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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动吟咏圣僧兆怪 和诗句蠹孽兴妖

  世间何事作妖邪,只为人心意念差。
  行见白云变苍狗,忽然修豕作长蛇。
  些微方寸千般态,几许灵根百样花。
  动念若端魔自远,灵山何必问僧家。
  话表残编陈籍,集久不翻,其中多生出一种蚀纸虫,名曰蠹鱼。这一种昆虫,在书纸内,岁月日久,多食字籍,灵异作怪。只因这楼阁,是铜台府地灵县,寇员外二子寇梁、寇栋看书之屋。久荒无人居祝他弟兄存留些往籍残编在案,生出这虫,成精作怪。有为首的两个大蠹鱼,正想着走人灵山,窃食经典。不匡护法神王威灵,两个不敢去窃。偶然往林间行过,见经担歇着林内,唐僧一动了吟咏之心,行者们又依了联和之韵,遂动了这种孽怪。他两个就变作寇梁、寇栋之状,也只因唐僧师徒们来时遇着寇家二子,故旧在心,曾相识面,这种根因。一个蠹鱼就变了寇梁,出门迎着三藏。
  三藏定睛看了,乃问道:“先生何为在此,小僧记得尊府在铜台府后地灵县地方,府上门前有座牌坊。今日何故居此荒凉地界,且令尊员外何在?”
  寇梁乘此忙答道:“家父在舍,弟在屋内。且请师父中堂坐下,待叙衷情。”
  三藏欣然进入中堂。只见寇栋出堂,鞠躬尽礼,称谢道;“昔日获恩师师徒,灭了众盗,救得老父性命,至今感恩不忘。只是师父们去后,那盗怀恨,又复来报仇,口口声声,只要伤害我弟兄二人。说道老父平日好善,斋僧布施,也还饶得过;只有我弟兄两人,倚仗才学,结纳官府,捉拿他紧。因此,我父恐我弟兄暗被他害,叫我远离家门,寻一处静僻居室,一则便於温习书史,一则躲避盗情。幸喜这村乡有几亩荒地,旧存这几间楼阁,住在此处,到也安静。不期师父们驾临,没有甚么好斋供献,比不得寒家,住在府城,人烟闹热,诸二人一面说,一面叫家仆把师父们经担打入阁内。
  孙行者听了,扯出唐憎到堂外,悄耳低言说:“师父,徒弟疑这二人说话虚假,怎么盗贼劫他父子,还管他斋僧布施?就是恨他弟兄,岂有说出来使他知道?若是要害他,这荒凉地方四面无邻,最便快心。”
  八戒听了道:“师兄不要多疑,只问他有便斋,快摆出来吃罢。”
  沙僧道:“师父,八戒也说的是。管他真话假话,好和歹借宿一宵去罢。”
  三藏听说,走进屋堂道:“二位先生美意,只是小僧们不当取扰。”
  寇梁道:“好说,好说。清也不至。”
  一面叫家仆备斋,一面叫把经担扛进屋来。家仆齐去扛那经担,被行者使了一个泰山压顶法术,那里扛的动,寇梁寇栋忙去用力一扛,乃向三藏道:“这经担因何这重?若放在屋外,恐被人扛去。须是开了经担,搬入堂内方好。”
  三藏道。“先生,我小徒们有人扛入,不消开动。”
  行者道:“经担非货物,人扛去没用;便是有用,也扛不得去。”
  寇梁道:“如何扛不得去?”
  行者道;“重的多哩,便是百人也扛不动。”
  寇梁心内生疑,叫家仆且摆斋来吃。家仆乃摆出斋食来,粗恶不堪。三藏们生疑,宁俄不食。八戒那里顾甚精粗,只是乱馕。寇梁见三藏不食,再三劝奉。孙行者道:“我等方才用饭未久,明早领罢。”
  寇梁只得叫家仆收去,乃向三藏问道:“今日恩师一路行来,见了些甚么光景?”
  三藏道:“佛地光景甚多,观看不荆”寇梁道:“正是。小子们虽近佛地,只因自有本业,未曾听讲看诵经文。师父若肯开了柜担。借阅一两卷。也见佛门中道理。”
  三藏道;“经担包柜,封里甚固,难较易开动。二位既不曾见,便也不消看罢。天地间道理总是一般。”
  寇梁道:“师父既不肯开经担,也不敢强。今日幸得此间相会,老师大唐人物,题咏极多,若有大作,见教一二,以开小子心中茅塞,也不枉了一世奇逢。”
  三藏道:“我出家人以念怫为主,吟诗作赋,正是二位先生之事。”
  八戒道:“师父你何不就把今日所联之句,请教二位先生.”三藏推托不过,把诗句念出。寇家兄弟称赞不已。三藏请寇梁和韵,寇梁不辞,乃吟道:
  “一阳来复早惊春,葭管灰飞节已新。
  商贾不辞途路远,肯教关闭此闲身。”
  三藏听了道:“妙作,妙作。正是小僧们为取经,客路不辞,道途寒冷,幸已回春,渐入阳和。再请令弟见教见教。”
  寇栋也不辞,乃吟道:
  “黍谷阳回觉已春,八荒何物不更新。
  莫嗟蜗角来何暮,待得龙门奋此身。”
  三藏听了道:“更佳,更佳。益见二先生乘时奋志之义。”
  行者见师父与寇氏弟兄吟诗答句,乃动了往日除妖灭怪的疑心,便叫道;“师父出家人,端正了念头,念静心澄,性宁神定。今与他咬文嚼字,动了真情,何日到得东土缴旨?”
  三藏点首会意称善,闭口垂目。
  两蠹鱼见孙大圣打断了话头,暗自想计,哀恳三藏,连声的叫道:“恩师,弟子们因前世孽深,今生受了无数的波渣,求大大发一个慈心,重将灵文妙典,开讲一二卷。弟子们志诚皈依,听了宝经,普愿抛去书本,尊奉大乘,扫除情欲根,养真修性。等师父们见了唐皇,返西面佛,带了弟子们往极乐世界,超度迷尘,千载不敢忘恩。”
  三藏听了老蠹这般哄骗的言语,遂动了善念,叫声:“悟能徒弟,汝将第一种《涅槃》宝卷取出,宣讲五蕴皆空之意,以意会心之奥。”
  不料行者大叫道:“八戒不可妄动!”
  呆子听了师父吩咐,管甚么悟空之言,只是要去。沙僧从傍道:“师兄,寇家善人这般敬我三宝,聆听妙典,亦是善行的根基。况这里静阁之中,请师父讲究几卷,我们从未有闻,亦好先得其宗,未为不可。”
  行者忍耐,只得收了压经法。八戒满心欢喜,上前动手。
  谁知灵虚子、到彼僧在暗中大惊,他两个奉了如来的敕旨,保护经文。见行者不能阻当,八成不知轻重,倘然亵污梵言,其罪不校即忙抛下菩提数珠一夥,念动法语,将经拒一块生成。八戒心慌意乱,无从下手。行者明知佛力广大,心中暗喜不言。老蠹见事蹊跷,遂将机就计,跪在三面前,叫声道:“师父,前月小庄弟兄们游学出外,可笑小僮贪了口日腹,同了匪人在这里宰牛屠犬。我们回来晓得了这件事情,着他打扫几次,想来尚未洁净。恩师的经典乃佛门中至宝,必定污秽触犯,不能开动,罪归弟子。幸有西首小轩极其清净,内供大士佛像,今将宝经移至佛座前,焚香谢愆,明日再请开宣。”
  三藏听了这蠹一派虚言,心中甚喜,道声:“妙极,妙极。”
  遂唤徒弟们将经担搬至轩中。
  三藏随经进得轩来,见佛像庄严,沉檀馥郁。倒身下拜,道声:“菩萨,弟子玄奘奉旨西行,一路蒙大施慈悲、大舍法力,救护得到灵山。见我佛如来,赐弟子宝经五千零四十八卷。今投宿寇家,固浊眼不识污秽,致有亵犯。伏望洪慈赦宥。”
  默宣毕,立起身来唤徒弟出轩安宿,明日上路。正是:
  试问前因何是正,但教性见与心明。
  那两蠹鱼见三藏师徒出得轩来,即唤小僮楼上铺好安寝之所,自己执灯奉送。三藏见他如此恭敬,心中甚是不安,连声谢道:“贫僧这般造扰,二位先生请便。”
  于是师徒们上了楼来。龙马拴于后檐。八戒粗食已饱,倒身即睡。鼻息噀哺。三藏、沙僧日间已俄,不能稳卧,打坐草铺。惟行者一生好动,东张西望,满肚疑心。
  不说师徒们在楼打望,再表两老蠹打发他们上去,在下计较道:“这宝经方才猪八戒上前去开,我看见霞光艳艳,瑞霭丛丛,不能动得,眼见是好东西。今被我们巧言花语,哄信他移至轩中,若再不动手,明日他起了身,如何好阻住?趁此黑夜,快与你们取了这经柜,往九龙山石室藏好,再作道理。”
  众妖精闻了这般言语,鼓掌称妙,个个到西轩去盗这经担。
  不想行者在楼上左顾右盼,见西首瓦上妖氛熌熌,一心只有经在胸中,恐有误事,忙跳下楼,见蠹妖将经扛出,行者大叫:“何处狂邪,敢窃我们的东西。”
  众妖畏怕凶恶,抛了经包,一齐散外。
  楼上惊醒了唐僧,忙叫:“八戒、沙僧快下去,师兄在那里大闹。”
  二人梦中取了禅杖跳下来,众妖已散去。三藏战兢兢高声道:“快须将灯照查,可留遗失经典?”
  二人细看,不见了两个经包。八戒大闹:“经已盗去,如何是好?”
  三藏一听“失经”两字,惊呆不响。行者道:“早是老孙巡察防守,照呆子这般贪睡,一字儿没有存留了。可恨我的随身宝贝收了去。倘在这里,把些倒运的魔头一个个剿尽,不怕他不献还我们经柜。如今黑暗之中,何处去找寻?师父不要呆了,且等天明计较。”
  师徒们看守经担。三藏吩咐悟空,口占四句:
  “不行奸巧计,无伤一切生。
  善求须正直,大道自然成。”
  行者听了这颂子,叫声:“师父,这等题目,如何好做?如今妖魔将经拐去,依了师父,不用巧计,又不与他争论,我们的经柜何日到手?”
  且搁起师徒论正纷纷,再说灵虚与到彼僧见蠹鱼用移经之计,众妖们黑夜拐逃,他二人暗中随了经担,到一山头。但见怪石倒挂,峰峦插云,静悄悄行人迹少,闹轰轰飞鸟声多。向北,有块大石当立,天生门户。群扶一拥而进。比丘僧道:“这个是取经人机根未断,惹动了魔障。我们不可着忙,任他们作何道理,相机行事便了。”
  那二老蠹坐于石床,开言叫:“贤弟。如今用了无数的算计,骗了四分之一。吾闻宝经一藏共有五千零四十八卷,必要全到手了,方好动咮。食尽了,必护通天彻地不老长生,岂不大快?我们再回原路……”于是带了众妖精,顷刻之间已至阁首,吩咐:“你们潜伏松林,待我进去。”
  摇身一变,变了一个寇老员外,前来叩门。行者见东方透白,正要找寻。开出门来,见一老人在外。但见:
  白发垂双鬓,青蓝一字巾。
  身穿袍玺色,貌是寇丰神。
  行者火眼金睛一照,明知妖邪所变,因师间付频频,不敢行凶,耐了往日的性儿,大叫道:“敢早来是何方妖魔,那里邪物,诈骗我们经柜何用?”
  老蠹道:“师父见差了。我两子在荒庄楼阁内攻书,有家仆来说:昨日取经圣僧回寓小庄。老汉知了,恐荒僻地方,简慢恩人,星夜赶来邀请到寒舍一斋,怎说骗经?却不知骗经甚么缘故?”
  行者道:“不要多说,可恨我的宝贝不在身边,肯饶了你。你只说经柜拐骗在何处?”
  老蠹妖道:“夜间我来时,见有多人扛着两个柜子,从南路,在那村落人家去了。不知可是经拒不是?”
  行者听得,找寻心急,便信妖之诈,丢了众妖,往南路去找。
  这蠹妖怕的是行者、八戒,见他往南找去,乃变了几个地方凶恶浪子,走入阁来。见唐僧与沙僧守着三担经包,乃问道。“何处和尚,状非客商,守着几担货物,想是偷来的。”
  一个说:“扯他见官。”
  一个说:“且扛他的去。”
  一个说:“不必扛他的,只打开看看。”
  一个说:“牵他的马去罢。”
  一个说:“马费草料,又不会养。”
  三藏道:“善人,小僧是东土大唐僧人,西来求取真经。这担内不是偷盗的货物,乃是经文。”
  众汉子道:“正要看看,可是经文?”
  一齐来解包扯索。三藏死抱着,啼啼哭哭道:“列位善人,莫要造次扯夺。慈悲我弟子十万余里程途,十四多年辛苦取得来的。积个阴功,饶恕了罢。”
  那汉子们管甚么哀求啼哭,推开三藏,来夺经担。谁晓得行者起身时,恐有魔来拐抢,暗用泰山压顶之法,镇住经文。众强人有的扛,有的抬,不能分毫动移。老蠹惊呆,转念行者、八戒难挡凶恶,只得权为散去。正是:
  脱凡未扫凡间欲,过后方知一担恐。
  不说蠹鱼哄做,再表灵虚子和那比丘僧守在石室之中,见小长眼不转睛看了经包,细思:“我们用些法儿,将这经柜取了往前路等候唐僧,省了多少事端。”
  于是灵虚遂将石片念动真言,即变了经包:与真的一般无异。比丘作起狂风,吹得小妖伏几而卧。他两个笑嘻嘻取了真经,出得门来。走至三岔路口,化一个破庙,伴内等候,不提。
  那行者听信老蠹诈言,拿了禅杖同八戒望南约走三十余里,不见踪形。遂叫八戒:“你住在这里,我去探看探看。”
  一个筋斗,跳在半空中。手搭凉篷,见正南山凹中有些妖氛透出,即忙回身叫道:“八戒,我同你走耍耍。”
  拖了呆子,复踏祥云。不多时,到了山头按落。他两个扒过山岭,抬头见一怪峰下面天生门户。仔细一看,并没甚么洞名。行者道:“这不是妖精的巢穴么?”
  八戒正要上前,行者喝住:“不可性急。我先进去,看里面甚么妖怪,再作理会。”
  即摇身变了一个小蝇儿,飞进石门。不见妖精,飞至里面。另有一个石室,器皿俱全,多是天工石成的。猛见两个经包摆在几上,有一个小妖看守。行者不敢伤他的性命,用手一指,叫声“定”!那个小妖如同泥塑,慌忙取了经包,出得门来。八戒一见大喜,接了宝典道:“好造化。不动干戈,不费气力,到了我们的手。快见师父去。”
  他两个下得山来,笑嘻嘻望东而行。
  再说那比丘在破庙中,慧眼一望,见行者、八戒得了假经,不知就里。对灵虚道:“你去点醒他一番,着他师徒到这里来,交还真经走路。”
  灵虚点点头儿,即出庙门,变了一个老人,持杖而来,道声:“师父,你手中拿的甚么东西?”
  八戒抬头见了一个老人拦住,正在肚中饥饿,要紧回路,大嚷道:“老头儿,走你的路,管我甚么东西?”
  行者定睛一看,知非常人,连忙喝住呆子。上前施礼道:“老丈,何故问我们这包子?”
  老人见行者谦恭体态,回声:“和尚,老朽从这边来,见阁首立两个僧人,满面愁容,想必在那里等你们。我见这位师父手中的包儿,未卜真假。”
  行者听了,已晓得指迷的话;正欲再问,忽一阵香风,老人无影。随风飘一条儿,上有两行字迹。拾起一看:
  忙离魔阁,急急东行。
  真经宝典,前有分明。
  行者惊异,回首见呆子摔了两块石片。大笑道;“你手中的甚么东西?”
  八戒一见。惊呆。行者心彻明透,已知就里。忙叫道:“快走,快走!同师父起身去。”
  八戒满肚疑心,随了行者,走到阁中,唐僧见他两手空空,忙问情由。行者即说入洞得经,半路变石的光景。又取出老人的十六个字来。三藏诵毕,望空拜谢。收拾经包,牵了龙马,高阁东来。未知真经如何找着,且听下回分解。
  总批:
  蠹鱼因久食书籍化成,所以用计者,拐骗;用术者,强夺:从无凶暴争闻之事。正是“悟悟巧机缘上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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