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坚引他到了大菜厅落座,先要了两瓶汽水,又问元荪饿不,元荪答说:“起来甚早,先吃一点也好。”
伯坚道:“我昨晚打了一夜牌,三点才回饭店,刚起不多一会,只吃了一杯牛奶,肚子也发空,索性我们就吃吧。”
随命伙计拿过菜单来看,二人都不吃牛肉,各将菜唤好,又要了白兰地,二人且谈且吃。伯坚看出元荪惜别情殷,笑道:“人生聚散原本无定,我和老弟一见如故,情如昆弟,老天故弄狡桧,才期长聚,又赋离歌,固然使人扫兴,但我二人此别也只三五月光阴,一晃便到,何足介意呢?”
随又殷殷询问元荪昨日伯父家中情形和京津亲友状况,问得甚是详细。元荪随口照实说了,没提少章的事,只说他昨夜归迟,人还未见。伯坚笑道:“老弟人品学问俱不寻常,早晚出人头地,但是人情冷暖,能识真才的能有几人?愚兄稍知风鉴,仗着频年流转,阅人已多,颇有一点经验。此去京中如不得意,我住那家是我好友,不妨搬去。我就今日无暇,到了济南也必与他写通知,至迟不过三五天必有信到京。他即是我,老弟到时千万不可客气,不过此人虽然肝胆,却是一肚皮不合时宜,整日沉溺声色烟霞,懒到极点。
只有人上他家去,近年永不看望朋友,老弟不要嫌他简略好了。我预定秋初到京,至迟不过中秋重阳之间也就相见了。”
元荪想要探他此外用意,刚一开口伯坚便先答道:“我的事本想告知老弟,只为昨晚答应人家不再转告第二人,过些日你看报就许能知道了。”
元孙不便再问,改谈别的。
良友相聚,这顿饭直吃到下午两点,后来还是元荪听见钟声,才想起伯父家中该开午饭,不能不归,随起会账作别。伯坚也说有事,并未挽留,也不让账,只令少候,随出去转了一转,回来手中持有一大筒饼干,说:“自己今晚必走,已令人将行李送一朋友家中,晚来便由友家动身。”
并嘱元荪:“此行机密,千万不可往送。老弟已有解意,现有朋友汽车等在门外,找顺便送老弟回家好了。”
说罢,自持饼干筒同元苏走出。到了四面钟拐角,果有一辆新汽车在彼,二人一同登车,到了平和里口停住。元苏下车作别时,伯坚忽然笑道:“我真糊涂,只顾忙着走,把这大半筒饼干带去岂不叫人笑话?
请老弟代我吃了吧。里面还有我昨晚赠老弟的一首诗不可不看,你到家就看吧。”
随说随将饼干筒递与元苏,一面招呼开车,风驰而去。元苏匆迫中接过饼干,正想此人真个热肠,只不知有何急事如此忙法。这是法国上等饼干,且拿去孝敬伯父也好。
刚要转身回去,忽听人唤:“三叔,到哪里去了一早晨?家中正开饭呢,爹爹都生气了。”
元荪一看是雄图,所说早在料中,微应了一声。刚一进门,便听少章在房内大声怒说:“年轻娃娃真太荒唐,刚来半天就出游荡,亏得爹爹还夸他有出息。”
招呼厨房过时不候,快些开饭来吃;同时又听阿细在旁帮腔。元荪心中有气,强忍着装不听见,本想将饼干分些与人,剩一半孝敬伯父,也懒得打开了。各自回到屋里,恰巧雄图在外没有同进,所有侄男女都在对过少章屋内。元荪坐定,暗忖堂兄如此无义,再住下去实在无味,明日藉词进京吧。又想起伯坚曾说饼干筒内有诗相赠,意欲取视,掀开筒盖一看,那饼干已被人取出了些,看神气取时甚是匆忙,零乱散置,迥非原样。刚拿出浮头几块,便见下面有一洋纸包,厚约寸许,仅有数寸见方,忙打开来一看,竟是十元一张的四叠钞票,内附一张纸条,字迹潦草,似是匆匆写就。元荪大为惊异,恐人进来看见,先把钞票包好,放人袋内,再看纸条,大意是说:伯坚昨晚到津往见某当局,谈得甚好,立照所计行事,请他次日即赴济南,事完留作竹游。赢了千余元,傥来之物,无意而得,并且此行对方所赠旅费颇丰,济南颇多旧友,也不愁没有钱用。老弟学识器度迥异恒流,定非池中之物,客途订交,幸为奇遇。但是世途险峨,人情淡薄,家况又复清寒,珠藏玉埋,一时恐难显达。长安不易居,自古已然,于今为烈,客边费用最不可缺,稍有困乏,不特行动不便,且易遭人轻视,累及营谋。本拟当面分润,因知老弟性情耿介,恐以推让之故损及清谈,故以诡道行之,不谋之愆,尚希鉴谅。白头倾盖之喻,古人已先我辈而言,吾弟达人,当不以此角尖小数为介介也。京中居停为十年老友,到京务祈望见。此公终日沉涸烟霞声色,中年哀乐,别有伤心,看似狂矫,实则性情中人,以后如有所需,不妨明告。明湖之行虽冀秋未能归,人事无常,成败运数实难逆料,此行无成,北京终须必到,惟时日久暂不能定耳。匆匆布臆,不尽愿言之怀,阅后付丙,前途珍重。
元荪看完,自己和伯坚虽只车中二三日之聚,深知他为人豁达大度、义侠肝胆,其意真诚,却之不恭,并且行踪无定,也无从还起,想不到一个邂逅相逢的人竟成了穷途知己,如此情深义厚,心中感激万分,不禁流下泪来。拿着那一张纸看了又看,不舍烧掉,刚郑重叠好放入小皮箱内锁起,便听对屋雄图对少章道:“三叔早回来了,我在门口亲眼见的。”
少章道:“那就是自己知道错了,不敢见我,躲进房去了。跟我喊来,这非教训他几句不可,除非他自己有本事找事,不走孙家这条门路我就不管。”
阿细又在旁做好做歹说些冷话。元荪先前只顾观看伯坚留字出神,想起自己有这四百元,过些日便可寄回家去,使老母安心,至少年内是不发愁了,对屋吵闹说闲话全未人耳。这时一听,越说越难听,以此例彼又气又伤心,决计孙伯岳也不想见,今晚禀明伯父,明早就走,现时先把礼节到堂,索性躲了出去,到晚再回。主意打好,便往堂屋走去。
这时外间正开午饭,少章一手持着水烟袋,一手拿着纸煤恰和阿细一同走出。元荪等阿细走向桌前,朝少章喊了声“大哥”,跪倒磕头,少章连手都未伸,只整着张脸指着阿细道:“老三,这是你新嫂嫂,和我共患难的夫妻。”
一面手点阿细过来。元荪看出他是想就势叫自己给阿细叩头,忙装糊涂,站起道:“昨晚已听伯爹说过,先见面了。”
阿细明白少章是想叫她过来一同受礼,等赶过来,元荪人已起立,把两片乌灰色的薄嘴唇皮一撇,冷笑道:“昨晚倒是见过,我也不知什么苦命,明明一夫一妻,家里头只我没有第二个,偏做人不得,自家人恨我不必说了,这位三老爷昨天晚上才到,我听说孝子头不值钱,见人就磕,我好不好总跟你一个被窝,就看不起我,也该看你面上叫我一声嫂嫂,不知道听了哪个小贼骨头的坏话,不要说是叩头,连个叫应都没有,这也是你们大家人的规矩,真个笑话。”
少章闻言当时把脸一沉,刚喊得一声“老三”,元苏本就满心不愿意,又加喝了些早酒,气更粗些,闻唤知要发作,心想此人素来欺软,如不迎头堵住,等他发出话来再行回答情形更恶,便应了一声抢先答道:“大哥近况,昨日一到便听伯爹说起,并都吩咐过了。”
少章呆得一呆,阿细一听越发气忿道:“我说有鬼不是,我跟这位老太爷也不知是七世冤家八世仇,老是熬我不得。”
说时一边滴着眼泪赌气往房里走去。
少章见众儿女媳妇俱在相视窃笑,互使眼色,不便再就本题发作,一边入座,一边气忿忿道:“老三,其实你嫂嫂是多余生气,自来妻以夫贵,除了爹因听小人话有了先人之见,暂时没法,至于别人有什相干?只我看得重就是好的。你初来,自然只知听伯爹的话,不过年纪大轻,从没有阅历,不知通权达变,少时我一说自会明白小事一段。
我说的并非这个,我是问你怎么这样荒唐,人生地不熟,竟敢几千里路跑出来谋事,你年纪这轻,本事资格一点没有,凭哪一点能找饭吃?伯爹民国来是不做官了,我又受点罢误,一时难干活动,这大一家我和鸿儿支持自顾尚且不暇,怎有余力帮你?你来除给我添一个吃闲饭的、多受点累外别无法想。听说还有二妹夫,一则二妹是前头婶母生的,与你不是同胞,素来不和。再说二妹夫是法官,本就清苦,司法界更讲资格,你一个年轻娃娃哪有饭吃?我再三写信挡你原是为好,偏不肯听,硬要出来受罪累人,孽由自作,哪有什法、你虽累我,既是弟兄,也没话说。到了这里就该安分守己,住在这里每天读书写字,等将来我再挂牌,或是雄儿有什好事,你别的本事没有,读了十来年书,小楷总该能写,那是弟兄叔侄份上给你安置一个书记录事,等过两年学会了公事套子,大的是决无指望,升个科员办事员,养家总可以了。哪晓得你还是个阔公子脾气,才到天津这等热闹繁华地方便花了心,我听说早起连点心都不肯在家吃,伯爹一走就出去游荡了半天。这是近来午饭开得晚,莫非全家还饿着肚皮等你么?我跟你说,以后在这里须听我话,如若违背,打也打得骂也骂得,你也这大一个了,到时莫怪我当着这些侄儿女下人给你下不来。还有伯爹年老,少在他老人家面前说长说短,尤其你嫂嫂不许提起,乱说我是不答应的。为了等你饭都凉了,你游荡这一早晨,管保连水都没人给你喝一口吧?
还不坐下来吃?剩两个盘川钱,就不舍得交出来贴补家用,留着买件把衣服也好,何苦都糟掉它呢?在自都快成大人了,还不懂事,看你将来怎么得了?”
元荪沉着气静听,容他说完,端起饭碗从容答道:“大哥的话不错,自来人情纸薄,感恩知义的人能有几个?大哥写信挡我也不是不知利害。现在人心不古,有天良血性的人太少,只为爹爹见背,家口众多,哥哥力量不够,兄弟年幼,无什学识资格,看来看去南方实难营谋,又接到二姊催促北来之信,同时兄弟在南方曾交有一两个朋友,也曾函电相促,良朋盛意不便推却,这才打定主意北上。来时还有一位朋友本约直赴北京,因伯父在津多年未见,特意来此请安,并无别意。伯父留令多住些日,今早出去便为看那朋友,请其先行,他强约在所居德义楼吃了一顿西餐,故此归晚,请大哥不要见怪。
二姊夫人虽极好,但是法曹清苦,此次往投,如若长久无事,也当另想办法,不会多累他的。大哥光景早已知道,更不敢累了。”
少章正命人给阿细留菜,起初以为元苏年幼,人生路不熟,除乃姊和自己父子万无二路,一听如此说法,心中不信,冷笑道:“这样一说,你是不打算累我的了?年轻人话不要说满,你真有本事,才到便有好朋友请你吃大菜,这朋友定是阔人了,怎不引来见我呢?莫是自己请自己吧?”
元荪见他神气太难,强捺着气答道:“吃顿饭有什么,兄弟纵非材料,也不致于为此哄人呢。”
说时心中有气,随手一摸,恰巧适才账单会账后连同找钱一齐随手塞向袋内,并不曾丢掉,一赌气取出,递过道:“这人便住在德义楼十五号,适才刚会账起身,大哥不信请看这账单。”
彼时物价甚廉,少章接过一看,连酒带两全份西餐竟吃了五块多,不禁惊奇,呆了一呆才说道:“这人叫什名字,是做什么的?”
元荪虽少年气盛,但知不宜泄露伯坚行藏,答道:“姓王,国会议员。”
少章半信半疑道:“那不用说定是公叔的朋友,你随他同来的了?”
元苏答道:“爹爹在日只管仗义任侠,交游众多,兄弟因禀先人自立之诫,全未干求。这是在南方萍水相逢便成投契的忘年之交,将来能否提携虽不可知,但是目前家中用度和京中旅费都全是他的呢。”
少章为人偏浅,先恐元荪累他已是不快,昨晚又听了阿细的枕头状,说元苏不但不行礼呼嫂,连问话都不爱答理,益发有气,只说相依而来,可以随便训斥,想当着人给阿细圆场,迫令行礼,尊之为嫂,向阿细还拍了胸脯,自认十拿九稳决无问题,元荪仍是满没听提反把爱宠气得泪汪汪回房,饭也没吃,气上加气之下,想借别题发难,万没想到元荪小小年纪竟会别有门路,连乃姊都似打在计算之外,并没打算依傍,既未安心来投,自己除在名分上是长兄外别无可恃之处,细看元荪神情又绝非虚假,不由心愤生嫉,冷笑道:“但愿你能自立门户不依赖人,那是再好没有,我当哥哥的为好倒多余了,怪不你眼高看不起人呢。”
元荪实忍不住,答道:“我家自明末迄今三百多年诗礼之家,对于尊卑贵贱之分素严,昨晚初到,承伯父慈爱,训慰殷切,想起爹爹在日与伯父弟兄友爱之情如在目前,心如刀割。今早归晚,实是有事,因大哥起晚,不得禀告而出,自知不合,但也情出不已。除了伯父,只大哥一人居长,刚得见面,自间并无失礼之处,余者都是侄男女辈,兄弟初来,一切不知,自惟伯父之命是从,大哥所说眼高看不起人,从何说起?”
少章答不出来,只得气忿忿道:“难为你还知道我是你长兄,我也懒得和你说,只盼你话能应典,从此飞黄腾达不要我操心就好了。”
元荪知他为了一个下三滥女人怀恨已深,心想此来早料至亲至戚全不可恃,反正得罪,何苦再多敷衍,惹他教训,本意再回两句,继一想伯父慈爱至厚,以后还要常来问候,话越说越多,由他去吧。方一沉吟,忽听门外人报“老大爷回来了”,跟着益甫走进。众人连忙起立,纷纷恭礼称谓。少章赔笑间道:“爹今日怎这早回来?”
益甫把脸一沉道:“你对我说伯岳今天请客,哪有这事?他今天到北京,才动身不久。要不是你乱说,今早他家没有客,带元荪去见他岂不正好?不晓得你怎么活的,年纪越大越糊涂,捡到封皮就是信,专一打胡乱说。学生们有好几个今天要跟孙太太出门,请了半天假,因想和元荪谈谈就回来了。你和元荪吃完饭到楼上来,我有话说。”
说罢,由四五两孙女扶侍上楼去吃。元荪方答“侄儿已吃过饭了”,想要随上楼去,见少章在使眼色不令随往,心中好笑,只得止住。
因众孙儿女俱和祖父亲热,纷喊爷爷问询,争着随侍,元荪语低,益甫不曾听见,也就罢了。去后少章低嘱道:“老三等我一齐走。”
元荪含笑点了点头。少章把饭吃完,又去房内和阿细敷衍了几句,出唤女仆将所留大米饭端了进去了,元荪看了甚是鄙夷。
这时众孙男女已忙着吃完跑上楼去,少章又对元荪道:“你在外吃饭爹必不喜欢,就说你在家里吃好了。”
元荪方想尊长前怎能说诳,忽听阿细在房内低唤老爷,同时益甫又命人来唤元苏,少章只得嘱咐元苏说话留神先回房去。元荪回房取了饼干赶到楼上,益甫笑问:“今天吃饱没有?这是新换的厨子,比起从先老厨子就差多了。”
元荪恭答:“侄儿昨晚同车来的有一朋友今日晚车起身,早晨往送,坚约留饭,没在家吃。”
益甫看了旁立诸孙儿女一眼,又笑问元荪哪来的饼干,元苏答说:“这也是那朋友分赠的,侄儿知是上等饼干,带回来孝敬伯爹。”
说罢取了一片递上。益甫接过,尝了半块,笑道:“果然是好,我在孙家刚吃完饭走来,过时再吃吧。你那朋友做什事情?”
元苏答说:“是议员。”
益甫最恶议员,便没往下追问。
一会少章上来,益甫随问元苏旧日窗课有否带来,元荪答说:“只带了几篇诗文,原是想呈伯父教诲的,侄儿就去取来。”
益甫闻言越发高兴,对少章道:“你看你兄弟的言谈气度,天性又厚,这才是我家的好子弟呢。”
少章笑答:“真是。”
元荪随下楼将诗文槁取出,正上楼梯,闻得益甫正在数说少章,似有怒意。元荪知道伯父家教素严,子孙只管年长,有了过错依然不少宽假,恐进去撞上少章不好意思,想停一会等益甫教训完了再上。正想回下,忽听益甫怒道:“这是什话?就是元荪真个年轻不懂事,自家弟兄千里来投,现他母子光景困难,正等米下锅的时候,应当使他先把事找到,然后随时指教,才是你做哥哥的道理。如照你所说,等他蹭磴几年,磨练一番,把钉子碰够,再带他出去走动,代为营谋,他母子旱饿干了。何况我看元荪气字谈吐绝非不知人情事故,怎见得一出来便有事是害了他?至于说伯岳不喜年轻子弟出来谋事更是胡说。刚才我谈起元荪,他说元荪九岁时已下笔动辄数千言,昔年寄来的文章同乡京官看了多说他是神童,很夸奖了几句,又问公叔身后如何,甚是关切。如非立等上车,我早命人回来接了。”
元荪闻言,越知少章心存有私,正自感慨,恰值下人上楼,时候已久,不便再停,只得跑了上去。益甫见元荪走进,也不再往下说,接过诗文看了又看,不住夸好。元荪次想说明早辞别入京,因见益甫期爱真挚,昨日又曾说过陪伯父住上几天再走的话,踌躇至再,不敢出口,谈了一阵,少章饭后烟未抽够,借口出恭下楼去讫。益甫照例每日孙家回来要睡一二小时,傍晚再起,除蓉仙随侍外余人俱都下楼。元荪回到房内,想给母亲写信,说此行兆头甚好,还在无意中交了一个得力朋友,前途颇有光明之处,请母亲乳母放心。信还没写完,蓉仙忽然走进,说道:“爹爹喊三叔到对屋去,适才怎不照爹爹的话说,叫爹爹挨骂?”
元荪问故,蓉仙人极忠厚,照实一说。
原来阿细忿恨元荪,听少章教元荪说诳,上楼时把少章唤进房去抽烟,强令少章揭穿,说元荪一早便出游荡,添好了菜不回家吃,还要哄骗老人。少章耳软,乘元荪下楼取诗文时如言告发。哪知元荪先并未照他话说,益甫心细明察,已看出少章居心不善,故意问少章为何要令蓉仙假说伯岳请客,不令元荪往见,少章便说:“元荪年轻不懂事,又无资格本事,出门就有事反倒害他,应使多受磨练,碰上三五年钉子再给想法,找一录事书记一点一点往上起,才免年少无知,惹出乱子。”
益甫已认元荪为吾家千里驹,这话如何爱听,又看出少章居心不善,不由有气,怒说元苏有人请他是真,并未欺骗,并还带了饼干回来孝敬,你才和他见面怎就知他不懂事?少章口虽认过,心却不肯反躬自省,反怪元荪没照他所教说假话,心中有气,回到房里和阿细一说,再听上几句谗言,越发加了厌恶。蓉仙恰服侍祖父睡熟走下楼来,少章闻得元荪回房,想唤去埋怨几句。
蓉仙庸懦,一问便照实说,并嘱元荪:“三叔既住在此,细姨娘必须敷衍,否则她怕爷爷却令爹爹出面,几千里跑出来何苦怄气?”
元苏笑答:“对你爹说我正写信,一会就来。”
蓉仙去后,元荪将信写完,又给南京诸世兄弟写了一封通候的信,告以行程,刚封好待要走出,少章已托了水烟袋走了进来。元荪忙喊“大哥”,起身让座。初意少章必要数说几句,哪知少章反倒和颜悦色悄声说道:“你真糊涂,我们弟兄,她一个妇人家心眼死,你就敷衍她几句,又不花一个大,这有什么?大丈夫讲究通权达变,人情练达才是学问,你磕个头,叫她声嫂嫂又不吃亏。今天怕爹在家不方便,明天你照我话做,就说新来不晓得,赔个礼,她便不怪你了。目前找事太难,凭你这样到北京绝找不到事。
还是跟着我。只听我说先练一年小楷,我一定给你托人想法,在机关上补个录事,这才是正经的路子。什么议员汤圆的全靠不住,就答应你也是吹。你年轻人哪里晓得!”
元荪又好气又好笑,只为面软,不好意思公然拒绝,只不作声。少章却当他默认,又重说道:“你能明白才是做兄弟的道理,须知全家除伯爹外就是我大,不听我话如何能行?
抽屉有纸,从今起交,你就给我练小楷,每天交出篇卷格子,不到一年包你找得到事。
你嫂嫂今天气头上,现在不必到我屋去,等我先把好话给你说到,明天一磕头就没事了。”
说罢吸了两筒水烟自回屋去。
雄图、蓉仙、黄氏三人又笑着走进,叫应落座之后,雄图看见桌上有信便喊下人进来,元荪付钱送往邮局去讫。跟着三人便述来意。元荪才知三人奉了少章之命来劝自己不要进京,适才所说的话,明早益甫一走必须照办,否则便是看不起长兄,以后什事不管,不禁气道:“刚才我是不好意思当面给你父亲说,我只知道顺从伯父之命,来时伯父提起阿细便生气,命我不要理她,自来名不正则言不顺,如何还叫她嫂嫂?烦劳转告我决不敢欺诳尊长,口是心非,此事实难从命。至于我个人此来,本奉母命进京谋事,也为伯父在此,多年未见,特意前来请安禀候,并没想在这里做事。富贵穷通皆由命定,你父亲如若见怪,那也无法。本定明日赴京,因伯父慈爱过甚,依恋不舍,才又多待一日,后日必行。承他指教,令我练上一年小楷去当录事书记,因么奶奶年老多病,家中还等米下锅,恐来不及。我也明知前途茫茫,为了养家,说不得只好到北京去碰碰运气了。”
三人本不以乃父为然,见元荪语气决绝,也就不再深劝,略谈些时便自走出。元荪等下人取来快信回条看过,也懒得出屋,倒在床上生了一阵闷气。
益甫睡醒中觉着人来唤,元荪随众上楼,谈不多时便吃晚饭。元荪见少章假意承欢,一句话也不和自己说,心想何苦在此受气,饭后婉言禀知益甫,说姊夫姊姊前已函催,适才想起也许有点机会,意欲先到北京看一看,不知可否。益甫道:“我本想留你多住几天,听你大哥说现在粥少僧多,谋事不易,既你姊夫函催速去,不要错过机会,那你再住两天就走吧。有事自不必说,如若无事,可快回来,拼舍老脸,我托伯岳想法,能在这里谋得一事,时常在我跟前,岂不是好?”
元苏乘机答道:“侄儿因想早一天定局,好使母亲早一天安心,打算明早就走呢。”
益甫虽然年老,人极精细,深知元荪八?a href='/panchang.html' target='_blank'>潘昶鸨闼嫱龅芑掠谓悖创蠼媳保欢瓯闳绯扇恕W蛉障覆樗难孕校饲槭拦示拿髁耍胙俺3醭鲈睹诺纳倌赍暮醪煌H思却厦鳎煨杂趾瘢跫跏且懒担坏茸约毫羲闼狄媸绦┤赵俳┤ィ裨缌钇湓诮蚰笔乱财南不丁5任绾笏锛一乩矗酱未糇錾瘢朴行氖隆U馐焙鋈煌裱愿嫘校⑶易叩谜饧保锲袂橛植蛔匀唬现谥斜赜性剩敝诓槐闩腾担喙松僬路奕莩趿玻α常栽サ溃?ldquo;三弟初来,何必这忙?我想北京粥少僧多,决不会有现成的事等你,还是听我的话,住些日再打主意吧。”
元亦答道:“事情虽说不定就有,二姊既来信催,妈在家又盼望,所以想先去看看,到底是在北京好在天津好也好作个定局,免得举棋不定。”
少章知他为了拒绝和阿细赔礼而起,已和阿细夸口,如不办到耳根又是不净,听元荪话拖尾巴,以为他北京谋不到事仍要回来,心越气忿,忍不住脱口说道:“你真年轻不知时务,你嫌我给你找事慢,忙着要走,到北京找不到事又回来,脚踏两头船,天底下哪有那么如意算盘?不信你就试试,包你两头无着落,非糟不可。我看还是老老实实在这里等机会好些。”
元荪未及回答,益甫微愠道:“你这是什么话?他为养家出来谋事,本应该哪边快哪边好便就哪边。你是他长兄,那边是他姊夫胞姊,都是骨肉至亲,难道还有见怪的么?他昨天一到便说此来专为投他姊姊,电报快信俱已早发,就你现在给他找到事,也须走一趟才是人情,怎能说他不知事务?我看他本来想住几天,忽然想走,必是你说的那一套不通人情的话使他难堪,年轻人心高气盛,觉你看他不起,不愿在此,但又依恋着这老年伯父,不愿使你多心,说话婉和些罢了。我最后一次和你幺叔分手,他才十二三岁,我已看出他外和内刚,志气远大,几年未见,人情虽较练达,说话中间英气仍自流露,你看年轻,以他这样走哪里都有人欢喜。此次到京迟早虽是运气,决不至于无事可作,稍得人力便可扶摇直上,你当他是非依赖自己人不可,那就错了,你幺叔服官清正,一生忠厚,所生诸子只他最良,万无不发之理。自家兄弟千里远来,你不能扶助他建立,也须多加鼓励,如何总说拂意的话,真是荒唐!”
少章强笑惟诺,不敢则声。益甫随令元荪后日再走,并说明日不去孙家教书,饭后领了元荪出游,玩上一天。元荪闻言,感激得口中应是,心里发酸,几乎流下泪来。谈到夜深,方各安歇。
次早元荪防少章又来絮聒,起床洗漱便上楼去。益甫拿了五元钱添不了少的菜,饭后本定出游市街看戏,元荪知益甫爱打牌消遣,年老厌嚣,不喜听戏,出游纯为自己,便请改为陪伯父打牌,晚来出吃小馆。益甫知他孝思,也就笑诺。元荪又暗和蓉仙、黄氏商定,爷爷如有大牌,便谁也不许和,务使大胜,以博老人一笑。并令雄图在旁暗示。
所输的钱全由自己暗中赔偿。彼时打牌并无门前清,断幺全幺,清龙浑龙一般高等花样,自摸不求人,现时至少三番,也只管得什二和,全仗做大牌。往日打牌这些孙媳儿女都想赢老人的,益甫只管赢了也被孙儿女抢要了去。在场时仍是当年好胜心情。元荪一上场便故意说:“往日输赢不清,虽是自己的人,赌时不认真无什意思。”
益甫也笑说:“元儿话说得对,没钱不许上场,输了不许往回要。从此我赢了就要,不再还了。”
黄氏、蓉仙都跟着凑趣,说:“爷爷才拿了孙家的束脩,该输给儿媳孙女们零用了。”
少章在旁说:“三弟川资富余,不孝敬伯父几个,还想赢伯父的?”
元荪没理他。益甫道:“你知他心思么?我生平就这一件短处,你如有孝心,找些人来陪我打了。他不这么说还有什么意思?你也配说人?”
少章见老父真爱元荪,只于生气,站在桌旁看牌。
益甫当日高兴,手气又好,头副牌元有的庄,便和了一百二十和的两番,等自己庄上,又是起手一坎东风,一对发财,又是万字一色架子,却多着五六筒两张。少章见发财和元荪对死,下家又有七八九万,力说该开九万对,又说那一对死牌,益甫原意吃二六万,听四七筒,发财做将,哪知元荪本意讨老人喜欢,听出话因,恰巧有九张筒子在手,假作做牌,放着孤一筒不打,先开发财对。益甫如不开九万,正听张三番,本就后悔。偏巧蓉仙打东风,益甫开杠,杠上又是一张六万,恰是杠上开花,益甫只好改调六筒麻将,等转手摸进一张八万,六筒打去,却不料蓉仙手里是一坎,结果被下家黄氏和去。益甫埋怨少章多嘴,不令再看。少章更觉元荪太好,赌气回房抽烟去讫。
黄氏、蓉仙人均老实,益甫连背了两圈未和。后来雄图见爷爷不令旁劝,假作在元荪身后看牌,暗中指点,元荪连放了好几张,手气才渐转过,雄图也就走开。元荪还要留他再看一会,益甫说点牌要清净,叫他在此反倒讨嫌,元苏只得罢了。搬庄之后元称虽没法再放牌,可是益甫手气已旺,元苏也和了两牌大的,八圈打完益甫成了大赢客,元称不输,因牌底小,黄氏、蓉仙各输了三四元。元荪早每人给了五元作本,如数付讫,益甫甚是高兴,要率元苏及孙女儿去吃小馆。元荪笑说:“侄儿才想赢了钱会钞的,偏生手气不济,今天先吃伯爹,侄儿也会做几样菜,明早侄儿亲到厨房做两样菜孝敬伯爹之后再走吧。”
益甫道:“我近年老了,常日无事,看书多了又头晕,只有打个小牌消遣,孙儿女们表面顺承,心里却嫌我慢,又打得小。我不说话极少有人提头的。我到孙家教书一半也是为了解闷。你大哥只是当面听话,背后什么都来,就没真心孝敬过一天。
他如像你这样先意承志,我也稍微喜欢了。”
元荪不敢答话,略微歇息,便同去至法租界松记广东饭馆吃了一顿饭。
次早益甫仍去孙家。元苏亲出,买来火腿、鸡鸭,做了几样可口的菜肴,候益甫回来吃了。元苏因少章背着益甫老沉着一张脸,和他叫应说话也不理睬,心中老大不快。
饭后便向益甫重又禀辞。益甫知他去心甚切,便不再留,谆谆训勉了几句,命到京后时常来信,暂时如不得意可回天津另作他图。又拿出二十元给元苏零用。元苏知道少章赋闲,就有好事也不顾家,全仗大侄雄飞一人支持,但又养着三房妻妾,家累太重,入不敷出,一半要拉亏空度日,无什余钱孝敬老人,益甫平日零用仅仅孙家这点束脩,孙儿女们又多,免不得还要用去一些,手边时常拈据,如非恐人疑心亡父留有宦囊,自己携金出游,又恐事若缓成,有身边数百元可抵得一年老母用度,不敢扯散,直恨不能孝敬伯父数十百元才对心思,如何反去削他的?再四坚辞,力说:“本来尊者之赐怎敢辞谢,只为身边川资还未用完,昨日同来的友人行时又送了些,此去北京是住姊夫家中,无什用度,即或日久缺用,也可向姊姊暂借几个,不致十分空乏。伯爹手边又不宽裕,侄儿无力孝敬,如何忍心再用伯爹的钱?将来真个为难再和伯爹写信来要也是一样。”
益甫笑道:“元儿,你做的事只哄了我一时,当我不知道么?昨天打牌,我见大孙媳和四孙女与往日情形大不相同,我每和一副大牌,她两个只笑,争着给钱,全不似往日怕输神气。打完又没和我要红钱。当时高兴头上还不怎觉得,事后想起可疑,睡时唤四女一问,才知你为我讨喜欢,事前约好,还怕我和不了大牌,又叫雄孙抱芽心膀子,这与你爹昔年在家约人陪祖父打纸牌的做法一样,今早又亲自做菜孝敬我吃。子侄对于老人先意承欢原是对的,但你千里远来,家况又不好,我做伯父的无力扶植,给你钱用,反累你把朋友送你的钱为讨我一时欢心花去好些,怎说得过去?这二十元也只补还你而已,你偏有孝心,执意不收。因而想起我家数百年诗书孝友的家风,到我和你爹这一辈上,虽不算孝,也还稍知体贴亲心,友于兄弟,不管怎样,天性总是厚的。到底下这一辈,自你大哥起便不是东西,一味当面孝顺,全是假的。只说世道凌夷,家风已坠,不料还有你这一个好子弟。
“我不信鬼神,却极信因果,必是我以前宦游多年,后来虽然迎养父母,并没多年便相次见背,子职多亏,所以儿孙变本加厉,无一知道孝顺。而你爹从小天性纯厚,只戊子年中举以后进京会试,和初到浙苏服官,前后离开过二三年,始终膝下承欢,无违色笑,你从小便受熏陶感化,故此迥与他们不同。我本想成全你的孝思,不打算说明,继一想,使你大哥侄儿们看个样惭愧惭愧倒好。我虽年老,自知灵智不昏,近年想得开,装糊涂则有之,真假是非一见便知。你既不在此久留,你叮嘱四孙女的话说得极好,如非她胆小老实,我又问得巧妙,决不会再有别人知道。既非讨好,亦非沾名,纯出天性。
我阅历甚多,富贵功名虽有命定,但是天性真厚的人一生决无过不去的事,何况你的才识器度、聪明机智都是必发之相。这钱只管收下。我除爱打小牌消遣,输几个,无什用处,就紧也不在这二十块钱。此去时常想起我连日所教的话去处世接物,决无他虑,而且起来也快,只管安心好了。”
少章在侧闻言,自是又愧又恨,不敢开口。益甫因晚车到京太晚,又令厨子做了一顿精美点心。元荪吃完,先去祖宗堂前焚香而拜,又向益甫少章拜别,始终也没再理阿细,径往老车站买票,直赴北京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