却把大批壮丁,作为伺候有钱人的牛马,这是一个极大的浪费。”
西门德把老太爷的话听下去,昂起头来向天上望着,叹了一口气道:“战争真是改变宇宙的东西。多少抬轿的,变成坐轿,又有多少坐轿的变成抬轿。刀西门德默然了有两三分钟,先点点头,接着又摇摇头,随后笑道:老太爷回到我家去,煮一杯咖啡,慢慢谈谈这一问题吧。”
老太爷看他的情形,似乎这里面藏着一个问题,因道:“博士还有什么感慨吗?我是个很知足的人。”
说着话,三个人慢步向原路走了回来。大家顺了石板路走,未曾分途走向西门的寓所,却不大介意的踏上了江边一条小街。因为是接近过江渡口,所以店铺相当热闹。巷口一家吊楼茶馆,闹哄哄的坐着茶客。因为这很可引起行人的注意。西门德不免停脚,向里张望了一下,他原无意寻找哪一个人,却在这时,有人高声喊着“老师”。随声在茶座丛中站了起来。大家看时,是个穿西装的小伙子。博士向他点了点头,他迎着走到屋檐下来,又向老太爷鞠了半个躬,叫声老先生。区老先生问他贵姓时,西门德道:“他叫李大成,到府上去过的呀!”
这李大成三个字,却由亚英耳朵里直打入心坎里去,原来就是他。顺了这个念头,向他再检查一遍,见他身穿淡青带暗条的西服,里面是米色的毛绳背心,拴了紫色白条领带,手指上还带了一枚金戒指呢。一个卖橘柑的小贩,哪里来的这一身阔绰?很快的他就想到青萍代自己买衣物这件事上去。他心里一阵难过,把西门德和他谈的话全没有听到。及至自己醒悟过来,前面两个人已走开好几丈远了。李大成呢,也走回了茶座。
亚英站着想了一想,也就跟着走进茶馆来。李大成占着的这个茶座,恰好并没有他人,他径直的走向这里。李大成见了他,立刻站起来点点头,脸可涨得通红说不出一句话来。亚英看他这情形,心里明白了问题的一半。但看他踌躇不安,却又不忍给予他难堪,便微微的点头道:“你认得我吗?”
大成道:“你是区二先生。”
那声音非常低微。亚荚笑道:“没事,我不过想和你谈谈,我找你两三天了。坐着坐着。”
于是两人对面坐下。
李大成叫着泡茶来,表示一番敬客的样子。亚英且自由他,笑道:“你不要疑心,我找你两三天并没有什么和你为难之处。只是要向你打听消息。你知道青萍到哪里去了吗?”
李大成道:“我也不大清楚,只是在朋友那里得的消息,她坐飞机走了。”
亚英道:“难道说事先没有告诉你一句,临走你也不知道?”
李大成道:“她临走的那几天,我只在街上碰到她一次。她说是忙得很,并没有工夫和我在一处,叫我回南岸等着她。她会过江来找我。过了两天,我到城里去,才知道她走了。”
亚英道:“奇怪,她竟没有给你一封信?”
亚英望了他,见他面上的红晕,并没有退下,两眼不定神,满带了恐惧的意味。因摇摇头笑道:“不要害怕,我也犯不上和你为难,我们都是受骗的。”
李大成默然,挑选面前一堆残剩的葵花子,送到嘴里去咀嚼。茶房送着香烟火柴来了,他抽了一支烟敬客,并代擦着火柴,起身给客点烟。他自己虽然坐下,并不吸烟。亚英越发就不忍把言语逼他了。吸着烟沉思了一下,和缓的笑道:“你当然知道她和我订了婚。可是我很尊重彼此的人格的,小兄弟,你沾我的便宜不小哇。”
李大成听到这里,脸越发的红了,红晕直涨到耳朵根下去。他低声道:“不,不!我决没有沾二先生的便宜。她和我原是早已订婚了的。”
说着,他举起手来,将那金戒指向亚英照了一照。亚英道:“什么?你们也已经订了婚的?”
说着,睁眼望了他的脸色。大成脸色正了一正,似乎觉得理直气壮,点点头道:“订婚很久了。不过她不许我告诉人。”
亚英道:“你为仟么和她订婚……”
他这句话说出口之后,自己立刻也就觉得荒唐。他又为什么不能和青萍订婚?姓区的凭什么可以问这一句话?男女之间,到了那个程度,自然要订婚,订婚上面根本没有为什么。有之,就是要结婚了。
李大成先被他问得颇有点愕然,最后,只好傻笑笑。亚英接着笑道:“对不起,我是受的刺激太深,言语有点盂浪。你大概知道,她和我也已经订婚的了。”
李大成和他谈了十来分钟的话,发觉他并没有什么恶意,因捧起碗来喝了一日茶,接着道:“这件事,她一直是瞒着我。这用不着我说,二先生也会明白。她已经和我订婚在先,怎能又去和别人订婚呢?后来我在西门老师那里得了消息,我非常奇怪。”
亚英道:“你没有质问她吗?”
李大成又捧起碗来喝了口茶,而且把那盒纸烟在手上盘弄了一阵,眼望纸烟盒道:“我不能瞒你,我一家人都倚靠她挽救过的。起先我没有那勇气敢问她,不过在我的态度上,她也看出我有什么话要说似的。她倒先问我有什么话,到过西门老师那里没有?我告诉她去过。她说:那我就明白了。他们告诉你,我已经和区亚英订婚了吧?那有什么关系,是假的呀。”
亚英听了这话,脸色变了一下,但是他依然强自镇定着,微笑了一笑,鼻子也哼了一声。大成道:“你莫见怪,这是她说的,不是我说的。”
亚英笑道:“我知道是她说的,我也不怪你。”
说着,很从容的又取了一支纸烟吸着。笑道:“你尽管说,以后你怎样问呢?”
李大成道:“我就问她,怎会是假的呢?而且也有我老师师母作证人。她说的话更难听了,她说:‘那有什么关系呢?并没有留下什么证据呀。这不过教他三个人抬一顶兰个头的轿子我坐坐罢了。’我又问怎么是三个头的轿子呢?她就说‘你不用问,事后自知。’而且叮嘱我,这话不能对老师师母说,若是说了,彼此的婚约也取消,以后谁不管谁。我不知道什么原故,非常怕她,她这样叮嘱着,我就没有告诉过第二个人。一直等她离开重庆了,才知道让她骗了。可是凭良心说一句,我只有沾她的好处,她并没有沾我的好处,她也不能算是骗我。不知她可骗了二先生什么没有?力亚英淡笑道:她虽没有骗去我什么,可是她让我精神和名誉上受了莫大的损失。我再问你一句,你已经和她同居了,这是真的吗?”
大成道:“没有,不过彼此常常见面。”
亚英道:我已知道很清楚了,你们不是住在一个姓张的家里吗?你们同居了多久t\/糟大成道:“二先生当然知道,她是住在温公馆的。”
亚英道:“但有时她也住在外面,当然那就是住在张家了。”
大成道:“她的行动,我向来不敢问。她写信叫我到张家去等,我就去等。有时候空等一起,她也不来。”
亚英道:“但有时你是等得着她的呀!”
李大成没有回答他的话,将茶碗盖翻过来放在桌上,将茶倒在茶碗盖里,红着脸低头不作声。亚英发过脾气之后,也是默然着,大家约莫沉静了五分钟,还是亚英先道:“我并没有什么怪你之处,我不过向你打听打听消息。”
李大成道:“她不过是玩弄我罢了。她哪里会向我说什么真心话,我想这一层二先生也是知道的。”
亚英对他周身看了一下,因道:“那么,你已经不想念她了。”
李大成也微笑道:“那不是空想她吗?她也不会嫁我这个穷小子。”
亚英点了点头,又喝了口茶。
两人正沉默着,西门德却由外面匆匆的跑了来。他老远看到两人正坐在茶桌上喝茶,很随便的谈话,便站在门口先掏出手绢擦了几擦额头上的汗,然后才慢慢的走了过来。这里两人都站起来相迎。博士向亚英笑道:“一路走着,忽然把你丢了。老太爷大为惊异,但是我猜着你一定在这里,所以立刻回转身来找你。”
亚英笑道:我和这位李君谈谈,虽然……劳他笑着,看看李大成,可没有把话继续说下去。西门德道:“不用谈了,你要谈的话我知道,无非是越说下去越烦恼,走吧。”
说着,他伸出一只手来拉了亚英就走。博士一面向李大成挥着手道:“茶钱就奉扰了。”
亚英当然知道博士是什么意思,老远的抬起手来,向大成叫着道:“朋友,再会了。”
西门德将他拉到街上,方放下手笑道:“你和他还是朋友吗?你虽年轻,倒是胸襟阔大。连我是她的老师,她都顺手玩弄了我一下。从此以后,你可以不必以她为念了。你的前程还远大着啦。”
大家回到西门公馆,吃了一顿很好的晚餐。晚上,加入西门太太和二小姐围坐夜话,大家都有点刺激。西门德夫妇是觉得陆先生的去香港的条件太优厚。亚英觉得受青萍的玩弄太大,下不了台,应该离开重庆,运动西门老师,要求陆先生允许他到广州湾去一趟,那样他可以把他们运货的车子押解进来。区老先生对于西门博士和陆神洲译书的工作,也很赞成,认为如果自己也能加入,倒可以弄几个译书费。西门太太是为了能到香港去,赞成先生去和陆先生帮忙。只有区家二小姐是个事外之人,但是听到大家正很起劲的要到香港去,大概那里是没有问题,就是温二奶奶也在重庆过得腻了,觉得一切不如香港,假使她愿意去的话,一路坐飞机去,也可以得到许多便利。于是她把这意思告诉了西门太太,西门太太立刻握着二小姐的手道:“那好极了,我十分赞成。我们明天一路去和二奶奶商量,到了香港,我们三个人又在一处,那是多么好呢?好在押运的那批车子,还在路上走,就是货到了要脱手,总也要个相当的日子。陆神洲对于这件事,也没有限定什么时间办理,自不催着。”
这晚谈得很夜深,方始安睡。第二日早上,区庄正带了亚英和二小姐,向西门德告别,一同渡江。这里所着急的,倒是西门太太,因为她约着区二小姐和温二奶奶一商量,二奶奶游兴勃发,慨然答应着同走。那边约好了这个快乐旅行,可是这方面是主体,倒没有了日期。她又是苦恼起来。博士坐在椅子上,倒发了一阵呆。心想这位太太实在难于应付,过穷日子她会疯,有了钱,她也会疯。虽然到了现在,生活有了个小小的办法。一生一世得不着个美满家庭,究竟也是乏味。
这天,匆匆吃过午饭,西门太太自换好了衣服,穿上了皮鞋,完全是个要出门的样子。但她并不向西门德打一个招呼。博士自不须她吩咐,立刻穿上大衣,拿了手杖恭候在走廊上。就在这个时候,电报局里信差送着一封电报来了。博士一看电报封套上,写着发电的地址是贵阳。便拿电稿向屋子里来,自言自语的道:“贵阳有谁给我来电报呢。”
于是去找图章以便在收电回执上盖了,打发信差,偏是图章放失了方向。十几分钟没有找到。这时西门太太走到走廊上瞪了眼道:“懒驴上磨屎尿多,我一个人走。”
西门德来不及理会,自在抽屉里找到了图章,将收电手续办完,笑着跑出来道:“好消息,好消息!亚杰来电,由贵阳动身了。若是车子不抛锚,三四天之内一定可到。”
说着话看时,太太已不见人影了。追到大门外来,叫了几遍,也不见有人答应。
博士觉得太太脾气太大,正经事也不容人说理。反正她平常是不要先生陪着自己去游玩的。也就不去追她了。亚杰快到了,有些卖货的事,须预为布置。趁着太太不在家,静下心来写好几封接洽业务的信。一混天就昏黑了,独自吃晚饭,料着太太又住在温公馆了,自也不必等侯。可是这次出乎预料,只吃了半碗饭,便听到她在楼下叫着女佣人的声音问道:“先生在家吗?”
她的问话却没有人答应,便快步走进屋子来。看到西门德坐着在吃饭,却站定了喘过一口气,但她的两只眼睛依然满屋张望。西门德笑道:“又有了什么问题呢?你不住的在找寻什么线索吧?”
她慢慢的定了神,放下手皮包,脱下大衣,坐在桌子边,红着脸笑道:“我在电影院里看电影,看到那男主角丢了太太,私下逃走,我疑心你和那人一样也逃走了。”
西门德放下筷子,哈哈大笑道:“你真是神经过敏,怎么会把电影里那个男主角,和我联想起来?怪不得你一进大门,就大声喊问。你是怎样妙想天开的就想到这上面来了呢?”
她道:“妙想天开吗?我出门的时候,有封电报来了,我想是亚杰由昆明或者贵阳打来的电报,叫你去接货,你接了货,还怕卖不到钱吗?有了那大批的钱,你就好去香港。”
西门德笑道:“你七猜八猜,居然猜着一点线索,那电报果然是亚杰由贵阳发来的。”
她抢着道:“他约你到贵阳去,拿电报我看。”
说着,伸出手来。西门德不敢再逗引她,就在衣袋里掏出电报来给她看。
她见电稿译着现在的,“一车货平安抵筑,即来渝,杰。”
西门德笑道:“这可放心了吧,他并没有约我去。吃饭吧,菜冷了。”
她拿着电稿迟疑了一会道:“也许这是密码电报,译出来的全不是这一回事。”
西门德笑道:“真是笑话了。这电文是电报局里代译的,又不是我译的,难道我串通了电报局来欺骗你?你如再不信,桌子抽屉里有电报本,你自己校对一下。”
她这才算是放下了心,笑道:“我见黄青萍不声不响的就飞走了,觉得人心难测。”
西门德笑着,连说“是了”。便起身拿了碗筷来替太太盛饭,又叫刘嫂将汤拿去热。她吃着饭笑道:“老德,你待我总算不错,不过男子们有了钱就会作怪的。你现在可算是有了钱了,以后你无论到哪里去,我都得跟着你。你说可以吗?”
西门德笑道:“岂但是可以,简直非这样办不可,你不放心我,我还不放心你呢。你是越来越年少,而且越漂亮了。”
她笑着哼了一声道:“反正配你配得过。”
说时,将筷子头指点了自己的鼻子尖。博士也就笑了。
第二日,安静的过去。到了第三日,她就有点忍耐不住。到了第四日,她根据博士所说,三天半的时间,认为这日下午车子一定可到,两三次催着他到海棠溪去看看。西门德明知这日下午车子未必能到的,可是太太却是实心实意的期望着,若要不去的话,也许会急出太太的病来。吃过午饭,就走向海棠溪。到了这里,当然也就在停车的地方探视一番。虽是没有车子的踪影,依然不敢回去,在小茶馆里直坐到四点钟,方才回家。还在山坡下,老远的就看到太太倚靠着楼栏杆在张望,自己倒笑了。自言自语的摇着头道:“对付这位太太,真是没办法。”
还只走到楼下呢,她老远的就向下喊着道:“车子来了吗?”
博士走上楼来才笑道:“我说你又不相信,让我白去候了半天。”
太太沉着脸道:“你干什么事,都是这样慢条斯理的!”
博士笑道:“这真是冤枉了,车子不来,我特别加快也是无用。”
她道:“我是说你答复得太慢了。你在院子里,我就问。可是你一定要上了楼才答复我。”
西门德耸着肩膀,只是架腿坐着吸雪茄,太太望了他道:“你是存心气我,你不知道我是个急性子的人吗?你既然去等车子,你就该多等一会儿,这么一大早的就回来,也许你刚刚一走,车子就到了。”
博士看她是真生气,也就不敢再和她开玩笑了。
但今天这关虽已过去,料着她明天一大早又是要催着去的。若是一大早就上海棠溪,到了下午五六点钟方才回家,这一天的工夫怎样经受得了。因之预先撒了个谎道:“到了明天,你可别忙呀!他们跑进出口的人,有个不可解的迷信。就是上午不到站,纵然开到了,也要在离站几公里的地方停下车子来,挨到下午方才开到站头。所以我们要去接车子还是下午去。”
太太道:“那是什么原故呢!”
博士道:“就是这样不可解了。我根本不迷信这个原则,我也没有去打听,大概是由昆明的市场,习惯传染下来的。昆明照例上午无市。”
西门太太自没有料到这是谎话,也就没有追究。
次日上午,她因为知道车子不到站,却也照常过活。到了十一点钟,就催开饭,吃过饭,不到十二点钟,她已化妆换衣服,穿皮鞋,一切办得整齐了。问博士道:“今天我们不去接车子吗?”
博士笑道:“海棠溪可没有什么地方让你去休息,你不嫌去得早一点吗?”
她已把手皮包拿在手上,看看手表道:“已是十二点半了,可算是下午了。假使亚杰上午就到了,停在几公里外的地方,我们到了海棠溪他也就到了。博士暗叫了一百声搿岂有此理”,可是嘴里不敢说出来,只好带了微笑,跟着她一路走。下得山坡,雇了两乘滑竿,坐到海棠溪。博士知道这位夫人,是不到黄河心不死的脾气,空言劝说不生效力。下得滑竿,就径直带她到海棠溪车站上来。短短的小镇市是几家酒饭馆,杂货店,马路上空荡荡的,倒不见有什么车辆进口。这一带有几爿进出口的联络站,亚杰那爿五金西药店,也有个不悬招牌的联络站。博士带着她到了那里,先问过了一遍,车子并没有到,话是当面问人的,当然她没有什么不信。先让她安下了这颗心,然后带了她在附近一家茶馆里,找一个临街的茶座坐了,而且还请她上座,让她面对了大街。这样过来任何一辆车子,她都可以看见了。
西门太太理想中的海棠溪,以为也是储奇门、都邮街这样的大街,又以为他们的联络站,也是个字号。殊不料这个码头上根本没有街,要走一两华里,才有一截市面,而问信的那个联络站,也是黄土墙矮房子,里面并无处可以落脚。这样博士引她来坐小茶馆,那就无可推辞了。小茶馆她是看见多了,也是觉得不堪领教,根本没有坐过。现在靠住一张黑漆漆的桌子,坐在硬邦邦的木板凳上,决没有在咖啡座上那样舒服。面前放着一盖碗沱茶,喝起来自没有龙井香片那个滋味,也没有红茶那个滋味。她喝一口,根本就感到有一点儿涩嘴。茶兑过一回开水,变成了陈葡萄酒的颜色。这是她自己甘愿来的,不便有所怨尤。却向博士笑道:“我在温公馆也喝过沱茶,可不是这个味道。”
博士笑道:“什么东西能拿温公馆打比呢?狗吃三顿饭,也会比普通人士高上一筹。他们喝的沱茶,自然是精选的。温公馆里的沱茶,小茶馆里也有,那也不成其为温公馆了。”
西门德心里可就想着,我这位太太,这两天逼得我也太苦,我应当惩罚她一下,于是出了茶馆,带着她顺了公路走去。罗家坝这一带,恰是穷山恶水,两边毫无树木的黄土山下面,洼下去一道带梯田的深谷。顺流着一条臭水沟,沟两边有些民房,不是夹壁小矮屋,就是草棚,还有些土馒头似的坟墓,乱堆着在对面黄土山头。博士道:“过去十八公里可以到南温泉去洗个温泉澡。此外是没有什么可游玩的地方了。”
她今天恰穿的是一双半高跟鞋,走着这遍体露出骨头的公路,自不怎样的舒服,慢慢地感到前脚板有点儿挤夹难受,身子也就随着有点前仰后合,于是离开路中心,就在路边有干草皮的路边沿上走。博士道:“太太,你是不惯抗战生活,在路边草地上坐一会子吧。等着空手回头滑竿,抬了你回去吧。”
她倒真是有这点意思,但是她最不爱听人家说她无用,便扭着身子望了他道:“你就那样小看了我,这两年在重庆住家,你出门不是坐轿就是坐车,走路的能力你就比我差得远。”
说着,她拔脚就向罗家坝走去,一口气真走了一公里多路,到了原来的那家小茶馆。她无须博士要求,就在茶座上坐下了。
西门德随后跟了来,左手揭起呢帽,右手掏出衣袋里手绢,擦着额头上的汗,走到茶馆门口站住。看了太太微笑,她两道眉毛一扬,笑道:“你看还是谁不行?博士点着头道:我不行就不行,我决不勉强充好汉。”
说着,在桌子一边坐下,笑道:“太太,坐在这种地方等车子,你知道不是生意经了。休息一会子,我们坐滑竿回去吧。你受不了这个罪。”
她笑道:“你以为我是勉强充好汉吗?”
博士笑着没有把话再向下说。她自然也不跟着再向下说。第二次各泡了一碗沱茶。西门太太便觉得不是像初次那样难喝,口渴了喝过半碗茶,再喝半碗,接连就兑上了两次开水。这样的枯坐了半小时,西门德就去买了些瓜子花生糖果之类,放在茶桌上,笑道:枯坐无聊,我们抬抬杠吧。力她道:“这是什么话?”
说着,一赌气站起来,借了这赌气的一个姿势,就走出了茶馆去。西门德赶快会了茶帐由后面跟着来,追到向黄桷垭的分路口上,几个抬滑竿的轿夫子,正围了她讲价钱。
西门德看到,脸上透出了一点得意的微笑。她立刻就很快的挥着手道:过去过去,我们不坐滑竿。力西门德淡淡的笑道:“还是坐了去吧,到家得有几里路呢,而且路也不好走。”
她道:“我反正拚得你过,笑话,我走不回去?再走两遍我也不在乎。”
西门德道:“那么,我不送你了,我过江去一趟。”
说着,果然立刻转身走去。她始而还不信博士真走了,站着迟疑了一会子,约莫有五分钟,然后出了一笔高价的价钱,坐着一乘滑竿走了。西门德不免在罗家坝兜上半个圈子,也就坐了滑竿回家。到家时屋子里静悄悄的,推开房门一看,太太已是和衣在床上睡着了。博士心里暗喜,觉得不怕这位夫人难于对付,只要稍微肯用一点脑筋,那就胜利了。
到了次日早上,她自是醒得最早,而西门德却痛快的多睡了两小时,不像过去两日受到情不能堪的聒噪。醒来之后,自自在在的吸烟喝茶看报,太太不再要他到海棠溪接车子了。午饭以后,太太还是不提什么,西门德口里衔着雪茄,架了腿坐在沙发上,故意的向太太道:“家里还有啡啡吧,熬一点喝可以吗?今天我的兴致很好,我想看几贯书。”
她道:“熬咖啡你喝可以的,可是你今天下午,总也应当到海棠溪去一趟呀。”
西门德还没有答言,门外却有人接嘴道:“不用去接我,我自己会来报到的。”
随着这话,区亚杰走进了屋子来。他上身穿着一件麂皮甲克,下套长脚青呢裤,不过周身都带了灰尘,脸上的健康颜色,也是浮出一片黄黝的汗光,充分的表示一种风尘之色。他手上拿了一顶灰呢的鸭舌帽,见着主人翁夫妇各鞠了一个躬,很诚恳的执着晚辈晋见的礼节。
西门德立刻迎上前执着他的手道:“辛苦辛苦,我们接你三天都没有接到,今天不接你,偏是你又来了。”
西门太太正也是有许多话要说,然而在亚杰后面紧随着有一个跑码头的孩子,他将小扁担挑了一担东西进来。前面是两只火腿,另外一个小篮子,篮子里面有许多大小纸包。后面是两篓广柑也附着一个小篮子。这些东西在楼板上放下,亚杰掏钱将小孩子打发走了,才笑道:“这和押运的货无关,是我个人沿路买的一些土产,请博士和师母的。”
西门太太笑道:“我们也要出门坐飞机了,哪里带得了许多东西。”
亚杰愕然的,望着问道:“你们要出门到哪里去呢?”
她笑道:“我们要到香港去住家了。”
西门德皱了眉笑道:“达消息虽是你所急于要宣布的,也不要这样太急,人家远道而来,还没有坐下呢。她道。我哪里是急于宣布这消息,也不过因话答话罢了。”
博士不再和她辩论,一面叫佣工和亚杰送来茶水洗脸喝茶,一面陪他谈话。亚杰告诉他:一路都还顺利,只是过路的特别交际费,多用了一点,有帐可查。也就因为这样,路上没有什么留难,不然可能在最近的一个关口耽误个三五天。找了一点机会,昨日下午闯过来,今天上午九点多钟,就到了海棠溪。
西门太太静静的坐在一边听着,这就插嘴道:“亚杰,你只管要赶到码头,忌讳都不顾了吗?”
亚杰道:“什么忌讳?我倒没有想到。”
她道。“你们的规矩,不是在上午不许到站的吗?我还是昨天才知道这规矩的。”
亚杰笑道:“没有这话。”
博士只管向亚杰以目示意,要拦阻这话,可是已来不及了。她望了博士道:“好哇!你又是骗我的!”
西门德起身向她欠了一欠腰,然后笑道。“虽然是撒谎,也完全是善意的。假如不说这话,也许你上午就要去接他,那你就更要受累了。”
亚杰也向她欠着身子笑道:“要师母去接我,那真是不敢当。西门太太笑道。老实告诉你,我是个性子急的人,听说有机会要到香港去,我恨不得立刻就动身。可是你没有回来,我们这一笔帐没有了结,怎么走得了呢?我要走,我就盼你来,所以我就来接你。”
亚杰道那真是抱歉得很,师母也不打个电报给我,我怎么会知道你到码头去接我?西门德道。就是打个电报给你,你也不能不分昼夜的走。她未尝不晓得你自然会来,不去接你也并没有关系,可是她心理作用,能在海棠溪接着你,她心里兢可先安慰几小时。亚杰笑道:“现在师母可以去筹备一切了,车子同货全到了,货也好脱手。只要我们不太贪图多得钱的话,很快就可以脱手。这个年头你还怕有货变不到钱吗?人家只怕是有钱买不到货。”
西门太太便回转头来向博士道。“我们也不靠这一次发财,就靠了天,我想能挣几个钱,我们就脱手卖了它吧。”
西门德笑道。岂但是能挣几个钱我们就脱手,少蚀几个钱的本,我也肯脱手。
亚杰倒吃了一惊,望着他道:“怎么回事?时局有什么急遽的变化吗?”
博士笑道:“时局没有什么急遽变化,难道我们心理也没有什么急遽变化吗?我们现在急于要到香港去,不违背这个原则之下,我们是无论什么都可以牺牲的。”
西门太太听了这话,不觉得把眉毛一扬,因道:“你老说这些俏皮话千什么?那么,你一个人到香港去,我不去!”
她正坐着在喝茶,把茶杯放了下来,扑笃一声碰着茶几响,站起身来就向卧室里去了。
亚杰自知西门太太的个性,就不放在心上,向西门德报告了一番路程的经过,将昆明贵阳的物价情形,也略说了一说,就在衣袋里掏出一张单子,交给博士。博士看了一看,轻轻拍着他的肩膀笑道:“你当年在中学里面当教员,哪里会有这样一番见识,我们走是走定了,我们走了之后,你打算怎么样?你令兄看到我们跑进出口,他也红了眼,要跟着我们学,你看怎么样?”
亚杰笑道:“那也好。不过我也是青年,觉得大家都沉迷在见钱就挣的主义下不大妥当。亚英他为了生活,在郊外一度作小贩子,这是可以原谅的。现在家庭生活不会像以前困难,最好还是让他去学医,钱的方面,我可以帮助他。兄弟三人牺牲我一个人够了,他何必也要作这种游击商人去?西门老师该劝劝他。”
西门德笑道:“劝他?能劝他的只一个黄青萍,可是她又走了,失恋的痛苦,让他更急于要去发一笔财,以便挣回这口气。他对于你很欣慕,他说你现在发了财,那朱小姐又时常的打听你的行踪,这一个对比让他……”
亚杰摇着手道:“老师,我们谈生意经吧。现在我们就到海棠溪去,以便把货运过河来。”
西门德道:“让它在堆栈里放几天吧。”
西门太太却在隔壁房间里高声插嘴道:“对了,让它堆在货栈里过上一年吧。囤积居奇,怕不会再涨个十倍。真是报上说的发国难财的人,日胃越吃越大。”
西门德听了不作声,向亚杰微微的一笑。两人都知道她急的是为了什么,也没有和她辩驳,只是继续的把生意经谈下去。
约莫有十来分钟,只见西门太太衣服穿得很整齐的,手上拿着皮包走了出来。她站住了脚向博士伸着手道:“你刚才收下的货单子,交给我看看。”
西门德还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自然把那货单交出来。她接过单子,一句话没有说,打开皮包向里一塞,径自出门向楼下走去了。
博士这倒不能不有点诧异,立刻由后面跟着追出来,连连问道:“你这是干什么?那单子我要拿着和人去接洽事情哩。”
她已走到楼下院子里了,回过头来道:“你不会让亚杰再给你抄上一张吗?这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
她说着话,越走越远,竟自出了大门。亚杰也追到楼栏杆边上来了,自觉得西门太太的行动有些出乎常轨,问道:“师母为什么突然走了?老师是心理学家,你难道还摸不着师母的脾气?”
西门德站着想了一想,笑道:“你猜她到哪里去了?她是拿了那货单子,去见她们那一圈子里经济学大师温二奶奶。可是二奶奶拿了这货单,她会有什么办法,至多是告诉我们太太一些道听途说的行市,那是丝毫无补实际的。她想早点去香港,还得向我求教,卖掉这批货。别理她这神经病人。”
亚杰想着也是并不介意,可是博士只猜着了这趋势的一半。
西门太太过了江,上车子就坐到温公馆,二奶奶正在小饭厅里吃午饭。恰好温五爷今日无事,在家中和二奶奶共餐。西门太太在饭厅外就叫道:“好几天没有吃温公馆的饭,赶上了这……”
她一脚跨进门,只见是夫妻两人,并无第三人伴食的,笑着“哟”了一声,缩着脚未曾上前。温五爷立刻站起来笑道。“我们也是刚坐下,不嫌欠恭敬,就请上坐。”
二奶奶笑道:“五爷也是极熟的人,你还避嫌吗?”
西门太太笑道:“我是说笑话的,二位请用饭吧。五爷在家我正要请教,我在一边等着吧。我是吃过饭来的。”
温氏夫妇谦让了一会,西门太太笑道:“五爷,我是你府上的常客,还会客气吗?我们这几天的中饭特别早,为了是吃过饭,好去海棠溪。”
温二奶奶便不勉强,让她在一旁坐着,笑道:“我早知道,你们还有一大批货,连着车子进来,现在是货也好,车子也好,全是畅销的,你们又要发一大笔财了。在重庆你忙着收钱进口袋吧,还是打算到香港去花呢?”
西门太太笑道:“我忙着到海棠溪接车子,干什么?不就盼着货物来了我好走吗?现在车子货全来了,我抢着卖了,就可以走了。五爷,你说我这话对吗!”
她是面对了温五爷远远坐着的,就望了他笑着,希望有个答复。五爷并没有考虑,吃着饭点点头道:“那没有问题,你只要一松口,上午放出风去,下午就可以卖光。”
西门太太道:“真的吗?我很愿意速战速决。只要能挣几个钱,什么我们都卖了它。你看这是我们一张货物单子。”
说着就打开皮包,将那张单子递了过去。
温五爷把那张单子放在桌沿上,自捧了碗吃饭,将单子一行行的看下去。看了几行,他脸上似乎有点惊异的样子,手捧了碗筷,呆着不曾动作,口里却轻轻的“啊”了一声。西门太太笑问道:“东西都是好销的吗?”
温五爷向她点着头道:“凡是抢运进来的货,当然都是后方所缺乏的东西,但究竟时间是生意经的第一因素。”
他说了这样一句含混的话,西门太太却是不解,望了他还不曾再问呢,他笑道:“你让我详细把单子看看。”
西门太太看他那样子,又像有点愿承受这些货,这倒心里大喜。她想温五爷是银钱上极有调动手法的人,只要他肯承受下来,马上就可以得着钱坐飞机了。于是很安静的坐着等他们吃饭。饭后温五爷接过女佣人送上的热手巾把,一面擦着脸,一面向她点着头道:“请到隔壁客厅里坐。”
西门太太看他这样子,倒是把事情看得很郑重似的,也许他会提出一个很好的建议,便随着他走过来。温五爷说了声请坐,先在一张沙发上坐下,架起腿来把那张货单子由衣袋掏出来,又重新的看着。西门太太倒没有留意,是什么时候,在吃饭之间,他已把单子揣到身上来了。穿着青蓝标准布的青年大娘,衣服外罩着白围裙,双手洗得雪白,给男主人送上一只黄色彩花瓷杯,里面是精致的香茶。随后又是一盒雪茄捧到主人面前。温五爷取了一支在手,咬去烟头,那大娘立刻取了火柴盒来擦着火,给主人点烟。
西门太太虽常在温公馆来往,可是很少和他在一处周旋,见他当了太太的面,这样享受,却是第一次。这位大娘,皮肤虽不怎样白嫩,倒也五官端正,立刻生了个念头,自己对于丈夫就不能这样的大方。西门德以博士的身份,为了养家,只好去和市侩为伍,那倒是委屈了他了。她只顾暗想,却忘了理会主人,忽然听得他叫了声“西门太太”,坐在对面椅子上看他时,见他左手夹了雪茄,在茶几烟灰碟子里弹着灰,右手捧了货单子沉吟的看着,问道:“西门先生把这些东西,都定下了价钱吗?”
西门太太道:“没有,他也是刚刚看见单子,还没有一样一样的去打听行市呢。”
温五爷道:“那么,西门太太拿这单子来,也是打听行市的了。”
她笑道。“我没有那本领,可以去满街问行市,我的原意就是托二奶奶转问五爷,这些东西有人要没有?不想来得正巧,就遇到了五爷。五爷刚才说是不成问题,说出话去就有人要,我高兴的不得了。可是现在看五爷的情形,又像是还有点问题。”
温五爷吸了一日雪茄,喷出一日烟来,笑道:“西门太太知道,我一班朋友们里面,也有吸收进口货的。但我自己对这个没有兴趣,我知道有人要,但不晓得人家出什么价钱。要据西门太太说,只要能挣几个钱就脱手,这话就好办,现在作生意的人,都是知己知彼的,岂能不把买货人的利益打出来?你肯少收利益,他们自然乐于接受。”
西门太太听了这话,忘其所以的站了起来,两手抱了拳头,连作了几个揖,笑道:“那就好极了,一切拜托五爷。”
说到这里,二奶奶也走过来了。她手里端了一杯茶,一面走着一面喝,笑问道:“为什么你先生的事,要你这样的努力?”
西门太太笑答道:“还不是那句话,卖掉这些牵手牵脚的东西,我们好到香港玩玩去呀。”
温五爷微笑着点了点头,然后向她道:“虽然如此,这事最好能请博士作了数目上的决定。我才好向他方面接洽。其次,这些货不能恰好有那么一个人愿意完全接受,必得加以挑选。可是为了符合西门太太的要求,我不妨找一个大手笔的人完全承受下来,只是完全承受,人家就把挑选的权利牺牲了。恐怕在价目上要有个折扣……”
西门太太还是站着的,这就继续抱着拳头拱了两下,抢着拦住了道。“拜托拜托。这一切都好说。”
温五爷看到她站着,也不能不站立起来,笑道:“要像西门太太这样速战速决的办法,那只能在利益上看薄一点,反正不会蚀本。不过最好能请西门博士过江的时候和我谈谈。”
西门太太伸手轻轻的拍了两拍胸脯道:“不要紧,我可以全权办理,不信请你问一问二奶奶。我这话是可以负责的。”
说着,伸手拍了拍二奶奶的肩膀,笑道:“请问你们太太,我的话,我们那位博士,倒是不能怎样反对。”
二奶奶笑道:“是的是的,西门先生乃是标准丈夫,谁都像我这位五爷,遇事都别扭,为了教他怎样作标准丈夫,我倒也希望博士能和他谈谈。”
西门太太听了这话倒不向是玩笑是真话,反正这是作太太的人有面子的事,因笑道:“好的,今天我回去,明天一大早让他到公馆里来拜访五爷。”
温五爷道:“我一定在家里候教,倒不一定要一大早,九十点钟也可以,我会吩咐厨房里作几样可口的菜,请西门先生来吃顿便饭。”
西门太太道:“不必客气,还是让他一大早来。”
说着,偏头想了一想,接着道:“再不就让他今天晚上来吧,我马上回去。五爷今天晚上在家吗?”
二奶奶笑道:“假使博士今天晚上能来的话,我为着让他受点良好的教训,一定教他在家里等着。”
温五爷也在这时感到了高兴,向二奶奶鞠了半个躬,深深的说了个“是”字。西门太太道:“好的,就是这样办,回去我通知他,让他今晚七点钟来。”
她说着,把放在饭厅里的大衣穿起,手里夹着皮包,就有个要走的样子。
二奶奶笑道:“也不忙在这一会子,老远的跑了来,你也应当休息休息。要不,下午我们去看场电影,你再回家,还是请你两口子,明天到我这里来吃午饭吧。”
西门太太道:“看电影改为明天吧。”
说着,她已向外走去。刚刚跨过失客厅的走廊,又回身向里走,笑道:“我还得问五爷一句话。”
二奶奶笑道:“你放心,我保证他会帮你一个忙的。”
西门太太并不理会这个保证,直走到小客厅里来,见五爷正向内室方面走,便笑道:“对不起,我还要问一句话。”
温五爷觅她急步的走回来,倒有点愕然,望着她等她问话。她笑道:“五爷,你能再帮一点忙,可以请买主给我们在香港划款吗?若能够让我们在香港拿钱,我们在价钱上可以再让步一点。”
温五爷根本就没有听到她初次让步是个什么数目字,觉得她这个说法有点平空而来。更也没想到她急于回来问的是这样一句话,笑道:“那也许可以办到,但我没有把握。”
西门太太凝神了一会,悬起一只右脚将皮鞋尖在地板上点动了一阵,随后笑道:“只要五爷说出‘也许’两个字,那就是有办法的,好好好,我去把话告诉老德,他一定会来的。”
说着话,人已走了出去。
主人夫妇全在后面送她,她都没有加以理会,她的心已完全放在见到博士的面,如何把这个消息告诉他。连坐车坐轿过轮渡,不到一小时她把这旅程抢着过去了赶到家里,在楼下就笑嘻嘻的叫了一声“老德”。“老德”这个称呼,向来是她对博士一种欣喜的称谓。她今天在温公馆看到五爷的享受,对于博士之未能享受,引起一种同情心,而且要博士依了自己的主张速战速决,也觉得非给他些好感不可。所以她这样的喊着欣喜之词,打算一直的把所见所闻告诉他,更给予他一些温暖。料着博士听到这一声“老德”,一定是会迎到楼梯口上来的。然而不然,喊出去之后,一点反响没有。她心想博士一定因为自己早晨当亚杰的面发脾气,使他太难堪了,所以任她怎样喊叫,也不理她。这是自己过分了,也许他还生着气呢。便笑着走上楼来,在楼廊上笑道:“老德,你别误会,我出去没有打你的招呼,那是像亚杰一样,不声不响的给你办好一件事,让你惊异一下子。你猜怎么着,这件事……”
她说着话,先走进半充客室、半充书房的屋子,没有人,便向外高叫着刘嫂。女佣人进来了,西门太太问道:“先生不在家吗?房门都没有锁,怎么回事?”
刘嫂道:“先生和区先生说话,说了很久,大根是到河边去了。他没有吩咐我锁门。”
西门太太道:“去了好久呢?”
刘嫂道:“不到一点钟。”
她一想,大概是上江边去了,要不然,他也不会不锁门,于是斟了一杯茶坐在书房里等着。
可是由二十分钟到三十分钟,由一小时到两小时,看着天色快黑了,而西门博士还不曾回来。她时而在屋子里坐着发闷,时而站在楼廊上靠了栏杆眺望,可是博士始终没有消息。她口里不住的骂着,“岂有此理!”
她心想原约着温五爷,今晚七时会面,耽误到现在,这个约会是不能实行了。她急了一下午,不免影响到她的胃神经,因之她晚饭也不曾吃,就上床睡觉去了。朦胧中倒是听到隔壁屋子有博士说话的声音,一个翻身爬了起来,将长衣披在身上,扶了房门就冲将出来。博士看了她披了头发,满脸凶气,不由得吓了一跳。还不曾开口呢,她就瞪了跟道:“你是无处不和我捣乱,这样的日子,叫人活不下去了,我们只有拆开各干备的!”
博士望了她道:“什么事你又大发神经?”
她将手一拍桌子,咯的一响,把桌上的茶壶茶杯都震动了,喝道。“你才大发神经呢!房门也不锁就走了,让我等你这一下午。”
博士道:“就是为这个事吗?刘嫂是我们所信任的,有时候不都是教她给锁门吗?”
她一直冲到博士面前来,挺了胸道:“我不为的是这个。我为着替你们销货,特意跑过江去,把主顾都接洽好了,约了今天晚上七点钟作最后决定。你看,这时候才回来,把很好的一件事吹了,真是可惜。”
说着,把脚连连的在楼板上顿了两下。
博士虽看到她这样着急,可是对她所说的还是莫名其妙,因道:“你没头没脑的生我的气,我始终是不知道原由何在,你别忙,穿好了衣服,慢慢的告诉我。天气凉,别冻着,若是生了病,那会耽误到香港去的行程的。”
这两句话倒是她听得进的,就扣起衣服,再加上一件大衣,坐在书房里,把和温五爷所说的话告诉了博士。他笑道:“原来如此。就是我们明天早上去,也不算晚呀。这又不是坐公共汽车,抢着买前面几张票。”
她道:“难道我这么大人说话不算话吗?约好了今天七点钟……”
博士想到和她辩论,是毫无用处的,便陪着笑脸道:“我已经误了你的约会,就是你发我一阵子气,那也无补于事,明天早上我陪你去特访温先生就是。再就生意经说,我们今天不去也好,免得他揣测我们除了他就没有法子销货。”
西门太太道:“你这才是胡说呢!人家为了我去相求,无条件帮忙。他要经营的是几千万几万万的大买卖,你这点东西,他根本不看在眼里。你还以为他要贪你的便宜呢。”
博士实在也想得着一点休息,就忍受了她几句骂,没有多说。而太太还是顾虑到今天失了约,怕明天早上过江,温先生不会等候,一宿都不曾安心。
到了次日七点多钟,就催着博士起来,他虽明知是太早,料到一推诿,就要引起夫人的不快。终于在九点钟就到了温公馆。西门太太向佣人一打听,五爷还不曾出门,心里才放下了一块石头。由于她之内外奔走,引着博士在小客厅里和温五爷相见,大家谦虚了几句。主人说佩服客人的学问,客人又多谢太太常在此打搅。随后又谈点时局情形。西门太太坐在一边旁听,倒忍不住了,便插嘴道:“五爷,关于昨日所说那批货的事,我们在家里商量过了,为了免除麻烦,若有人承受,我们一齐卖了它。”
五爷便向博士笑道:“环境逼得你们读书种子,也不能不讲生意经,这实在是可叹息的事。自然,你们书生就不愿意像市侩一样颠斤播两,兄弟也曾代闯过几个朋友,大概没有什么问题。只要博士给我一个概括的数目字,我就可以在最短期内答复。”
西门太太不等丈夫开口,她又在旁边插了一句,“好极了。”
博士笑道:“那一切有劳温先生帮忙。不过有一句话要声明的,那单子是朋友开给我看的,把车子也开在里面。这车子是替一家机关代办的,车子不在其内。”
温五爷听了这话,脸上表示了失望,轻轻地“哦”了一声。西门太太道:“这里面我们自己有三辆车子,可以卖的。”
温五爷听她说着,倒觉得这位太太是过分的将就,成了北方巴结人的话“要星星不敢给月亮”。一个卖主这样的将就主顾,作主顾的再要挑剔,那便有点过分苛求,便笑向西门德道:“我虽是个中间人,但是必须问得清清楚楚的,方好和对方接洽,当然一般上饭馆子里吃饭的人,不能把人家筷子碗都买了去。”
西门德笑了一笑,还没有开口,他太太又抢着接嘴道:“我们等于一家饭馆子出倒,不但是筷子碗,连锅灶我们都是愿意倒出去的。”
五爷觉得她的发急,真有些情见乎词,也就随着哈哈大笑。
所幸这个时候,二奶奶也漱洗化妆已毕,出来见客,大家周旋一阵,把这话暂时搁置了。要不然,博士坐在这里,真有点啼笑皆非,不知道怎样措词才好。大家继续商谈,结果温五爷就约着西门夫妇当天晚餐,就在那个时候先作一个答复。西门德无所谓,他太太却十分的满意。临别的时候,还向主人再作一个让步的伏笔,她道:“只要是五爷和我们计划的,一切都好商量。”
主人把话放在心里,脸上也就只是表示一点笑容。
他们约的是六点半钟晚餐,温五爷到六点钟才回家,来到了内室,见着太太,先问请客的菜都预备好了没有。二奶奶道:“这个不用你烦心,不过你答应西门夫妇,今天给人家一个答复,我倒疑心你未必就找着那一个适当的主顾。”
温五爷见屋子里并没有第三个人,低声笑道:“我哪里就那样下三滥,给他夫妻去当跑街。”
二奶奶原是坐着的,这就站了起来,望着他的脸,“呀”了一声道:“你可别开玩笑,那西门太太真是求佛求一尊,你若是完全把她所托的事打消,她大大的失望之下,会急出病来的。她虽然有点神经,倒是一个心直口快的人,平常和我跑腿很多,可不能闹着玩,我不愿对不超人家。”
五爷笑道:“你放心,我不能开罪你的好朋友。我已经给她找着主顾了。她倒店就有人顶她这个店开,那还不行吗?”
二奶奶道:“据你说,你又没有和他们去兜揽,那承受的是谁呢?”
五爷笑道:“不用得兜揽,现成的一个坐庄客人收下。此人非他,就是区区。”
他说着,带右手食指指了自己的鼻子尖。二奶奶笑道:“怪不得了,我看你见了她那货单子,见神见鬼的做出各种表情。”
五爷笑道:“我本来不一定要买她的,我看这位太太要急于跑香港,恨不得把这些货一脚踢出去。我若不要,也不过好了别人发一笔小财。肥水不落外人田,我就收下来吧。反正天公地道,我也让她弄几文。话放在你心里,回头见机行事吧。”
二奶奶知道他决不会吃亏,自也不必多问了。
到了六点半钟,西门德夫妇按着时间双双的到了。温氏夫妇在客厅里见着,先是满面笑容,这第一个印象给西门太太就很好。她今天也是特别的亲热,走向前双手握了二奶奶的手,连连的摇撼了几下,笑道:“一直打搅着,今天又要特别打搅了。”
二奶奶知道她是个急性的人,不等她开口便笑道:“我们总算不负朋友所托,一切都接洽好了,款子由我们负责。你在重庆要也好,你在香港要也好,随时可以支用。”
西门太太听了这话,向博士笑道:“那太好了,真应当谢谢温五爷。不说别的,这省掉我们多少事呢。”
西门德听说这事如此容易解决,也有点诧异。在温先生还没有宣布价钱多少,先就向人家道谢,似乎也欠着考虑。可是太太已经这样说了,又不便置之不理,便握着温五爷的手道:“一切都烦神了。”
大家坐下来,主人夫妇感到发了一笔小财喜,自是高兴。西门太太速战速决的计划成功了,也是满身轻松。博士虽不见得有别人那般高兴,可是也没有什么相反的情绪。因之,大家谈得很融洽。到了向饭厅吃饭的时候,一切饮食品都是特殊而珍贵的,博士也就感到主人这番招待,决非出于敷衍。关于货物所谈的价钱,连考虑的态度,也不使发表出来,因为凡是主人所说的话,西门太太是满口子的说好,实在不容许他另外还说什么话。饭后,温五爷特别客气,把自己的座车将二人送到江边。
西门夫妇回到家里,博士如释重负,以为可不受太太的逼迫了。可是太太又提出第二个问题出来了,她说现在货脱了手了,还有两件事你得赶快去办,第一件事把车子交给虞先生,不要放久了,车子出什么毛病,会脱不了手。第二件事,应当去见陆先生,把飞机票子把握到手。西门德大为后悔,大不该告诉太太有这个到香港去的机会,被她逼得坐立不安。事已至此,争执也是徒劳唇舌,只有把她送到香港去了再说。因之他没有驳回太太的话,次日一早就过江向虞先生办公处打听,恰好是虞先生下乡探望老太爷去了,他想着这笔买卖,是老太爷介绍的买卖成功了,下乡去看看老太爷,就说现在算是这趟路没有白跑,可以提几万元作为工读学校资金。当然数目太少,还要跑两三趟,这样作法,虽不十分周到,颇也能自圆其说。顺便将车辆的事接洽一下,倒也一功两德。他出了那办公处,看着表还只十点钟,赶上午的班车,还来得及,于是就直奔汽车站。
到了下午四点钟,博士回家向太太报告一切进行顺利,收拾行李,准备上香港吧。西门太太所盼望着到世外桃源的机会,终于来到,也是喜欢得乐不可支。不过到了第二天,却有点小小的扫兴事情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