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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回 柔情似水何来辟水珠 火势如山具有移山术

  却说陶太太瞧见进来那人,正是家树。她只说了一句“你也赶来”,第二句还没说出,已见眉香赶着在叫表弟,绮华在叫哥哥。又见二人又一同忙不迭的将他介绍给秀姑道:“你们俩快见见吧。”
  绮华又单独笑着道:“你们虽在北平的中山公园见过一面,可是未曾交口。”
  陶太太至此,也向家树凑趣道:“表弟,您那里防到她会来营救你两位老的?”
  家树此来,本是竭诚专来拜谢秀姑的,当下也顾不得再与大家说话,单到秀姑面前站定,恭而敬之的鞠着躬道:“关秀姑……”
  绮华不待家树叫毕,忙放下饭碗笑着道:“哥哥,你可不能这样的称呼,你得称她做妹子。”
  家树一愕道:“怎么?”
  绮华又笑道:“昨天哥哥一来家,大家急于说那别后之事,所以说不到这件事情。爹爹本来叫你迟几天再来道谢秀姊姊的,因此也没有告知你。”
  绮华说时,又望上一望眉香道:“此地的大姨妈已命眉姊姊和她认了姊妹了。”
  眉香接口道:“表弟,她比你小月分,你只叫她一声妹妹就得了。”
  家树昨天晚上去到书房时候,本想去和奶公谈谈的,后见奶公业已睡下,故未前去惊动。今天早上奶公又陪着刘福到那国货商场里去玩儿去了,顾府上认秀姑做干女的事情,奶公如果见着家树,他第一句就会告诉他的。二人既未见面,家树对于此事所以一点不知。此刻一听大家如此说法,心里倒也一喜,当下赶忙亲亲昵昵的叫上一声秀妹妹,又笑着道:“妹妹既是自己人了,你的大德,那就使我可以慢慢儿的补报了。”
  秀姑听说,连连的谦逊几句,又嗫嗫嚅嚅的叫还了一声哥哥。家树未及答话,眉香又在吩咐丫头快添碗筷。家树忙笑答道:“我已吃过,你们诸位请用吧!”绮华即让家树坐在沙发之上,又催大家快吃,吃了再行谈话。谁知陶太太和眉香两个倒不怎样,只有秀姑未免有些腼腆。等得匆匆吃过,大家揩脸漱口之后,家树又向秀姑拱拱手道:“秀妹妹,我曾经听得奶公说过,不是你另有别事么,怎么忽又赶来营救我们两老?”
  秀姑见问,把她一双眼皮稍稍往下一垂,注着地上答道:“妹子本有一件小事要去干的。后来有人干好了,妹子便不去了;况且本要前来拜谢哥哥前番资助我们老父那笔款子的。”
  陶太太陡拍着掌的笑道:“哥哥要谢妹妹,妹妹要谢哥哥,这是你们俩谢不清楚了。”
  眉香对于此事本来不知内容,只因这两天之中,秀姑和她同起同卧,已将此事告知她过,她也岔口一笑道:“我说既成自家人了,彼此都不该再提这个谢字才好。”
  绮华拍手道:“对呀,我赞成眉姊姊的说话。”
  陶太太对着绮华鼓嘴佯嗔道:“你自然,她本是你的姊姊,现在又替你招了一位姊姊来,我是外人啦?不过你们伯和表哥,已在北平替你四处的找姑爷,倘若成功了,你那时自然会亲昵我啦。”
  绮华红了脸的,便去不依陶太太。家树笑着把她劝开,又去问秀姑道:“秀妹妹,你的本事是不是寿峰伯父传给你的?”
  秀姑微笑点头道:“这也算不得什么本事。”
  家树又问道:“秀妹妹有此本事,自然不惧那些匪徒。现在既把我们两位老的从他们手中抢了回来,他们白白的费了一番心机,以后未必肯饶我们。请问有无法子可以防备?”
  秀姑道:“我说以后二位老的没有事情,只有少出去为妙。”
  陶太太接话道:“现在到处都有绑匪,也不止上海一处,真的只有各自谨慎小心,另无妙法。”
  家树又问秀姑道:“寿峰伯父现在何处?我的意思,最好请他老人家长住上海。既可随时保护我们舍间和此地顾府上,又可使我得以奉养终身,以报大德。”
  眉香微笑道:“表弟,你怎么又在说报答的言语了呢?”
  陶太太道:“本人倒未推辞,要你尽管如此说法,岂不憨蠢?”
  眉香道:“她现在是我的妹子了,我本也可以作她一半主的。”
  秀姑朝着眉香一笑道:“我们那位老父,他有一个怪脾气。他说人在世上必须自己生活,若是有了一点点屁大功劳,就要靠人养活,那不是就和肥猪无异?”
  秀姑说着,又朝家树笑上一笑道:“哥哥的一番盛意,妹子只好心领。”
  家树因见无可再说,便去谢眉香的那个程仪,接着问道:“姊姊既是到过北平,为何不去瞧瞧兄弟?若说路径不熟,也可以写信给我,我去奉候姊姊也是一样。”
  眉香忽见家树当了大众突然问出这话,又不便将她苦衷直说出来,幸亏她是一位极顶聪明的人物,马上诌出一番假话。立即将手轻轻地摆上几摆道:“我说去找表弟,明是在我娘面上撒谎的;我因北平地方乃是旧时京华,谅想名贵古画一定不少。我的去到那儿,不过旧习未除而已。”
  家树听说,嘴上哦了一声道:“原来如此。”
  心中却在暗忖:“既是如此,我这表姊的人格还好保存,倘若真的为了本人婚姻之事,老远的前去找我,那还成话么?”
  家树想到此地,又去问眉香道:“姊姊这次到了北平,可去拍过小照?”
  陶太太一听小照二字,便情不自禁的问着眉香道:“眉姊姊,您不是有一张小照送与我们表弟的么?可惜竟被淑宜、静宜两个小东西抢了去,害得我不能一见。”
  眉香顿时臊红了脸,承认也不好,不承认也不好。正在无话可答之际,又见秀姑忽将她的眼梢偷偷地瞟了她一眼,就觉这一瞟之中,使她竟有无穷的憨蠢。幸见家树又在问她说:“是我在北平,瞧见一家照相馆内挂着姊姊的一张戏照。”
  秀姑抢着笑答道:“哥哥所说的,可是拍着十三妹的戏照么?”
  家树连连点首道:“正是,正是!”
  秀姑又笑道:“那是我拍的。”
  说着,又朝大家一笑道:“这也是同了那位女友前去拍的。”
  原来秀姑本未知道眉香送照给家树之事,起先虽听陶太太说起,但也未知那张照上拍的也是十三妹,所以一听家树在说那照,她便毫无萦心的老实说出。家树听了之后,心里暗说了一句:“好险呀,几几乎使我错怪好人。”
  家树正在想着心事,陶太太、秀姑、眉香三个,已在互相谈论拍照的艺术。家树趁空便去悄悄地问着绮华,顾家母女何故认了秀姑?绮华自然据实告知。家树听了虽在暗暗惊奇,因在情理之中,也不怎样。绮华也问家树见过大姨妈没有,家树点头道:“怎么没有见过?我到此地来,还是她命丫头们送了来的。”
  家树还待再向绮华打听眉香的近状,陶太太偶然回过头来,立即向他们兄妹二人叫出一声好道:“丢了我们,你们俩倒谈得上劲啦。”
  绮华笑答道:“你们谈得上劲,使我和哥哥插不进嘴,还来怪我们呢。”
  眉香望了绮华一眼道:“绮妹这张嘴,也不弱于陶家嫂子。”
  陶太太也笑道:“她在门里大,叫我也奈她不何?”
  家树道:“这里是眉香姊姊的府上,表嫂怎好说她在门里大啦?”
  陶太太正待打趣家树,忽见顾太太房里前几个丫头有说有笑的走将进来对她说道:“我们太太说,请表少奶奶和绮小姐秀小姐三位一同进去谈谈。”
  绮华笑问道:“没有叫我们哥哥么?”
  丫头答称道:“太太吩咐,单请你们三位。”
  绮华便知顾太太的意思有意支使她们三个走开,好让眉香和她哥哥说几句私话。当下即把陶太太、秀姑二人一手一个,拉着同了丫头们进去。
  家树此时因见顾太太并不请他,倒觉局促起来;还是眉香大方一点,一等她们三个走后,即命丫头泡上两杯好茶,走来和家树一并排的坐在沙发上。含笑的说道:“表弟,我们两表姊弟,虽然没有长在一起,但是我的性情,你也该知道一二。上一回,你为什么意思竟来替那个陈更生说起媒来?”
  家树不便直掬他的心事,至于北平所做的梦,更加不能算真事。只好微微地将脸一红道:“这是他逼着我写的。”
  眉香深怕家树下不去,忙又和颜悦色,有意表示她并不见怪的样子道:“已过之事,不用说它,不过,不过……”
  眉香一连说了两个不过,反而把她脑袋沉了下去,两颊上面不觉添出一层薄薄的红云。家树见了这样情形,就在腹内飞快的转念道:“她此刻能象我那梦中的情景,对我实说,我就可以掬诚奉告;她若不先开口,我就有万语千言,如何敢来出口?”
  这样一来,他们两个人便默默无言的想了一阵。眉香本知家树是位诚实君子,所以她愿终身相托;否则象她那样品貌、学问、性情、门第、家财,件件都也说得过去的人儿,还怕上海滩上没人前去作伐不成?她既想着这个上头,只好把她的脑袋慢慢的抬了起来,偷偷地望上家树一眼。只见家树也在那儿若有所思的样儿,心里更觉一动,便情不自禁的微喟上一声道:“表弟,你可明白我到北平去的真意么?”
  家树很快的答道:“姊姊,你刚才不是说过想去买画的么?”
  眉香笑上一笑道:“我……”
  眉香说了一个我字,又觉话难出口,只好将那杯茶端到口边,呆呆地出了一会神。总算被她想出一句说话,即将杯子向着家树一举道:“表弟,你为什么不喝呀?”
  家树忙把杯子端起道:“我向来不大喝茶的。”
  说着,却又连喝几口。眉香此时的心里,只望家树先说,先见家树在说不大喝茶,后又连连的喝上几口,这是明明在卖她的交情,心下又是一动。正想老她一老脸儿,由她先行表明意思的当口,忽见她的丫头慌慌张张的奔来对她说道:“樊公馆里失火,外面有人来请表少爷、表小姐等人赶快回去。”
  家树不等那个丫头说完,早已吓得神色大变,站起身来拔脚就跑。眉香忙也追了出去道:“表弟,不等她们么?”
  家树仅回过头来道:“快快叫她们出来。……”
  说犹未毕,已见绮华、陶太太、秀姑三个一同气喘喘地奔了出来。眉香单对秀姑道:“妹妹快些同去。”
  秀姑只把头一点,便同大家坐上汽车,一脚到樊家。尚未下车,已见樊家家人奔上报告,就是花园起火。同时又听得绮华在问老爷太太怎样。家人答称业已打开墙洞,避出去了。此时又见花园里面一派红光,那些火鸦只是顺风飞来,恰巧有一块刚正落在汽车头上。秀姑忙对绮华陶太太二人说道:“你们快快不要进去,房屋东西事小,人最要紧。”
  秀姑说了这话,也不再待二人答复,顿时跃出汽车,用出全身绝技,一飞而入。走到里面,兜头碰见奶公,急问救火车怎么还未到来。奶公一见秀姑,顿时大喜道:“我正在独木难支的时候,你来了那就好了,快快同我进去。先把火龙劈断,那就不怕它延烧了。”
  秀姑点头答应,立即同着奶公奔入花园。就在此时,又听得叮铃叮铃的救火车到来的声音,胆子便觉一大,抬头一望,火势正向正屋扑去。她急纵上一株大树,又由树上盘旋到一堵墙上。当时只见她双臂一张,同时扑的扑的的几声巨响,早已被她顺手劈断一根极大极大的火梁。梁既断下,便没力量延烧过去。那知奶公到底年老,他的心思却没秀姑玲珑,倒说只在和那些火鸦宣战。原来凡是被火烧红,飞了起来的砖瓦,谓之火鸦。可见火鸦不是紧要东西,因此奶公身上头上竟被火鸦伤着多处。后来更是立脚不牢,砰的一声,跌入火窟之中去了。秀姑瞧得清晰,忙又飞身下去,冲入火中,先把奶公一把提了出来,又叫他快去老远的卧在泥地之上,火毒便不致攻入心脏。奶公本是内行,自然忍着疼痛而去。秀姑重又跳至墙上,只把火龙拦住,防它延烧正房。无奈呼呼呼的风势,偏向她的这边扑来。正在危乎其危的时候,幸见七八个救火员各人带着铜帽子,一齐奔来救她。秀姑连连摆手道:“我用不着救,诸位最要紧的事情,快把此墙推倒。只要阻止火势,不能过去,那边正屋即能保住。”
  那班救火员一见这位美貌女子,非但具着轻身绝技,而且还是救火的内行。大家一齐忙答道:“姑娘说得不错,你若气力不来了,快快下去休息;若是愿在此地帮助我们,我们可以分一顶铜帽子给你。”
  秀姑听说,早知上海救火员的本事,不比别处,又见他们人多,风势也已转了过去。她又防到有人趁火打劫,她去照顾正屋为是。便说道:“此地既有诸位,我很放心;我还得翻到那边去,照顾东西去。”
  那班救火员,还关照秀姑道:“保了火险的,你可不要乱动东西,动了反得吃亏。”
  秀姑答声知道,即向正屋飞奔而去。一到那边,却见好几个巡捕,正在那儿照料。不觉暗忖道:“人言上海租界里的市政办得还好,今儿一看果然。”
  她见东西有人照管,风势又向对面转去,料知这座正屋可保,即去看视奶公。谁知奶公本是老远的卧在一堵墙脚底下的,嗣因火势转了过去,只好避至别处去了。秀姑找不到奶公,便到外面,找到几个樊府里的家人,告知他们道:“你们快去请你们的老爷、太太,以及少爷、小姐回来,说是我说的,正屋已没危险,回来照管东西要紧。”
  那些家人,确已瞧见火头已经熄下去了,赶忙去将樊氏全家找了回来。樊太太同了大众不敢进她房去,又命人先把秀姑找至,要她一同陪入。秀姑自然应允,及到房内,樊太太还没十分镇定,只是抓住绮华的双手道:“我儿烧坏那里没有?”
  陶太太、家树一同说道:“妹妹自始至终,又没离开你老人家一步,何致被火烧坏?”
  樊太太听说,方始哦了一声道:“我真吓昏了。”
  说着,一面叫大众坐下,一面又命嫣红等人出去打听,随时报告。她才和老爷横在铺上,过她好半天未曾抽烟之瘾。抽未几筒,嫣红已来回报,说是奶公已经烧得焦头烂额,恐怕大有关系。秀姑接口道:“不碍事,这是外伤。”
  嫣红道:“难怪道他还在高声的讲话呢。”
  陶太太道:“你们这位奶公,真也忠心。”
  樊老爷点点头道:“是呀,我从前还当他是歹人;只把绮儿的奶公奶妈,当作菩萨般的看待。岂知他们两夫妇,非但吃饭不管事,倒说这回我们被那绑匪绑了去的时候,他们竟会偷了一点东西,逃他妈的。”
  樊太太恐怕她的老爷越讲越生气,便去问嫣红道:“外边的火,到底怎样了?”
  嫣红道:“早已熄了。我已去看过,仅不过烧去了花园里的那些房屋。”
  嫣红说到此地,忽照秀姑一笑道:“奶公还说今天全亏秀小姐。不是她一个人纵上墙去,劈断那根火龙,这所正屋那里还能保牢呀?”
  樊太太、樊老爷,忙对秀姑笑着道:“秀小姐,你这样一次二次的帮了我们的大忙,又叫我们怎样的酬谢你呢?”
  秀姑忙站了起来道:“伯父、伯母,快不用这般说。我们爹爹的一条老命,还是此地哥哥命奶公带了钱去营救的。”
  樊老爷点着头道:“这件事情奶公一来的时候,已经告诉过我们。在我说来,他不过稍稍化了几文,事极平常。那儿赶得上你的两次功劳。”
  陶太太岔嘴道:“讲到功劳呢,自然是秀小姐的大;但是表弟当时倘若不差奶公前去帮助关家伯伯,关家伯伯怕也没有这般安逸。”
  秀姑抢着接口道:“此话很对,以后还要请伯父、伯母不必常把这些事情挂在嘴上。”
  樊太太忽将眼圈一红道:“人心是肉做的,秀小姐不但救了我们这里,还把我那位老阿姐的毛病治好一半,叫人怎不感激!”
  樊太太说到这句,忽然把她的视线,射在秀姑家树俩的脸上,好一会,方才收转。绮华因见她娘刚才的那一看,似非无意,她也不知不觉的望了二人一望。幸亏二人并未觉着,只有陶太太和嫣红两个都在对着绮华那双眼睛。就在此时,姹紫走来说道:“刚才顾家太太和他们的小姐几次的打了电话来探问,外边业已据实答复,请她们放心。表小姐又叫通知秀小姐,说是请她在此地陪伴我们太太过几天,她自会派人来接的。……”
  樊太太不等姹紫说完,连连把她的脑袋一抖一抖的叹道:“不是我在夸奖我们娘家人,凭良心说说,我们这个眉小姐,真会做人。……”
  樊太太犹未说完,陶太太的脸色不禁一变。不知陶太太为何变此脸色?且听下回分解。
  枕亚评曰:此回描写陶太太、樊绮华、顾眉香、关秀姑,外加一嫣红,各有各之秉性,非易事也。因五人皆为极美极聪明之女子,则性情行动,一经着笔,势必雷同。此非笔墨易致雷同,乃事实易致雷同也。今作者竟能于同时同地,聚五美于一处,而分别其轻重,所异者只在毫厘丝忽之间,岂易事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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