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办事处是在石驸马大街西头,相隔南城不远,一会车便开到。马弁领了元荪直走进去。那宴客之处在最后一进上房,乃是五开间打通成一座敞厅,右边一间是女主人的卧室,左边一间是书房,各有一小套间,甚是容丽,地毯沙发以及一切陈设无不华美讲究。元荪刚进里院,女主人林筠清和乃妹绿华已自窗中望见,含笑出迎,接了进去。这时厅中已来了十来位女客,只有两位年纪稍长,余者都在芳年,穿着极华贵的衣饰,见元荪进去全都走了过来,筠清便给双方一一引见。除昨晚游园所遇何家两位太太外,那两个年纪稍长的一个姓扬,一个姓郑,另外两个少妇一姓刘,一姓王,都是现任军、师。
旅长的妻妾。还有一个唐小姐,貌仅中姿,打扮最是时髦,双方见礼落座之后,筠清说起承德有应酬早走,今日乃何大大借地方请客,男客除元苏外还有何太大的表弟李静生尚还未到。元苏自然逊谢不迭。因亲丧未满,衣服虽是朴素,仗着少年英俊,神采焕发,女主人又说是自己惟一的娘家人,再加昨晚这一来,除那唐小姐神情落漠外,余下女大太们全都十分看重,尤其刘太大显得殷勤。桌上本没有什糖果,不住代主人劝用。
隔了一会,刘太太提议打牌,强要元荪同桌。元荪本因在座俱是年轻少妇,言动拘束,又推谢不掉,只得应了。筠清随命女仆摆好两桌牌,将人配好,便即搬庄人座。杨、郑、何三位太大加上女主人的妹子绿华一局,这边小何太太、刘太太、王太太同了元荪一桌。唐小姐推说当晚要去文明园看戏,筠清自作主人,已和元荪合伙,均未上场。元荪先只觉出刘太太比别的女客大方,及至对面一看,才知众女客中以她为最美,不特玉润珠辉,稚纤合度,媚目流波,风韵天然,那一双玉手更是细腻丰盈,柔若无骨,偏又生得纤小美观,也不似另两位阔女客戴上好些戒指,只左手中指上戴着一个玻璃翠的马鞍戒,颜色碧绿,宝光浮泛,与玉肤互相辉焕,越显得雅净华贵,加上一口好北京话圆润娱耳,格外令人心生美感,由不得乐与亲近。
元荪先因同桌皆是女客,还在拘束,洗牌时只把牌翻转向前一推,不怎和洗。等四圈打过,换在刘太大的下家,见这三位女客全都大方随便,刘太大更是笑语生春,毫无拘忌,自己因为处处小心拘束,输了几圈大牌,暗忖:“你们既然如此大方,我又何必乃尔?”
于是稍微随便了些。第二副洗牌时,刘太太当庄,因拾对家给的筹码,元荪正用手翻牌没有避开,刘太太手腕恰在元荪手背上擦过。元荪起初好几次和她手指接触,已觉指肤柔嫩,从来未见,再经手腕一擦,觉得又凉又滑又细腻,不禁心神欲荡,面孔通红,忙自镇静,连看也不敢看她。刘太太却不在乎,仍然筑着洗牌和元荪说笑不已。
元荪先是输家,搬庄过来也无什起色,因上场时小何太太说照旧日规矩,估量这类阔太太牌底必大,虽有筠清合伙,输多了总是不好,筠清又作主人,不肯换人接打,心正犯愁,忽起了一副万字,一八万碰出在地,手有对三万、对四万、六七万,一上一听,上家刘大太打出四筒,一张绝八万已摸到手,心方一喜,不料对门小何太太喊碰,只得放下,上家已先摸进一张七万,自己又一张万字不曾发出,再一被人看出,上家八万又是齐用,决无打出之理,果然换了一张闲牌打出。一会下家听张,发出三万一碰,恰好三副落地,谁放谁包,否则这张绝八万如不被上家摸去正好满贯,五万又见过三张,心方可惜,料无和理,刘大大忽自言自语道:“这牌真讨厌,非打这张听叫,我不信周先生和一绝张,包你一副。”
说时对家正喊:“这张牌打不得!”
刘大大牌已发出。元荪方要摊牌喊和,一想和女大太们打牌,又是初见,让人包庄上一个满贯,未免不好意思,自己全仗这一副翻本,不和又觉不舍,方一迟疑,忽听筠清在背后说道:“刘太太打好牌的人今天却吃包子了。”
元荪只得把牌摊下,笑说了句:“真对不住。”
刘太太佯嗔道:“包就包,不就是输吗?没关系。”
小何太大忙道:“我看你什么牌,怎会打出这张八万来?”
言还未毕,刘太太已将手里牌推掉和乱,笑说:“牌要绕着弯挤我有什法子?替你们两家会钞,省他自摸,不是好么?”
随数筹码照包。
元荪想和筠清说话,侧顾人已走向对面,乘人不见,嘴朝刘太太一歪,微笑了笑便自走开。元荪以为是笑刘太太牌打得臭,自己和得便宜,也没想到别的。自这一副转了手兴,牌风大顺,接着又连三庄,翻本之外还出赢钱。转到刘太太庄上,又和了个龙风双碰,杠上开花,由此逢庄必连,常和大牌,最奇是每到刘太太庄上必和三番。刘太太佯嗔道:“我吃了包子,周先生还要老敲我的庄,好意思么?”
小何大太笑道:“你这叫自作自受。本来周先生输家,如今他一家独赢,都是你一张八万作成,我们不和你算账还说呢,有什不好意思?周先生,你尽管敲她,越大越解恨,有本事再包一副我们看看。”
元荪虽不便插言,因这一张八万对刘太太无形中生了好感,加以人又极美,少年人终是多情,由不得便多看了她几眼。两下目光常时相对,越觉出她丽质天生,宜嗔宜喜,虽还未生遐想,心已有了爱好之念。
八圈没打完,主人来请人席,天已九点,众女客坚让元荪首座,后元荪无法坚拒只得坐了。这些年轻女客俱都豪放不羁,尤其后到的一位朱小姐打扮得分外妖艳,浪漫风流。元荪见都随便说笑,毫无禁忌,也就不再拘束。再一听大家互询输赢,才知打的竟是每家五百筹码,百元丢二二,暗中一算自己筹码,竟赢了九百余元,照此时数分一半与筠清还将近五百元之多,好不惊喜交集。暗忖:“这大的牌凭自己打的起,当时不好意思问,恃筠清合伙,冒冒失失坐下,幸而是赢,如输怎了?这定是老母福庇,才有这类飞来之财,就是饭后手背,已有近两底赢到了手,至多吐出一半,也有二三百元可分,何况手气正旺,只要打得谨慎,还要再赢,不致倒出。可是全家在此,不比以前孤身一人,这次已是侥幸,这类大牌可一而不可再,万不能打了。”
这时大家都在豁拳赌酒,元荪酒量颇好,已和全席豁过,因想都是那张八万的好处,加上刚打完通关,有了两分酒意,心中一高兴,便给刘太太斟满一杯道:“刘太太酒喝得最少,我敬您一杯如何?”
哪知刘太太在牌桌上和元荪有说有笑,入席便自落漠,元荪斟酒,手都没抬,等元荪举杯相让时,才冷冷的说道:“我不会喝,你自请吧。”
元荪觉着颇僵,又瞥见筠清姊妹各睁着一双清如澄波的妙目正在相看微笑,越发不是意思,尚幸刘太太坐在邻近,彼此语声均低,旁的女客正在劝酒争论,言笑方欢,无人理会,方想并无开罪之处,怎么忽然冷淡起来?忽听大何太太道:“你们只管闹酒,少时醉了这牌还打不打?”
刘太太接口道:“主人叫添饭吧,我们又不会喝酒,白坐在这里做什?
我跟何二阿姊还要抽烟呢。”
筠清笑道:“今天承德不在家,却无人给你烧烟呢。叫当差给你二位打好烟泡,你自己装吧。还是得请到花园里抽去,我那床上却不破这例哩。”
刘太太笑道:“你少说嘴,早晚终有一天叫你抽上。花园里清静,正好谈天,你那钢丝床抽烟也不舒服。我近来心里烦闷,拿烧烟消遣,也会打泡了,此事不劳费心。我已吃饱,只叫他们添半碗香梗粥来好了。”
小何大大道:“对,我也来碗稀饭好了,都是自家姊妹兄弟,我不客气,吃完要抽烟去了。早点抽完,省得周先生受等。”
刘大大道:“牌还打么?”
小何大太道:“你素来爱打夜牌的,至少十六圈,今天又是大输家,怎不打了?”
说时稀饭已全端上。
众女客本无一个真量,只是年轻爱闹,几个一劝也都停酒吃饭。刘太大一边吃粥,一边答道:“输赢倒没关系,一则今天有点腰痛,二则周先生南京地方很熟,我想托他打听一件事。这大厅上人多太吵,我们算好输账,到花园抽烟谈天多好。”
小何大大道:“我们天天打牌,输赢原不相干,好歹八圈总要碰满的呀。”
刘太太笑道:“你真赌鬼,既是这样,索性把这一圈打完,算好了账再抽去。”
小何大太道:“也好,你不犯瘾么?”
刘太大道:“我们哪有什么烟瘾?连一圈多牌也熬不过更笑话了。”
说罢,大家正都吃完,纷纷离座。元荪对筠清道:“饭后主人无事,筠姊打两副消遣吧。”
筠清笑道:“要打多打,打一圈牌有什意思?”
元荪正往牌桌前走,刘太太已然先到,手拿一支烟卷正点,小何太大和王太太在洗脸擦粉还未过来,只二人相对。刘太太忽用南音低声笑语道:“我弗会吃酒,周先生弗要动气。”
元荪见她说时媚眼斜睨,莹波欲流,嫣然微笑,粉面生春,好似含有无限情致,不禁心神为之一荡,忙也用南音答道:“没有这种道理,刘太太忒客气哉。”
刘太太又笑了笑,情态妩媚已极。元荪猛觉不好,忙把心神一镇,装取香烟,想要走开。刘大太随把手中点燃的一支卷烟一扬,微笑道:“我弗要哉。”
元荪想不接,不好意思,又听身后有脚步声,恐人看见,随手一接,恰又慌了些,把刘太太纤指捏了一下,觉着柔若无骨,又滑又细,心又为之一荡,回顾身后乃是女仆端了茶来,见刘太太正望己笑,拿着烟卷抽了一口,正暗体会美人脂口昏泽。
何、王两牌角也走了过来,重又入座打起。刘太太神情忽改庄重,不怎说笑,打完八圈,王太太算是翻本,小何太太多输了二百元,元荪只倒出三十元,抛去零头,共赢九百四十元。刘太太一家大输,随取皮包数了一叠钞票,放在桌上道:“我输五百三,这里五百五,下余二十元赏当差娘姨好了。”
筠清听说算账,便走了来问道:“三姊照例起码十六圈,今天时候比哪天早,怎不打了?”
刘太太笑道:“今天我有点腰痛,好在是输家,隔日我请客再打吧,你代我们把账算一下。”
元荪道:“打着玩,牌又只打了八圈,改日重打再算不是一样,刘太太何必如此认真?”
筠清笑道:“三弟你不知道,我们虽是要好姊妹,打牌向来认真,这倒不必客气。你赢多少?”
元荪说了数目,筠清把账算过,把余人输的钱也接过来,数了九百四十元与元荪。元荪心想一家一半,正要对半分开,筠清拦道:“我此时没地方放,你先收起,明天再说好了。”
元荪知是托词,笑说:“筠姊前后之言不相符了,亲兄弟,明算账,我如输了还不是要由你付?”
筠清微嗔笑道:“几年不见,你怎学得这等小气?我两人分什彼此,你代我收起不是一样?”
元荪不便再争,只得收了,为表自己不是空枪,又把自己皮包取出装钱,故意现了梢,并赏了下人二十元。何太太道:“我今天输得多冤?”
刘太太笑道:“阿要我赔还把你?
铜钱银子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我不象你们把钱看得这重。”
小何太太笑道:“你是有钱人,自然不在乎,我们怎能比你,自家有钱,老爷又是财主?不过今天的牌便输再多,也叫人心里高兴罢了。似周先生这种好人,还真头一次见到过。我已留心好半天了。”
这一桌只王太太人较老实,丈夫是个县长,出身小军官,财势都不如人,本是随众趋奉,好为乃夫运务差事,无什输钱,心颇欣幸,接口笑道:“周先生牌品果然真好,明天我请客,能赏脸么?”
何太太刚答:“明后天俱有人定下,且轮不到你呢。”
元荪慌道:“明天我还有事,过几天我借筠姊这里回请吧。”
筠清问道:“三弟初来,有好几位姊妹都要请你,准备多天,先在我这里见了面,由明天起改在各人宅里,你真有要紧事么?”
元荪不便明言老母将到,答说:“明日有要事须去天津,办完事至少也在五天以外。”
刘太太呆了一呆道:“周先生却不好意思骗我们哩。”
元荪答说:“哪有此理。事完一定奉扰好了。”
筠清也说:“我这兄弟一向不会瞎说,好在早晚一样,就请何家二姊当众说明改期吧。”
小何太太笑道:“你真会代我打算盘,看得我姊妹这样小气,多请一顿饭也请不起。周先生要去天津,不会等他回来重请吗?打退堂改期多不好意思?”
刘太太道:“你不改期我也不扰。”
小何太太问是何故,刘大太道:“我连日不舒服,一个打不动拗了台脚,岂不又要听你喊冤?”
小何太太俏骂道:“我就恨你这张刻薄嘴,我不过说着玩,真是那样小气的是吗?明天你敢不去试试。”
筠清见大家坐在桌上斗口,笑道:“你们二位不是要抽烟吗,怎只打嘴架不走了?”
刘太太随道:“走,我们到花园里谈天去。”
说时面向何太太,媚眼却朝元荪微微一瞟。元荪会意,心又一动,可是一则当时不便跟去,二则对方有夫之妇,又在义姊家中,就说心有把握不生邪念,男女有别,到底不应亲近,便点了一支烟卷走向另一桌绿华身后看打牌。
绿华回顾元荪在侧,笑道:“我听说三哥一家赢了么?”
元荪看人照例不甚留神,以前三次和绿华相见,只觉她生得美秀,并未十分留意。这时站在身侧,细一领略,才看出她容光照人,其秀入骨,装饰又极淡雅,爱好天然,宛如姑射仙人一尘不染,纯然一片天真,别有一种少女风华,迥非一班庸粉俗脂所能比拟,不禁把昔年筠清的亭亭倩影重又浮上心头,方有此胜于彼之感,闻言笑答:“对了,我一家赢。刘大太不舒服,牌没打完,真不好意思。”
小何太太道:“输赢总有,有什相干?七妹一家输,周先生手气好,替她打几副吧。”
绿华笑道:“时候还早,输倒没有关系,不过我要办点事情,偏生阿姊又陪刘太大她们到花园里去了,三哥代两副吧。”
说时,绿华正连了一个平和。
元荪笑道:“阿妹连完庄我再代吧。”
绿华道:“我等不及,三哥打一样,该连庄总需要连的。”
随起相让,元荪接手坐下,头牌便连一个平和,断么两番,众人方说:“周先生手气真好,若再打还赢得多。”
元荪见绿华面前筹码,如非庄上和这两牌,二百元已快输光,心想她寄居姊家,就筠清多么友爱,钱总没有别人方便,但盼多连两副大牌给她赢回才好。第二牌庄便加了二十和底,起牌一看,除却一对发财,一个边七万搭子,余者惧是单张和红中、白板、野风之类,九幺数又不够。王太太知刘、何二人交深恐有话说,没同去花园,也在旁看牌,笑道:“周先生这一庄怕保不低了。”
元荪心想,反正不想能,便把大牌扣低不打。那案连摸东风成坎,红中八九万成对,一会连碰八万红中,听九万发财对倒,对家郑太太正拆七九万,一下和推,东风又是门风,变成五番,满贯都用不完,一牌便赢回小四百筹码。第三牌下庄之后又连和了两副两番,不到一圈工夫翻回本,还成了赢家。绿华回来一看,笑道:“三哥真有本事,我下次打牌,只一输,便装有事,请三哥代表好了。”
引得众人都笑了起来。
元荪连和大牌,恐人不高兴,忙起让她,绿华便坐了下去,由此牌风便转,又和了三四牌。元荪正看得有兴,忽见女仆来说:“太太请三爷到花园里去。”
元荪转身刚要走,绿华唤道:“军师不要走啊。”
元荪答说:“阿姊喊我呢。”
绿华回眸笑道:“那你快去快来吧。”
元荪见她人明眸皓齿,一笑嫣然,实实不忍拂她,又无不去之理,只得答道:“我想许是有什话问,说完了话我就回来。”
绿华笑道:“那你就去吧。”
元荪又立了一会,看她打完这牌才往花园走去。一进园门,正遇筠清走来,便问:“阿姊唤我何事?”
筠清道:“不是我找你,是刘太太要找你谈天,你进去敷衍一会吧。明天有什要紧事,真去天津么?”
元荪悄答:“娘明天到天津,我接去。”
筠清道:“寄娘来你昨天怎不肯说?今天来得这晚,客又到得大早,好些话都没机会和你谈。”
元荪道:“我也是今早才接的电报,来迟便为此事,我在客边,一切从俭,最好连姊夫暂时都不要提,等天津回来,把家搬好,和你细谈一回,再请你和妹妹见娘去。”
筠清道:“寄娘来承德不知道了么?”
元荪道:“姊夫还不知道准日子,他事又多,哪能想到,千万等我回京见面再说。你既认我作娘家人,不要叫人家看出寒伦相来。”
筠清略微沉吟,见女仆迎面走来,便道:“我知道了,她们在吃烟屋里,你先代我陪一会吧。”
元荪应声,便往书房走进。
刘太太和小何太太正在承德烟榻上对灯,见元荪走进,同起让座。刘太太笑道:“你阿姊不在这里,是我们请你来的,阿要到榻上横一会?”
元荪答说无须。一看那烟榻也是主人定制,乃是两具形如旧式美人榻的长沙发,一头是枕,一边是六七寸高厚。
三尺半长的靠背扶手,空出一边和另一头,两榻正反相对,当中有两尺来长一个长方形小几用玻璃砖作面,四边设有寸许高白铜栏干,当中摆着一个紫檀螺钢雕花的大烟盘,一盏特号晶罩,整块云白铜雕刻的大谷烟灯,一切烟盒、烟灰缸、烟杆、打板、水盂之类不下十四五件。除杆于是铜质镶珠外,不是金玉晶翠,便是精巧细瓷,近枕一头有一带展挖孔小阁,上设枪架,连大带下共有七格,孔内嵌着十余个极精贵的各色烟斗,其他还陈列有好些小巧玲珑的玩具。烟盘内,下手一技色如蜜蜡,白银头尾盖化,镶嵌珠翠宝石的广竹长枪,拿一技蛇总管也足是一对七把坐的长枪,架子上还放有一枝,连下手竹枪均似主人常用之物,刘太大用的是枝虬角镶金头尾的坤枪。榻系皮质,上铺锦茵。
烟几之前另有靠背短沙发嵌在两长沙发的中间。灯明如雪,满烟盘珠光宝气,掩映生辉,加上这两个美艳如花的少妇左右横陈,笑语如珠,越觉满室生春,富丽已极,令人心怡目醉。
元荪见室中除了烟榻两旁各有一短几外,余者都是陈设,并无别的坐处,心想那短沙发在两张榻之中,一边一个少妇躺在那里,手足隔甚近,又只有靠背,并无扶手,直似男女三人挤凑在一起坐卧,觉着形迹太密,男女不便,回顾室中女仆未在,想到外间另找一把椅子旁坐。刘太太一面往下重又卧倒,一面将脚微伸,朝榻前短沙发一点,笑道:“又没外人,三弟这里坐坐好谈天。我和阿姊亲姊妹一般,我们把你看作小弟弟一样,有什客气?”
灯下容光本更娇艳,元荪听她忽然改口,眉梢眼角透有情致,比初见时又加了两分亲密,再看到那翘起让坐的一条玉腿,一双又薄又细的长统肉色丝袜贴肉紧绷其上,里外一色,通体更无一条皱纹,仿佛裸露在外神气,玉肌丰盈圆柔,腿却细瘦,加上那一双胫时丰妍又薄又瘦的双足,越发好看动人,明知不应如此亲密的,竟情不自禁含笑点头,走了过去坐下。
小何太太笑问:“三弟,玩过这个没有?”
元荪笑道:“家母近年多病,日常也抽两口。我在南京曾代家母烧过烟,却是一口没抽过。”
小何太太立起让道:“方家烟好,你抽一口尝尝?”
元荪方答“不会”,刘太太忙拦道:“三弟年纪轻轻,二阿姊怎么叫他抽这个?”
小何太太笑道:“我不过请他尝尝,一口半口难道就上了瘾?”
刘太太道:“一口半口不要紧,这句话不知害死多少好人呢。想我娘家也是书香世家,只为光复以后阿爹不肯做官,闲在家里,我娘自来多病,先也是听有瘾人劝,一口半口把它抽上。
阿爹日常无事,因和阿娘感情好,躺在灯盘里看书、谈天陪她,日子一久,遇上头痛腰酸,我娘总劝他拔个尖,没有半年也就抽上,始而由拔尖改为整口,渐渐加多有了顿头。
“阿爹本喜欢早起,平日又爱栽花、养鱼、养鸟,是个久久小说网干净会享福的人,等烟一抽上,人也懒了,起也晚了,整天躺在烟铺上和阿娘对抽,休说花园里懒得去,连房门都不爱走出,什么要紧事都交亲友别人代办。记得我那时还小,阿爹未上瘾时,娘虽起得晚,因阿爹以前什事都有一定,午炮一响必定开中饭,妹不好意思不起来照料,还不怎显,及至阿爹一上瘾,渐渐越起越晚,我们这些小孩是时常饿到下午三四点才吃中饭,直和没娘儿女一样。后来我屡次和阿娘说,虽叫我们不要等开饭,先买点心吃,不致受饥,可是全家乱七八糟,花园里各种好花被下人偷的偷,死的死,全都糟蹋了,前半天男女下人全挤在门房里赌钱吃酒,说笑打闹,家里摆设古玩时常不见,爹娘也不十分查问。偶然丢了最心爱的东西,当时唤下人来骂上几句之后也就拉倒,弄得他们胆子越来越大。
“我有一兄一弟,连我都小,年纪最大的方只十岁,本来照我家田产再多几枝烟枪今生也抽不光,但是阿爹上瘾以后人便奇懒,母亲心病越来越多,家务无人料理,家人佃户偷盗拐卖也没精神稽考,只管因循下去,再遇上两次水旱,时局变故,全家一搬上海,添出许多耗费,用的越多,进的越少,为难便变卖田产,自己懒得办,便靠外人,值十个的至多得到三四个,以前尚不够用,如何接续得上?不到五年家当便去了一多半。
跟着阿爹阿娘相继病故。按着两枝烟枪一去还有饭吃,偏生阿爹先死,阿娘每日伤心烦闷,便叫我兄弟姊妹三人陪她熬夜。阿哥本不爱用功,阿爹一死,借办丧事陪娘为由,连中学也未毕业便不再上,终日躺在娘的烟铺上给娘烧烟。因为睡得晚,没有精神熬夜,也是和阿爹上瘾一样,由拔个尖、一口半口逐渐变成了瘾。阿娘不久再死,好好一家人就此送掉。底下的事说起来也太伤心。要不然,我也是千金小姐,怎会落到给人家做这个没有名堂的大太?
“我总算是亲眼看见全家老少身受其害的人了。以前两年,你也知道我恨这烟和仇人一样吧,谁知道自从去年年底和老头子吵架,一生气病了起来,胃气老是不好,心想我这人今生今世也没什指望了,家里好烟现成,姊妹淘里见我病老不好,疼得可怜,再一劝说,先也是只抽一口半口。这东西未上瘾时,有点小病真比吃药都灵,只要是好烟,差不多一抽就好。等真上瘾,抽不管事,瘾却比什病都厉害,一辈子甩它不掉,多么有志气、有骨头的人也没用处。我不是不知道,一则命苦心灰,没什想头;二则又有胃病,从来一犯病就抽两口,有时想起心里难过,不愿出门,便拿它解闷,终于仍是把它抽上。
中国女子靠男人吃饭的多,尤其像我们这样更是废物,休说上瘾,早点死了倒干净。你看三弟,人是人才,听他阿姊说学问又好,不到二十岁年纪便一个人几千里路回来创业养家,上还有老伯母,下有兄弟一大家人,你只说一口半口不要紧,可是此张一开,这家不好意思抽一口,那家不好意思又抽一口,既能抽你一口,也能抽他一口,朋友知道他会抽大烟,只管背后骂他年轻人没出息,抽上大烟,当面依然奉敬,渐渐名誉越来越臭,烟也越抽越多,由敷衍朋友变成自家亲爱,无人请时也想法抽它两口,等上瘾之后人也懒了,事也误了,闲话也多了,前途也糟了,再后悔想忌,已如附骨之疽,想要去掉也来不及了。我们看他应和小弟弟一样,别的都可以让,这个万让不得。别人劝他抽烟,或是不当我们的面去抽,被我们知道,尚且要拦要劝,如何反强他抽呢?”
元荪见她说时眉宇之间隐含幽怨,料知身世必有难言隐痛,对这语气尤为亲切,说到伤心之处星眼微场,澄澄欲流,注定自己,好似含有无限情致,由不得动人怜爱,心神欲荡。一时情不自禁脱口说道:“阿姊说的乃是金玉良言,兄弟一定永记在心里,终身决不尝它好了。”
小何太太听元荪改口,称刘太太为阿姊,便道:“你们两个人如此说法,倒显得我不好了,我倒不相信抽这一口便害了他。今天三弟说什么也得给我这点面子。”
元荪闻言,见她面有不快之色,忙笑辩道:“两位阿姊对我全是好意,不过我实在是向来不喜欢抽它。记得先父过去时,我因伤心痛哭,这才为家母烧烟,家母强令我吸了小半口,便心慌作呕,头晕了一天,可见这东西我没福享受。便刘家阿姊不说,我也不敢动的,请何家阿姊多多原谅吧。”
小何太太故意板着脸冷笑道:“我没有面子就是哉,你说这种话啥人肯相信,不赏脸拉倒!”
元荪当她真气,老大不安,既不愿得罪她,又不忍拂玉人的感情,知道这类女太太们专一任性,强人所难,越说话越多,愉觑刘太大只望着自己微笑不语,好生为难。正想不起适当应付,小何大太见他窘状,忽然失声笑道:“小弟弟,我逗你玩的,什人不晓得刘家阿姊说的是好话,我们这五六个人比同胞姊妹还亲,我逼着你不学好成什人哩。
我听说你打得好烟泡,刘家阿姊今天想起心事难过,我们全烧不好,等我抽完这口,你躺下来给她烧两口烟,这点面子总有吧?”
元荪忙答“可以”,小何太太随将枪上那一个烟泡抽完,随即起立让位。
元荪已脱口应诺,只得躺了下去,刚一卧倒,闻得枕头上留有一股子法国上等香水气味,觉着好闻,暗中用鼻一嗅,又有一股子衣香对面袭来,往前一看,原来刘太太头上插有两朵玉兰花,戴了半日,花瓣虽已渐舒,犹自整齐齐的,暗香微送,未见黄萎。
元荪虽觉刘太太美艳可爱,因想有夫之妇,对方只管大方,不能不自检束,自从适才两目相对心神一荡之后,便恐涉遐思,言行失检,一意矜持,不敢再作刘桢平视。这时相对平卧,中间只有一个烟盘,相隔既近,灯光玉颜,掩映添辉,越觉对方仪态万方,明艳照人,从头到脚身容体态无不美妙到了极处,加以眉黛生春,目波添注,笑语亲切,香泽微闻,柔情脉脉随时流露,便是铁石心肠处此境地也难保不神魂欲销,何况是个年还未满二十、血气未定的少年?由不得目眩神摇,心中爱极,自知非礼,不敢再看,忙自警惕,拾起烟杆,挑了烟膏就灯才烧。泡未打好,忽听刘太太笑道:“三弟许是热,把长衣服脱去吧。”
元荪方答不热,女仆由外屋端了水果进来,小何太太已换坐在榻中间短沙发上问道:“你不必管,我们有事自会按铃喊你,到前面去见到太太时,问她要没有事可到这里谈天来。”
女仆笑答:“现在只剩女客厅一桌牌,听说打完这十六圈,还要请太太下去重打八圈,时光早着呢。来时太太正送客出去,也许就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