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这件事已是发作了。早有人将少章告发,上头主张严办,幸而少章闻信得早,不待他们来捉,已是溜回天津。当他临走之时,身无半文,如何便能成行?他知阿细手中颇有一点私房钱,因而连骗带哄的向阿细说了好半天,方把一部分的钱骗到手,这在阿细还在做着她的清秋大梦,以为少章这一回去,靠着孙伯岳的力量,不但可把官司撤销,再一运动之下依;日又可做官,她不又是一位官太太了么?谁知到得津门一打听,伯岳已往北京,少章忙又赶了去,匆匆一见之下不便说得什么,仗着身边还有阿细给他的那一点钱,竟是征歌选色在北京大玩特玩起来。尤其和他亲密的一个朋友叫作甄恭甫,有时在小班中玩得高兴,竟会打起对台戏来了。可是这一耽搁下来,不但山西方面派来捉他的侦探已是到了天津,连得阿细因为久无消息,在山西再也耽不住,也赶上来了。
但阿细这个人真是有趣得很,和少章可称得是一对糊涂虫,她到了天津之后,家中既不敢去,旅馆又不肯住,却住在一个烟馆中。可怜少章的长媳黄氏又哪里知道?听得她已到来,即慌忙找了去,一看是一家烟馆,怎肯进去?只在客房外面高喊着。偏偏阿细瘾未过足,死赖在烟铺上不肯出来,后来还是别的烟客看见黄氏和疯子一样,自言自语在客房外面乱喊,进屋笑说,阿细瘾也过了一半,才走将出去将她喊住。黄氏终觉此非住地,一任阿细劝说拉扯坚持不肯进门,只劝阿细另开客房。阿细说:“适已向人打听,客房无论何时随要随有,一则烟馆热闹,吃什么都有人买,枪又老,烟又好,立时还不必付小账,有那给的也只一毛小洋、一二十个铜板,公道便宜,规矩真好。我想你爹爹总在天津,你既怕生不愿进去,我就在此等你,可即速回家,叫老三出去打听。今天如若寻到,岂不把栈房钱省下?”
黄氏见劝不听,各屋客伙都出旁观,心中又急又跳,巴不得早些离开,匆匆别了阿细便往家跑。也没敢告知家中诸人,只偷偷和三弟雄图说了,命他往各亲友家以及侯家后各班子里寻找少章下落。雄图在少章诸子中最是荒唐无聊,嗜好甚多,又无能力,乘机向黄氏要了一块车钱。他知乃父到津,孙家不会不去,赶往一打听,说是从未去过,料定人未来津,也不给黄氏回信,拿了那块钱径往三等娼寮打茶围去讫。黄氏在家越等越没消息,既恐爹爹遭事,又恐爷爷知道生气,阿细尚在烟馆以内,孤身妇女,又是那样出身,万一受了流氓引诱,做些丑事给家门丢人,自己知情不举,岂不又要受气闹埋怨?早知她如此下作,还不如不和她说那些话,由她自去的好。这一好心,反给自己惹了乱子,十天八天不出一回门,出去就遇上这类事,又急又后悔,一会又去门前张望。
少章四女蓉仙见黄氏买东西去了一早晨,回来饭也没吃,时而上楼时而下楼,一听大门响,便问:“少爷回来了么”,满面愁急神志不宁之状,心中奇怪。拉到房内一问,黄氏知她和自己一样,懦弱忠厚,不会走嘴,偷偷说了。蓉仙胆子比她更小,一听父亲遭了官司,当时吓得手足冰冷,便埋怨黄氏道:“你回来时,爷爷吃完中饭刚要到孙家去,既然爹爹有这样事,何不早说,也好请爷爷往孙家托人想法,这岂是瞒得住的,细姨娘抽烟,也不想法叫她背着爷爷躲在你屋里抽,见了面好问爹爹到底为了什事,怎么不叫她回家,领去住旅馆,还容她到烟馆里去?我看这不是隐瞒的事,也不能只怕细姨娘一人给爷爷骂,你可速到那旅馆里去把她喊回来,我自请爷爷去,越快越好,到时就说她由北京来,不提烟馆好了。
黄氏原是个没主意的人,觉着只好如此,无如想起适才烟馆情形,便有胆去,实不愿去,如今旁人因是机密的事,惟恐走漏消息,想拖蓉仙同去,蓉仙自是不肯,两个兄弟又偏都外出不在,没奈何只得亲身寻去,行时再三嘱咐:须等将人唤回再去孙家请回爷爷,以免露出马脚。心里一急,竟把旅馆名称地址忘却,只知是在大街上有一大水果店,心想寻到水果店一过马路就是,及至到了地头,下车一看,水果店倒有,字号是祥顺合,对门却没有适才进去的旅馆。以为走过了头,又往回找,先当就在近处,及至快要退到日法交界秋山街口上,忽然想起过了自家门口,忙又雇车往日租界跑。不便和车夫说拉往卖鸦片的旅馆,只雇往日租界的水果店。偏那车夫是个坏种,拉不几步见一果店便则放下。黄氏又不惯和人争论,忍着气忿又往前找,往返两次始终没有找到。其实两次都由新旅社门前经过,只为把上下行人道颠倒,误左为右,一心记着招牌上好似有一德字的水果店,所以错过。后来走得腿酸脚痛,更因蓉仙曾说,如真阿细怕挨骂不肯回来,时候久了,便去孙家见爷爷,说阿细到后走出不再等了的话,惟恐不耐久候,心想还是拖了蓉仙同来寻找的好,只得赶了回来。到家一间,蓉仙刚走,心中好生惶急,正打算赶往孙家拦阻,忽听爹爹回转,直如皇恩大赦,连忙跑进,照实奉上。
少章一听,便知那地方是新旅社,不特不怪阿细下流,反到觉她委屈可怜,正好自己也想抽两口,家中无人抽烟,旧存烟具恐不受使,忙命黄氏、蓉仙将烟具取出,收拾好了藏起备用,爷爷如回,可说同来朋友夫妇请自己同阿细吃饭,吃完即回。说罢匆匆走出,赶往新旅社三楼。寻到那家烟馆一看,阿细和一个本地口音的大高个子对灯,边说边笑,正在有兴头上。见少章到来,连忙爬起,眼睛一红,颤声说道:“老爷,你怎么没回家?今天早上吓死我了,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是招弟娘对你说的么?我正着急呢。这是马二爷,他们说他天津官私两面都有朋友,很有面子,我正跟他打听租界里的行情呢。”
少章体胖气虚,又是年将半百的人,走了两层楼梯,意欲稍加喘息再说,听阿细说这一大套,回脸一看,和阿细对灯,称做马二爷那人已然立起。
少章是个半吊子的老江湖,少有点眼力,见那人生得又高又大,一张紫黑脸膛,浓眉大眼,枣鼻阔口,两排牙齿却是刷得雪白,一边镶着一枚金牙。长衣已然脱掉,上身穿着一件天蓝素缎面,纽扣上盘蝴蝶的对襟小夹袄,却用紫酱色素缎做了夹里。胸前挂着一根黄得发出闪亮的金表链,也不知是真是假。两只小腌萝卜一般的无名指上各带着一枚戒指,看去足有三钱重一个,却是真金的。袖口卷着,露出雪也似白的绸小衣,下身一条与上衣同质的夹裤。两条缎带绑扎得又紧又整齐,一双千层底双脸缎鞋刷掸得一尘不染,底边却似穿日太久,磨去好些。一望而知是个混混一流人物,不能得罪,强笑着点了点头。
马二一见少章朝他招呼,一面点头答礼,龇着一嘴白牙,发出洪钟般的口音,笑问阿细道:“这位……”
阿细道:“这就是我们老爷。”
马二立即不熟充熟的把手一横道:“县长吗,你啦刚到,她啦刚念道你啦。快躺这边,先抽一口。”
少章说了句“劳驾”,便就他原位躺下。马二笑道:“我可多嘴,你啦还是别见怪,县长你啦可不对呀,自个玩去,让你啦大大一个女子满世找你,在这儿真生气。我刚劝她半天。要说起来可得受罚呀。没什么说的,你先抽,跟县长太大多烧两口烟,算赔礼。太太也别着急,这不是老爷来啦吗?侯景逛胡同满完,这话还是我兴的。你公母俩都冲我啦,快抽马前,抽完我们是鸿宾楼,我的请,县长要不赏脸,归为瞧不起我。”
一面又对伙计言道:“赵四,告诉先生,县长无论抽多少,由五毛到一百,都马二爷我付啦。你要收钱,我可卷你。”
伙计赵二闻言,转身拿眼看着门侧小桌子上写账的先生说道:“先生,听见啦吗?”
管账先生还没答话,旁榻另一烟客想似看着马二巴结上了阔人有点眼红,又恨进门这一会马二也没有理他,接口说道:“赵四,你这叫废话,归里包堆豆腐干大一块地,马二爷这乙字调的嗓门先生他还听不见?那不成了聋子啦?我吃鸿宾楼没那么大口胃,你还得给我辛苦一趟,上对过恩成玉来二十个饺子,要各样馅,把你们昨天买的小蒜给剥一头,别忘了带酸的。”
这几句话全都带刺,引得连烟客带伙计都笑了起来。
马二全神贯注少章,目不旁瞬,偏巧少章忙着抽烟,又知道这类耍人的上来不熟充熟,照例是这一套,心中厌恶,知道一客气嚷得更凶,便装着过瘾心急,不顾说话,只将手里烟扦子略微一摇示意即止。马二见没答话,方悔说得太早,不是时候,忽听有人接问,话甚扎耳,不由面上有点挂不住,当时发怒,刚喝一声“谁呀”,少章见那人年约四十多岁,生得鹰鼻鹞眼,一脸烟容,穿着却颇整齐,身量至少比马二矮着一头,不但说话挖苦,更带着藐视神色,方恐马二气势汹汹要和那人动武,不料马二话才说出口,那人方答了句:“马二爷,这这不才,是我,你啦。”
这句话才一出口,马二恰也转过脸来,一见那人,立时改怒为笑道:“我当哪位,原来是黄七爷吗?多会来的,抽啦吗?”
黄七答道:“我跟县长老爷先后脚进门,正赶马二爷请客吃鸿宾楼的时候,没好意思拦你啦高谈,我的马二爷。”
马二爷慌道:“爷,爷,咱弟兄可不过这个,七爷你这是干吗?”
黄七冷笑道:“归里包堆我兜里头还不剩一根香蕉钱,连抽大烟还是给先生对付啦,你啦说我敢干吗?我一个人的马二爷。”
马二因这人又阴又狠,是本租界文武两途的二号英雄,手眼势力比自己宽得多,平日颇有用他之处,得罪不起,知道越描越黑,再说下去更不好听,当着生人面子难堪,只得抹着稀泥,大声嚷道:“诸位你瞧,咱们七哥今儿不知哪儿的邪火,跟我挑开啦眼啦。七哥,你还是别生气,怨我当兄弟的不对,你啦总是老大哥,遇事多包涵。上回书算是满没听提,揭过这一篇,咱们说整个的。”
紧跟着又唤少章道:“周县长跟周太大请过来,我给你啦二位引见一位好朋友,这是咱们黄七哥,他啦上辈是盐商,乾隆皇帝下江南进过贡,什么县长啦,道尹啦,他哥们有好几位,都做着阔事。天津九大家,本来八大家,后续的这一家便是他们老爷子。眼时日法租界的人物提起咱们黄七哥,官私两面真数头一把。小弟跟他发小的交情,一个头磕在地下,别瞧他啦好离戏,跟我还是过命的交情。七哥,这位是周县长,好朋友,都是自己人,没什么说的,你啦二位以后真得多亲多近。”
黄七正抽了两口,起脱长衣,听马二说了这一大套话,好似心平气和,又见少章似要朝他招呼,便缓步凑了过去。少章只得丢枪起迎,彼此拱手,道了久仰。黄七便请少章回坐,朝阿细也躬了躬手,先喊“伙计”,咬了回耳朵,随就榻旁边方凳上落座,便天南海北连吹自己带捧人家,足这么一神聊,马二再从旁一帮腔,越发热闹,引得一些烟腻者不舍得离去。少章又是个好发议论爱戴高帽的,先还在嫌对方俗恶,意欲赶急抽完好走,经不起马、黄二人一阵吹捧周旋,又多趣语,觉出混混说话别具一种吸引人的潜力,加上阿细在旁耳语,说天已不早,回家有老太爷在,想要抽烟种种受气,还不一定抽得成。这两人颇好,莫如请了他们同去吃一小馆,反正不免挨骂,索性吃完了饭抽够再同回去,省得到时没法出来。少章耳软,竟把老父在家悬念忘在九霄云外。自己抽够,又让黄、马二人接抽,直抽到八九点钟。
马二因适才请客少章没有答话,又有黄七这克星在头里,恐被绕住落实,变成真请,二次回到一起,想让黄七吐口;少章不管受不受,自己只去那白吃的,便没再提请客的事;黄七偏是一字不提,中间假装解手,点出赵四,打听黄七咬耳朵说些什么。赵四知他是假谱儿,除个生人混充人物、吹牛蒙事外,并没有真吃人的本领,不如黄七远甚。
人又啬刻,笑答:“黄七爷只说,昨天许的烟账要明天还,别的没说。”
马二知道黄七手面颇宽,虽喜无事生风,挑眼摘毛,却讲信用,柜上多少都敢赊给他,再说也不敢得罪,非年非节,这一句话也不致于要预打招呼。再盘问时,赵四直说:“你一定要问,七爷早说啦,不叫告诉你啦,要不你问他去。再说你老要有话,不叫告诉七爷,不也一样吗?”
马二气得骂了赵四两声兔蛋,回到房里直嘀咕。适才说过请客,又不该给双方拉拢,少时要被黄七绕在里面,落个花了钱还丢人,身上钱又不多,鸿宾楼挂不下账,偏又多抽了两大口便宜烟,心里又潮又饿,正在进退两难坐立不安,少章忽向二人道:“咱们总算投缘,奉请二人出去吃个小馆,回来再谈如何?”
黄七笑道:“你啦夫妇别看公馆在这里,远来是客,理该我们奉请。再说鸿宾楼已定下座了,就在斜对过,又得吃,又方便。咱们称得起一见如故,四海之内皆为朋友,你老要请,下一磨再说,今天谁发起的,算谁的。”
马二一听,虽然鸿宾楼三字有点刺耳,黄七既称定座,也许适才和赵四咬耳朵便是为此,心正稍松,还没顾得帮腔,及听到未两句,不由吓了一跳,又说不上不算来,正不知如何是好。黄七忽斜眼向他道:“走吧,不穿衣服去,还等什么?”
少章自然不肯,黄七道:“你啦太谦,一顿便饭有吗,反正得吃,咱们吃完再说,有限的事,谁给不是一样。”
少章不好意思再说,只得住了。马二一听是活话,心想少章是阔人,决要客气,少时吃完再借坡下,高高兴兴把衣穿好。马二又向众烟客拱手道:“众位一块。”
众人笑答:“七爷县长只顾请,我们早偏过你啦。”
少章要付烟账,黄七说:“回来还抽啦,存项交柜,咱们治完肚子再说。”
柜上人也满脸堆笑,直说:“你啦先请,给你二位写上,一总给,省你啦零零碎碎费事。”
少章一边拔鞋笑道:“咱们头一回交易,你信得过么?”
柜上答道:“人跟人不一样,我们是干吗的,别说还跟七爷是朋友,就你啦自个,由一块到一千我们都敢赊,就怕你老抽得不多,做买卖么没有点眼力劲还行。”
那掌柜的刚进门,是个大高个的,本地人,说时又拿眼斜看了旁榻上两个满面铁灰色神情、猥琐的烟客,接着说道:“真要换啦,抹血起腻,拿烟馆枕头当靠家,弄五毛钱他妈一整天的穷磨,浑身上下还不趁一个梨钱的腻二子,别说像你老抽这些,一毛钱少不少,不给也得扒他,众位听了还别寒心,这是做买卖么?上来套头刮脑说得满好,不含糊,一赊账就断主顾,哪怕你只趁一双破鞋,给你一个不照面,他媳妇还在庙里睡啦,你往哪儿扒去?”
众烟客纷纷附和,多说:“前人撒土,迷了后人的眼,不怪金掌柜牢骚,这伙人实在可恨,所以咱们老是到时准给,不往上垛,宁可紧着一点,别叫彼此为难。大丈夫做事,说啦得算,才够一局。”
掌柜的闻言连理也未理,反朝最先一个答白的道:“刘爷,你的账头五块早过去啦,你还得想主意才好。还是那句话,别耽误交情。”
那人慌道:“我今儿是真忘带,明儿一准,撒诳让我媳妇也上庙里住去。”
掌柜把脸一板道:“下雨刮风不知道,身上有钱没钱也不知道吗?你真可以,得,我再赊你五毛,明儿出门可想着点带来,别让我说话应典。”
那人道:“那是一定,错非你是好朋友,我又正瘾得难受,我路上早回取去了。本来说啦,今儿准件,哪有不办之理。”
掌柜道:“既那么说,我少时派人跟你取去,省你贵人多忘事,怎么样?”
那人又慌道:“今儿还上别处去,我到家就把钱装在兜里,并写上个字,贴在墙上,决忘不了。”
少章见了这等势力情形觉着好笑,又觉自己在此受人敬羡,身份独高,方感兴趣。
黄七见赵四打上手中,各已擦完,便即让走。少章、阿细便随走出。两年不到天津,街上越发热闹,只见电灯辉煌,车马行人往来如织,电车铃声铛铛,一辆接一辆载满了人相继驰过,电线受了电咬子的磨擦不时闪出碧绿色的火花。大高个子的巡捕威风凛凛,手持短棍,在马路中间指挥,时而耍着棍花。洋车夫如拉空车走过,看去都似提着心,一个不留神,或是长就伤财惹气的脑袋,巡捕老爷一个看不顺眼,上去劈脸先啐一大口臭唾沫,上头一句“你妈的”,不问是车是腿,扬手一棍,底下就是一“鸭子”,越年老走得慢的越吃亏。年轻点的小伙子吃了亏,不甘心,走远了就骂,老是骂骂咧咧。行人路遇,无不互相寒暄招呼,二三四五六七八爷各自乱叫。照例是一声几爷,底下对方接着,至少“爷”“爷”还上两个“爷”字,口要紧一点,让耳沉的人听连了宗,直似当街认爷爷,再底下不是“老没见”“你啦好”“老爷子好”“老奶奶好”“弟妹他好”全家问遍,恨不能连猫狗都问到,才把这“回头见”三字离歌吐了出来开路,再不便是“爷”“爷”之后互问“吃啦”,互答“先偏啦你啦”“赶明儿找我去”“咱们哥俩”“都不错”“得聚一聚”“玩会子”,再要细致一点,“先偏”之后,接问“你吃的吗”,或是不等对方发问,紧接自报食谱,不是名馆饺子,便是炖肉、馒头、打卤面、贴饽饽熬鱼之类,弄巧还要饶上几句“单你啦今儿没露”,“这是怎么会说的”,对方自然也不示弱,甲说吃饺子,乙便说吃炖肉,说到归齐,还是“明儿见”。到底通商大埠,人们虽然多费一点唾沫,特别透着谦恭和气。少章见惯,阿细不懂本地话,只觉这里人亲热大方,与老西冰板面孔不同,大烟饮食无不方便,街道又好,尽是洋楼,和上海差不多,人却好得多。如在太原,哪有才见头面无故便请吃饭的事。心想如没有老家,少章能在此找一好事,同租小房子过日子,岂非天堂一样?
鸿宾楼相去新旅社不远,一会便自到达,男女四人刚一进门,伙计便叫:“七爷刚来,四位楼上请。”
到了雅座,少章便争主位,黄七说:“这又不是正式请客,咱们是方方为上,人不多,乐得乎坐松一点。”
马二忙笑接口道:“七爷真痛快,方方为上,咱哥们谁作主人不一个样?今儿让我。”
黄七把脸一沉道:“你还是少里和,咱们不带套头的,根里头就没有你。要真打算请客没有嚷嚷的,合着满楼上楼下都知道请客,闹啦归齐还是吃人家,有这样交朋友的吗?今儿咱们先搞好啦,不论县长跟我谁作主人都行,你干脆去啦吃的,少说话。你要真请,那我三位就领你这顿便饭,哪怕明儿个还请你吃燕菜全席,还是决不上账,咱们不带虚的。你可不能抱怨人家烟馆伙计没跟你订座,我还给你一个便宜,把钱交柜,可着你的钱吃,不能当着好朋友把你给吃秃露噗。要照你的话,你打头先嚷,可烟馆都知道你订的座,你说让你不行?”
马二本想客气两句,把脸遮过,借坡就下,不料黄七如此顶真,话又刻薄,反闹了个大没脸,自己明知是想当人把自己压扁,由他独霸,当时如一较劲,虽然早晚在少章身上找得回来,无如所带有限,又有黄七把在头里,如若忍气,还可沾沫一点残汤剩水,这一较劲成敌,不特斗他不过,还要赔本,哪敢还话?亏得脸皮素厚,念头略转,便抹着稀泥哈哈笑道:“七哥,真有你的,怨我有你啦在头里,当兄弟的除啦听凭调遣,有吗说的?别说这点小事,我凭样也不是我七哥的个,水大漫不过桥去,从今往后我少说话,净吃你啦,知错认错还不行吗?你们三位不肯上坐,归为请我,我坐。”
黄七本已脸色好转,见他上坐忙拦道:“吓吓,那是大嫂子的,难为你这大个子怎么长的?”
马二连遭无趣,仍满不在乎的道:“我这是跟大嫂子擦筷子啦,没蜡没棒槌的,我坐吗?”
黄七知已把他拿住,便不为已甚,笑道:“当着大嫂子,你说的是吗?我一个人的族兄弟快上这儿来坐吧,背风,得吃,呛不了嗓子。”
马二才想起这句牢骚发得不是地点,又听黄七转口,唤他兄弟,心里一舒坦,愤气全消,慌道:“怨我失言,七哥教训得对。”
黄七随对少章道:“我这位傻兄弟是个粗人,你还别见笑,快请坐吧。”
少章见他似在有心给马二难堪,可是马二一点不显窘,照后来神情又觉不似,以为粗人交朋友多是如此,反当黄七豪爽,未以为意。因伙计对他一句一个“七爷”,甚是趋奉,越当黄七真是有面子的富商,少时会账决抢不上,转不如放大方些,改日再回请二人。烟馆照例藏龙卧虎,也许由此交给下一个有钱朋友,便笑对阿细道:“我看七爷为人豪爽,他是熟客,我们要会账也会不了,简直扰了他吧。”
黄七哈哈笑道:“到底咱们周大哥,人家有经验,这样多痛快。”
随请少章、阿细上坐。店伙早把凉碟摆好,黄七略问二人喜吃什么,便命拣好的上:“七爷吃吗,你们还不知道?甜的马后。”
伙计诺诺连声而退。一会菜来,四人且吃且说,越发亲密,又改了弟兄称谓。
吃到中间,忽见伙计端来盘鱼翅。少章见那鱼翅用中盘盛着,虽是上等材料,摊得似杂烩一般并不整齐,味道却好。本是吃便饭,业已上了好几道,中间忽上翅于,心方奇怪,跟着伙计又端来一盘烤鸭,也是肥瘦俱全(彼时天津吃烤鸭不卖零碟),随带一碟荷叶饼,内夹着两张家常,忍不住问道:“吃顿便饭,黄兄怎么这样破费?”
黄七只是微笑不答。一会上的菜更多,一张小圆桌都被摆满,仍还来之不已。可是每样都是小件,有的还只大半盘,最奇是咸、甜、冷、热杂乱无章,全不按着正常酒席上菜程序,说整席不是整席,说是随便点吃,只阿细点了一个炸肫,自己点了一个鸭丁腐皮,马、黄二人什菜未点,偏是应有尽有,内中还有一样重的,菜味都还不恶,好生纳闷。
四人除阿细吃不许多外,少章食量中常,菜多人少,每样吃一点,早自吃饱。马、黄二人一样瘾士,却都能吃,马二食量更大得吓人,由入座上敬菜起,便盘盘光,后菜大多,虽然吃得稍好,却也所剩无几。吃完,伙计打上手中把,黄七问吃多少钱,伙计笑答:“跟你老预备的是和菜,连酒饭共是一块六毛,已经给你老写上啦。”
黄七随由身畔取出皮夹,打开一看,里面花花绿绿满是汇丰、花旗、麦加利等外国银行的崭新钞票,略检了检,没有零的,又向身边一摸,摸出一块单元的交通票,两枚半元的银市,铛的一声扔在桌上,说这是交柜的小账,再将下剩的一块交票和一枚半块递在伙计手内道:“这个给你,七爷今儿带的零钱不多,赶明儿七爷再来再找补。”
伙计笑道:“七爷干吗还赏钱?”
黄七笑道:“一点小意思,赶明你有吗事,冲七爷我说,大大小小总能帮你点忙。这个你先对付拿去。”
伙计道谢要走,黄七又道:“你回来,我还忘了告诉你,这位是周县长,别看在租界上没带着听差的,到了中国地威风可大着啦,不论是做买卖是老百姓,要死要活全在他啦一句话。讲究是父母之官么。他们家在乡间,亲亲友友什么街坊邻居啦,赶上有吗事,只管言语,我跟县太爷是自己哥们,天大的事一句话,没什么说的。刚才他啦直夸你们这儿菜好,告诉柜上,县长是我的好朋友,要在你们这儿请客咧,宴会吗的,往加细的上,人是阔手,不在乎花钞票,又得伺候好喽。下磨再来可记住点,也不在七爷我给你们陪来一位阔主顾。先别提吃多吃少,人一提县长都上这儿吃饭,面子就够足的。”
伙计诺诺连声,又向少章请安,说:“县长太爷多照顾。”
少章见五花八门吃了这大一桌,正账才一块多钱,休说如今租界酒楼,便倒退到光绪年间的物价也办不到,越发惊奇。当着伙计不便细间,一同下楼走出。门前柜伙又都整整齐齐一路叫应送将出来,暗忖:“照这吃法直和白舍一样,定是黄七有什势力,饭馆怕他,才会如此恭维,否则万无此理。”
越想越怪,忍不住问道:“黄七兄面子真个不小,小弟南北宦游,这多年来还是头一次吃到这样便宜馆子,物美不足奇,难得是价钱奇廉,又在租界繁富之区。”
阿细笑道:“我看这定是黄七爷的面子,要是人人如此,这家饭馆早被客人吃倒了。”
马二接口道:“大嫂你啦不知道,这个没吗,都是钱捐出来的。”
还要往下说时,黄七抢口道:“吗,捐来的,你怎么不捐一个?连翅子、海参带鸭子、时子,甜的咸的八百多件,你吃饱啦没有?有话不会到烟馆里说去?”
马二便不再言语。黄七又对少章道:“老大哥,你先不用打听,戏法人人会变,各有各的巧妙,这是小耍一般。咱哥们今儿个交上,往后是过命的交情,别说这个,花活多着啦。哥哥跟着兄弟走,包你吃不了亏,还得有面子,多会闲在,唱戏的讲话,我再细说根苗。”
四人且说且走,重又回到烟馆。一进门掌柜伙计纷纷相让:“四位回来啦,这顿饭吃的工夫不小,都吃的吗?鸿宾楼不错吧?”
马二见两边榻上七八个生熟烟客,有的欠身相让,说“七爷”“县长”“马爷”,这边有的口叼着枪,却斜着眼睛,立着耳朵,都在注意,便吹道:“敢子不错,有黄七爷的面子,归里包堆四位吃饭,单赏钱就给了两块,菜更是好得甭提,什么燕巢啦,银耳啦,翅子啦,鸡鸭鱼肉外带八宝饭、冰糖莲子,全都大件满上,搭上他啦三位都是食量有限,净剩菜就够开一整桌的。我看剩那么多怪可惜了的,本打算给赵四送来,一想你们已然吃过饭啦,天热搁不住,再说东西大多,你们也没办法,临时改变宗旨,都便宜了他们伙计。赵四要想觉馋,快赶去跟他们要点折罗,就提马二爷叫去的,准成。”
赵四知道他是报复适才的碴,所说不论真假,断定请客的绝不是他,便笑道:“谢谢你老,我赵四没有那口福,今儿准是马二爷请客喽。照这样吃法,还不得花二十多块?上回你啦半盘炒面还叫给二奶奶送去,今儿剩这么些个真怪可惜了的。”
马二笑骂道:“兔蛋,你当那是我的短处啦,老他妈穷嚼,那是二爷我有心找碴,别他妈不开眼啦。不信你问七爷,今儿都吃的是吗,当着县长能吹牛皮吗,你小子别说是吃,打算闻,也得再洗回三,凑和许行啦,你知道吗?”
这时烟位已然匀出,少章、阿细点上双灯对面躺下,黄七躺在斜对面,也点上了灯,想是马二说话含糊,没有说明谁请的客,面有不快之色。马二正在大声笑骂,一眼瞥见黄七冷笑,口角微动,知他一张嘴更不好听,忙接着对赵四说道:“我还实告诉你,今儿七爷请县长。鸿宾楼是足面,鸡鸭鱼翅满上细活,单敬菜就够你小子半年的挑费。七爷见吃不了,本打算给你送来,是二爷我说,赵四懒骨头,有给他吃的还留着喂狗啦。”
旁边有一烟客笑道:“赵四,你多会把马二爷得罪啦,跟你这样过不去。下一磨伺候好着点吧。再吃鸿宾楼,给你捎一点折罗来,比什么不强?”
赵四一边给客人倒枪,闻言一点不急,笑道:“王爷你没细打听,我还是能掐会算,黄七爷的折罗我常吃,今儿有马二爷在座,我早算出没有我的份。我听菜多,还是准没剩下,要叫马二爷不生气容易,跟掌柜的支三毛钱工钱,我是两毛四,叫盘炒面,分出一半,我先开开斋,一半给二奶奶送去,补上那半盘炒面的碴,再拿两大枚坐电车,回来带四枚的萝卜,可满屋的烟座都给请啦,马二爷消啦气,还耽不了柜上的事。”
烟客笑道:“你既知道为吗不办,招马二爷生气,不就是三毛钱吗?我给垫上,算我的。”
马二道:“王爷,这小子嘴里不说人话,你怎么听他的?那是上次我叫了一盘炒面,又咸又苦,我强吃了半盘,山泉涌的伙计不说人活,我非叫他给我送家去,交马二奶奶喂狗。赵四嘴馋,他给吃啦。本来打岔,道小子饶偷馋嘴,还给我满世造谣,仿佛都是我的短处似的,这是哪儿跟哪儿。”
那烟客笑对赵四道:“敢子不是那么回事呀,我说啦,凭马二爷这大人物,看这一身穿着势派,哪会行出这样的事?得,侯景进冰窖,满凉,这三毛钱我许省下。”
赵四笑嘿嘻还想往下说时,掌柜恐马二太挂不住闹僵,便道:“赵四,你总穷嚼点吗,还不沏茶去?”
赵四方始乐嘻嘻提壶走去。马二道:“这都是掌柜的太厚道,才有这样的伙计。”
说完自觉无甚意思,一看烟铺全满,阿细便喊马二爷抽一口,马二不知阿细是想饭已由黄七作了东道,马二先前曾有会钞的话,想把烟钱着落在他身上,没好安心,以为是个便宜,便走了过去。阿细叫少章起来,让马二爷先抽。马二假客套了几句便躺下去。
刚抽了一口,赵四回来,知他想抽别人趁烟。烟馆最忌讳是烟座跟烟座套交情,因为瘾士对于大烟比什么看得都重,又是日常必须之物,花钱最多而不显眼,任多大方多糊涂的人没有不在乎的,就有不在乎的也是硬撑着暗地咬牙,胸中算计,再不就是瘾还未上,不够瘾士程度。一般在外跑的人多讲个虚面,在烟馆里天天见面,由不得就要客气几句,对方如是个同等人物,不过费点唾沫,假让两句,结果闹个两便,既显热和,还能长处。即或对方让得大凶,有个磨不开,扰了人家一口,不是自己烧好了还敬过去,便是当时叫伙计买点鲜货大家一吃,表面上彼此都请了客,暗含着不肯占人便宜,这叫作两好换一好,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你来我往,越处越近,谁都沾谁,谁也没有沾谁。这类以有两口瘾的本分买卖地或跑合的居多。有家有业准有指项,虽也欠账,到时准还,为各烟馆中基本主顾。
另有一等烟油烟腻,瘾头不小,偏生上辈没留下造孽钱,自身又没什准能耐,长年往各烟馆中乱窜,花上五毛钱,弄一盒湿烟穷磨,不论生张熟魏见了便拉拢,只发现上一个好点的生座,立时设法近乎,足这么一恭维周旋,对方要是个久跑烟馆的行眼,阳份一点的,立竿见影当时开消;阴份一点的,嘴里也跟着胡扯,骨子里却是坚壁清野,休说大烟,连烟卷都不过一技。全是这类精明烟座倒也省心,无如人是有感情的动物,而这些好烟座差不多都是过路官商和大家庭中的浪子,多半吃捧,上来吃人恭维,说投了机,少不得要奉敬两口,由此便被吃上,于是班枪如故,结成青灯之友,你兄我弟,三爷五爷,吃喝抽全都不分,亲热已极。可是天下事日久自穿,人没有不疼钱的,真正晕斗能有多少?而这类人吃得又不高明,既懒且穷,只知见便宜就占,不懂得取与擒纵之法,一味足啃,就懂得两肩荷一口,也没法与家人,日子一久,被吃人见他老是一张嘴,说不分只是一面,什么都是自己花钱,并且抽的比正主人还多,渐由烦腻而生厌恶,有的当面叫穿,说上一阵闲话,绝交了事,谁不理谁,这烟座还能勉强维持下去。有那面软一点的,好在前头,不便公然拒绝,又不甘吃人亏,只得另换一处,为小人伤了主顾,弄巧还许带点账走,这是多大损失?遇上这类事必须迎头就堵,或是头次便给来客下上警告,如等双方交上,不但不能再劝,反倒抽烟油于也不能得罪,否则双方正热和头上,烟座和主人照例是貌合神离,嫌少论多,立于敌对之地,一听那人小话,就许打道别处。为此恨极了这类人,只一发现上述情形,立即设法给双方拆散。
起初马二和阿细套拉拢,伙计已是不愿,一则马二是个小混混,东家未来,不便得罪,跟着后来又沾了黄七的光,所以他胡吹乱捧,足往里一搀和,后见四人同出情景,准知马二引鬼入室,黄七非甩他不可,乐得往外开他,便和掌柜把嘴一歪。掌柜金五也是混混出身,知道马二只有个姨表兄弟的表舅子在衙门里做事,另外还有两个与巡捕拜把兄弟的同族,并吃不开,本心里就看不起他,只为好赖是个买卖,马二既套近乎,在不伤自己原则之下由他摆去,平日只是虚面,动真格的并不行。先见黄七想在本屋吃烟座,已是不快,只为黄七抽得既多,又是长座,眼皮更杂,官私两面真能烦得出人来,未免怵着一头,不敢发作。赵四一递眼色,金五起身一看,马二抽完一口,正拿着少章的烟在烧呢,泡还不小,这气就大了,便发作道:“赵四,你这是干吗?马二爷刚吃完饭回来,也不跟人点灯,让人跟县长那面挤去,闹得他啦三位都抽不好,没地间你匀兑呀,这都是吃饱啦撑的,这是图吗?我说刘爷,你还没走啦,天不早啦,你不是还会朋友去吗?尽是在这儿起腻,腻不出吗来,没人管你抽烟,该干吗干吗去,错非熟座,我也不好意思的。你啦经济困难,这五毛钱烟留一半明儿抽多好,必须把它都抽完啦?赶明儿现对付,又着急。”
那姓刘的闻言,连忙爬起。红着一张灰脸,忸怩着说道:“并非我好起腻,因见没人等着,刚才吃了两块潮头糕,直翻心,打算歇一会再走。得亏你提,我还是真有事,今儿多抽点没关系,明儿我钱就下来了,再晚也晚不过后儿去,我这次准把账给清了。”
金五道:“刘爷咱们可不带套的,你不说钱忘在家里吗?多套上五毛又变了后儿啦?咱们说吗当吗,必得登门拜府,罚赵四一次,那是图吗?”
姓刘的知道话说漏,慌不迭辩道:“那是另外一笔,明儿准有钱还就是。”
金五道:“话可说在头里,你明儿要是不露,可别怨我。”
姓刘的诺诺连声走了出去。金五冷笑道:“抽不起别抽,挺贵的东西,只听舍米舍面行好的,没听说有人舍大烟的。真要有两下子,也行,都照他这样,我这小买卖别于啦。”
说时,马二明听出话说扎耳,正打算装糊涂,赵四已笑嘻喜的过来说道:“马二爷,请那边吧,给你点上啦。”
马二烟已快要装到斗上,还想把这第二口抽完再说,赵四手急眼快已将枪拿起,笑道:“该挖灰了。”
边说边往回走。
阿细正抽,不知就里,还想留时,黄七已起身蜇过,见马二还想等阿细手中烟枪,.便道:“你上那边去吧,县长瘾头大,人家还没抽好啦。”
少章烟没抽好,被阿细唤起让人,本就不愿意,闻言便道:“马兄抽完这口再过那边去吧。伙计,枪快拿来。”
赵四只装没听见,黄七立时乘机发活道:“周大哥,咱哥们既打算往深处交,就别闹虚的,往后日子长着啦。咱哥们什么都过,就是大烟别过,各抽各的满好,并非小气。这东西一天三遍,每天都得用,跟饭一样,整天在一起。瘾头有大有小,彼此一让,越抽越多,有好些个不合适。合吃什么都是便宜,惟独大烟不是个好东西,白吃人没有便宜,连着白吃人家三天,跟着第四天自己瘾头就往上长,归为害人害己。就拿老马说吧,你跟大嫂这烟泡一块钱也就烧四口,他本来一块钱要铁捣一天,你看他抽这泡也跟你公母俩学,这是为吗许的?我交朋友整千整万,只开出口来就没个含糊,单独大烟我最本分,该抽多少抽多少。刚才实是一见投缘,我才扰你一口,这在我还是头一磨,往后咱们一切往深里交,就是大烟谁也别让。”
马二只得接口道:“七哥说得对,我上那边抽去。”
刚一站起,黄七问道:“这一包你不抽过一口吗?你把它带走,省得再要新的。”
马二还当那是便宜,刚就势拿起,黄七便喊:“先生,给县长再拿一包,给马二爷上一块,二位两便。”
马二才知一点便宜也未沾上,自己反到多花了一块,气在心里,说不出来。少章还说:“哪有此理?”
黄七道:“哥哥,你不知道烟馆里的习气,往后不论谁请谁,花多少,只愿意就行,就别候烟账。我说的这是实话,不信,你跟掌柜众位打听去。这屋里的烟友,真有打抽烟套出满好的交情,哥儿俩什么合着作买卖啦,运动差事啦,升官发财满都办到,交情越套越深,吃喝玩乐一概不分,可是到了抽馆里头,抽烟还是各人抽各的。真要请,到你们公馆去,整缸的大烟随便抽,说是烟好,哪怕再捎上两盒都行。在烟馆里给人候烟账,归为烟空子,当老赶,咱哥们不能落那个包涵。”
金五也插口笑说:“县长别过意,黄七爷真有阅历,说的都是实话,最好两便。”
少章一看钟已十点半,急于回家,不顾多说,匆匆又抽了两大口,自觉够量,两次催促。阿细心老嘀咕,惟恐到家犯痴,明早不能出来,家存的家伙不受使,恨不能把后三天的烟都做一次抽完。又喜烟馆人多,说笑有趣,老推宕着不肯走。少章无法,只得陪着,一边端着烟枪和黄七谈话。马二这一顿烟本是多余,一轮到抽自己便心疼,加上适才吃菜大多,过去挑了一小片烟泡抽下,便坐起来,一边足灌热茶,一边想起这包烟未了扦子上裹着一大口没有掳下,白吃不成,反受损失。回顾黄七坐在榻旁和少章正谈得起劲,不时在交头密语,偏生赵四使坏,特意把自己调得老远,一句也听不见,刚被人开了过来不多一会,不好意思过去,心恨黄七、赵四、金五等人,暗中咒骂,打算早晚给人一个厉害。无如自己的戏法自己知道,平时说大话,唬生葱行,不能动真格的。
黄、金二人是一个也动不了,赵四虽然软些,但也是斗口岗上荐来的人,来头不小,再说金五先不答应,离奇打岔无妨,真较上劲,闹到归齐就许是个跟斗,想了想哪一个都不好办。眼看是块肥肉,吃人凭空截去,正在越想越有气。黄七本有便秘之疾,把解大手当作一块病,好容易隔七八天赶上一次,看得重要非常。当晚下馆,连冷带热一撑,觉着发动,早就想上茅房,为恐马二进步,想耗到少章走了再去,阿细偏赖在烟铺上足抽,连劝两次舍不得走,后来实憋不住,只得和少章咬耳朵,给马二泄底,说:“此人是混星子,不要理他,赶明个得便再对你啦细说。”
说完匆匆走去。
马二知他一去茅房至少个把钟头,认着机会到来,心中暗喜,故作不知,躺下烧烟。
黄七走后,又借小解出去看了看,回来便向少章榻前走去,少章忙起让位,吃马二一把按着道:“县长大哥,你别张罗,我抽好啦。”
随说随就脚前方凳坐下道:“刚才你啦吃鸿宾楼,瞅着摆啦一大桌,比他妈整桌翅席还多赛的,吃完一算账才他妈一块六,你啦奇怪菜码便宜。当着黄七我不好意思说,其实说出来这里头一点没吗,也不是黄七有势力,鸿宾楼卖面,黄七漫说没吗,满打有个牵牵连连,人那是正经买卖,也是满没听提,天津卫上边下边、河下海下人物字号多着啦,哪位手底下没有百儿八十个鸡毛蒜皮,要不论是人不是人都已结,八个鸿宾楼也撑不住。这是客人精明,伙计们闹鬼,两凑和。
别瞧鸭子翅子满有,闹的顶欢式,那都是别屋请整席,伙计打大桌上撤下来的剩菜,有的拿到仕上回一回锅,有那热和的,简直就用振布把盘子边一擦,原样给端过来,只有那碟鸭子不是剩菜,那是遇上吃烤鸭的生产,伙计给弄了一碟来。你不见饼顶新鲜吗?
这归为叫飞菜,生座花钱,熟座也跟着吃鸭子,下余除开你老公母俩点的两样,满是折罗,要不哪样菜都不多啦。
“可是你也别把他瞧短偻,黄七熬到这一份上也不是一时半时的工夫,第一得常去,跟伙计有个拉拢,第二小费得多给,柜上不知道客人好赖,全听伙计的,只当是常照顾的好主道啦,哪知道是里应外合,琢磨他去的。真要都是这样主道,他倒越去越欢,真肯花钱的好座,都他妈永不回头,从此别打算再来了。我这人心直,不爱跟下等社会打交道,该吃多少给多少。别瞧鸿宾楼隔得近,一个月少说也吃他个三五十磨,论起来,还真没黄七受欢迎。咱是规规矩矩么。黄七就为跟你露这一手,所以我一提作东,他就起急。我是宁得罪君于,不得罪小人,你请就你请,准知是跟着吃折罗,眼不见为净,有吗关系?按说县长大哥千里迢迢来到此地,不是容易,既然一见如故,论起哥们这头一天说吗也不能让你啦化一个大,讲究交朋友吗。我打量连饭带大烟都他候啦,谁知道他不候账还拦着别人不候账,怕把他比下去,你啦请想,他这顿饭才吃多少,你啦公母俩这顿烟连抽带捎走的够十好几,哪个多?别瞧他钞票多,那是幌子。打前年我认识他,就那一搭子原样没动,当着外人亮梢,胡翻腾,显他有钱是财主子赛的,归齐一张也没掉过,该用的就那三四块零的,早在别的兜里备好啦。你没看他给小费都打算盘,连块整钱都不给,给人一块中交票,谁还不知那是五毛,再搭上半块小洋呢,不是合不到一块整的吗?伙计遇上这类主道,也是倒啦邪霉。明知混充大爷,存心抹血,己然连上手,还不敢得罪,怕给东家那儿坏事么。你没见收小费时候嫌少不接,黄七直说,零钱不多,下磨再找补么。其实没有个找补,下次再吃行许更少,可是伙计东西给少了真翻毗,已然被他吃上有吗法?
“我本不愿来给他泄底,是他大不地道,他跟你公母俩原不认识,他瞧咱们顶近乎,看出县长哥哥是位好朋友,在半边吃飞醋,我不好意思,把他引进过来,他立时反客为主,处处显他能干,目中无人,我也不知他安什么心,嫌我碍眼,防备咱哥们近乎,不让我尽一点心。最可气是打县长哥哥一来,我就叫定座,候烟账,谁不知道?吃鸿宾楼么他拦在头里,回来自己舍不得给人候账,还怕我作东道,耍那一大套贫嘴,透着就他一人机伶有阅历赛的。凭你啦这个身份,吗好吃的好穿的没见过?他不就花了三块来钱请吃了一回折罗吗?这也混充好朋友?别他妈现世啦。咱哥们不错,今个跟小子怄气,我也不让啦,赶明儿个我还得到公馆给老爷子请安,完事甩开这小子,我得好好请安,哪怕请吃烧饼果子,决不能请好朋友吃折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