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越想越高兴,忽听上面有人向看守说:“你快把地害子门打开伺候着,人一会就到,那锁已老没使了,省到时一个迟误。这位大爷性急,惹翻了不是玩的。”
马二闻言心中大动,细砸滋味,极似外国人要来看人,否则过堂之时早过,如过夜堂应当把人提去,如何自来,叫把牢门打开伺候?又说大爷性子急怕惹翻了,越想越料前日看守之言应验,喜得心里乱跳,不住口暗中念佛,这就好了,到底还是外国人办事认真,够交情,连大礼拜晚上都不论,楞跟老杨要人,还得亲自查验到底优待没有,这样待人往后非跟他多卖力气不可。方自胡思乱想,皮靴声已自石梯走下,随听开锁之声,门仍扣住未开。如在往时,马二早已涎脸探询,因见看守正是昨晚打人的一个,又恨又怵,又以此事已然十拿九稳,反正少时便见分晓,何苦再去求他?暗骂看守兔蛋可恶,前黑啦狐假虎威,差点左手指头全折,如今伤还未好,少时外国人一来,我便当着面告上一状,弄巧就许叫我把这小子带回工部局去,由我拾掇,报仇泄恨。想到这里,不特没有打听,反假装着捉虱子,脱去小衣褂披在身上等着,想将身上伤痕现出与外国人观看。
刚打算少时见了来人如何表功告诉,猛听传呼“厅长到”,跟着一连串皮靴奔走之声由远而近,暗忖半夜三更,厅长万无光降囚牢之理,非他妈陪了鬼子来不可,我这还得装着一点,念头才转,刚哼了两三声,来人已自走下。门开处看守同了四个持手枪的卫士首先抢入,进门看守先喝了声:“兔蛋快滚起来,厅长来了!”
马二暗骂:“兔蛋还要狐假虎威啦,待一会就要你好看,二太爷先装一回孙子再说。”
半惊半喜,以为这就快要好了,假装害怕,刚应了一声站起,杨以德已同了一人走进、马二一看,随来的是个西装少年,却不认得,心还疑是工部局派来的高级职员,便朝来人分别鞠了一躬。
杨以德笑对那人道:“你看着点,药箱带来了没有?”
少年笑答道:“药箱现在上面,昨天不知道厅长是什么意思,以为给寻常犯人治病,又赶出诊事忙不在家,现在说定,准按日期奉陪好了。”
马二才知少年是个西医,杨以德还是想将伤医好再行开放,不禁着起慌来,暗忖:“你这好意思我不能领,早点放出去多好。”
心里想着,脱口叫了声“厅长”。杨以德笑问何事,马二道:“厅长待我天高地厚,不过小的那天虽然挨了几下,仗着这副身子骨,没吗。有这两天全养好啦。你啦请大夫给我治,还得花钱吗的,我看不用,倒是我家有八十多岁老娘,怪惦记的,再说我又是个孝子,不如你啦把我小子早点放回去满好,你啦这份意思我也满明白,见了外国人我一定美言几句,决不能提你啦打我的话,谁叫咱都是中国人啦。别说没吗,就把小子我打折胳膊掉腿的,也得向着你啦这一头,决不能给中国地找麻烦。你啦真要体恤我,赏点医药费吗的那倒领情。不赏也行,要叫我在这儿养伤,你啦花钱,我小子还难受。承你啦美意,前天还下命令改为优待,叫实噗还不如不优待啦,就吃的还凑合好一点,也不如在外头。瞧这地吝子里头有吗?连块板都没有,满地尽迸虱子,看守老爷们张口就骂,举手就打,满没照你啦意思办事,这要待长了,非折腾死不可。你啦又跟外国人签过字,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小子一条狗命死活没吗,可是话得说回来,人总死在警察厅里头,外国人不知道怎么死的,必要办照会交涉,一赔款就多少万,谁也了不了,别跟庚千年一样,岂不给你啦找啦麻烦。最好还是给两钱由我自己养伤去,再不放心我能给你啦起誓,我到家一忍,是人不见,多会把身上伤养好再见外国人,你瞧怎么样?”
说时,旁立诸人两次想要呼斥,俱吃杨以德摆手止住。
马二见杨以德满脸笑容,以为说对了心思,自觉这样给他叫明倒好,便一个劲往下说去。说完,先听西医对杨以德笑道:“这人简直神经错乱,无怪那日敢对厅长无礼。”
马二接口道:“大夫你啦不知道,没告诉你那天多喝啦几杯早酒让鬼催的么。要不介厅长乃父母之官,比县长还大,宰啦我也不敢。咱是揭开这一磨再看下次,小子我出去对于厅长这份意思必有一份人心。”
还待往下说时,杨以德笑间:“你还有什话说没有”?
马二道:“报告厅长,就请你啦放我出去,赏不赏的没吗,好在我跟外国人也能要个三头五百的,你给他给一个样。”
可笑马二死在临头,还想乘机弄上一笔养伤费再走。杨以德笑道:“本厅长决不能失信于洋鬼子将你枪毙。可是你要回老家还得些日。这位王大夫便是本厅长专为请来给你长期治伤的,你少时有什伤痛可对他说。”
马二也没听明语意,便忙争辩道:“我说不向外国人说,实实不假,厅长别不放心。”
话未说完,杨以德倏地面色一沉道:“你这混蛋倒想得好,可知公事已完,我的私仇还未报呢,哪有如此容易!”
马二刚听出口风不妙,杨以德已将身上长衣脱去,喝声:“拿来,给我抓!”
门外应得一声早奔进一人,手里持着和前日过堂一样用水浸了的麻鞭恭身递上,同时旁立卫士便如狼似虎赶将过来,抓住马二衣领恶狠狠往下一扯,随手扔向旁边。马二因想向外国人诉苦看那身上伤痕,将衣服脱下披在身上,这一来倒是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否则衣服既要被人扯碎,还得挨上几下。话虽如此,杨以德依然没有省劲,该使多少力仍使多少力。马二因上来没有认清来意,话又不曾听出,见对方笑嘻嘻突然翻脸,摸不清是何原故,只当把话说错,刺中了对头心病,当着好些人面子挂不住惹下来的乱子,急喊:“厅长开恩,我说错啦,愿意伤养好了再走,你啦千万别打我。”
话才脱口,杨以德早奔过来,骂声“王八蛋”,扬鞭就打。马二身上的伤还未愈,有那见血的也只刚结疤,如何禁得这一阵乱抽?一鞭挨上便痛彻心肺。十来下去过疼得满地打滚,急喊:“爷爷,打死我噗!”
先还夹着几声“嗳呀”,到了后来,直似待杀的猪狗一般随着鞭声惨嗥不已,西医早已避出,室中只剩杨以德和四卫士,一个持着麻鞭准备换用。马二为了护痛闪打,在地上往来乱滚,四卫士一人把住一头,滚到跟前,便一脚踢一溜滚。杨以德双鞭交换了好几次,直打得马二急痛攻心,声嘶力竭,快要断气。打人的也自累极,才行掷鞭住手。当有随从由外走进,递上手中把,杨以德擦了,穿上长衣,将西医唤进房来令其验看,问要几日方愈。西医皱了皱眉头答说:“虽是浮伤,但肉多糜烂,如要通体见好,少说一星期。”
杨以德随即含笑点头,率领卫士走出。西医忙命从人由上面取下药箱和方桌椅子、清水,令看守和助手将马二扶坐椅上,先给他消了毒,然后上药。
马二体气坚实,尽管身遭毒打,一息奄奄,一会便将气缓过,心还在盼仇人不会要命,日前受的是公法,如今私仇也被报过,想必伤好便可出去。见那西医与前日人性不同,见自己打得这重,大有怜悯之意,治得也极尽心,用药甚多,毫不模糊,不禁又生希冀,乘着看守外出,哀告道:“院长大夫,你啦积德治得大好了,我小儿这辈子也忘不了你啦好处。我也是自己该死,那天喝醉了酒,惹这大乱子,刚来就过了一个热堂,今儿又是这一顿苦打,运气赶的,有吗话说。我瞧你啦跟厅长是好朋友,他打完啦人并请你啦给治,想必总有一个交派,你啦知道我几时可以开放吗?·我家实有八十多岁老娘,孩子有好几个,娘们年纪轻,长得俊,我是真放不下心去,打算请你啦跟厅长美言两句,他的讲话公事已完就剩私仇,今个私仇他也报啦,外国人又签过字,不能要我的命,今儿这顿打你啦瞧见,就拿我那天对他也就啐了一口唾沫,说啦几句闲盘,把他副官带到局子里去押了一会,也没人难为他。报仇报到这份上也到头啦。要打算给我治死,外国人也不答应。我知道他怕外国人知道,想请你啦治好伤再放出去,这个不必。我刚没说吗,都是中国人,咱不能行那个事,眼时只放我走,万事皆休,挨打我认啦,伤没养好决不见人,彼此都好。其实他想不开,见了外国人,不全在我这张嘴吗?伤好不好的有吗关系?你啦要能劝他把我及早放回去,不但我对外国人没吗话说,日后你啦要到下边开个医院吗的,我必有一份人心,非但保护没人敢跟你捣乱,我再向本岗住户一提,这院长是我好朋友,谁家有病人要不上这医院瞧去就是麻烦,你想想这是多少人?不是我吹,甭别的,就凭我一句话,你这医院准得会阔起来,那财就来得多啦。”
马二真个冥顽不灵,始终迷信着外人势力,自还以为势迫利诱两下兼施,说话得体,哪知这西医虽是留学生,却最恨为虎作伥的洋奴,先听杨以德说马二倚仗租界势力,侮辱中国官吏,如何可恶,必欲置之于死,又目睹那等毒打,心觉罪不至此,还以为处置太过,颇动恻隐,及听他这等说法,平日鱼肉商民可想而知,心中立生厌恶,冷笑道:“我虽自开医院,兼充本局官医,给你治伤乃是本分,公事向不过问,不过照你为人说话均有取死之道,这打不止一次,以后小心本分,逆来顺受,也许你的命大,对头日久气消,保得一命。我也不想仰外人鼻息,到祖界上去开什医院,你自静养听命吧。”
马二一听还要挨打,惊弓之鸟,心胆虽寒,仍不肯信道:“院长,你别玩笑,再打一顿我就非死不可了。他跟外国人签过字,不能不能。”
西医笑了笑,也不答复,径率助手走出,看守便将桌椅取走。马二再四央告求他留把椅子,白吃辱骂一顿,也未办到。周身是伤,坐卧两难,那罪孽就大啦,站又站不住,没奈何只得咬着牙关将伤势较轻的半身朝下,倒卧地上,尽管自恃外人护符,不致危及生命,不信西医所说,心中终是怙掇。
果然挨到第七天上,伤刚痊愈了大半,灾星又自临头,这次不是杨以德本人,来的便是前被他打骂带走的随从副官,照样又挨一通重的,并有一同伙帮忙。马二还不自悟死期将至,以为受自己凌辱的还有一个汽车夫的仇未报,至多咬咬牙再挨上一顿总可了事。前半倒居然料中,第三次伤养好,拼着这一顿,恰巧那汽车夫为人心软,打得并不甚重,方自心喜。汽车夫因他挨打时跪地哀求,动了恻隐,竟拿真情说出,马二这才知道,杨以德不但安心要他的命,并还使他受尽毒打,活活打死,对工部局签字乃是手段,早准备下应付之策,而外国人自从将他引渡以后,休说人来交涉,连电话通没打过一个,分明当时袒护全为他租界上的威势,足见纸老虎戳穿,唬不过去,人已交出,便死活任便。好在是中国人,死多少也与他无干,优待的话乃看守开玩笑,并无其事。头次的医生和食物俱是对头意思,为的是他多吃一些养好身子,多打些日子解恨,并无人来托情。
等那日随行的小车头打过,便由对头重新下手,每隔三日一次,直到打死为止。
马二一听,连急带怕,加上新旧创伤,当时吓晕过去,醒来便神智失了常态,终日自言自语,哭笑非常,自认生平坑蒙拐骗、巧取豪夺以及种种淫恶穷凶的罪孽,起初看守还打骂喝禁,发现人已半疯,也就不去理他。后又挨了几顿毒打,受尽楚毒,无如命长、又没自杀的勇气,吃仍吃得多,只苦挨着。因是打怕,不等见人,只听“厅长”两字便吓得浑身乱颤,跪在地下磕响头,直喊饶命。最后一次神智忽清,算计明日便该受刑,抚摸身上鞭痕稠叠,己无完肤,悲凄之余,忽想起生平罪恶大多,自作自受,遭此恶报,不由天良发动,悔恨万分,自用痛手打了一阵嘴巴,跪在地上念佛,念了一夜,连饭也没吃。看守都当他是疯狂,也无人理会。等挨打时,杨以德一进门,马二想是刺激太过,神经错乱,由半疯变成真疯,始而和老鼠见猫一样惨嗥乞命,身子直往后退,等杨以德一鞭打下,忽然怪吼一声,一个饿虎扑食,当见扑去。马二自来怕凶,每次受刑俱似待宰猪羊,只会哀号惨叫,战兢兢任人踢打,满地乱滚,从没反抗过一次,从上到下都道他是孬种,松骨头,只管随有四名持枪卫士,只是摆样,兼充扒马二衣服,把住四角示威,不令满屋乱滚,做梦也没想到他会突然反噬。
马二被押已有三月,虽然挨过二十多次毒打,体无完肤,臂腿等处已然糜烂见骨,因十天过后烟瘾去掉,食量越来越大,体气本强,又是全无心肝,一味总盼难满出去,既恐掉了膘,又想身子结实才能挺刑,所以气力仍在,这一声悸亡魂,情急成疯,其力更大,杨以德当时吃他抱了个结实。其实马二并非是想和对头拼命,只为神经错乱,挨打时心里害怕,一急一迷糊,眼前一花,误把对头看成朝夕悬盼工部局派来救他的鬼子,一面猛扑上前将人抱紧,口方乱喊。“外国人快救我走,他们打死我了!”
旁立卫士一见厅长被犯人抱住,当着情急拼命,俱都慌了手脚,一句也未听清,蜂拥上前,投鼠忌器,不敢开枪,一面撕掳,一面用手枪把乱打。马二失心疯,见状越发情急,抱得更紧,嘶声急叫,口中臭唾沫喷成白沫,死也不放,急得杨以德也顿足大骂混蛋,乱成一堆。
最后还是一个卫士聪明,见马二力大如虎,分解不开,倒举枪把照准脑门心猛力一下,这才打闷过去,不再动转。人仍紧抱未放,又是四人合力才行扯开。总算马二没有伤人之心,又是拦腰一抱,只将衣服撕破了些,受了一场虚惊。杨以德自是大怒,喝令:“与我救醒转来重打!”
卫士领命过去一看,业已脑浆流出,死于就地,只率罢了。
杨以德也真能干,当晚不令抬埋,先给工部局打一电话,令其转饬马二家属领尸。
工部局因以前签得有字,闻说人被打死,大是不快,立即命人来办交涉,质问为何不守信约。杨以德闻说来了洋人,亲自出见,把脸一沉,令翻译回复道:“犯人可恶,屡次不守规矩,日前并对长官行凶,已照中国法律处治。前订条约只是不得枪毙,并无不得打死字样。如今尸首尚在,并未枪毙,不得谓之违约。贵工部局选用中国匪人在租界鱼肉乡民,侮辱官长,死有余辜,如今依法处治,贵局不细查前订条约,为一匪人冒昧出头交涉,实为遗憾。”
外国人原想马二死得可怜,想给他家索笔赔款,以示待人厚道,显他租界权力,不料反碰了一鼻子灰。明知上当,无话可说,只得红了脖子回去拉倒。
马二算是结果,黄七将来也自另有交代。
那周少章自被山西来人捉去归案以后,阿细因自己钱已用得差不多,年老色衰,如若回转南方,嫁人是决无人肯要,再做土娼行业管保连鬼也不会上门,又有那大烟瘾,不消半年便须流入乞讨之中,倒卧街头而死,想来想去无计可施,深悔由山西初逃走时应该带着那几千元私房逃回杭州,至不济也可活上几年,何致闹到这等进退皆难?连哭了十好几天,最后被她想好一条苦肉计,将余钱找裁缝做了一身粗布衣服穿上,壮着胆子跑上楼去,跪在益甫门前痛哭不起。
益甫本极恨她,因少章留别的信写得异常沉痛委婉,再四苦求,说阿细平日如何服侍周到,就有两口瘾也因前年侍疾所累,不能怪她,务求老父转饬孙男女家人格外优容善待,不可令其失所。益甫晚年来只此独子,一想媳妇早死,儿子年已半百,身边无人,只此妇是他心爱,现在难中,不知何年月日才可营救脱出,家中也不多此一人,又长得活鬼一样,想必不致于闹什么笑话,莫如养在家里,免这不孝子心中难受。一面给少章去信答应,一面令孙女儿转告阿细安分守己,不可出门乱跑。抽烟一层只作不知,也未禁止。这时见她突然上楼长跪痛哭,当是不耐孤寂想要求去,情出自己,当然乐得打发,便问她是何心意。
阿细痛哭流涕说:“少老爷待阿细情深义重,感如切骨,自闻被捕之信,心如刀割,无如身是女子,替他不得。昨天听四孙小姐说,少老爷山西来信,因孙总理托人发生效力,并未作寻常犯人看待,现已改交浮山县看管,单拨三间屋子,还准用人服侍,只等公款交出便可放回。虽然不在牢里,但是少老爷从小到老一直享福,近来年老,早晚均须人服侍,自己实在放心不下,一想起来便如刀割。好在老太爷有孙少奶孙少爷小姐服侍,用阿细不着,少老爷身边没人,打算求老太爷开恩,叫阿细到山西去侍候少老爷,一则报恩,二则老太爷在家也可稍微放心,不知老太爷准不准。”
益甫竟为所动,暗忖少章本说她服侍周到,如今身在难中,有他喜欢的身边人随侍自然是好,难得这等人也会天良发现,少章来信虽说浮山县待遇极好,除不能随意走出大门一切任便,但令一妾随身服侍不知能否办到,且先去信问明再说,随对阿细允诺,等回信来了,看是如何再作计较。
阿细已接少章私下来函,说县里待遇甚好,只要有钱照样过瘾,此去无意扎好永久根基,抽烟既不为难,钱又可由少章向家中索寄,岂不比在家看人脸嘴要强得多?心中欢喜,表面仍装悲痛,说了许多好听的话,方向益甫叩了几个头走下楼去。益甫去问的信才发,少章也和阿细同样心思,第二日便与益甫来信,除催父亲去求孙伯岳设法营救使早出困外,并说困中岁月实是难耐,近又多病,无人服侍,日前已和主管人商妥,准其将阿细接往县衙内作伴服侍,务请老父即日派一妥人将阿细送往山西,惮不孝子身侧有人照料,免致终日优郁,疾病相煎,死于异乡,不能再承色笑。未了又说,主管知事虽念同庚之谊诸多照应,不与为难,食用仍须自理,尤其手底下的人不能不应酬赏赉,处处须钱。上次伯岳所寄的钱略微分散便自精光。初上来不得不开发,以后虽只三节开销,现时分文俱无。阿细来时盘川固要充裕,日后用度更为重要,务请转饬大孙儿雄飞设法筹款,或向孙伯岳借用,多多益善,统交阿细带来等语。
益甫看完信直摇头叹气,知道伯岳始终怀疑阿细存有私房不肯取出,营救少章已尽了不少心力,日前并已露出手边如若宽裕,便可代完公款将人营救回津的口风。并且少章初出事的第三天伯岳便寄了一千元到山西,没多少天又去开口,朋友帮忙应有限度,这样实在说不过去。他又认定阿细是祸水,少章官事全受她累,身在难中还离不开,要将人接去,仿佛只有此一人在侧,便牢狱之中也可终老之势,伯岳知道此事必不愿意,自己舐犊情深,凡百曲全,外人决不见谅。以伯岳性情,一提此事必要拦阻,钱借不到手还生恶感,万提不得。自己手边又没有钱,雄飞外场虽较活动,但他用度大大,一时也筹不出多的来,心生闷气。盘算了一夜,只得先去孙家向账房支了三月束脩,一面唤来雄飞,将乃父的信与他看过,命其设法。雄飞皱眉答道:“孙儿连日手边也紧。依孙儿想,细姨娘最好不去,去了不但招声气,伯岳也不愿意。爹爹非此不可,又为爷爷省心起见,那有啥法?钱一时决筹不出,爷爷只孙家几十块钱零花,如何可以拿出?爹爹知道心也不安。孙儿看细姨娘必还剩有几个不多,她只真心跟爹一世,孙儿自会使她自己取出。爷爷不要拿钱,盘川由孙儿想法子筹。爹在山西用度叫细姨娘先垫一步好了。”
雄飞随令人把阿细唤来,晓以利害,告知现时山西方面已然托好人,准其前往随侍,不过借钱路子只有孙家,伯岳已允不久可以代还公款将人接回,再去开口恐生反感有误大局。自己不久也有钱到手,无如远水不解近渴,你能先垫一步便去,否则作罢。你在此全家都难处好。我给你四十元川资,明日可自回杭另觅生路。阿细素怯雄飞,没奈何只得忍痛答道:“来时我虽有两三千块钱,自到北京便被老爷说运动差使两次要去,连在这里花用剩下的共总还有三百三十块,只要将来待我好些,我一定先垫出来好了。”
雄飞道:“你既明白事体,将来爹爹好了决不亏你,去拿来吧。”
阿细知道不拿出来不行,只得忍着肉痛泪汪汪将钱取到。雄飞随给少章写信,说:“一切照办,孙家现正托他官事,将来还要请他垫笔大款。尤其细姨娘为人素不赞成,实不便为此开口。目前家用尚称困难,无处筹款,幸而细姨娘尚识大体,自愿将私房钱取出三百多块,儿子又在别处设法筹到百元,除去两人路费,必能度用些日。以后来源困难,好在官司已有眉目,请爹爹放心。”
益甫也加上一篇手偷,写了些诫勉的话,次日便命一老家人周祥护送阿细起身。到了山西浮山县,见着少章,阿细自免不了悲泣诉苦一番。
益甫祖孙初意伯岳人情业已托到,不久人便可以放回。不料阎锡山虽敷衍京中当局,不对少章严处,钱却不舍放手。只管下令优待,对于所亏公款仍非缴纳不肯放人。伯岳虽有代还意思,偏那两年运气不佳,先在俱乐部内连输巨款,而雄飞代他经营的盐号矿山本是发财的事,又以用人不当,互相舞弊,变为亏累,场面既大,内里却周转不开。
伯岳又极重面子信用,闹得日常为难,如何能有余力代朋友完那过万公款,于是延搁下来。少章一直在山西羁押了三年,费了好些手脚人情,才把人营救出来。回到天津无事可做,伯岳知他遭此官事,一时不易营谋,看在老亲老友分上,聘他做了私人秘书,日常无事,便在家同阿细对灯抽烟,每日也去孙家走走。
少章只管生做阔少,嫖赌挥霍,正经花钱却极吝啬,又以遭了三年官司吃了点苦,烟瘾越大,嫖场已无意涉足,人越变得小气。他和周元苏之父怡甫虽是叔侄,年岁相差无几,志趣却迥不相谋,只管少章穷时往寻乃叔有求必应,但是周氏礼教之家,尊卑分严,怡甫一面全力救济,总免不了以胞叔的身分诫勉几句。少章每值穷途,惯以忏悔自责为护身符,表面悔愧,极口认错,自称该死,心却怀恨,背了人仍是故态依然,我行我素。怡甫病故,电信到津,少章知道怡甫近年境况日非,挂牌未久,平素又以清操自励,身后一定萧条,两老弟兄偏是手足情厚,老父如知此事,伤心尚在其次,必要为他遗族打算,至不济也就千方百计筹点钱寄去,弄巧就许责成自己设法,明知早晚仍要知道,仍打瞒一天是一天的主意。头两次电信正落少章手里,早就藏起,没给益甫看。后接元苏北来的信,一面隐匿,告诫子女不令告知祖父,一面忙写炔信与周母力说北方粥少僧多,谋生不易,读书学费更贵得出奇。现众亲友光景俱非昔比,元称千万不可令其冒失北上,免至数千里长途跋涉,流落在外,进退两难。幺叔在南方服官多年,交游众多,无论读书谋事,幺叔新死,尸骨未寒,趁前人交情尚在,余热头上总还可有法想。
满拟婶母妇人之见,不舍爱子幼年远离,必能挡住元荪,免得日后家中多一闲人,还须设法为他营谋。哪知元荪母子早打定了主意,并且深知大房不情,伯父虽然骨肉情重,眷念孤儿,无如过时的人心有余而力不足,少章为人素所深知,此次过津专为省候伯父,全没想要少章父子帮助扶持心意。少章却以为怡甫京中虽有不少父亲门人,大都多年不见,音问早疏,元荪姊夫只做法官,并不当道,乃姊又非同母,素来不和,断定元荪此来是想倚赖自家,心中烦恶,于是引出许多事来。
元荪到津之时,少章出困才只半年。益甫因少章由小至长都无善状,一直荒唐到老,一想起来便生气,尤其提到山西官事气得直抖,虽所说只本文十之一二,已说了个把钟头。元荪见伯父说时老泪盈盈,也不禁凄然泪下,再三婉劝,才用话岔开。益甫素爱元荪,认为吾家千里驹,数年不见便自长成,又是丰神俊朗,少年英发,心甚喜慰,一面唤来长孙媳为元荪安排卧处,又谈了些京中亲友近况。元荪见天已过十二点少章仍未回转,恐伯父年老劳神,连请安歇。益甫又命传话家人侄少爷务要好好侍候,用什东西只管开账,由诸孙男女服侍睡下。元荪随得益甫安卧方始请安退出。走到楼上卧室以内,因见伯父慈爱,期望真挚,想起亡父和远距数千里的慈母兄弟,好不伤感。这一班侄男女辈年纪均比元荪稍长,又都一同生长江南,几把江浙认作第二故乡,早想和元荪打听南中情况,一回房全拥了来。祖父已睡,无什顾忌,少年叔侄似弟兄,称谓应对上虽仍恭敬,别的均极随便,互相问询,谈笑风生。元荪心虽难过,见众人都在高兴头上,也不得不强为欢笑,陪同谈说。
谈了个把钟头,元荪沿途劳乏,又急于想写家信,想和众人说明早再谈,忽见门外走进一个面色灰白、身材瘦长、年近四十的妇人,一进门便对元荪道:“阿叔几时来的?
这两年杭州、上海想必更热闹了吧。”
元荪看那长相,知是少章爱宠阿细,含糊答了句“还好”。阿细随即坐下,诉那山西经历苦楚,又说少章没良心,全家相待刻薄,没拿她当人,只顾絮聒不休,一面又表示她名分上应是太太。众人也不理她,仍各问各话,掺杂一起。元荪自觉头昏,也不便得罪,几次想叫众人去睡,终不好意思出口。正在难受,忽听门外有一重浊口音说道:“年轻人真荒唐,问三不问四,几千里路跑出来,交津一带多少有本事、有资格的人都找不到一碗饭吃,一个二十不到的年轻娃娃就敢跑这远的路来撞木钟,简直笑话!我是没法给他想的。太太在哪屋里?快去请来做东西,我消夜。”
随说便听脚步声音走向对屋而去。阿细撇嘴笑道:“你阿哥今天想必又输了,他简直一刻也离不开我,真个讨厌。”
说时作一媚笑走出。元荪见了直欲作呕。因听少章分明取瑟而歌,心中有气,但是礼不可废,只得对雄图道:“我连日车上不曾睡好,你爹爹刚回来,还要抽烟消夜,人想必也累了,今晚我不惊动,明早再请安吧。”
雄图应诺,率众向元称道了安置各自退出。元称忙取纸笔写好一封家信,上床安歇。
睡梦中,闻得车声辚辚,当天已不早,赶忙爬起,穿好衣服出到堂屋一看,壁钟刚指六点,全家静悄悄的不听一点声息,街上却是电车往来,声甚聒耳,暗忖伯父高年居此闹市,如何能颐养天和?几时能够小成事业,将伯父接去奉养些时呢?此时出去发信,不知邮局开门也未?正寻思间,忽见老家人黄发在扫天井,见元荪站在堂屋门前闲看,忙赶过来悄问:“二爷怎起来这早?我打洗漱水去。”
元荪问明邮局发快信要八点才开门,便自回房等候。一会黄发打来洗漱水,又问:“吃什点心,请二爷交派。”
元荪道:“此时还不想吃,等大老爷起来再说罢。”
黄发道:“全家都睡得晚,起得晚,只老太爷一人早起,此时也许在楼上看书,点心由四小姐做,想已吃过,到九点便去孙家。要等大老爷起床那就早了。”
元荪听说益甫已起,心想自从伯母死后,虽只半日夜的工夫已看出伯父年老,精神不能贯注,家规已远不似前谨肃,自大兄以下全家习干逸情,又住在这等繁华的都市,长此下去家运中兴只恐难望。想起自家盛时,感慨了一阵,独坐无聊,打算上楼陪伯父谈了二阵,谈到九点伯父走后再亲出发信,就便看看租界景物,吃些点心,回来也到了开饭时候。至多住上三五日,便起程往北京去,早见一点眉目早使老母放心,自己也省去愁急。主意打定便走上楼去。
进门一看,益甫独坐窗前正在看书。四侄女蓉仙随侍在侧。见元荪上来,笑唤:“爷爷,二叔来了。”
元荪上前请安,益甫命坐,笑道:“你火车上几夜没睡好,昨夜睡得又晚,怎这早就起来?”
元有答说:“起早已惯,连日跋涉并不觉累。”
益甫笑道:“我本不许他们晚起,只为住在天津,这等地方孙儿们在外做事应酬都在晚半天,由不得就要晚回来,晚睡自然晚起,来此不到一年渐渐全家都成了习惯。再说你大哥头一个不振作。我近来年老,精神照顾不到,只率睁只眼闭只眼由他们胡闹去。看来家运是日趋衰败,难再望好。昨晚留神看你言谈举止大有英发之相,天性更厚,如今只你一人可望成立,我能看得见看不见就难说了。”
元荪闻言不敢回答,益甫随要带元苏同往孙家去见伯岳,蓉仙在旁插口说:“爹爹昨晚说孙家今天请客呢。”
益甫道:“那就明天去吧。”
叫伯侄二人又谈了一阵家常,益甫随令下人雇车往孙家教书。
元苏也跟着走出,先由顺旭街往南,到法租界梨栈走了一遍。彼时梨栈一带没有现在热闹,李直绳等公寓、合资建立的国民饭店不过正在垫土筑地基,附近全是空地,无什可看,又折回来,随便走了几条马路。因见时钟才只十点,回家吃饭尚早,起床未吃点心,觉着腹中饥饿,昨晚刚到,如在外间吃中饭恐少章说闲话,并且伯父走时又命厨房添菜,更不应在外边吃,打算买点现成吃食。元荪平时虽极大方,这次出门却因千里离家,前途茫茫,未谋到事以前钱用一个少一个,虽然京津颇多亲友世交,听昨晚少章的活只管有为而发,但他本人便是一个先例,人心难测,北方亲友全是上辈关系,除伯父、姊丈以外许多皆未见过,究竟能否相助尚不可知。自己大学文凭没有得到,年纪又轻,怎能不加小心?对于自奉一层处处都打算盘,走过两处饭馆俱没敢进去,一意想买点烧饼包子吃,偏生初到不识路径,走了一阵反把路走迷,好容易找到日法交界大马路上,两旁尽是银楼洋货以及日用各物的大店铺,有一两家饭馆气派更大,好在路已找到,车钱总算省下,一赌气想赶回家去,看吃饭早晚,能挨索性再挨一会,真要腹饥,便令下人去买两个烧饼油条也好。
主意打定,正沿人行道往前紧走,侧转脸一看,所过之处是一家大饭店,门内走出那人正是津浦车中同伴陈伯坚,这才想起伯坚曾说在日租界德义楼下榻,与伯父家中邻近,出来只顾在路上想心事,竟会忘了寻他,客途知己,分外情亲,忙迎上前去问道:“这就是老大哥所说的德义楼?”
伯坚笑道:“你看铁栅门上招牌不写着么?我也不知你会来,住的房恰巧临街,适才无意闲看,见你正由前面走来,定已走过,回头知你初到恐找不着,下来接你进去。老弟来得正好,今晚津浦车便往济南,我北京之行恐怕要等三五月后了。过午老弟不来还打算叫茶房去请呢。此时已十一点多,我们并去隔壁大菜间稍坐,就在那里吃中饭吧。”
说罢拉了就走。元苏在路上已探出伯坚一半来历,知他京中权要颇多知好,虽是萍水相逢,将来到京,如处久了也许可以得他一点帮助,心中不无期待,人又那么热肠投缘,一听当晚便要分手,不禁黯然神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