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行者把慧眼一看,笑道:“妖精无礼,假化灵山。又变了优婆夷,愚我吃斋。分明阻我筋斗,只得以假弄假,随他去,看他何法算我。”
乃随口答应:“女善人,我弟子果是远来,腹中饥饿,有便斋乞化一餐。”
凤管妖乃引着行者,直到洞来。行者佯作不识,乃问道:“女善人,这是那里?’凤管妖道:“此是我家。”
行者道:“我弟子灵山久走,优婆塞家都是高楼层阁,不似这般山洞家。看此处多是虎豹狼虫之窝。不然,就是妖魔邪怪之处。”
凤管妖听得,见识破了他的行藏,乃上前一把扯倒行者,将绳就捆。不知行者眼快手疾,夺过妖精绳索,反把妖捆倒在地。搜出他身边翅翎扯破了。妖精大叫起来。洞中虎威魔等出来解救而去。行者乘空,方才一个筋斗,直打到三藏面前。这才是:
扯开翅翎还筋斗,捆倒妖魔复化身。
三藏见了行者到来,乃问道:“悟空,你收了毫毛来么?”
行者具将前事说出,又把鬃毛还了八戒。八戒也复了化身。师徒们方才返本还原,一心往前行了些平坦大道。时值夏初,但见那:
田野收春色,清和四月晴。
池中飞白鸳,林底唤黄莺。
日永风光暖,山高树色明。
膏腴无旱涝,时序乐丰享。
师徒正夸初夏晴和天气,忽然见一座城池,远远在那树梢头显出。三藏道:“徒弟们你看,那城池现前,是甚么去处,当年我等可曾从此经过?”
行者道:“师父,当年来时,只因倒换关文,故此转过朱紫国中,惹出许多怪异。如今不换关文,都是旧批照验。便是朱紫国,也只好城外过去吧。”
师徒一面说,一面行,渐渐近前,只见一段稠密人家,店市整齐,居民广众。见了唐僧马垛担包,就有几个牙人客店,上前问道:“长老们,是甚么宝货?请到小店住下,我与你发卖。”
三藏道:“我小僧是灵山取经下来的,不是货物。且问列位,是那个店中洁净,可以安住,暂寄一宵。”
只见一个老汉道:“长老们既不是卖货客商,若是洁净,我老汉却是长斋积善之家。便请到舍下住宿一两朝。”
三藏听了,随走入老汉店内。
行者、八戒方歇下经担,那街市诸人见了行者尖嘴缩腮,八戒长嘴大耳,沙僧靛面青身,齐齐道:“爷爷呀,前面那长者倒也相貌堂堂,怎么跟从这样的徒弟?”
也有看见害怕的,也有看着笑丑的。三藏只叫徒弟们:“且避些嫌疑,坐在屋内,莫要生出事来。”
行者们依言,走进老汉屋内,不防屋内却是老汉的妻儿,老小一见了他三个进屋,吓的大叫起来道:“爷爷呀,青天白日,是那里妖怪来了?”
跌的跌,扒的扒,齐喊入后面。那老汉却即入内安慰。出来取了几杯茶汤,递与三藏。
三藏方才问道:“老店主,请问你,这可是朱紫国中?”
老汉答道:“长老,我此处离国尚远,乃是属郡,叫做安靖路总辖。”
三藏道:“小僧们是回大唐去的。想当年来时,却往国中经过,怎么不曾到此?”
老汉道:“若是南来北往,要朝国王,倒换关文,必须转路去国中,远走百里。若是朝过国王,换过批文,便不消远转,从我这路回南。且请问长老来时,普朝过国王,换过关文么?”
三藏便把当年灭妖,救金圣娘娘的话,略表出三五句、老汉听了,乃拱手称道:“原来就是当年医好国王,灭了妖怪的老爷。我这地方,那一个不知敬仰。只恨不曾见面。今日降临,我这地方人众还不知道。若是知道老爷们来,便都来参拜。飞报入国王知道,必要差官来接。”
三藏道;“老店主,切莫要传与人知。是我三个小僧们取得经文回国,巴不得一日到乡土。若传入国中,未免费了时日,耽搁路程。但有一事请教,过了贵池,前去是何处地界,可有甚贼盗强人,妖魔邪怪么?”
老汉道:“老爷不问,我老汉也不敢说。只是说出来,也只是耳闻.未曾目见。离我这镇路往南百里,当年有条蟒妖岭。这岭东西本有五个余里,岭内出了一条蟒蛇精。身长丈五,大有十围,白日食人,后被过往的神僧除灭。如今蟒精的魂灵儿,附着百余个强人,专一劫掠往来客商,地方官兵去剿捕他不得。”
三藏道:“如何剿捕他不得?”
老汉道:“闻知他立了个蟒神庙,但有官兵去剿捕,他便倚仗那精怪的魂灵儿,飞沙走石,打将出来。他如今最恨的是僧人。老爷们又有这些柜担,他怎肯放你过去。”
三藏听了,愁眉叹气道:“又费精力了。”
行者在屋内听得,笑将出去道:“老店主,我小和尚们上灵山取经,实不瞒你.当年过七绝山稀柿桥降灭了条蟒蛇精,就是我们。谁知这孽畜尚留得魂灵儿作耗,附着强人。且问你,这强人既掳掠行商,如今过客却怎生行走?”
老汉道:“有的远转,有的没行李货物,他便让过路去。”
行者道:“不难,不难。我与你把强人剿捕了吧。”
老汉合掌道:“善哉,善哉。老爷们若与地方安靖,除了这害,便是莫大的功德。”
老汉便叫收拾斋饭。行者道:“老店主,你可收拾斋饭,与我师父们吃。我去查看了蟒妖岭,得便就除灭了强人来,然后再挑担行路。”
说罢,掣了根禅仗,往店外就走。三藏忙扯住道:“悟空,出家人慈悲为本。妖精当除,强人当化,莫要信着你当年金箍棒性儿,一顿无情,不留半个。”
行者道:“师父放心。我如今这禅杖,比不得当年金箍棒了。’老汉听得,且问道:“老爷,你甚么金箍棒,比不得如今这禅杖?”
行者道;“老店主,我要去查看妖怪魂灵,附托甚么强人。不得工夫说这缘因。你问我那大耳朵长嘴,蓝靛脸的师弟便知。”
行者说罢,拿着禅杖,出了店门。一个筋斗,顷刻不见。
店主道:“爷爷呀,果然是神圣临凡。怎么一面说了,就飞空去了?”
乃问八戒、沙僧;“二位老爷,你知他金箍棒比不得禅杖缘因,望你说我一听。”
八戒道:“我要说我的九齿钯,尚不得闲工夫,那有心情说他的金箍棒。”
沙增道:“我自家也有降妖杖,也不耐烦讲他。真是比不得这批经担的禅杖。”
老汉道:“没奈何,二位老爷讲一句缘因我老汉知道。”
八戒道:“老店主,必定要知,我只得说与你听。”
乃说道:
“论钉钯,金箍棒,还有降伏一宝杖。
都来不是出凡间,利器从教自天上。
本神工,成巧匠,神通变化无能量。
妖魔荡着遍身伤,强贼打处三魂丧。
世间没有这般兵,空笑挑经这禅杖。
月牙形,弯弓样,等闲只好挂衣装。抡起便知是和尚。”
八戒说了,老汉道:“老爷们当初既有这兵器,如今那里去了?”
沙僧说道:“老店主,你却也不知我们这几件兵器,如今都不在身边了。”
老汉又问道:“既是这好利器,如何不留在身边,却放在何处?”
沙僧道:“我小僧也说与老店主一听。”
乃说道:
“这宝贝,真停当,打怪除妖无限量。
只因佛祖大慈悲,利兵不敢操和尚。
取真经,求宝藏,且把三宗来缴上。
身心既皈三宝门,方便何须抡棍棒。
免生凶,戒无状,为担经文换禅杖。
若还再想着这般兵,除非依旧为天将。”
沙僧说罢,老汉道:“原来老爷们当年西来,除妖灭怪,全靠着这兵器。如今缴还了在灵山,单单只仗着这禅杖走路,却也不中甚用。”
三藏道:“老店主,出家人要这禅杖,一则担经囊,一则防虎豹,就是中用。难道要这禅杖伤生害命,便不是出家人用的。”
按下三藏与八戒、沙僧,在店中住下,只等行者查看了来。不题。
且说行者拿着禅杖,直走到蟒妖岭来。果见一座高山,接连峻岭。行人不断,皆是单身,没有半肩行李。行者也杂在行人中前走,到那岭中。只见众人都向个小庙里进去磕头烧香,也没个庙祝香户。行者看那小庙门上,悬着一个木匾,上写着“蟒神祠”。行者看了道:“是了,这店主老儿说的不虚.想我当年过了祭赛国,遇着黄眉怪假变小雷音,得古佛收了来,到驼罗庄,灭了蟒蛇精。怎么这精又成了气,在这岭上附着强人?店主说他最恨僧人,想必就是恨我们打灭了他也。店主既说话不虚,我如今不可依旧面貌,且变作行人,到庙里看个光景。”
好行者,摇身一变,变了一个过岭客人,走入庙里。那里有个神像,只见一木牌儿上写着“蟒神大王”。行者故意装颠,走到香几上,把他牌位推在半边道;“甚么妖魔,如何称神,在此受人的香烟,依附着强人。”
只见那行人磕头烧香的,齐嚷道:“你这个风颠汉子,好生大胆。大王神灵,怎肯饶你。这岭中时时有巡风的喽罗,拿着你,岂不拖带别人?”
行者道:“列位不消乱嚷,我与你们走路的人除了害,连那强人都叫他一扫精光。”
这众人听了,有的骂道“风颠”,有的飞星走了。行者在庙内放疯撒颠,故意吵吵闹闹,把些行人都吓的去了。后边传的一个人也不敢近庙。
行者吵闹一会,见没人来,又没处查强人的信。正坐在庙门槛上,只见一个小喽罗,手内拿着一杆长枪,走近庙来,大喝一声道:“那里风颠汉子,敢冲犯神庙大王牌位。”
行者故意装疯答道:“我是神龙大王差来,查勘你这岭上是何庙宇。既是蟒庙,怎么不听我神龙大王节制。便是我一个公差上门,如何不见个鬼判?”
喽罗听得,半信半疑道:“你既是个公差,有何执证?”
行者忙把腰中假变出个牌票来,上写着“总巡哨。查看山岭蟒神小庙是何人香火。”
喽罗见了,便信真道:“巡哨长官,怪不的你推牌位,动怒心。你却不知我们这庙的来历。”
行者见喽罗说他不知来历,他正要查听来历。乃笑嘻嘻道:“你可把来历说与我知道。”
喽罗道:“我这山岭,当年没有这庙。只因离此南去百余里,有一村,唤做驼罗庄。先时有一条蟒蛇作怪,能飞沙走石,把人家的牛马猪羊吃尽,鸡犬也不留一只。乡村大家小户凑了金银,请得法官道士来驱遣,他连法官也囫囵吞去。后来遇着上灵山取经的几个神僧,除灭了。谁知神僧去后,这地方出了几个豪杰,聚在这岭上,专一掳掠行商客货。若是空身没有行囊的,一个也不伤。这豪杰中,有两个头领,一个叫做七情大王,一个名唤六欲大王。他两个本事甚高,能飞沙走石,撒豆成兵。实不瞒你长官,那里有个甚么蟒神魂灵儿,都是我这两个大王假称名色,要这过往客商说他灵验,立此庙宇,希图往来许愿酬金,他却才放人过去。”
行者听了笑道:“原来这庙是虚立名色,设骗往来许愿的金银。不如做个庙祝香火罢了,如何聚众劫人?”
喽罗道:“那里聚甚众,不过是大王术法,撒豆变成的喽罗。如今客商有行囊货物,都从正路远转几百里过去。大王没有生意,只靠着许愿的金钱。这便是来历。长官若是查看,这假庙有甚鬼判接你?”
行者听了笑道:“你执着一杆枪,却做何干?”
喽罗道:“乃是轮流巡岭的,方才听见人说,有人推倒牌位,吵闹庙宇。故此来巡看,却不知道是上神的公差。”
行者道:“你这七情六欲大王,精也是呆,成甚豪杰?青天白日,老老实实,做个庙祝香户罢了,何故法术欺哄行人金钱。官兵来捕,却又甘当一个强人之名,且何苦与那僧家作仇。那知僧家有经卷,专一与人消灾释罪,降福延生。若是把僧家经卷化动来往行人,许愿的金银更多。”
喽罗笑道:“长官知其一,不知其二。这行路的人,不听见强人,不畏怕掳掠,他那里肯许愿?”
行者道:“如今你这两个大王,今在何处哩?”
喽罗道:“在岭上密树林间。”
行者听得,乃提着禅杖,直奔上岭。那喽罗在后,咕咕哝哝说道:“长官你问,我方才直说。上岭遇着大王,干万莫提我说来历与你。”
行者那里听他,一直走到岭上。只见一个寨栅,静悄悄没个人在门前,紧闭着寨门。
行者不便闯入,乃变了一个蜻蜓儿,飞入寨内,只见两个强人坐在里面。这个说:“七情大王,这几朝没有甚过客行商,生意淡保”那一个说:“六欲大王,只从三尸魔王外游,打听个商客的买卖,不见回来,果是生意微末。”
这一个说:“莫要讲三尸魔王未回,便是昨日差的巡岭的小校,也不见回来。”
正说,只见那喽罗走入寨栅,禀道:“告大王,岭下只有许多单身过客往来,并无个有货物行囊的。”
大王道:“庙中可有交纳愿金的么?”
喽罗道:“只因三尸魔王外游,庙中冷静。交纳愿金的却没有;倒有一个公差,查看庙宇的。”
大王听了,着了一惊,问道:“甚么公差,查看庙宇?”
喽罗道:“他说是神龙大王差来。查看着是甚么蟒神庙,何处香火。”
大王道:“你如何回他?”
喽罗道;“小校说了些虚谎,哄瞒了他,他把牌位都推倒。如今走上岭来,只恐要查看大王的来历。”
七情大王听了,喜一会,怒一会,道:“是那里有个神龙大王查看庙宇。若是三尸魔王在庙,定将这公差盘问他一番、拿来处治。”
行者听了,自笑道;“这个强人,还有甚三尸魔王外游,想必就是蟒精了。听他言说生意淡薄,定是个剪径的。我如今查明了来历,说与师父。为这几个毛贼转路前去、又费工大,损了我老孙平日之名。若是抡出禅杖,把这几个毛贼剿灭了,又恐打的他不明不白,背了我师徒取经方便之门。且再打听他这三尸魔正是准,若就是蟒精魂灵儿,待我除灭了那怪根。”
正说间,只听得寨外吆吆喝喝起来。却是何故,且听下回分解。
总批:
三尸、六欲、七情等魔,取了经回到了灵山,见过佛祖,安得有此?
只是为众生说法耳。
行者变公差,叫强人做庙祝,可以多得金银。不知庙祝将经换钱,见财起意,亦即是强人也。虽然公差之为强人,乃更甚耳。嗟乎,居今之世,其谁能不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