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西门太太赶回到南岸家里,却见西门德伏在写字台上写信。因道:“这一大早起来,你就来写信,写信给谁?”
西门德放下了笔,先看着太太脸上有几分笑意,便道。“消息不坏吧?二奶奶要给你作成一笔生意了。”
西门太太将手里的皮包,放在茶几上,在上面拍了两拍,因道:“你以为带了这里面一点东西去,就够得上搭股份吗?”
她口里说着,走近了写字台,见上面一张信纸,是接着另一张写下来的,第一行只写了几句,乃是:“合并薪水津贴,以及吾兄之帮助,每学期可凑足一万五千元,就数目字言之,诚不能谓少……”
西门太太道:“这一万五千元有什么希奇呢?你信上还说诚不能谓少!”
西门德在抽屉中取出一支雪茄,点着火吸上了,架腿坐在围椅上,微笑道:“我难道不知道这一万五千元是不足希奇的事?可是这在教育界看来,依然是一桩可惊的数字。刘校长在两个礼拜以前,就写了信来,要我到教育系去教心理学。他信上说,正式薪水和米贴每月可拿到二千元,他再和我找两点钟课兼,又可凑上数百元。每学期可以有一万五千元的收入。他虽然是好意,这个数目教我看起来,还不如我们转兜一笔纸烟生意,一个星期就有了。这样一想,我简直没有劲回他的信。一天拖延一天,我就把这事忘了。昨天晚上,我一个人在灯下看书,想起了这事,在友谊上说,应当回人家一封信,又怕一混又忘了,所以今天早上起来,没有作第二件事,立刻就来回这封信。不想你回来得这样早,又给我打上一个岔。”
说着把雪茄放在烟灰碟上,拿起砚台沿上放的笔来,笑道:“不要和我说话,让我把这封信写完。”
西门太太道:“先让我把这消息告诉你,昨晚上我会到虞老先生了。今天上午,他在城里不走,约你到虞先生办事处去会面。”
西门德正伸了笔尖到砚池里去蘸墨,昕了这话不由得将笔放了下来,望着她问道:“你约的是几点钟?”
西门太太道:“他说在今天上午,无论什么时候,都不离开那办事处。”
西门德看看桌上摆的那架小钟,已是九点钟,于是凝神想了一想,以一点钟的工夫渡江和走路,到办事处就是十点钟了,便将毛笔套起来,砚池盖好。西门太太笑道:“你不回复刘校长那封信了?”
西门德将未写完的信纸和已写完的信纸,一齐送到抽屉里去,然后关上。笑道:“反正不忙,今天下午再把这封信写好吧。”
西门太太笑道:“你不是不要我打岔,好把这封信写起来吗?”
西门德道:“谈入本题吧!你和虞老先生谈了一点情形没有?”
西门太太道:“好容易在戏馆子里捉住一个机会,请区老先生介绍过了。哪里有工夫谈生意经?我这样子作,二奶奶就在笑我了。一个作太太的。能够初次和人家见面,就谈起商业来吗?那位老先生一脸的道学样子,就是你今天去见他,也要看情形,不能走去就淡生意。”
西门德和太太谈着话,已把大衣穿好,手上拿了手杖和帽子,走到房门口,笑道:“这还用得着你打招呼吗?区老先生是不是和他住在一处?”
西门太太道:“我没问。你最好请请客。”
西门德帽子放在头上,早已将手杖戳着楼板,近一响,远一响,人走远了。西门太太退到栏杆边来,见她先生已出了大门,便自言自语的笑道:“世事真是变了,我们这位博士,钻钱眼的精神,比研究心理学还要来得努力。”
西门德出了大门,果是头也不回,一直赶到江边。这次轮渡趸船上,比较人少,他在前舱,从从容容的,找到一个位子坐下。
今天有个新发现,见这里有个贩卖橘柑的小贩,有点和其他小贩不同。那人身上穿了一套青布袄裤,虽也补绽了几处,却是千干净净的,鼻子上架了一副黑玻璃眼镜,一顶鸭舌帽子,又戴得特别低,那遮阳片,直掩到眼镜上,挡住了半截脸,西门德觉着这个人是故意掩藏了他的面目,分明是一种有意的做作。他这样想了,越发不断的向那小贩打量。
那人正也怕人打量,西门德这样望着,他就避开了。
不多一会,有一个穿短衣的胖子,匆匆走了来,在舱外面叫道:“小李,你今天记着,两天没有交钱了,今天不交,就是三天。这样推下去,我们又要再结一回帐了!”
西门德顺了声音看去,那说话的人穿了一套工人单褂裤,小口袋上拖出一串银表链子,手指上夹了大半支香烟,脸上红红的,塌鼻梁,小眼睛,越是让这面部成了一个柿子形。只是在两道吊角眉之下,又觉得他在这脸上,划下了一道能强迫人的勇气。
那小贩很说谦和的迎上去两步,笑着答道:“严老板,你放心,无论如何,今天晚上,我会给你送钱去。不骗你,我病了两天,今天是初上这个码头作生意。”
那人将夹了纸烟的手指,指着他道:“你今天晚上,若再不送钱来,我也有我的办法!”
他说话时,沉下了脸腮上两块肥肉,和那两道吊角眉,背道而驰,正是紧张了这张脸,更不受看。那个小贩道:“我说话,一定算数,在这个码头上作生意,敢得罪你老板吗?”
那胖子哼了一声道:“有什么得罪不得罪,杀人抵命,欠债还钱,你欠我的债,你就当还我的钱,别的闲话少说。晚上我们见!”
说着他举起了拳头在鼻子旁边向外作两个捶击的姿势,然后走了。那小贩呆呆在舱里站着,望了那人遥遥走去,伸着脖子叹了一口气。
西门德坐在一边,看出了神,越看他越像是熟人,便喊了一声买橘柑,向他点了两点头。那小贩眼镜遮不下全脸,透着有点难为情的样子,只好走了过来。到了面前,西门德看到他肌肉有些颤动,脸上的面色,泛着苍白,分明是要哭,可是他,还是露着牙齿笑了。他鞠着躬,低声叫了一声“老师”。西门德道:“哦!你果然是李大成,你不念书了!”
李大成道:“老师,我没脸见你,你一上趸船,我就看见你了。可是……船来了,老师请过江吧。力说着他扭身要走。”
西门德一把抓住他橘柑篮子道:“别走,我要和你说几句话。”
这时来的渡轮,靠了趸船,等船的人,一阵拥挤,纷纷向船口挤去。西门德依然抓住了橘柑篮子,等舱里人全上渡轮了,西门德见这舱里无人,才低声问道:“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你令尊现在……”
李大成将篮子放在舱板上,一手托着黑色眼镜,一手揉着眼睛,很凄惨的答道:“他……过世了。”
西门德道:“他是到四川来了,才去世的吗?”
李大成道:“到四川来了两年多才去世的。老师,你想我父亲才只有我一个儿子,家乡沦陷了,孤儿寡母,无依无靠,我怎么还有钱念书!”
西门德道:“你父亲死了,机关里总可以给点抚恤费。”
李大成惨笑了一笑道:“老师,你以为拿了抚恤费,我们可以吃一辈子!不瞒你说,我父亲的棺材钱,还是同乡募化的。我父亲死的时候,倒是清醒白醒的。他说,早晓得要死,不如死在前方,丢下三个人在前方讨饭,也离家乡近些!”
西门德道:“丢下三个人,还有一个什么人呢?”
李大成弯下腰去,检理着篮子里的橘柑,低声答道:“还有一个妹妹。”
西门德道:“那我明白了,你是为了家里还有两口人的生活,不能不出来作买卖。”
李大成蹲在舱板上,轻微的“哼”了一声。
西门德道:“那也难怪。你一个人作小生意,除了自己,还要供养一大一小,怎么不负债!刚才那个人和你要钱,你借了他多少债?”
李大成道:“哪有好多钱,一千五百元罢了,只够现在阔人吃顿饭的钱。这一千五百元,还是分期还款。每天还三十元,三个月连本带利,一齐还清。”
西门德道:“三三得九,三九两千七,他这放债的人,岂不是对本对利?”
李大成突然站了起来,拍着两手道:“谁说不是?你看,我每日除了母子两个人的伙食,靠这一篮橘柑,哪里能找出三十元还债?所以我母亲也是成天成夜的和人洗衣服补衣服来帮贴着我。她一个老太太……唉!”
他说到这里,垂下头,脸上有些惨然。
西门德听了这话,心里头也微微跳动了一下。因望着他道:“你妹妹有多大?她可以帮着你们作点事吗?”
李大成被他这样一问,脸色更是惨淡了,他的嘴唇,又带了抖颤,向西门德低声道:“我们养活不起,她到人家家里帮工去了。”
西门德道:她多大了?能帮工吗?“李大成顿了一顿,向趸船舱里看了一看,这时,过渡的人,又挤满了一舱。他提起果篮靠近了西门德一步,眼望了自己手上的篮子,低声道:唉!押给人家作使唤丫头了,替我父亲丢脸!”
说时,在那黑眼镜下面滚出了两行眼泪。他将不挽篮子的手,捏着袖头子去揉眼镜下面的颧骨。
西门德听了这话,想起一件事来,记得在南京的时候,李大成的父亲,为儿子年考得了奖,来道谢过一次,西装革履,一表人物,没想到他身后萧条到这种样子,便也觉得心里一阵酸楚。在他这样发怔的时候,第二次渡轮又要靠趸船了,因握着李大成手道:“我非常的同情你,我现在有点事情,要过江去一趟。今天晚上五六点钟,你到我家里谈谈。你不要把我当外人。我是你老师,而且不是一个泛泛的老师。”
说着因把自己的住址详详细细告诉了他,李大成见他十分诚意,也就答应了。
西门德渡过了江,已是十点多钟,他没有敢耽误片刻,就向虞先生的办事处来。大凡年老的人,决不会失约的,虞老太爷和这位区老太爷,找了一副象棋子在卧室里下棋,等西门博士。门房将名片传进来了,他为便于谈话起见,约了在小书房里相见。他的大令郎,颇尽孝道。为了老太爷常进城,把自己的办公室,挤到与科长同室,腾出一间卧室和一间小书房,给老太爷。所以到老太爷这小书房里来,必要经过虞先生的办公室。
西门德经过那门口时,正好虞先生出来,西门德曾在会场上见过他,一见就认识,立刻取下帽子来,向他点头道:“虞先生,你大概不认识我吧?我是西门德。”
虞先生“哦”了一声,伸手和他握着笑道:“久仰,久仰!家严正在等着博士,改日再约博士畅谈。”
西门德很知趣,听了这话,知道人家事情忙,没有工夫应酬,也就说了一句“改日再来奉访”。这虞先生见他如此说,益发引着他到老太爷小书房里来,他自去了。
区老太爷已先起身相迎,就介绍了和虞老太爷谈话。西门德见这间小书房,布置得很整洁,两只竹书架,各堆着大半架新旧书,有两张沙发式的藤椅,铺了厚垫子,还有一张长的布面沙发,沙发上还有个布软枕,就想到虞老太爷的儿子,颇为老人的舒适设想。一张红漆写字台上,除了笔砚而外,有一瓶鲜花,一盒雪茄,一把紫泥茶壶,一盘佛手,糊着雪白的墙壁,只有一副对联,悬在西壁,写的是“乾坤有正气,富贵如浮云”十个字。正壁也只悬了一轴小中堂,画着墨笔兰石。北壁下面是藤椅。一副小横条,写了八个字:“老当益壮,穷且益坚”,下款书“卓斋老人自题”。西门德很快的已看出了这位老太爷的个性,加之这位老太爷穿了大布之衣,大布之鞋,毫无作现任官老太爷的习气,心里更有了分寸了。
虞老太爷让坐之后,先笑道:“区老先生早提到博士,我是神交已久的了。博士主张不分老少,自食其力,这一点,我正对劲,很想识荆呢!”
西门德只好顺了老太爷的话谈上一阵。心里估计着要怎样兜上一个圈子,才可以微微露点自己的来意。正好虞老太爷向他递来一支土雪茄的时候,他拿着雪茄看了一看,笑道:“老先生喜欢吸雪茄,我明天送一点吕宋烟来请您尝尝。”
虞老太爷笑道:“哦!那是珍品了!”
西门德道:“不!进口商人方面,要什么舶来品都很方便。”
虞老太爷叹了一口气道:“这现象实在不妙。我就常和我们孩子说,既干着运输的事业,就容易招惹假公济私,兼营商业的嫌疑。一切应当深自检点。”
西门德笑道:“那也是老先生古道照人。其实现在谁不作点生意?”
虞老先生坐在藤椅上,平弯了两腿,他两手按了膝盖,同时将大腿拍了一下道:“唉!我说从前是中华兵国,中华官国,如今变了,应该说是中华商国了!”
西门德道:“正是如此,现在是功利主义最占强,由个人到国家,不谈利,就不行!”
虞老先生手摸了胡子,点头道:“时代果然是不同了,那没有什么法子,你没有钱,就不能够吃饭穿衣住房子。国家没有钱,就不能打仗,更不能建设。”
西门德听了这话,心中大喜,这己搭上本题的机会了。
正想借了这机会,发挥自己要谈功利的主张。只见一个勤务匆匆忙忙的走进屋子来,沉着脸色道:“报告老太爷,有了消息了,处长说,已经吩咐预备小车子送老太爷和区先生下乡。”
虞老先生曾在南京和长沙受过几次空袭的猛烈刺激,对于空袭,甚是不安,平常不肯坐公家汽车,一是警报,倒是愿受儿子的招待,于是立刻站起来道:挂了球没有?“勤务道:消息刚到,还没有挂球。”
他便向区老先生道:“趁着时间早,我们下乡吧。”
西门德看这样子,根本不是谈话的机会,便向老先生握着手道:“那么,晚生告辞,改日再谈。”
那虞老先生点着头,连说“好的好的”,说着他已是自取了衣架上的大衣和帽子。博士看了他那一份慌乱,和区庄正点头说声“再会”,也只好匆匆的走出了办公室。
大街上走路的人,还是如平常一样的来往不断,似乎不见什么异样情景,且雇了一辆人力车,坐到江边。因为一切如常,也就没有什么思虑。倒觉得人生在世,多少倒有点命运存焉。费了许多周折,好容易才得着机会和虞老先生会面,不想没有谈到几句扼要的话,又被这空袭的消息所打断。他一面沉思着,一面走路,下了码头,走上渡轮,还是继续地想,不知不觉地,在船舱里人丛中站着。忽然听到岸上轰然一声,接着趸船和渡船上,也轰然了一声。在轰然声中,抬起眼皮来看人,才知道是大家同声说了一句“挂球了力。就为了这个,渡轮虽然是离开趸船了,还有人由趸船那边向渡船上跳过来。”
最后一个跳过来的是位摩登女郎,她一手夹了大衣,一手提了皮包,脚下还穿的是半高跟皮鞋。当这渡轮离开趸船,空出尺来宽江面缝隙的时候,她却大着胆子向这边一跳,将提皮包的手抓住渡轮船边的柱子。虽然她跳过来了,可是她两只脚,还只有一只踏在船边上,那一只脚,还架空提着呢。在船上看到的人,都不禁轰然一声的惊讶着。西门德看到,也暗暗的说了两声“危险”。可是她也很警觉,身子向前一栽,预备倒在船舱上,以免坠落到江里去,这样,她被船舱壁撑住了,不曾倒下。那第二只脚,也就落实的踏着渡轮舱板了。过渡的人,看到她是一位漂亮而摩登的女郎,大家都不忍骂她,只是彼此接连的说着“危险”。那女人也红着脸,站了喘气,向她面前几个人,作了一个勉强的微笑。
在她这一笑之时,西门德正由人丛中走了过来,轻轻的“咦”了一声。她笑道:“哦!西门老师。”
说着,收了笑容,向他行了个鞠躬礼。西门德道:“青萍小姐,有两年不见面了。你好?”
她走近了一步笑道:“师母没有和老师说过吗?我要来看老师。巧得很,在这里遇到了,免得我问路了。”
西门德对她周身上下很迅速的看了一遍,发现她全身华丽,花格绸的袍子,青呢大衣,手上戴着宝石金戒指和小手表,领襟上还夹了一枝自来水笔。青萍似乎看出了老师的审查态度,脸上微红着,伸头向舱外看了一看,回转头来道:“还是挂一个球。”
西门德道:“没关系,我那里洞子好得很。”
青萍点头道:“我晓得,重庆好房子,是包括洞子算在内的。我早就想来,可是总被事情缠住了”。西门德低声笑道:“你现在认了一个有钱的干姐姐。”
她笑道:“怎么这样说?老师总是老师,就怕老师嫌我不成器,不肯认我。”
西门德向舱外一看,见船已快靠趸船了,便道:“提起这话,过几分钟,我指一个人你看看。”
青萍见老师脸上的笑容,带了几分严肃的样子,便望了他,连问几声淮,西门德笑道:“也许你不认识他了。”
青萍道:“是谁呢?我的记忆力相当不错。”
西门德道:“不用问,到了那时再说。”
青萍也并没有把这个问题看得怎样重,站在轮渡舱里,且和老师说些闲话。
十多分钟,轮渡已靠了江岸,因为已是挂预告警报球的时候,过渡的人,都急于登岸,好去找一个躲空袭的地方。
因之轮渡一靠趸船,人就抢着向舱口上挤。西门德一手抓住青萍的衣服,且向后退了两步,因道:“不要忙,只是十来分钟的工夫就到了。我家有洞予可躲。”
青萍笑道:“我什么样子的空袭都遇到过,我不怕。”
西门德听她如此说,就越发从容的等着。一直等到船上人已走尽,然后和她走上趸船。
到了江滩上,博士四周一望,摆零食摊子的人,正在收拾箩担,行人也没有停留的,因道:“我要引你见见的这个人,没有机会了,挂了球,他不会来了。再说吧!”
青萍猜不出他是什么意思,且随了他走,走了大半截江滩,又听到人声轰然一下。西门德道:“放警报了。”
看那江滩上的行人,都昂头向迎面山顶上看去。那里正有一座警报台,山顶一个丁字木架上,是挂球的所在。这时,那上面挂了一只长可四五尺的绿灯笼。这是解除警报的表示,所以大家都在欢呼。这样,两人越发从容的走去。
当面就是一重六七十级的坡子,博士是无法对付,正四下的看着,忽然笑着招手道:“李大成,来,来,来!正找你呢!”
随着这声音,走过一位提橘子篮的青年。他叫了声“老师”。看到青萍,怔了一怔,身子还颤动了一下。西门德笑道:“彼此都认识吗?”
青萍道:“李大成,老同学呀!”
李大成苦笑着,点了点头道:“黄小姐,你还认得我,我落到这步田地,没有脸见人。”
青萍对他望着,正也有些愕然。西门德就把他的境遇,简单说了几句。青萍点点头道:“这样说,密斯脱李倒是个有志气的人!”
他没有回答什么,低头“唉”了一声,长长的叹口气。
西门德道:“我正要详细的知道你的情形,难得又遇到老同学,都到我家里去畅谈一番。”
李大成低头看看自己衣服,又看看青萍,摇头道:“老师,我改天去吧。”
博士道:“为什么?”
他道:“我太穷了,替老师和同学丢脸。”
西门德道:“只要不伤人格,师生有什么不能见面之理?穷,难道是有伤人格的事情吗?”
青萍也笑道:“若是那样想,惭愧的倒应当是我,我显然没有你这样吃苦耐劳。”
李大成点了点头。微笑道:“好吧,我跟着你们去。力他随了这话,跟在二人后面走着。”
西门德回家这一截山坡,是他肥胖的身体所最不耐的事,可是自己若坐上轿子,这位女高足同意,男高足决不肯提了贩橘柑的篮子,去作一位乘客的。若是和女高足坐轿,让男高足……他正自焦愁着,路边歇着轿子的轿夫,拦住道:“西经理,西经理,我抬你回公馆。”
他们认得博士这老主顾,但不知道他是博士,也不知道他复姓西门,每天见他夹了皮包来往,又住在那富商的洋房子里,就以为他姓西,是作阔生意的经理。
西门德将手杖撑着斜坡上的沙土地,有点喘气,他摇摇头道:“不坐轿子。”
青萍走在一旁看到老师吃力的样子,便笑道:“老师还是坐轿子去吧。”
两个轿夫迎着青萍,弯着腰道:“大小姐,大小姐,我抬去。”
李大成很知趣,便走上前一步道:“老师和黄小姐坐轿子去,我放下篮子,随后就到。”
青萍未加考虑,因道:“那么,大家坐了轿子去。”
这路边停了一排轿子,穿着破烂衣裤的轿夫,三三两两,站在土坡上。在他们黄蜡的面孔上,都睁了两只大眼,看谁需要他的肩膀当马背。其中有个年老的,在这一群里,似乎已在淘汰之列,像一个病了十年的周仓神像,脸上的黑胡子,像刺猬的毛,围满了尖脸腮。他两手抱在胸前,护着有限的体温,不让他跑走。两只肘拐下破蓝布袄子的碎片和破棉絮,挂穗子一般在风中飘摇着。他将两只木杆似的瘦腿,一双赤脚在沙土上来回颠动。希望在运动里生点热力。
但他的眼睛,依然在行路人里面去找主顾。
这老人见这位摩登小姐,这样说了,有点饥不择食,跑了步迎着李大成道:“卖橘柑的下江娃儿,来嘛,我抬你去。”
这一句“卖橘柑的下江娃几”引得所有土坡上的轿夫群,轰然一阵大笑。有一个穿得整齐而身体又壮健的轿夫,笑道:“王狗儿老汉,你抬这下江娃儿去吗?要得嘛?他没有钱,送你几个橘柑吃!”
于是其余的轿夫们,看着李大成和王狗儿老汉,又是哈哈一阵大笑。王狗儿老汉回转脸来,向大家瞪了一眼,叽咕着道:“笑啥子!这下江娃儿是这大小姐的老佣人,大小姐会替他付轿钱的。”
这老头子一句善良的解释,像刀子戳了李大成的心一样,他站不住,几乎要晕倒在沙土坡上了。
西门德已看出李大成这份难受,便退后一步,拉了他的篮子道:“我们慢慢走吧,谈着也有趣味些。”
青萍自理会得这意思,便在前面走着。李大成默然随了老师同学,同到西门公馆。进得大门。博士通身是汗,红了面孔喘气。李大成终于忍不住心里那句话,向他苦笑道:“为了我,把老师累苦了。”
西门德将夹皮包大衣的手,带拿了手杖,腾出手来,取下帽子,在胸前当扇子摇。他由院里进屋,还要上楼,只听他的脚步踏在板梯上,一下一下地响着,可以想到他移动脚步的迟慢。到了他书房里,他将手里东西,抱在怀里,便坐在沙发上,身子往后一靠,向两位高足笑道:“身体过于肥胖的人,是一种病态,二位请坐,不必客气。”
李大成把他的小贩篮子,先放在写字台下,然后来接过西门德的帽子、大衣、皮包、手杖,都挂在墙角落里衣架上。安排好了,在桌子角边站着。青萍本来在一旁椅子上坐着的,看到同学这样讲礼节,她又站起来了。西门德道:“你们坐下,我们好谈话。”
说时,刘嫂两手端了两玻璃杯茶进来,将茶杯放在桌上,先把两手捧了一杯,送到青萍手上,然后再捧了一杯到西门德手上。
博士已知道她有了误解,不愿说破,只好起身把茶杯放在桌上,转敬了李大成,向他笑道:“你喝茶。”
偏是这位刘嫂还不理解,她道:“你怎么把橘柑带到屋子里来卖?”
李大成笑邀:“我不卖,送给你主人家吃的。”
西门德道:“别胡说,这两个都是我学生。”
刘嫂向着卖橘柑的下江娃儿和那带金戒箍穿呢大衣的漂亮小姐,各看了一眼,径自去了。
西门德脱了中山服,露着衬衫,两手提了西服裤脚,再在沙发上靠下,向大成指着椅子道:“你坐下,这年头,只重长衫不重人。对她这无知识的人的说话,不必介意。”
李大成笑道:“其实,她并没有错误,我本来是个卖橘柑的。”
青萍看到他没有坐,自己坐下了,又站了起来,因向西门德道:“我进去看看师母去。”
西门德笑着摇摇头道:“假如她在家,听了我们说话,那就早出来了,大概她又打小牌去了。坐下坐下,我们来谈一谈,趁此并无外人,我可以替大成商定个办法出来。”
李大成见青苹颇是不安,便在桌子边坐了,听了老师这话,只微笑着叹了一口气。
青萍道:“刚才在路上谈着你那些困难,我还不得其详。大概最大的原因是眼前经济情形太坏了。你可以告诉我,我也可略尽同学之谊。”
李大成摇摇头没作声,西门德就把他借了一千五百元的债,天天筹款还债的事,说了一遍。青萍道:“这个放债的人,就是下江所谓放印子钱的手法了。倘若不到期,要还清他的钱,那怎样算法吗?李大成笑道:借这种阎王债的人,谁有本领不到期还得清?就是要还清,放债的人也不愿意。”
西门德道:“那没有这种道理。他能逼你借着债,让他慢慢来讹你吗?”
大成道:“借这种债,半路还钱的人也有,多半是请人到茶馆里去临时讲盘子。大概债主子收回了本钱的话,利钱可以打个折头。若没有收完本钱,那么,除了以前还给他的不算,你总要一把交还他那笔本钱。力青萍两眼凝望着他,肩峰耸着,很注意的听下去,接着摇摇头笑道:我不懂。”
大成道:“当然难懂,我举个例吧:我借那姓严的一千五百元,议定每日还三十元,三月还清,现在不过按日还他二十天,只有六百元,对原来本钱,还差的远。若要一笔了事,就得除了那二十天,每日白还了他三十元不算,现在一笔还他一千五百元。又比如说借人家一千五百元,约定每日还三十元,三个月还清,共总得还他二千七百元。还过了五十天,就达到本钱一千五百元了。那么,所差一千二百元,可以打个折头,预先一笔还他。我是只还了二十天的人,只有照第一项办法,除了白还六百元之外,现在得一笔还他一千五百元。”
青萍点点头道:“我明白了。”
西门德燃上了一枝雪茄吸着,喷出一口烟来,叹口气道:“这样的债,你借他干什么?真是饮鸩止渴。”
那青萍小姐却没有说什么,站起来把她放在茶几上的手提包取了过来,打开,她半侧了身子,拿出两叠钞票,捏在手里,趁放下皮包的时候,向前一步,靠近了西门德,低声笑道:“老师,我帮他一个忙,可以吗?”
说着将钞票悄悄塞到她老师手上。西门德瞥了那钞票一眼,全是五十元一百元一张的,倒愕住了,望了她道:“这是多少?”
青萍道:“除了替他还清那笔款子而外,另外送二百元给他令堂买点荤菜吃,不成敬意。”
李大成“呵”了一声,站了起来,两手同摇着道:“那不敢当!那不敢当!”
青萍向他笑道:“惊讶什么?这数目到如今已不足为奇,只够有钱人吃顿馆子罢了。”
西门德将钞票数了一数,果是一千七百元,便走着送到李大成面前,因道:“她既有这番好意,你收着。”
他并不伸手接钱,倒向后退了两步,垂了两手,摇摇头道:“这个我不能接受,我不便接受。”
西门德望了他道:为什么不能?又为什么不便?他望了屋子里的两个人,笑了一笑。青萍向他点点头道:我谅解你的话,可是我倒可以坦直的说一句,我拿出这些钱来,并不妨碍到我的生活,也决不有玷你的人格。
这样好了,你不愿无缘无故接受我的义务,那就算借款得了,你借别人的是借,借我的也是借,这总可以。不过我不要利钱,我也不限你什么时候还清,没钱,到战后再还我,也不要紧。西门德道:她这种说法,就说得很透彻了。
你还有什么不接受吗?要不,我从中作个证明人,证明你是向她借钱,不是要她白帮助。
李大成看到老师脸上,义形于色,有点面孔红红的,这倒不便再坚持自己的意见,只好将钞票接过,向青萍点了个头道:“黄小姐,那么,我就感谢你的盛意了。我现在没有什么报答你的。你在轮渡上来往,有什么大小行李卷,要人扛的话,我多少可以尽……”
青萍笑道:“别再这样说下去了。我们有这样一个好老师在这里,我们得借着老师的帮助,继续地把书念下去。”
西门德笑道:“那么,黄小姐你也打算念书?”
青萍抬起手臂来,看看她的手表,低头没有作声。李大成道:“黄小姐,现时在哪里工作?”
西门德刚说了一个“她”字,青萍立刻接了嘴道:“过去瞎混,现时我在一家大公司里弄到一个书记的位置,大概一两天之内,我就要上工去了。你若是不愿这样继续下去的话,也可以去找个书记之类的工作。”
李大成想说什么,望着她看了一看,又把话忍回去了,只是笑笑而已。他想着自己跟着老师来到公馆,那是偶然的事,青萍小姐,随着老师一同过江来的,也许还有什么重要的事,亟待商议。他便把篮子里橘柑一齐放到桌上,笑道:“老师,这可不成敬意,聊表寸心而已。留着你解解渴,我暂告别,过一两天再来。”
西门德也怕青萍有什么话要说,只好由他走了。
西门德在他去后,第一句话,就夸着她道:“你实在仗义,我有愧色!”
青萍搭讪着看看墙壁上挂的中国画,一面笑道:“其实,我也是借来的钱。不过我和温二奶奶很说得来,有了机会,还可以向她借。”
正说着,西门太太在屋子外面笑道:“稀客,稀客!贵客,贵客!”
她满面春风的走向前来,握着青萍的手,因道:“我没有想到你会来,要不然,我要到江边去接你了。”
青萍笑道:“那岂不折煞了我?刀西门太太笑道:你老师还欢迎着你一路渡江吗。我为了你来,牌都放下了。”
青萍笑道:“那更不敢当!师母在哪里打牌?我能去吗?师母还是继续打牌,我去看牌好了。”
西门太太笑道:“今天我的牌,全是一种应酬作用。”
说着把声音放低了一些道:“我们连房子带家具,都是人家借给我们的。并没有租钱。这位房东太太,就好打牌,我们是牌友。为了我们常在一处打牌,交情还不错,她先生老早不愿我们住下了,就为了太太说不好意思,没有向我开口。区老先生那里有一幢小洋房,只卖五万元,我就想买了来。”
西门博士在旁插嘴笑道:“你想买了来,钱呢?”
他太太道:“把这票生意作好了,就有钱了。”
青萍听了这话,心想,一个人要变,变得就这样彻底。西门老师向来是很清高的,如今是夫妻合作,日夜都计划着赚钱。不但心里这样想,而且口里还不断说出来。
那温五爷一赚几百万,终日逍遥自在,也不见他和人谈过一句生意经。她这样想着,坐在老师当面,不免呆了一呆。西门太太道:“你想什么?打算要走吗?我们这里虽没有温公馆那样舒服,既来之,则安之,怎么委屈,你也在我这里宽住一夜。你别看我们是穷酸,只要一票生意作成功了,我们也可以好好的招待你一阵。”
青萍想到她心里念着的话,嗤嗤的笑了起来;但为了这一笑,她倒怕老师会疑心,只得在此留住下了。
这日晚上,博士夫妇正招待青萍小姐吃晚饭的时候,先听到窗子外面有人说了一声“还在这里”。大家正觉得这句话来得突然,都停住了筷子,向外望着,只见李大成引着一位四十岁上下的妇人走了进来。她虽是穿一件旧蓝布大褂,可是浑身干干净净,并无脏点,短短的青发,也梳得光滑不乱。她先站在门口,李大成抢先一步,点着头道:“老师,这是我母亲。这是老师,这是师母,这是黄小姐。”
他站在桌子边,一个个指着介绍给他母亲。这位太太,一人一鞠躬,对青萍行礼的时候,还特地走进了一步,说道:“承黄小姐帮我们一个大忙,我真是感激不尽,特意来向西门老师打听,黄小姐住在哪里?我们好去面谢。在这里那就更好了……”
但“更好了”之后,她也说不出个什么下文来。
博士笑道:“一切不必客气了,全不是外人。李太太大概还没有吃晚饭……”
李太太点头道:“老师,你请坐下用饭,我们叨光黄小姐这款子,请那姓严的吃过一顿小馆子了。”
青萍道:“那么,债算还清了。”
李大成笑道:“不但把债还了,这顿饭还是吃得他的。因为我说起老师住在这里,那姓严的说,怪不得你有钱还债,西门经理是你老师,住在那高坡上洋房子里的人,谁不是家产几百万,几千万的人?你要发财了,我们交个朋友吧。”
这一说,大家全笑了。
于是博士请他们母子在小书房里先坐着,他们自去吃饭。这黄小姐爱的就是个面子,见大成母子亲自冒夜来谢,她十分高兴。饭后,到房里来陪客,因问道:“李太太,我听说,你还有个小姐。”
李太太听了这话,脸色动了一动,眼睛里似乎含有一包泪水,立刻搭讪着咳嗽两声,背了电灯光,牵理着自己衣襟,叹了一口气道:“真是惭愧,送到人家作使唤丫头去了。我倒不是押了,也不是卖了,只是放在人家帮点小工,混口饭吃。大概和人家另借了二三百块钱,和她作了两件衣服穿,作了半年工了,就是不还主人家的钱,把她接回来,人家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只是回来之后,就多了一个吃饭的人了。”
西门太太被青萍的豪举刺激着,义气勃发,这时也在屋里坐着,她立刻接嘴道:“李太太,你若是为了怕添一日人吃饭的话,把你小姐放在我这里住着好了。我喜欢出去打个小牌,让她来给我看看家好了。那笔小款二三百元,我代你还了,这里到你家里近,你随时可以叫她回去。”
李太太站了起来道:那太好了,我怎么感谢你呢?“西门太太在衣袋里一摸,摸出一叠钞票,笑道:今天打小牌赢的,还不到三百元,你拿去吧。最好你明天就把她引来。”
李太太将手轻轻擦着衣襟,笑着望了儿子道:“你看怎么办?”
李大成坐在一边笑道:“那我们只好拜领了。”
李太太鞠着一个躬,把饯接了过去。西门德口衔雪茄,坐在旁边。他看到人家左一点头,右一鞠躬,就联想到当年和李先生握手言欢,也是一表人物。一个人的身后,不免妻子托人,怪不得有些人这样想,总要有点遗产。他微昂了头,口衔雪茄,这样想着,颇是有点出神。
西门太太恐怕他有点误会,便笑道:大成是你的学生,这位小姐也就等于你的学生,你觉得我这办法委屈了人家吗?“西门德笑道:难道我还有什么不同意的吗?我想救人须救彻,放在我们家里还是我教她的书呢?还是你教她的书呢?不教书留她在家里看门,人家也会疑心我们是使唤丫头。所以我的想法,我也尽一分力,替她找个学校念书,最好是工读性的。”
青萍道:“那更好了,这件事最好让区亚男去办。她是一个在社会事业上活动的人。”
李太太坐在一边,听到他们都愿意帮助自己孩子;虽说人家这种同情心是应该感激的,转念一想,为什么得着人家这样同情,不免有些惨然,只得苦笑,望着大家。西门太太回过头来问她道:“李太太对于我们这类建议,还有什么不同意的吗?”
她看了看她的儿子,才笑道:“只怕我们承受不起。”
西门德道:“大成,我也有点事托你,你明天替我送一封信到区家去,顺便就把令妹的事托一托大小姐,为了一日之间,可以赶上来回的汽车,你可于明天大早到这里来取信,对这件事没有问题吗?”
李大成道:“若老师有事差遣我,今晚上我都可以去。若为舍妹的事,倒不必那样忙。”
西门德道:“若是如此,你明天早上八、九点钟到我这里来就是了。”
李太太母子谢了一番,告辞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