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季的天气,到了晚间八点钟,便其黑如墨。在亚雄的笑声中,触起了区老太爷又一番舐犊之爱。他走向天井里,抬头对天空望了两回,因道:“江北你是非去不可吗?”
亚雄已把誊写的信札收拾齐整,将报纸卷了,夹在胁下,像个要走的样子。答道:“上司的约会可以不到的吗?”
老太爷道:“不是那话,你看天气这样坏,江怎样过?”
亚雄道:“这倒用不着你老人家介意。司长次长过江去以后,两岸都有自备的木划子等着。他们的命,比我这风尘小吏的命要高贵十倍。他们可以坦然来往,我自然无事。”
说着,举步向外走。老太爷等他出门了,忽又追了出来,将他叫住,因道:“假如回来太晚的话,你就不必回来,在江北找一家小旅馆随便过一晚吧。”
亚雄见老父过于关怀,只好唯唯答应着。
区老太爷回来,桌上酒肴已尽,三个儿子都不在家,女儿是与她二哥闹着别扭,关门睡觉了。本来一家每天晚上在灯下要摆一回龙门阵的,今天算是不能举行了。楼底下突然清静,倒还觉得门外田里的虫声唧唧啧啧,只管阵阵送进门来。他原预备写家信的,现在头脑子昏沉沉的,却不能坐下来,只是捏起早烟袋,两手背在身后,站在天井屋檐下面出神。区老太太也不惊动他,自在堂屋里将桌上酒肴收拾干净。老太爷依然站在屋檐下出神。老太太在屋子里捧了一碗热茶来,笑道:“一个人喝那么些个茅台,不要是醉了?这里有新熬的沱茶,喝上一杯吧!”
老太爷接着茶碗,笑道:“真是‘少年夫妻老来伴’,究竟还是老太婆留意着我。”
说着,酒气像开了缸也似的,向人面上扑着。老太太笑道:“我倒有句话要和你商量,你这样酒醉如泥,有话我又不敢说了。”
老太爷喝了一日茶,因道:“我并不醉,有话尽管说。”
老太太道:“你坐下来吧,我取一样东西来。”
老太爷以为她是去拿说话的材料,便坐下来等着。区老太太由房里走出,却两手捧了一把热手巾,热气腾腾的递了过来。区老太爷站起来接着手巾道:“你就说的是取这样东西给我,算是说话材料吗?”
他擦着脸,望着老太太。她笑道:“我让你醒醒酒,好把这要紧的话告诉你。”
老太爷听说是要紧的话,果然把酒醒了一半,望了她只管搓手。老太太道:“倒并没有什么了不得要紧的事,我说的是老三的事。”
老太爷道:“随他去好了。现在救穷要紧。”
老太太道:“并不是我不许他出门,是他本身发生一点小问题了。据亚男告诉我,那位朱小姐反对他改行,说是真要改行的话,他们的婚姻就要发生问题。亚男总想他们不至于交情破裂,便把这事按捺住,没有通知亚杰。这三天以来,亚杰去会她三次,都没有见面,写两封信给她,她也不回信。”
老太爷笑道:“老太婆,你这叫多余的费神!那朱小姐既不睬他,他自己应该知道。他既不作声,我们作父母的乐得不管。”
老太太道:“我也是这样说。不过老三明天一早要走,这个时候,还没回来,我猜他是找朱小姐开谈判去了。假如这事决裂了,会不会有新问题发生?我们已把老三的川资用去不少了,若是他不走的话,我们将什么钱退回人家?”
老太爷笑道:“知子莫若父。我就深知老三的个性,决不会中途而废的。那位朱小姐若是不能打破面子观念,她也就不会是老三的配偶。他们决裂了也好。”
区老太太原是站着说话的,这时便坐下来,似乎是减掉了原来说话的锐气,低头想了一会。老太爷道:“老太婆,你有什么心事?”
老太太道:“我看老太爷为人,现在是大变而特变了。以前你是不会说这种话的。朱小姐和老三有了三年以上的友谊了,我差不多就把她当了儿媳看待。若是决裂了,不但老三心里难受,我们也就好像有一点缺憾。”
老太爷道:“唯其是朱小姐与老三有长久的友谊,不该不谅解他。朱小姐对老三本人,就不能谅解,对你这个第三者会有什么好感?你看这样夜黑如漆,亚雄还得奔波过江,去作他那工作以外的工作,凭什么我们不赞成改行?若说顾身份,我们现在也不见得有什么身份。当每天早上,你在菜市上和挑桶卖菜的人争着两毛三毛四两半斤的时候,和你平日为人相去很远,你也曾想到了什么身份问题吗?”
区老太太还有一肚子议论,都被老先生的话完全挡住了。默默的坐在堂屋里,只是望着老太爷出神。
就在这时,听到亚杰学了话片上唱的京调“马前泼水”,老远地唱了回来,他唱着:“……正遇着寒风凛冽,大雪纷纷下,无可奈何转回家。你逼我休书来写下,从此后鸳鸯两分差,谁知我买臣洪福大,你看我,身穿大红,腰横玉带,足登朝靴,头戴乌纱,颤巍巍的还有一对大官花……”
他必得将这一串朱买臣自夸之词唱完,方才停口,已是在大门外站着很久了。区老太太未曾等他敲门,便上前将门开了。亚杰站在门洞下,继续的又唱起来,“千差万差你自己差……”
老太太笑着喝道:“老三,你疯了?”
亚杰这才停着没唱,走进来代母亲关闭了大门:因笑答道:这年头不疯不行,你老人家可相信这话?“他说着话走到堂屋正中,见老太爷日衔了旱烟袋,正端端的坐了,一语不发;那烟袋头上燃着的烟丝,烧出红焰,闪闪有光。这可见老父正在沉思着抽那烟,这就发动了自己心里一番感触,便肃然在他面前站着。”
区老太爷又沉思了约莫两三分钟,这才向亚杰道:“言者心之声,你唱着这‘马前泼水’的戏词回来,我就知道你遭遇着一些什么。可是我得告诉你两句切实的话:男子汉大丈夫志在四方,却不必把这种儿女问题放在心上,更不必因此耽误自己的前程。”
亚杰笑道:“你老人家知道了就很好,免得我说了。我唱着这戏正是自宽自解,并不丝毫灰心,我还是干我的。明天一大早就走,你老人家有什么吩咐没有?”
这句话问得区老太爷心有所动,在端坐之时,却睁眼看了儿子一看,好像含住了一包眼泪似的,随着把眼皮又垂下了。因道:“作生意买卖,我根本是外行,关起门来,说句不客气的话,这发国难财的玩意,我更是不会打算。我不说近墨者黑,说个近朱者赤吧,这一些临机应变的生财之道,让你跟着同行去实地练习,由你自己作主了。我所顾虑的,倒还是你自己的健康问题,这一路都是古人所认为瘴气最重的所在,现在我们知道是疟疾传染最严重的区域,万里投荒,你可要一切慎重……”
他日里说着话,眼睛可不看儿子。
亚杰站着,把手笔直垂下,头也低着,有五分钟不能答复老父的话,突然抬起头来笑道:“这条路现在是我们的后门,来往的人就多了。虽然去万里不远,可是说不上什么蛮荒。而况这一路现在有了医药设备,可以说疟疾已不足介意。”
区老太爷道:“唯其如此,所以我再三的叮嘱你,天下唯有不足介意的所在,最容易出毛病。”
亚杰道:“是,父亲说的这些话,我紧记心上就是。”
区老太爷不说什么了,亚杰默默站在他面前很久。区老太太也是默然的坐在一边椅子上,看到他父子都不作声,而且也都带了三分酒意,便向前扯了亚杰的衣襟道:“好了,你去休息吧,至于你那简单的行李,我早巳替你收拾停当了。”
亚杰道:“我暂时不能睡,我等着二哥回来,有几句话和他商量。”
老太太道。“我也是这样惦念着,这时候他还不回来,大概十点钟了。”
亚杰默然了一会子,因道:“其实他心里比哪个也难受,也着急,他并不是忘了回家,我就很不愿意用话去刺激他。”
亚男睡在屋里,并没有睡着,正在听他们说些什么,这最后一句话,觉得亚杰是对她自己而发。她为了亚杰明早就有远行,也没有敢回答,不过她心里想着,等亚英回来,却得和他交代一声,自己并非有意刺激他。谁知醒着躺在床上,直听到楼上西门家的钟打过十二点,也不见敲门声,如此也就无须再去等他了。
次日早上,区老太太第一个起来,点着灯火,便在厨房里生火烧水。亚男怜惜老母受累,也不能不跟了起来。这样的惊动了一家人起床,天色依然不曾大亮。区老太太煮好了两碗大面,送到桌上,向老太爷笑道:“你爷儿俩用些早点吧。”
区老太爷在堂屋里坐着,望着亚杰收拾行李,笑道:
“我吃什么早点?亚杰笑道:母亲既是将面煮来了,我陪你吃一点。”
区老太爷笑道:“不管是谁陪谁吧,既然有得吃,就乐得吃上一饱。”
他说着坐下来扶筷子时,第一句话便是:这还是肉汤煮的,哪里买着了肉?“区老太太站在桌子面前,向老太爷道:设法子买一回两回,当然不难,还留着一点瘦的给你煨汤呢!”
亚杰勉强吃了半碗面,却在工人裤袋里掏出铁壳表来看了两回。老太太道:“忙什么的!外面雾大得很,轮渡也不能开吧?”
亚杰端起碗,喝了两口面汤,便站起来了,向老太爷道:“爸爸,我要走了。大哥二哥都不在家,请你转告他们,忍耐一点就是。我不敢说一定会弄多少钱回来,但是我已经明了,无论环境怎样困难,只要有钱就可以解决。我一定在正当的路径上努力挣钱,剔的什么高调,我一概不谈。”
他说话时,手捏了拳头,在胸前半曲的举着,摇撼了几下,好像是痛下决心的样子。老太爷放下碗筷也站了起来,因道:“你用不着愤慨,你两个哥哥,一个妹妹,都还是抗战之一员。就是你加入运输业,也更为抗战工作上的重要部分。”
亚杰站着听了老父的话,将挂在壁钉上的鸭舌帽取下戴着,放在椅子上的两个行李袋,手挽了袋绳,背在肩上,然后对老太太道:“对你,我没多话说,作不动的事别作。家中儿女们抬也抬过去了,别惦记我,至多三个月准回来一趟。”
老太太道:“你忙什么?也擦把脸。”
她抢着拧了一把热手巾来交给他。亚杰只好接着手巾,将嘴擦了,向亚男笑道:“我有一句话,你会不爱听。我劝你,愿意找职业,就下乡到小学去教书,不愿意工作,就在家里帮着洗衣煮饭,代母亲分点劳。再请你转告朱小姐,时代变了,别太固执。这世界是一个大屠场,也是一个大骗局,我把事情看透了,才这样干……”
老太爷摇了手道:“你是出门的人了,还发牢骚干什么!”
亚杰最后笑向大奶奶道:“大嫂,一切偏劳了!”
说完,这才背了旅行袋走去。全家人送出门来,见早雾正弥漫着,隐藏了高坡上的房屋。亚杰顺了门口向上坡的路走,渐渐走入雾里,大家在门口呆站了一会,方始回家。
老太太道:“这倒奇怪了,老二昨晚上不回来,老大也不回来!”
老太爷道:“亚雄大概是为了半夜雾大,没有渡江回来。亚英拿了十块钱出去了,为什么不回来?恐怕是喝醉了,睡在哪个朋友家里了。”
亚男对于二哥之没回来,心里颇有点歉然,觉得他平常对一句话过于认真,可也不便说什么。不多大一会,日报送来了,亚男把报抢到手,先看看社会新闻,果然找到献金运动的消息,里面载明妇女队以庄女士领导的一分组,成绩最佳,并且积劳致疾,红十字会特地派人驾车送她回家,这是极大的荣誉。亚男心里立刻发生了不快之感,心想,凭着自己这点学问与经验,一切也不会在庄某人之下,何以她得着这样大的荣誉,而自己还没有开始工作?她把那件半旧的蓝布大褂在打了补钉的棉袍上罩着,自己唯一的那件蓝毛绳短外衣,已被梁上君子借光了,光穿着这件旧蓝布衫,总有点不好意思,依然把母亲那件青毛绳短大衣夹在胁下,匆匆的就向外走。区老太爷笑道:“你该忙着去募捐了。小姐,你为国勤劳,头脑清醒一点,你那募捐册子还没有带着吧?”
亚男笑着进房去拿出捐册来。
大奶奶拿了个菜篮子跟着道:“我去买菜,一路走吧!”
这时,身后又有个人接嘴道:“我们一路走吧!”
但两人未听见,已出大门了。来的是西门太太,她穿得很整齐,枣红色绸旗袍上,罩了天蓝色细毛绳短褂子。老太爷便问道:“难道西门太太也要到菜市上去参观参观?”
她笑道:“不,我们到广东馆子里吃早点去。人家都说广东馆子里早点花样很多,我们也应当去尝尝。送牛奶的总是假的多,我也要去喝杯真牛奶。”
她在这里夸耀着,那西门德博士却是睡态惺忪的由楼上下来,右手撑着手杖,左手不免揉着眼睛。他那件中山装的领扣,兀自不曾扣得整齐,其匆匆起床可知。
他倒是先开口了,摇着头道:“我们太太忽然高兴,要去吃早点,我是不能不奉陪的。老太爷有此雅兴吗?”
区老太爷两手捧着报纸,连拱了两下道:“请便,请便!”
西门太太早已走到门口去,大声叫着轿子。西门德竟不能再和老先生谦逊,跟着走了。
随后他们家女仆刘嫂也就拿了个菜篮子跳着下了楼来,笑道:“不早了吧?菜市上割不到肉。”
区老太爷被她问着,倒摘下眼镜来望了她,笑道:“这样子说,你们先生给的菜钱一定很多。”
她伸出两个指头来举着,笑道:“今天硬是要得,太太拿出了五十块钱买菜。我们先生不晓得得了啥子好差事,我们太太高兴的不得了,一百块钱一张的票子,一卷一卷掏出来用。”
老太爷笑道:“那很好哇!主人家发财,你们佣人也就可以沾光沾光了。”
刘嫂道:“你看我们先生是作了啥子官?我怕不是作官,是作生意。如今是作生意第一好,作官有啥子希奇,你们下江人,几多在重庆作生意的哟!老太爷你朗格也不找一点生意作?”
老太爷拱拱手笑道:“足承美意,不过你还是赶快上菜市去的好,去晚了你买不到肉,你这五十块钱,怎样花?回头我们再摆龙门阵吧!”
刘嫂被老太爷拒绝谈话,倒有点难为情,笑道:“割不到肉,买腊肉回来吃,有钱还怕买不到好菜!”
说完,她这才提着篮走了。老太爷点点头笑道:“刘嫂却也天真。”
区老太太被他说话声引动着,走出来,因道:“她有心告诉你,她家里今天要大吃特吃,你别睬她。”
老太爷笑道:“这就是我夸她天真之处了。大吃一回肉,这样高兴,其平常之不容易吃着肉,也就可知。”
老太太笑道:“你不要笑人家不容易吃着肉,人家夫妻双双到广东馆子吃早点去了,我们呢?”
老太爷道:“我们自然是不容易吃到肉,但是到了有钱买肉的时候,也不至于发狂。”
老太太道:“可是人家有办法,我们就没有办法!”
说到这一层,老夫妻两人倒着实感慨系之。
一会儿工夫,大奶奶和刘嫂先后回来。刘嫂在篮子面上,放了一串鲜肉,大奶奶在篮子面上却放了一串红苕。刘嫂由天井里走着,笑道:“我们在乡下吃红苕吃多了,一辈子也不想吃,多了的红苕喂猪。”
大奶奶笑道:“这女人太不会说话。”
老太爷倒不怎么介意,只是拿一张报看。
下午,邮差到门,直交了一封信到手上。他戴上老花眼镜,拆开看着,不由呀的一声诧异起来。老太太由厨房里也抢出来,问道:“是有家信来了吗?”
老太爷摘下老花眼镜和信一齐交给老太太,叹口气道:“你去看吧,少年人好大闲气。”
老太太戴上眼镜,将信看时,只见上面写着:
双亲大人膝下,接此信,请勿怪儿,儿已往渔洞溪矣。此间盛出土产,负贩疏建区出售,足可糊口,有人曾如此做了半年,已积资数千元,另辟小肆作老板。儿见有轨道可循,遂来一试,至于资本,因朋友有着穿不下的新皮鞋一双,送与儿穿,儿当即出售,已得二百元。又在衣袋中摸得前年放下的自来水笔一枝,亦售得百元。合此三百元,当破釜沉舟干上一番。以后遇有发展,当随时写信报告。请勿念。
儿亚英拜禀区老太太看了这信,心里就像刀挖了一样,眼角里泪水汪汪的像要流出眼泪来似的,望了老太爷道:你看,这件事怎么办?这里到渔洞溪多少路,我亲自去把他找了回来吧!老太爷倒是很镇定坐着,向老太太道:“不要紧的。小孩子们让他吃吃苦,锻炼锻炼身体,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老太太道。“据他这信上说,贩着土产去卖,少不得是自挑自背,这未免太苦了,怎能够不去理会他呢!”
老太爷还不曾对她这话加以答复,半空里呜呜的发出警报器的悲号声。他们家到防空洞还有相当的一截路,老太爷便抢着收拾了屋子里的零碎,将各房门锁了,率领着在家中的人向防空洞跑去。老太太一手提着一只小旅行袋,一手提着一只旧热水瓶,颤巍巍的在老太爷后面跟了,因道:“我们亚男满街跑着,也不知道这时到了哪里?找得着洞子没有?”
老太爷道:“她会比我们机警,你不用挂念。”
老太太道:“亚雄若是回到机关里,自不成问题,若在江北没回来呢,他可向来不爱躲洞子。亚杰该开着车子走了吧?亚英这孩子在乡下,我倒不挂念他了。”
老太爷固然烦厌着她这一番罗苏,可是也无法劝阻她不说。这里虽是极偏僻的几条小路,一望路上的人,成串的走着,奔向防空洞所在地。
这种情形可以预想到防空洞内的拥挤。老太爷怕所带的老小没有安顿之处,益发不敢停留,好容易才到了洞口。
早上下着云一般的雾,空气中的水份重了,都沉到了地面。这时,天空反而碧净无云。深秋的太阳,照得十分明亮。由亮处向暗处走来,洞里虽挂了两盏昏昏的菜油灯,却是乌黑一片。老太爷慢慢探着步子,在人丛中挤着,走到洞子深处,手扶了洞壁,慢慢的坐在矮板凳上,家中老小,也贴着他坐下。
这时,人进洞的声浪,已突然停止,耳根立刻沉寂下来,但听到人语喁喁的,说敌机临空了,敌机临空了。区老太爷的两肘,撑住了弯着的膝盖,手掌托住了自己的下巴颏,虽然是在黑洞中,也紧紧的闭上了双眼。猛然间一阵大风,由洞口拥入,菜油灯扑灭,洞外轰轰的响声和洞里的惊呼声,也随着轰然一阵,人浪向里一倒。区老太爷是相当镇定的,虽然脚上被人踩了两脚,身上被人压着,他并不移动一点。洞里本来就没有什么声息,这时更格外沉寂。老太爷可以将并坐一个男子短促的呼吸声,听得清清楚楚。这样有十来分钟,外面上下的轰击声一齐都没有了。觉得洞口上有个人说附近中弹了,于是洞里人声突起,人影乱动,又有着一阵小小的骚扰。有人轻轻喝着不许吵,似乎是军警在发号施令。
但到了这时,紧张的空气便松懈多了。黑暗中听到区老太太低声问道:“不是我们家吧?”
老太爷道:“这个时候问也无用,大可不管。”
区老太太虽依着他的话,没有再去理会,可是嘴里头倒接连着念了几声佛。洞里慢慢的有了说话声,这紧张空气越发松懈了。静静的坐着,也不知道经过了多少时候,洞内外又是轰然一声,但听到有人大声喊着解除了,立刻有几处手电筒发着光芒,照见了大奶奶抱了小孩子缩做一团,坐在矮板凳上。老太爷道:“现在解除了,更不用忙,可以慢慢走着回家,这一刻工夫也不会有人抢了我们家。”
于是他们等洞里人走空了,洞口放出一线白光来时,方才陆续的随在人后面出来。到了洞口,全家人不由得同时“呵哟”一声,原来张眼一望,便看到自己家的房屋所在地,青烟夹着尘雾,腾跃起来,遮了半边天,一排有七八幢房子,全倒塌了。远远看到若干堵墙,秃立在空中,木料的屋架,七手八脚似的在烟尘里堆着。至于自己所住的那幢房屋,大致是在这排倒塌房屋的中间,情形如何,已是看不出来了。区老太太对着这一丛烟焰,战战兢兢,只是自言自语的道:“怎办,怎办!”
大奶奶抱着孩子,一言不发,抢着直奔家门。老太爷也不说什么,随着老太太后面走。
到了家门口时,见那条路上纷纷的拥挤了人,救护队拿了皮条向烟头上注着水。军警布了岗,弹压着秩序。被难的老百姓,在倒塌的屋子里抢运东西,地面横倒的梁柱和零散的电线,纠缠成一团,拦住了去路。而且橡皮管子里的水又撒了遍地,像下过大雨,真是寸步难行。区家住的屋子,虽未直接中弹,屋顶上的瓦,却一片也没有,只有屋架子了。而且坍了两堵墙,斜了一只屋角,楼是整个完了。上面的木器家具和梁柱楼板,都压到楼下来。在外面,已把屋子里看得清清楚楚,里面全是断砖残瓦,木头竹屑,哪里还看得到家里的动用家具?大奶奶已由人丛中转身回来,迎着二老顿脚道:“怎么办?怎么办?全完了!”
老太爷摇了两摇头,淡笑道:“这有什么法子?完了也好,千干净净,只剩了这条身子,也好另作打算。”
说着话,大家走近了倒塌完了的大门前。大奶奶把小孩子放在老太太身边,便在砖瓦堆上爬着钻进木板梁柱夹杂的缝里去。老太爷虽然在后面竭力招手的叫喊着,她绝对不理会。
就在这时,亚雄满头是汗,跑到面前来,先看到二老带了孩子站在路边,脸上还没有什么惨相,才喘着气道:“您二位老人家受惊了!婉贞呢?”
老太爷道:“她到屋子里抢东西去了,我很怕屋子倒下来压着她,可是又拦她不住。”
亚雄道:“只要老小安全,东西损失了也没有什么了不得。”
说着,他也站到破大门边竭力喊着婉贞。于是大奶奶滚了满身的灰尘,左手提了一只搪瓷盆,右手胁下夹了一条被,在地面上拖了出来。亚雄跳上前去将她接着,因道:“东西要是毁了呢,也就毁了,若是不毁,明日慢慢掏取也还不迟。”
大奶奶道:“被条和箱子、洗脸盆,非拿出来不可呀!今天晚上怎么过呢?”
亚雄举起手来将头发乱搔一顿,叹口气道:“就是这样不巧,我们正短着人手的日子,就正需要着人力。”
大奶奶道:“今天晚上,我们还不知道在何处安身,这些砖瓦堆里的东西,若不趁天色还早掏了出来,明天就难免更有损失了。”
亚雄听了这话,也就透着没有了主张,站在倒塌了的短墙脚下,向内外两面看着。
这时,老远的发生了一片尖锐的喧哗声音,正是西门德夫妇坐了两乘轿子,由人头上拥了回来。他们在破屋门前下了轿,西门德将手里的手杖,重重在地面上顿了一下,骂道:“混蛋的日本!”
西门太太却对了破屋指手划脚的骂道:“我们这房子碍着日本鬼子什么事?毁得这样惨!喂!老德,我们的东西一点都没有了。怎办?”
西门德道:“那有什么了不得?只要留着这口气,我们再来!”
说时,他们家的刘嫂由人丛里跑了前来,迎着西门夫妇两手乱摇道:“朗格做吗?家私炸得精光,龟儿!死日本鬼子!狗……”
西门德摇摇手皱着眉道:“现在不是骂大街的事,我们想法子雇几个工人来,在砖瓦堆里先清清东西。”
他回头看到区家人,惨笑道:“老太爷,我们成了患难之交了。你可想到善后之策?”
区老太爷迎近了他一步,拱拱手道:“博士没有受惊吗?”
西门德道:“还好,我找了一所好洞躲的。洞在十丈悬崖之下,里面还有电灯茶水。我们只要生命安全,就可继续奋斗,身外之物,丝毫不足介意。”
区老太爷道:“只有如此想,才好筹善后之策,不然,我们把身体急坏了,也等于炸死,岂不是双重的损失!”
西门德太太道:“善后又怎么善呢?午饭不知道在哪里吃,晚上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去找安身。身外之物不足介意?哼!你有多少钱制新的?”
说着,她板了脸望着西门博士,分明是讨厌他夸下海口。西门德皱着眉发了苦笑道:“遇到了轰炸,我们只……”
他没有把话继续的说下去,因为他在说话时,太太的脸色已是红中变紫,实在很气了。
西门德突然点了点头,好像是解释的样子,说道:“是的,是的,现在第一件大事,是抢救这破屋子里的东西,我去找几个人来。”
说完,抽身走开了。
亚雄抬头看了看天色,这时太阳偏西,云雾又在慢慢腾起,因向老太爷道:“这个样子,我们也须冒险把东西抢出来。”
老太爷道:“那一百多块钱我还放在身上,就凭了这笔款子,我们可以找几个抬滑竿的人来专做这件事。”
亚雄还没有答复,只见亚男跑了前来,后面倒跟了一群青年女子同跑着。她一直跑到面前,看到全家人都在这里,就站在她母亲面前,一手抓了母亲的衣袖,一手理头上披散下来的短发,喘着气道:“还好,还好!大家都在这里。”
她说着话,回头望了她同来的几位女伴。老太太看时,这里面有穿短装的,也有穿长衣的,年纪都在二十岁上下,少不了都是和亚男性情相同、行为仿佛的人。当那些人纷纷说着安慰之词的时候,老太太却也不肯作那徒然懊丧的话,因道:“我们逃难入川,也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东西,炸了就炸了吧。只要人还在,就是好的。”
亚男道:“解除了警报,我还没有知道我们家被炸呢,我准备要去开会。是这位沈小姐得了消息,知道我们家附近被炸了才跑回来看的。”
亚雄在旁不免淡淡的看了妹妹一眼。亚男对全家人看看,情形十分狼狈,也就没有敢作声。
这时,她同来的一位女伴,穿着草绿色的中山服,壮黑的皮肤,颇带几分精神,她看见亚雄的态度,知道他是不满意妹妹,便向亚男道:“区小姐,你有什么事要我们帮忙?我看到大家都在搬东西出来,我们也去搬出一些东西来吧!都是些什么东西?你引着我们去拿!”
说着,她向同来的几位女伴道:“你们都来!”
区老太爷认得她是沈小姐,便向她拱拱手道:“不敢当!不敢当!”
那沈小姐摇着头,连说“不要紧”,已由破墙上跳了进去,其余几位小姐,也都跟着去了。边样一来,亚雄夫妇就不好意思站着,也只得跳进破屋子里去搬取东西。
那西门博士却已带领几个力夫来,自己拿了一只手杖,站在墙头上,向屋子里指指点点。等到搬出一部分东西来的时候,便有好几拨朋友前来向西门德慰问。这些来慰问的朋友,有穿中山服的,有穿西服的,有穿长衣的,虽然所穿的不同,对西门德都相当客气。他也没有怎样减折了他博士的架子。只是和人握手,说两句“还好还好。”
最后,来了一位穿漂亮西装的瘦子,头上斜戴丝绒帽,身上套了细呢夹大衣,一乘轿子直抬到灾区中心,方才放下。西门德一见,扬起了手杖,迎上前去,笑着点头道:“不敢当!不敢当!钱先生也来了。”
那钱先生点头道:“我还没有知道博士受灾了:我是听到说这里附近受了炸,特意跑来看看,不料就是府上。怎么样?损夫不大吧?”
西门德叹气道:“完了,完了!半生的心血,一齐完了!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了!”
这时,虽然他所雇的那几位力夫正在废土堆里向外搬着东西,但他并不去理会,却回过头来向太太道:“玉贞,我给你介绍介绍,这就是我和你说的那位钱尚富经理,重庆市上的新商业闻人。”
西门太太听说,便向来人深深的一鞠躬。钱先生回礼道:“西门太太受惊了!”
她说:“这倒无所谓,我们由前方到后方,这种经验多了,只是这样一来,眼前连个安身的地方没有了,这可有点急人。”
钱经理回转头来向西门德道:“暂住是不成问题,我们旅馆里长月开有两间房间,博士委屈一下子,在那里挤两天。至于迁居的话,我想若不一定住在城里,那还有法子可想。”
西门德道:“有了这个教训,家眷当然要疏散下乡去。一西门太太道:下乡去?那太偏僻了的地方,我可不去!”
西门德笑道:“既然疏散,当然是越偏僻越好。”
钱尚富笑道:“若是西门太太不嫌过江麻烦的话,我倒有个适宜地方。南岸一个外国使馆后面,有幢洋楼,是一部分银行界人租下的,除了家具齐备,有电灯电话之外,而且还打有很好的防空洞。”
西门太太笑道:那太好了,就请钱先生替我们想想法子。力钱尚富道:“西门太太若是愿去的话,那屋子的几位主人翁,我们差不多是天天见面,都很容易介绍,我们也正有许多事要向西门先生请教,若是能住到一处,那就好极了。”
西门太太道:“钱先生也是住在南岸吗?”
钱尚富脸上似乎添了一番红晕,踌躇了一会儿,笑道:“我有一部分家眷住在那里。”
西门德道:“有这样好的所在,那就好极了,不过现在还谈不到此。旅馆里那房间能转让给我们,却就是救苦救难,虽然每天多花几十块钱,那也说不得了。”
钱尚富笑道:“用不着转让,去住就是了。我们是整月付钱的,写一张支票交给旅馆帐房,连小帐都包括在内,若是让给你们名下住两天,你们少不得付出百余元,而我们所省有限,又要从新记起日子来,实在也透着麻烦。”
西门德道:“那我就谢谢了!”
钱尚富伸手拍了西门德几下肩膀,笑道:“唉!我们自己人嘛,怎么说这种话?大概还没有吃午饭吧?到河南馆子去吃瓦块鱼去!拿四两茅台给博士压惊。”
西门德笑道:“吃瓦块鱼,那该是什么价钱?现在是好几十元吧!”
钱尚富又拍着他的肩膀道:“没关系,没关系!我先去等着了。”
说着才掀了帽子向西门夫妇点了个头,又说声“不可失信”,径自坐上原来的轿子走了。
西门太太道:“一切东西都没有清理出来,我们哪有工夫去吃馆子?”
西门德道:“他们是实心实意来和我们压惊,若是不去的话,却大大的辜负了人家的盛意。”
西门太太道:“吃河南馆子很贵吧?一顿吃一千块钱也很平常,那又何必?”
西门德道:“吃早点的时候,我们会到的那个常先生,不是对我们说了吗?他这一批五金,赶上了重庆大兴土木,又嫌了二百多万,一千块钱一顿,一个月也只吃得了他九万,你说算得了什么?我不能不去,你在这里看守一会,我去一趟。”
西门太太把脸色沉下来,向了他道:“我在这露天闻硫磺味,给你看守东西,你却要去喝茅台酒,吃瓦块鱼?”
西门德陪笑道:“我听你的口气不愿意去,所以这样说;你既愿意去,那就很好,我们一块儿去就是了。”
西门太太道:“那么,我们的东西谁来看守着呢?”
西门德道:“这不成问题,刘嫂在这里呢!区府上全家人都在这里,托老太爷给我们照应照应就是了。好在几口箱子都搬出来了,不过是些零碎,可以明天慢慢清理。吃完了饭,你径直向旅馆去,我回来搬运行李,你看好不好。”
西门太太道:“与其那样,我们不如先把箱子送到旅馆里去,回头再去吃饭,岂不省得你跑上一趟?”
西门德站着踌躇了一下,便走到区老太爷面前,抱着拳头拱了两拱,笑道:“老先生,一点小事只好托重你了,我想先把箱子搬到旅馆里去。至于破屋子里那些零碎东西,今天只好由它,明天慢慢的来搬。我想今天晚上,府上一定有人在这里看守,附带的就请代我照应一点。”
区老太爷道:“大概我们全家都不会离开的,博士只管放心去吧。”
西门德又道了两声“劳驾”,便跟在太太后面坐轿子走了。
区家全家人在那群小姐们鼓励之下,已在那砖瓦竹木堆里,将衣箱铺盖等没有压碎的东西,陆续的搬出来,堆在空地上。老太爷的旱烟袋所幸还保留在手里。他坐在一只破旧皮箱上,口角里衔了烟袋嘴子,似吸不吸的,只望了地面上那些零碎出神。亚雄还在那里整理东西,把被条上的泥点掸掉。老太爷道:“暂时不必忙着这个,趁天色看得见,陆续到里面去寻些东西出来为妙。万一晚上下了雨,这屋架子有全部坍下来的可能,便是东西还挖掘得出,你想水和泥一染,任何东西也没有了。”
亚雄拍着两手的灰,又对天色看了一看,点头道:“您这话是对的,这房子已经被震得体无完肤了,一遇到了雨,决计会变成泥团。”
区老太太在旁插嘴道:“既是这样说,那是千万不能放在这破屋子里过夜的,我们抢着搬出来一些是一些。”
亚雄拍着两只灰尘的手,望了那破屋子出上一回神,因道:“那也好,反正我总可以请两天假,拚着出一天苦力,休息几天就是。”
他接着又钻进破屋去搬。亚男更不会退让了,她和那几个女朋友也在继续搬东西。
可是雾季加着天阴,日子越发的短。这里电线断了,又没有一盏街灯,只是五点多钟,已黑得看不见走路。左右邻居,有的亮着灯笼挂在树上,有的亮着瓦质的油壶灯,系在长铁柄上,插在土墙缝里,有的将萝卜作墩子,插上一枝土蜡烛,放在地面,都纷纷抢着整理东西。离这里不远,便是几百级坡子,爬到大街上去的。黑暗中,看不到坡与悬岩,但见若干点火光,在暗空里上下摇动,可想附近邻居们也正在搬东西走。
亚雄只管把动用家具陆继向破屋子外搬出,却未曾想到晚上搬东西走动的一层困难。这时,亚男的那些女友都走了,她见全家人一晚都不曾吃饭,便将破屋子里掏出来的白铁壶,在小茶馆里买了一壶开水来,另外又将旧报纸包了二三十个冷烧饼带回,一齐放到抢搬出来的一把木椅上。然后提了一只白纸圆灯笼,向自己家人团坐的所在,都照了一照,见大家分坐在铺盖卷或箱子上,因道:“现在什么东西也不能搬出来了,妈和爸爸,先吃一点烧饼,就去住小客店吧。这里的东西,只好由我和大哥看守着。天色漆黑,就是多出钱也找不到搬夫了。”
亚雄在篮子里摸出一只缺口饭碗来,筛了开水,站着喝,因道:“你一个姑娘家,怎好在露天里过夜?你们都去住小客店吧,有我一个人在这里看守着就够了。”
大奶奶在黑暗里道:“那也只好这样。不过我劝你把那件破灰布棉衣穿上,穿寒酸点,也没有什么人看见。”
亚雄道:“这个我知道,你也吃两个烧饼,晚上孩子没奶吃,也要吵的不得了。”
说着,把那破饭碗递给大奶奶。于是亚男提着那只灯笼在手上,照着大家悄悄的吃烧饼,喝开水。
这在这时,有人叫道:“不好了,下雨了。”
那雨点声,随了这吆喝,的笃的笃打得地面直响。在这灾区的邻居,正还不少,立刻大人咒骂声,小孩啼哭声,东西移动声,闹成一片。老太爷在黑暗里没有主意,百忙里摸了一条被单,从头上向下披着,因跺脚道:“这怎么办!这怎么办!”
亚雄道:“据我看来,你两位老人家,还是带着小孩子先走,趁石头坡子还没有泥浆,赶快上坡。不然雨下大了,坡子上有几处滑极了,这黑夜里爬不上去。”
老太爷道:“我们走了,你怎样呢?”
亚雄道:“我有办法,至少我也可以打一把雨伞,在雨里站一夜。亚男,快点,快点,雨下大了,快引他们走吧!”
亚男道:“大家跟我走吧!”
老太太道:“我们走了,让亚雄一个人在这里淋雨吗?”
亚雄见那灯光闪照着雨丝,是一条条的黑影,像竹帘子般罩在人身上,便跺着脚道:“大家为什么还不走?再不走,就真要爬都爬不上坡了!”
正在这时,大奶奶抱着的那个孩子,被雨淋的哇一声哭了起来。老太爷虽然疼爱儿子,却知道小孙子更不能淋雨,便道:“好,好!我先送着你们走,回头再来。”
于是接过亚男手上的灯笼,就向上坡的路上走。亚男一只手提了日小箱子,一只手挽住了母亲的左臂,紧跟了这灯笼。
百忙中谁也没想到这灯笼是纸做的,大雨里淋着,把纸湿透了,益发的不经事。老太爷又忙着要早些达到目的地,步子走得沉着些,灯笼晃荡了两下,突然熄了。大家只“哦哟”了一声,眼前猛可的乌黑起来。这个坡子两面,全是空地,没有人家的灯光,街灯又遥远地在半天里的坡上,看去好像是星点。这里黑得伸出手去,几乎看不清五指。
在这步步上坡的地方,根本就不能不看着走,雨水在坡上一冲,石级上已浮起一层泥浆。大家穿的是薄皮底便鞋,但听到脚下践踏了唧唧喳喳的响,随时可能跌倒,谁又没有打雨伞,戴雨帽,雨丝尽管在身上注射着,雨点打在脸上,阵阵冰凉,水由颈脖子上淋到胸前去,却也不容停留。老太太既害怕,心里又焦急,更吃不了这样的苦,一阵心酸,眼泪便纷纷滚下来。在这黑暗中,自然谁也看不见谁。这里是三分之一的坡路中间,抬头看看坡上,灯光相距甚远,大家在雨丝下淋着,一寸路走不得,也没有人理会老太太在哭。
正在万分无奈中,坡下有两丛灯火拥上来,也是逃难的邻居,肩上扛了铺盖卷,手里打着灯笼,挨身过去。区家一家人如在大海中遇到了宝筏,哪肯放过,立刻跟了灯火走。其中有个人说:“天也和敌人一样残暴,把我们灾民都变成鱼了!”
这句话倒引起老太爷另一种感想:同一疏散,这个时候西门博士却在河南馆子里吃瓦块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