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阵喧哗,把楼上的西门博士也惊动了。他由屋子里骂出来道:“一百次坐轿子,就有一百次争吵着轿价,什么样子?今天我非……”
说着,他伸出头来看了一看,只见另外有两个女宾陪伴了太太回来,便不曾把话说完,吓得将头向里一缩。西门太太只当没有听到他的言语,日里喊着:“张太太,李太太,你们随我来。”
楼梯板擂鼓也似一阵响着上了楼去。
亚男由屋子里赶出来,却向这三位妇女的后影,呆看了一阵。虽然看不到这两位妇女是什么脸子,却见他们穿着花绸旗袍,短短的罩着淡黄或橘红的羊毛绳短大衣,红绿色的高跟皮鞋,在光腿下越发引人注意。头发烫着麻花纹儿,脑后披着七八绺,这便是新自上海流窜入内地的装束。每人手上都有个朱红皮包,上面镶着白铜边,雪亮打人眼睛。亚男等他们全上去了,然后冷笑一声道:“这就是抗战时代的妇女!”
亚英道:“我真不解她们也是这样昼夜忙着,不知忙的是些什么!她们自己瞎忙不要紧,你知道要遗误别人多少事!假如不是她们这里面的分子,晚上也要活动,我们就不会受到这种损失。”
区老太爷皱眉头,挥着旱烟袋道:“这话无讨论的必要了。现在最要紧的,是各人检点着自己现在最需要补充的是什么?”
亚英听到老太爷这个提议,并不感到什么烦恼,也没有答复,却昂起头来,张口哈哈大笑。老太爷口衔烟袋,望着他,倒有些莫名其妙。
亚杰道:“不是我说话率直,事到如今,是个劝告,的机会,我不能不说。我觉得二哥就是好讲虚面子,以致有许多事,都不能去做。若说到虚面子,那套被偷的西服作崇最大。如今没有了这套漂亮的西服,走到马路上,根本不像个有钱或体面人,反正是不行了,有许多不肯干的事,如今不能不予。譬如说,你先前穿那套漂亮西服,要你在街上摆个香烟摊子,那就不大相称。以现在穿的这身衣服而论,倒无所谓,作小生意的人,尽管有比你穿得还好点的。”
亚英道:真的教我去摆纸烟摊子?“亚杰道:譬方如此说,最好你是牺牲身份。论这身份,并卖不了多少钱一斤。”
亚英低头坐着,好久没有作声,最后他突然把两只破鞋穿起来,一挺身子就出去了。区老太爷连叫了几声,他也没有答应。
亚杰道:“他急了,少不得到朋友那里去想法子,随他去吧。我们还得继续奋斗。米是有了,早饭菜还没有,我去买菜吧!”
说着,由厨房里拿出个空篮子来。老太爷道:“买菜你有钱?”
亚杰在衣袋里摸了一摸,抽出空手来,没有作声。老太爷到屋子里去,取出几张钞票来,交给区老太太道:“这是前天留下来买烟叶子的钱。”
老太太道:“你的烟叶子,昨天就快完了,你不买烟?”
老太爷道:“还吸什么旱烟?我戒了吧!吸烟也当不了一顿饭。亚杰,拿这个去买菜!”
亚杰转身走着道:“我不忍……”
只说了这三个字,嗓子就哽住了,眼圈儿也红了。老太太道:“你不把菜钱拿去吗?”
亚杰道:“可怜老太爷什么嗜好没有了,吸袋叶子烟的钱,作儿女的哪忍分了他的?他是六十多岁的人了!”
他一手揉着眼睛,低了头走出去。
老太太本无所谓,被第三个儿子这两句话说过,她想到这位老伴侣,作了一生的牛马,作“等因奉此”的老秘书,作每天改百十本卷子的国文教员,所有心血换来的钱,都作了这群儿女的教养费。抗战以来,索性把故乡破屋数椽,薄田数亩,一齐都丢了,不愿他儿女去受敌人的蹂躏,全家入川,他终于是为儿女吃苦。他要连叶子烟都不能抽了,少年夫妻老来伴,她比任何人要同情这位老伴侣。站着呆呆一想,心里一阵酸楚,益发抛沙般落下泪来。区老太爷当然明白区老太太是为什么哭,便向她连连摇头。
亚雄由屋里出来,向父母摇着手道:“好了,这件事不用再提了,丢了破了坏了的东西,回头也不用回头去看。要不,全家懊丧得半死不活,那偷衣服的贼,他也未必能把衣服给你送了回来。”
这两句话,倒是老两口子昕得进的,各自垂了头坐在堂屋椅子上,默然不语。
就在这时,手杖打得楼梯啪啪有声,西门博士走了下来。到了堂屋里,向外面叫道:“老王,你们三个人都来!”
三个轿夫由旁边厨房里走出。西门德道:“我现在境况不好,玩不起轿班了。算算你们日期,差一个礼拜才满月。但我也照一个月的工钱给你。我也不说你们占了便宜,省了一个礼拜的伙食,那钱也很可观。”
说着在衣袋取出一叠钞票,分散着三个人的工钱。然后昂头长叹了一口气,在身后椅子上坐着,两手抱了那根手杖在怀里,默然不语。那三个轿夫拿着钱在天井里唧唧咕咕,合了一阵帐。西门德道:“扣除你们所预支的,还给了这些钱,少给了吗?”
轿夫老王道:“钱是对头的。今天歇工,我们不一定就找到活路,伙食垫不起,我们情愿抬满这一个礼拜。”
西门德站在堂屋中间,抱了拳头向他一拱手,笑道:“三位仁兄,对不住,从今天早上起,我不去抬轿给人家坐,所以我也不要你们抬我。我不到月,发给你们一个月工资,目的就是在省这一个礼拜的伙食。你们不走,我必得天天坐了轿子去找人。想了一晚上的计划,都要推翻,哪里办得到!”
说着只是抱拳。
轿夫见没有希望了,只好垂头丧气走去。西门德又坐下,只是摇头。
区老太爷看到,便禁不住问道:“怎么?博士突然改变办法,把轿夫开消了!”
西门德道:“实说,这是受到你们的影响。我看到你们为了这个‘米’字,昼夜在想办法。我家里倒养着三个能吃的大肚汉,相形之下,我未免太不知道艰苦了。”
区老太爷道:“博士走不动路,坐轿子是为了工作,那也不能说是浪费。”
西门德道:“我坐轿子到处跑,也无非是把轿子抬人。我坐轿子得来的钱,恐怕不足养活抬我的轿夫。我为什么不把他们辞了?自今后以,我不要人家抬我,我也不去抬人。”
区老太爷道:“博士又在说气话。”
西门德道:“说什么气话?那是事实。我们是念过两句书,而手无缚鸡之力的废物,就需要有力的壮汉来抬。同时,那无知识也无力气、但有权而又有钱的人,又需要我们知识分子去抬。我们借人的脚,作我们的脚,别人就借我们的脑筋,作他的脑筋。我看起来,我们还不如轿夫。轿夫只用杠子抬着我们,我们抬人,看人的颜色作事,顺着人家口气说话,老实说一句,混的就是两个拍马钱。难道念书的人,他会不知道拍马是可耻的事?无如自己要花钱,另外还有人找着你要钱花,内外是双重的牛马!”
西门德越说越气愤,嗓音也随着格外提高了。
忽然楼栏干边有人插嘴道:“双重的牛马!你烦厌了,不会不做吗?”
那正是西门太太的声音。西门德将手杖在地面上用力顿着,叫道:“我是不做了!我弄得这种狼狈,全是受你的连累。”
西门太太道:“你不惭愧,你自己没本事!”
西门德道:“你不但连累我,连邻居都受你的累,不是你昨晚三更半夜向外跑,楼下怎么会失窃?你说,你说!这是不是你的过!”
西门德觉得这句话是得意之笔,一直追问着,走到天井里,昂头望着楼上。那西门太太果然无辞可措。可是她口不答复,借了别的东西来答复。哗啷一声,一只茶壶由楼上丢了下来,抛在西门德脚下,砸了他一身的泥点和水点。出于不意,他也吓得身子一抖。西门德道:“好哇!你敢拿东西来砸我。你倒不怕犯刑事!”
西门太太在楼上答道:“犯刑事又怎么样?至多是离婚,我不在乎这个。你可以对我公然侮辱,我就可以把东西砸你!”
西门德觉得隔了楼上下这样打架,实在不像话,而太太脾气来了,又不是可以理喻的,一言不发,就走出大门去。好在自己预备了走的,帽子和手杖都已带着,也不必怎样顾虑了。
楼下区家这家人,正为了生活而烦恼,偏偏遇到楼上两口子吵架,大家反是默然坐着。大小姐区亚男,这时在旧蓝布大褂上罩了件母亲不用的青毛绳背心,就向外走。老太爷道:“你也打算去想法子,补上失窃的损失吗?”
亚男道:“在家里也是烦人得很,出去找同学谈谈,心里也宽敞些。”
老太爷道:“吃了饭再出去不好吗?”
亚男道:“我不在家里吃,向外面打游击去。”
说着,就抢步走出门去。亚杰跟着走出来,只管喊叫,但亚男在路上回转头来,看到有很多邻居在外面,只看了看哥哥,却没有作声,径直走了。
他们家向外不远,就开始上坡,亚男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所以然的气愤,走路也有了脚劲,往日上这三四百级的坡子,看到就有点儿惧怯,走一截路,便得休息一阵。今天却是一口气就跑了二百多层坡子。在坡子一转弯,略有平地的所在,身后却有人轻轻的叫了一声“区小姐”。回头看时,正是西门德,他坐在一块平石板上,两手抱了一只手杖,半弯了腰,只管喘气,面孔红红的,额角上冒了豌豆大的汗珠,亚男便站住了,笑问道:“老早我就看见了西门先生出来了,现时还只走到这里!”
西门德在衣袋里掏出一块手巾,擦了额上的汗,摇了摇头道:“真有点吃不消!”
亚男道:“博士,你不该把轿夫歇了。我说句不客气的话,你是和轿夫分工合作的。”
他笑着点头道:“对极了。小姐。他们抬我,我又抬人,总而言之,大家是轿夫。不过我已不打算抬人了,所以也就不用合作。你把出门的衣服都丢了,这是受我家吵架之累。我很抱歉。”
亚男道:“想穿了倒也无所谓。我原来想找点工作,家父反对,现在也许不反对了。”
说着又鼓了勇气,很快的上着坡子。西门德望了她的后影,心想,人生非受逼不可,不逼是不会奋斗的。我借了太太这一逼,大可奋斗一番了。
就在这时,山坡上有个人穿短夹袄裤,秃着和尚头,手臂上搭了件薄呢夹袍子,直冲下来。西门德看到这个人来得颇为匆促,便站了起来,手扶了斯的克,向他望着。他来到面前,向西门德望了一望,然后拱着两手道:“西门先生,好久不见,几乎不认得了。”
西门德道:“哦!你是柴自明老板,自从宜昌分手以后,说话之时,便是三四年,现在生意可好?刀柴自明将手摸了和尚头道:还是这样胡混,我在报上常看到西门先生的大名。”
说着,将手掩了半边嘴,对了西门德的耳朵,轻轻唧咕了两句,然后问道:“这个人,先生认识吗?”
西门德忽然心里一动,这家伙是个生意经,向来就是个囤积家,如今是囤积发财年,岂肯白白的离开这发财的熟路?只因他缺乏政治头脑,商业要经过某一种路线的时候,就不免碰壁。他这一问,必有原因。虽然所提的那个人,不过是在会场上见过两面,并无交情可言,可是说是熟人,也不算欺骗,便点头笑道:“那是极熟的人。”
柴自明道:“我想请回客,请他吃顿饭。西门先生可以替我代邀一下吗?”
西门德这就用得着他的心理学了。心想,像他这种人,一钱如命,哪会无端请一位陌生的人?这里面大有问题,且再老他一宝,看他说些什么,因道:“柴老板,现在请一顿客,你知道要多少钱?”
柴自明笑道:“我预备一千块钱请客。西门先生,你说要吃哪一家馆子?”
西门德脑筋一转,更是明白,便笑道:“既然如此,你必有所谓。必须把真意思告诉了我,我才可以与你加以斟酌。”
柴自明抱了拳笑道:“没有站在路上说话之理,我来先小请一回客。”
西门德心想,早上正没有吃饭,乐得扰他一餐,因道:“我们慢慢走上这坡子吧。”
柴自明向路边吊崖上一指道:“不必上坡,就在这里吧。”
西门德看那里有一座半靠悬岩的木板吊楼,有两幢夹壁楼,都歪了。楼板上放了几张半新旧桌子,门口平坡上倒有几张支架布躺椅,夹了两张矮茶几,是个小茶馆。上下坡的轿夫,常在这里歇梢。这个地方,要他请什么客?不过有话要说,总不能站着了事,只好随着他走了过去。
柴自明笑道:“就在这布椅子上躺着,这里非常舒服。”
于是替西门德要了一碗沱茶,自己妻了一碗白开水,夹了茶几坐下。他又知道西门德是吸烟的,在烟摊子上买了两支老刀牌香烟,放在茶几上。西门德看到这种招待,心里颇不痛快,觉得你如何这样悭吝?好吧,你要托我作事,我要你大大的破费一番。便取了一支烟吸着,并不理会他所托的话。柴自明喝了几口开水,忍耐不住了,伸了伸颈脖子,笑道:“西门先生,你是知道的,我因为家乡出棉花,对于这路货物,比较在行,现在手上有一点现货。”
西门德道:“现在行情好,你可以抛出一点去呀!”
柴自明又用手摸了两摸和尚头,因道:“我正为这事打主意呢。”
西门德假装不知他的用意,笑道:“这打什么主意?拿出来卖就是了。”
柴自明又将手掌掩了半边嘴,伸到茶几这边来,向他低声笑道:“这个日子卖出十包二十包棉纱去,那是惹人注意的事。我的现货,现存在乡下,若是大挑小担在街上走着,似乎不大好,非得……”
说着映了两陕眼睛,便坐下去,不继续讲了。西门德道:“你这意思,我有点明白了。莫非……”
于是将茶碗盖舀起一些茶来,用食指蘸着茶,在茶几上写了三个字,笑道:“柴老板,是不是这意思?”
柴自明突然挺起身子来坐着,将手拍了大腿道:“西门先生是聪明人,一猜就着。”
西门德道:“你打算卖出多少包,一百呢?二百呢?”
柴自明笑道:“也没有许多,卖个六七十包,先应用吧。”
西门德笑道:“柴老板好大口气,卖六七十包应用,你哪里有那么大的开销?据我估计,那些棉纱可以盖一座大洋楼了。”
柴自明道:“当然不是为了零用过日子要钱,上个比期,我又买进了一点别的货,现在要付钱给人家。”
西门德道:“我本来不是作生意的,对于这类事情,我也不感到兴趣,不过为了我们的交情起见,我可以帮你一点忙。”
柴自明抱了拳道:“事成之后,兄弟一定重谢。”
西门德道:“我不图你谢什么,将来你们再作什么生意的时候,让我加入一分股子,我就高兴的不得了。”
柴自明听着,又拍了一下大腿道。“你先生算是明白了,还是作生意可以碰碰运气。不过作生意也有许多困难,眼光不准,连本都会蚀光。”
西门德笑道:“贩西瓜遇到连阴天,那也只好说是命不好。”
柴自明道:“这靠天吃饭的事,当然不能作准,兄弟的生意,却是脚踏实地的。若是博士愿意帮兄弟这个忙,我愿送前途一万元酬劳。说的这个数目,并不包括西门先生的车马费。我这钱,并不是送礼,是作生意,先生要明白这一层。”
西门德一想,他若果要卖出一批货的话,约莫有三五十万元的收入,拿出五十分之一二来作交际费,实在也就不算多。因道:“好,我替你跑一趟,纵然不成功,也并不蚀本。”
柴自明会了茶东。西门德咬住了牙齿,将手杖点着石坡子,一步一步的向上爬着。他心里也曾想着,柴自明看到自己这样吃力,也许会替自己雇一乘轿子,却不想他依然搭了长衣服在手臂上,就向坡下走去了。西门德想道:“这市侩,他肯出一万元作生意上的交际费,我这个跑路人,他倒连轿钱也不肯出一文!”
转念又想,天天到陆先生那里去听候消息,始终没有个着落,倒不如去另找一条路出来。柴自明说的这笔报酬,不大不小,有手段,硬把这一万元拿过来,也足够两三个月用途。不用说,太太也就要什么有什么,不会因所求不遂,就找了女朋友来麻烦。好在所要见的这个人,在会场上也常见面,试着谈谈,能碰点机会,也未可知。心里只管打着主意,不觉将坡子爬完,到了马路上,没勇气继继走路,只得向街边停的人力车试探一下车价。那车夫两手把车把抱在怀里,高高的举起,有一步没一步走着,想是累了,被人连叫了几声,才回转头来,问声哪里?西门德告诉了他的地方,他拉了车子走着,随便答道。“三块钱!”
西门德听了,真是无话可说。他自是值不得还价,也无从还起,慢慢走了一截路,经过一个停人力车空场,向停着的车子问价钱时,至少的也要三块半,他于是下了最大的决心,还是走向目的地去。好在手上拿的这只手杖,还可以帮一点忙,于是走一步,将手杖在地面上点一下,慢慢的在马路上点着走。半小时的工夫,终于走到了目的地。
这是新住宅区的一家洋式楼房,主人是蔺慕如,朋友一致恭维他,叫蔺二爷。自己也不知道主人翁肯不肯见,且向门房里投下名片。算是机会不错,蔺二爷在家无客,见了名片,立刻把他引到客厅里相见。蔺慕如穿着灰哗叽袍子,全身没一点皱纹,长圆的脸上,架了玳瑁边眼镜,下蓄一撮小髭须,神气十足。见面一握手,便笑道:“前天会场上的演讲辞,非常之好。”
宾主分在沙发上坐下,听差就敬着香港来的三五牌纸烟和北平来的好香片茶。西门德向这客厅周围一看,什么陈设不必计较,就是脚下踏着的这寸来厚的地毯,也就是在战时首都的上等享受。当政客看到他这种样子,也就不可为而可为了。这样想着,心里立刻有了很大的兴奋,谈了几甸时局,又商量下星期开一次经济座谈会。蔺慕如笑道:“博士,我这里没有官场架子,希望你常来谈谈。我有一个公司组织的规章,正在誊写中,明后天请你来看看。”
西门德笑道:“好的,我另外有件事想和蔺先生谈谈。这些时候,棉纱涨得可观。”
蔺二爷正色道:“那实在希望政治上发生效力,加以取缔。”
西门德笑道:“我的来意相反,不过与我也无干。我路上有一位朋友,并非商家,逃难带了些棉纱入川,因为是全家生命所托,原先没有卖掉,现在……”
说到这里,正好听差送上茶杯来换茶,西门德顿了一顿,蔺二爷瞪了那听差一眼,听差便退出去。西门德道。“他们倒是想在眼前卖掉若干,只是公开的卖,他们为人胆小,怕招摇生事。”
蔺二爷微笑道:“想做黑市?这个,博士外行啦!”
西门德道。“唯其如此,所以我来请教。听说二爷路上有两家纺织厂。”
蔺二爷端起茶杯来,呷了一口茶,沉吟着道:“我不便介绍。”
沉吟了一会,又问道:“但不知有多少货?”
西门德道:“大概要卖的话,总在三十包以上。”
蔺二爷笑道:“我们到里面书房里去谈吧。顺便我还可以办点别的事情。”
于是引着西门德同到里面屋子里去谈话。
好大一会,西门德口里衔了真正舶来品的雪茄走出来,那短褂子小口袋里,还另外揣了两支雪茄。蔺二爷笑嘻嘻的向他握手道:“明天晚上,在舍下吃腊肉,你不可失信。”
说着又握了握手,方才告别。西门德走出屋来,几乎疑心这事是在梦中。可是回头看看蔺公馆。房屋高大,是眼前很现实的富贵人家,怎能说是梦里所见?这时,心里是有所恃而不恐了,看到路边车子,便依了车夫所要的车价,坐车去找柴自明的寓所。到了寓所,却让西门德大吃一惊,他所住的是最大的一家旅馆,而房间又是旅馆中最大的一间。门牌上写着“合记”,不是顶头遇到他,几乎不敢敲门。西门德曾有一位坐飞机从远道来的朋友,在这里住过,问过房价,高得吓人。
柴自明将他引到屋子里坐下,见先有两个穿漂亮西装的朋友斜靠在沙发上吸纸烟。柴自明介绍一番,倒是这里的真正房主人,他们合开房间接洽生意的。他们知道柴自明新近有两笔大买卖要作,也请他在这里接洽。这两位西装朋友,一位是钱尚富经理,作运输业,一位是郭寄从老板,作五金西药。听到西门德是一位博士,又对某方面谈得上交际,十分欢迎,立刻拿了一听三炮台纸烟放在茶几上,请西门德吸。他正想着,每支纸烟恐怕比战前一听烟还贵,他们却随便抽。这个想法没有完,那钱尚富在旁边屉桌里拿出两个盒子来,笑道:“请西门先生喝点咖啡,也有巧克力糖,是真正来路货。”
西门德笑道:“一罐咖啡,现在要卖几百元了吧?”
钱尚富笑道:“没有,没有!我们是顺便带来的。”
说着叫茶房来,将两罐子咖啡交给他去煮。
西门德一看他们这排场,就知道都是真不二价的财神爷,对柴自明说话不免要另外装一些精神,便先提到对蔺二爷交涉之难办,再提到自己三说两说,他居然肯帮忙。不过那一万元的交际费,在往日不算少,在今天不算多。柴自明听了,便和钱、郭两位商量了一阵。郭寄从一抱拳头道:“凡是仰仗,只要事情办得顺手,那我们就劝柴老板慷慨一点子。这回办顺了手,以后还少得了继继进行吗?”
西门德道:“那方面大致说好了,由兄弟介绍,向纺织厂交货,货价照市上行情打个九五折。不过有个好处,不问你有多少货,在本埠交钱,或在香港仰光交钱,也无不可。”
这句话,引起钱尚富极大的兴趣,站起来一拍手道:“这太好了!柴兄,你看在可以得外汇份上,就把价格看松些吧!”
西门德道:“原来前途是要九折,经我再三说,才肯九五折。”
他取了一支炮台烟,仰在沙发上吸起来,向半空里喷着烟,表示他很得意,而又很不在乎的样子。
郭寄从连连向柴自明丢了两个眼色,笑道:“好,就此一言为定吧。我们去吃个小馆子去!”
西门德道:“那倒不必,我还有点琐事,只要一次交易成功,往后常共来往,叨扰的日子就多了。今天晚上我邀了前途小叙;本待邀三位共去,又怕不便。”
钱尚富道:“已经教博士多费神了,岂有再要博士破钞之理?柴老板,你可先付出今天晚上的酒席费来。”
柴自明究竟还是初次加入这个大刀阔斧的交易群中,口里连说“是,是”,却没有怎样见诸行动。那钱尚富生怕他误了大事,立刻在身上一掏,掏出一卷钞票送到西门德手边茶几上,笑道:“劳驾,劳驾!都请帮忙。如有不敷,自当补上。”
西门德说声今天晚上要代请客,实在不过是多卖点白水人情,并无其他作用,钱尚富这个作风,倒教他不知如何应付才好。因笑道:“这倒不必,纵然花几文,请一回客,也算不了什么。”
郭寄从道:“西门先生,必须收下,不然,我们透着没有诚心了。”
西门德心想,你们这些奸商,大发国难财,泥沙一般的用着。千百元在你们手上,正和我们三五元差不多,我不用,也是白不用了。你们还不是拿这钱狂嫖滥赌,胡吃胡花去,我落得用他这几个钱,便向钱尚富笑道:“作生意的人,每文钱都是血本所关,我怎好慷他人之慨?”
郭寄从道:“博士为柴老板请客,怎说是慷他人之慨?还是请你收下吧!”
西门德虽向他们客气着,手上可捏住了那卷钞票,扶了手杖,待要站起。郭寄从笑道:“西门先生不忙走呀,煮的咖啡还没有送来呢!”
西门德听着,脸上倒不免一红,因笑道:“何必这样客气?”
柴自明尚未开口,在炮台烟听子里取出一支烟来举了一举道:“这些东西,都是便车子带来的,他们平常就是这样用着。”
西门德笑道:“只要一回生意作成功,就是花钱买这些日用品,那也耗费得很有限。”
郭寄从笑道:“倒不是一定说来得便宜,在社会上交朋友,总要大家有福同享。我们常常向外面跑动的人,这些轻便易带的小玩意,总要带点回来,以便在重庆的朋友,尝个新鲜。不久我们有人到海防去,博士要什么东西,只要是好带的,我们一定从命。”
西门德道:“我倒不需要什么,除非内人要点化妆品。”
钱、郭两人听说,异口同声的说一定带到。说着茶房送上四杯咖啡来,而且还是白瓷缸子盛了方块糖,送到客人面前,让客人自加。
西门德已经看出这两个商人,很是有钱,而且手面也很大;也就挑着他们愿意听的,和他们谈了十来分钟,然后告辞。钱尚富走向前和他握着手,紧紧的摇撼了几下,笑道:“诸事拜托!”
西门德看他们这情形,实在是倚重得很,将钞票揣在衣袋里,昂着头走出了旅馆的大门。看到有车子,也不问价钱,就坐上车子。车子到了岩上,又坐着轿子回家,上了楼,在堂屋里便听到卧室里微微的鼾呼声,正是太太打夜牌辛苦了,这时在补足睡眠。那且不去管她,便向对门屋子里坐着,将不曾打破的哑谜,赶快揭晓,掏出那叠钞票来数数有多少。当点数钞票的时候,恰是女仆刘嫂曾在房里经过一下,这也未曾予以留意,自己将带回来的雪茄擦着火柴吸了一支,昂头靠在椅子靠背上,便来默想这生活的转变问题。
忽然西门太太抢着走进屋子来,带了笑容问道:“哪里来了一笔巨款?你在陆先生那里想得办法了?”
西门德看到太太的笑容,就不免心软一半,只是在楼檐被砸一茶壶的事情,不容易立刻忘记,便向她冷笑一声道:“你没有事了?”
西门太太靠了门框站定,因道:“问你话呢!你不要说的牛头不对马嘴!钱在哪里?拿出、来我看看。”
西门德依然昂了头吸他的雪茄,并未作声。西门太太走近,两手摇撼着他的身体道:“多少钱?快拿出来给我看看。”
西门德道:“你不用问我多少钱!”
西门太太道:“哟!越说你越来劲啦!”
说着将脸一板,两手抄在怀里,坐在旁边椅子上。西门德倒不怕她生气,有了钱哪里没吃饭睡觉之处!
夫妻默然对坐了一会,还是太太忍耐不住,她又站起来,手按了先生的肩头,瞧了他微笑道:“真的,你拿了多少钱回来了?让我看看。”
西门德昂头抽着雪茄,并不睬她。西门太太看到如此,就将两手乱搓博士肩上的肥肉,因道:“你拿出来不拿出来?你再不拿出来,我就要胳肢你了!”
说着右手抓了猴拳,送到嘴里呵上两口气。西门德最怕人胳肢,尤其是太太胳肢,“呵哟”一声,笑着站了起来,因道:“这钱并不是我的,人家托我代为请客的。”
太太道:“管他是谁的呢?反正我也不要你的,只是看看。你给我看了,前帐一笔勾销。”
说着猛可的伸手在他衣袋里一掏,手到擒来,将那卷钞票完全捏在手上。她首先看到面上一张是百元的,立刻笑了。西门德伸手要夺时,她跑回到自己卧室里去,人伏在床上,将两手放在怀里,一张张的数,那钞票直数过了十六张,然后右手紧紧捏着,站起来向站在身后的西门德笑道:“陆先生怎么给你这多钱?”
西门德道:“你不要妙想天开了!这班大老官,无缘无故,他有整千的钱送人?我新认识了两位生意人,他们因我介绍成了一笔买卖,拿出一笔款子来让我请客。”
西门太太道:“我不信!什么吃法,一千六百块钱吃一顿!”
西门德道:“自然吃不了许多,但也有别的用处。”
西门太太道:“我不管,这笔款子归我了。你要请客,你另外去想法子。”
说着坐在床沿上向博士傻笑。西门德板了脸道:“那不行呀……”
西门太太已站起来将桌上泡着现成的茶,斟了一杯,两手捧着送到博士面前,笑道:“好了,我向你正式道歉了。你还有什么话说呢!”
博士道:“哦,砸了我一茶壶,还是拿一杯茶我喝。”
说着,扭转身去。西门太太将茶杯放在桌上,抓住他的手道:“你接受不接受!假如不接受,我又要胳肢你了!”
这句话,却吓得博士嗤的一笑。
他们这里在笑,恰好楼底下也在哈哈大笑。西门太太倒吃了一惊,以为楼下人在讪笑自己,向丈夫道歉,吓得将博士推了一把。西门德走到楼廊上,扶了栏杆向下看时,只见区亚杰已套上了一条青布工人裤,套住半截青布短祆子,头上戴顶鸭舌帽子,向后脑仰着,手上拿了一副黑眼镜。博士道:“你们大笑些什么?”
亚杰笑道:“我刚才戴眼镜回来,我父亲竟不认识我,问我是找谁的。”
西门德道:“果然的,你为什么改成了这么一副装束?”
亚杰道:“我明天就开车子上云南了。”
西门德道:“你真改了行?那么学校里的功课,交给谁呢?”
亚杰道:这是我很对不住那些学生的,只好由校长临时去想办法了。刀西门德一听,不是笑他,这才放了心,转身去和太太办交涉。
区老太爷还是坐在书屋椅子上,扶着旱烟袋吸烟,望了亚杰低声微笑道。“楼上一幕武戏,似乎已经唱完了。据他们家刘嫂下来说,先生把一百元一张的钞票带了一大叠回来。有了这东西,夫妻还吵什么架?这话又说回来了,吃书本子饭,也未尝没有办法,博士头衔,还是可以拿整叠的百元钞票回家。”
亚杰道:博士也说过了要改行的,他之带钱回家,焉知不是改行所得来的呢?区老太爷道:“我们别尽谈人家的事,亚英和亚男先后出门去了,到这时候还没回来。没有米吃,没有衣服穿,应当慢慢想法,也不是一天能解决的事。”
亚杰道:“其实,他们不应该急,米我已弄一大斗回来了,钱……”
说着,在工人裤袋里一掏,掏出一卷钞票来,因道:“我向东家借了三百元路费,可以留下二百元来。”
区老太爷道:“这里到云南也有整个星期的路程,路上哪里就不用几个钱?”
亚杰笑道:“你老人家隔行如隔山。这条路上的同行,虽不见得个个都阔,可是一掏千百块钱,拿出来帮朋友的,真不算什么希奇。我用中学教员的资格加入这个行当,倒还很得人家的同情。路上没有盘缠,向同行朋友借个一二百元,那还有什么问题?”
区老太爷道:“这话如真,就悔不当初了。当你教书的时候,向同事借一二十块钱,都不可能,你记得吗?”
亚杰道:“怎么不记得?可是那个环境里,一二十块钱,真比我现子这个环境里一二千块钱还要难些。”
这时亚英由大门口走下来,一路摇着头,走到堂屋中心,叹口气道:“真是那话,一二十块钱,比一二千块钱还要难找!”
区老太爷皱了眉道:“你不要整天在外面瞎撞了。亚杰现在又可放二百元家里零用,眼前个把星期,家中生活没问题,你还是干你的去。”
亚英本是两手插在裤子袋里,两脚就像有千斤重,缓缓走了来。这时,却站定了脚,拍着两手道:“我还干什么?我们那位主任先生,见我又去晚了,作事也没有精神,把我免职了。我还有半个月的工资,兼管会计的事务员不在家,也没给我。”
说着一歪身坐在旁边椅子上,抬起一只手来撑着茶几,托了自己的头。
亚杰道:“这是好消息呀!懊丧些什么?一点顾虑没有,你才好改行!”
亚英道:“我改什么行?拉人力车,我没有力气,摆香烟摊子,我没有本钱。”
西门德在楼上听了他这话,倒与他表示很大的同情,便口衔了雪茄,缓缓走下楼,笑道:昨日为了我们家的事,连累你府上失窃,我实在抱歉得很。这个问题,拖到现在,似乎还没有了结。贤昆仲所谈的,不就是这件事吗?“亚英道:我们谈的是改行问题,至于何以要改行,倒不是为了昨晚失窃,由于我们的衣食,发生了根本问题。”
西门德将口里雪茄拿出来,两个指头夹着,另将三个指头敲了亚英的肩膀,笑道:“老弟,你若是要改行,我可以介绍你一条路,而且还相当的合适,不知道你肯不肯接受?”
亚英道:“我现在已失了业,无论什么糊口的工作,我都可以担任。就是一层,不能受人家的侮辱。”
西门德笑道:“受侮辱这句话,根本谈不上。我介绍你去就的是位商人的组织里面,他虽没有和我谈起,我知道他差着一位懂西药的帮手。因为我去找他的时候,他茶几上公开的放着一封信,要托朋友和他寻觅一位懂西医,而又不在行医的人和他合作。看他那意思,是要和这人一路到海口上去买药品,并借这人的力量,和医界取得联络。我当时就想到老弟很有这份资格,只是我究属于私看人家的信,未便开口。若你真有意思肯就,我不妨探问探问他。”
亚英道:果然有这么一个位置,我倒极愿相就。若能跑出海口去,无论弄点什么货物回来,就可以解决一下生活问题。但是一向不曾听到博士与商家有来往。力西门德笑道:“我们还不是一样?我也是感到生活压迫,找不出个生财之道,也要走上作买卖的一条路。好在我不用掏资本,失败也就无所谓。”
亚杰见西门德满脸是笑容,所吸的这支雪茄,香气很醇,决不是土制,父亲说他带了整卷钞票回来的话,当非虚语。因道:“我倒不相信博士会去作‘康密兴爱金第’。”
他觉得直说“掮客”,似乎不大雅听,所以改说了一句英语。
西门德道:“我所办的,居于委托公司与报关行两者之间。孔夫子说过,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今是个致富的社会,我只图找得着钱,就不问所干的是什么事了。”
说着哈哈的笑起来。亚英拍手道:“好好!就是这样说。我就跟着心理学……”
西门德摇摇手道:“不要又谈什么博士硕士,博士硕士并不值半文钱!如今要谈什么老板,什么经理,才让人心里受用!”
区老太爷衔着旱烟袋,坐在旁边,沉默了许久,把他们讨论的事听了下去。这时便插嘴笑道:“西门先生抬出孔夫子的话来作论证一节,我不反对。孔夫子也曾说:‘穷则变,变则通。’他老人家并不是‘刻舟求剑’的人。自然,他老人家‘愿为执鞭之士’的话,有点儿牢骚,也许就是在陈绝粮以后说的。”
西门德吸了一口烟道:“《论语》上的这句话,前后文并没有提到孔夫子受了刺激,我们怎能一定断言他是发牢骚?就如《论语》所载,他老人家打算出洋,在‘乘桴浮于海’上面,还声明了‘道不行’三个字。然而这富而可求,上面,并没有如此交代一句,安贫无益,可见那是正言以出之了。干脆说,就是孔子既不愿作公务员,也不愿教书,要改行去发财。”
亚杰笑道:“这样说,我倒是对了。但不知执鞭之士,是哪一类人?”
西门德两指夹了雪茄,另以三指搔着头皮,笑道:“这倒是朱夫子注《四书》未能遥为证明。鞭子总是打马用的,孔夫子斯文人,跑不动路,不会去羡慕赶脚的,这必是指的马车夫而言。”
亚杰听说,不由得笑着跳了起来,因道:“博士究是博士,让我顿开茅塞。孔夫子想发财,不辞当马车夫,区区一个中学教员,为求财而开汽车,有何不可?爸爸,说儿子跟孔夫子学,决不辱没你老人家那一肚子诗书吧?”
说着望了区老太爷。他有何话说,也只好哈哈的笑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