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奶公瞧见绮华这般乐法,索性叫他们兄妹二人站开一些,两袖一撞,走至房间中间立定。随手搴起他那一件油而且腻的汗褂子,只把肚子一凸,肚脐眼内又有无数的烟气圆圈出来。这个圆圈,更比绮华嘴上吐出来的还要好看。家树看了这种奇事,已在大声发笑,绮华笑得提着“一口钟”,满地乱跑,跑了一个圈子,方始走去拉住奶公的马褂袖子道:“奶公,这个好戏法,必须把我教会。”
家树在旁微笑道:“我说妹妹不学也罢。”
绮华把头一扭道:“为什么?我非学不可!”
奶公却向家树摇头道:“老少,你放心,小姐那有这个闲空工夫学它。”
绮华忙问道:“奶公怎么知道我没工夫呢?”
奶公拍拍肚子道:“这个并非戏法,也是一种小小的运气功夫,至少须有一二十年的苦功,方能至此。”
家树道:“妹妹,你就是学会了,难道也去把个大小姐的肚脐眼给人家去看不成?”
绮华忽见家树既在阻她,还要打趣她,她就出家树的一个不防,提起她那只高跟皮鞋脚,扑的一声,没命的就向家树踢去,岂知踢得过于勇猛,站在地上的那只皮鞋脚,一时无法支持,不能独立,顿时身子往后一仰,便成梯子式的斜形样子,正在间不容发之际,幸亏奶公真是眼明手快,立即道声“慢着”,同时扑的一声,伸出他的一只臂膀,向那绮华身后用劲的悬空一挡,突有一股臂风发了出来,竟把绮华的身子无形中挡住了。绮华也忙随势将她腰干一挺,缩回踢出去的那只脚来。双脚既并地上,方才免去叫做元宝大翻身的那个笑话。起先家树离开绮华,本不甚远,见她忽去踢他,只好往后一缩,倒退几步,及见奶公的一个臂风已将绮华挡了转来,才得略略放心,忙去趁势一把抓住绮华的“一口钟”道:“好险呀。”
绮华仅受一些虚惊,反而向着家树奶公二人不好意思的一笑,没甚可说。家树便扶绮华仍去坐下,奶公见巳没事,跟来同坐。家树便趁奶公将那关家之事说给绮华去听的当口,暗自转念道:“我在小的时候,我就听得我那亡母说过,这位奶公差不多有那十门拳教师的本领。我在昨天下午,今儿早上,瞧见他这种颓唐的形状,恐怕连风吹吹都要倒的,疑心不是我娘误听人言,便是现在年老力衰。若不是刚才他能使出这股臂风,我真要算有眼不识泰山的了。”
家树想到此地,脸上自有笑容。
绮华和奶公谈上一会,不见家树前去岔嘴,回头一看,却见家树一个人在笑,顿时瞟上家树一个白眼道:“时候十二点钟了,哥哥不说去叫些菜来请请奶公,倒在此地暗暗的笑我,这又何苦?”
家树咦了一声道:“这是什么说话,我何尝在笑,你又有什么事情使我可笑?”
绮华忽又嗤的一笑道:“不笑就不笑!哥哥既是帮了关家母女的一个忙,我们此刻何不去叫几样菜来,一则算是补请奶公,二则也请关家母女一同来吃。让我也好会她们一会。”
家树一听此话,可巧合他心理,马上站起去叫茶房,进来的那个茶房,一见绮华,稍稍一呆,忽又立时呈出一个笑脸,叫了绮华一声道:“樊小姐,你是贵人不踏贱地的,今天怎会来到我们小栈?”
绮华也茫无头绪的望了这个茶房一眼道:“你在何处见过我的?我可忘了。”
茶房又将他那卷起了五六寸高的袖子连连往下一垂,弓身笑答道:“是,是,是!樊小姐贵人多忘。我不是常在惠中饭店伺候过小姐的么?”
绮华虽未想起,单是仰着脖子:“哦”了一声道:“这末你赶紧去打电话绐惠中,叫他们快送五六客头等大菜来,外带几瓶白兰地。”
茶房连声答应,马上狗颠屁股似的跑出去了。奶公把他两只大马褂袖子分向左右乱展道:“小姐,你看我这样人物,够得上吃外国人的大菜么?”
家树接口道:“奶公是我们自己人,以后千万不要客气。这般大冷天,更是不应该不穿皮的。”
说时,似乎要去拿他大衣,要给奶公披上的样子。奶公赶忙阻止道:“我不配,我不配。老少如果怕冷坏了我这副老骨头,随便几时买件破羊皮拖拖,也就得了。”
绮华道:“关家母女又叫谁去请呢?”
奶公笑着道:“非我亲自去不行,老的不上场面,小的未免害臊。”
说着,真的跑了出去。
绮华忽问家树道:“哥哥,这位关姑娘长得怎么标致?”
家树摇摇头,绮华道:“可是不甚标致?这也难怪,她们本是山东侉子。”
家树仍旧摇头不答。绮华不解道:“这末我讲错了。燕赵多佳人,是不是?你怎样不开口呀!”
家树笑了起来道:“我在怪妹妹忒多心,明明当我是为了这位姑娘才帮忙的。我老实和妹妹说声吧!我只瞧见了她的一个背影,她的面长面短,都不知道。生平自信尚无这种不道德的行为。”
绮华听说,很自然的点头道:“哥哥对我从来不说谎话,我是早已试验过的。就是对于我娘,并不是不肯孝顺她,委实孝顺不上去,也叫没法。”
家树忽被绮华说到他的心坎上了,他的鼻子陡然发酸起来,于是微喟一声,低头看他鞋子。又从鞋子之外,去看那地板缝是几块拼弄来的。绮华本来知道家树为人,确是当她同胞看待的,只因她娘的心地窄狭,把这前妻之子视同陌路起来,若是没有她在当中维护,恐怕一出《新芦花记》,又得重演出来了。此时忽见家树似有感慨之状,不禁把她的一片漫烂天真引动起来,便问家树道:“哥哥,我总不懂,凡是做晚娘的,彷佛天会给她一副特别心肠,偶有待遇前妻之子稍好一点,就怕失去她那晚娘的资格一般。”
绮华说到这句,愈加动了真气,不知不觉的将她那只高跟皮鞋脚向地板上报重的一跺道:“我樊绮华若是做了晚娘,一定要做出一个贤慧晚娘的模范,翻它一场千古的罪案。”
家树本是在眼望着地上的,却被绮华这句言出肺腑的说话使他不能不起感激的心理,忙把他的脑袋抬了起来,对着绮华微笑了一笑道:“象妹妹这般心直口快的人,何至于去做晚娘:“绮华一听到“何至于”三个字,不觉把她一张雪白粉嫩的妙脸蛋羞得犹同火烧一般。她想:这个“晚娘”二字,乃是指填房而言。我是一个未出阁的女子,如何好说到嫁人以后的举动起来昵?绮华想到此地,更加难以为情,只好推说一声道:“此地到底还是小客栈,没有什么热水汀,好冷呀!”
说着,将脸躲入“一口钟”的皮领里去了。
他们兄妹二人各自静默了一会,始见奶公伴同关家母女走入房来。站定之后,奶公把他左手弯到身后,一壁在捶腰干,一壁微皱双眉道:“请客真不容易。我的嘴都说干了,后来讲明是我请客,我们这位老嫂子才将姑娘带来。”
家树要见这位姑娘的心理,本是比较别人稍稍浓厚一点。一听奶公如此说法,便至关家婆子跟前笑着道:“嬷嬷何必如此,这又不是什么大请客。”
婆子很矜持地答道:“樊少爷,你不知道,这般无缘无故的打搅人家,实在有些不便。”
婆子说了这句,就把嘴巴朝她女儿一努道:“这位就是我们的恩人樊少爷,我儿快快行个大礼。”
关姑娘虽然有些腼腆,自然只好依娘办理。正在移动她那脚步的当口,家树慌忙迎了上去阻止道:“姑娘千万不必客气,区区数目,不算什么,好在我们都是自己人了。”
家树“自己人”的三个字刚说出口,马上就觉到这句说话有些不伦不类。人家是一位初次相见的姑娘,怎好硬说她是自己人。当时要想另外换句说话,一时又没什么可换。幸而关姑娘仅向他一鞠躬之后,又去和绮华见礼去了。同时所叫的大菜恰巧也送进来了,他便退至一边,在一个极窄的地方低着头的踱他方步。踱上一会,因见大菜盘子尚未摆好,他又雄心未死,复去偷眼看那关家姑娘,那知不看倒也罢了,这一看,害得这位樊府上的大少爷从此又添上一件心事了。原来这位关姑娘,她的年纪还比家树小上两岁,一张四方脸儿,不搽水粉,也觉白净;不涂胭脂,也会红润。自小虽没怎么念书,也能认识几个字儿。她娘老子只生了她一个,见她身子也还结实,便把一点看家本领统统传授了她。前清时候,她的老子曾经做过一任小小武官,可惜她迟到了世上几年,因此没有做着小姐。近来天灾人祸,处处地方都不景气,于是只好苦了她,跟着她的娘老子吃这碗卖解的把式饭了。这次走码头走到上海,她老子忽然打了一个抱不平,伤了一个大流氓,当场就被那班流氓的党羽一拥而去,口上虽说送官严办,其实却在那儿私刑处治。她们母女连日四处的寻找,一因人生路不熟,二因身边没有银钱,一直闹了几天,一点没有闹出头绪。今天既承奶公的人情,又感家树的实惠,正在竭诚感激奶公和家树两个的时候,又被奶公前去将她们母女二人死死活活的拖了出来。这位关姑娘,却是走过了不少的码头,见过了不少的人物,对于这位樊家树,虽不至于有那“私定终身后花园,落难公子中状元”十八世纪的陋识,但是知恩报恩,已属天理人情之事,怎么再禁得起这位樊大少爷这张美如冠玉的俏脸蛋呢?起先家树那句自己人的说话,作者便能替她担保,决不会留心到这个上头,竟与家树同一心理的。不过偶有趁便的当口,也想偷跟去瞧家树一眼。这种心理,却是不谋而合的。当时一见她娘在和奶公、绮华两个随便谈话,她就趁这天赐机会,赶忙把她那条暗藏锋芒的视线,又流利,又神速,悄悄地射到家树的脸上去了,不防事也真巧,刚正碰着家树那条视线,也朝她的脸上射来。她的这一吓,真比初次作贼,出门就遇见捕快还要厉害几分。但是事已如此,除了不要命的把她那个好容易射出去的视线赶快缩了回来外,只有在她那张红喷喷了的脸儿上再加几层颜色而已。还亏这件很是羞人答答的把戏,仅止家树一个人知道,其余人众总算都未瞧见。这样一闹,大莱白兰地等等,早已摆好。
奶公即向家树、绮华将手一拱道:“老少,小姐,今天这个主人,你们不可和我客气。”
家树、绮华因为奶公既已声明在先,也就不去和他推让,单把关家婆子请入首座,关家姑娘坐了二座,家树第三,绮华第四,奶公坐了主席。又因奶公不会喝外国酒的,又去添了几壶花雕。这席大菜,宾主虽止五人,倒也吃得很是热闹。内中所苦的,只有这位关家姑娘。她因起先出过那件小小的风流案子,此刻仍在含羞低首,彷佛外惭清议、内疚神明一般。所以人家叫她吃,她就吃,人家不叫她吃呢,她就不吃。家树肚里明白,正想用些官冕堂皇的说话前去安慰她几句,忽见关家婆子已在咬着奶公的耳朵,悄悄说话,同时又见奶公听一句,把头点一点。听完之后,答复关家婆子道:“嫂子不要着慌,这件事情,我们老少或者可以办得到的。”
家树忙问奶公:“究是什么事情?只要力之所及,无不帮忙。”
奶公先去喝了一杯,方才说道:“我们这位老嫂子说;我们的关大哥,现在听说还在那班流氓手里,并未告到衙门。但是究竟在什么人手里,可不知道,已经托人探听去了,倘若探听出来,要请老少再帮她们一个忙。”
家树满口答应道:“我已说过,凡我力之所及,一定帮忙就是,奶公放心。”
关家婆子忙岔一句道:“樊少爷,这是真要求你好事做到底的了。”
绮华在旁接嘴道:“我们哥哥,素来不轻易允许人的。他既如此说法,嬷嬷可以放心的了。”
关家婆子正待道谢,忽见伺候他们的那个茶房走来对她说道:“起先那个客人又来了,快请回去。”
关家婆子慌忙离座,谢了奶公和家树、绮华几声,匆匆的带着女儿往她房里而去。家树还想送她们母女一送,已经不及。
绮华忽然笑问家树道:“哥哥,你此刻总该看清楚了?我说真长得不错。”
家树本有虚心病的,一见绮华说出一个看字,不禁把脸一红道:“妹妹今天为什么专开我的玩笑””绮华扑的笑了一声道:“咦,这又奇了,我几时在开哥哥的玩笑?”
家树暗忖道:“这话不错,方才我和关姑娘两个的把戏,我妹妹究竟看见没有,尚未一准。我又何必和她多去辩论,反而弄得欲盖弥彰。”
当下只好尴尴尬尬的笑上一笑道:“我得和奶公谈正经天呢,那有这些闲空功夫与你斗嘴。”
说着,不待绮华答复,便问奶公道:“你老人家除了喝酒之外,还有什么欢喜的事情?”
奶公擎起杯子,看了一看,又呷上一大口道:“近年来我连酒也不能喝了,因为这个东西,正是我这痰火病的大冤家呢。”
此时绮华略有醉意,忽忍住了笑的说道:“我想陪着奶公去到跳舞场里,乐它一乐,奶公肯赏我一个面子么?”
家树却笑道:“这怕不行吧?”
奶公陡把他手向那桌上很重的举起,很轻的拍下道:“我的做人,真的只有这一处地方没有到过,其余的把戏大概也差不多了。”
家树只好又忍笑的说道:“奶公既有这个兴致,我们今天晚上就去。”
绮华忙去看了一看她的手表道:“时候还早呢。”
说时,忙端起杯子,就和奶公连呷上三大杯。又把空杯照着家树道:“哥哥酒量不好,今天一杯总得陪我喝的。”
家树勉强陪了一杯,恐怕绮华和奶公两个都喝醉了,都得难受,当场就催他们吃饭以及水果等类。吃毕,绮华一个人跑去歪在床上,拿她自己臂膀作了枕头。翻眼想了一会,方始叫着家树道:“哥哥,再停一停,你就陪着奶公同去泡它一个浴,买它几身皮衣服,随便吃些晚饭,至迟九点钟,可到大东舞厅等我。”
家树笑问道:“你呢?”
绮华道:“我呀,此刻稍觉有些头胀,打算回家一趟。晚上在那里相会就是:“奶公岔口道:“小姐何必多走这趟,还是我们同走的好。”
绮华微微地摇头道:“奶公不知道我的事情。你们一准照我的办法,不会错的。”
奶公“是、是、是”的是了几声,便不再说,绮华也懒洋洋地闭了眼睛,好好的养了一会神,方才下床,摸出一把小梳子,将头掠上一掠。吸着纸烟,又关照了一声家树道:“家里万事有我,哥哥尽管放胆,陪着奶公各处玩它一个爽快。”
家树点首道:“我晓得,妹妹留下些零钱给我。我的钱,绐了关家了。”
绮华笑上一笑,随手摸出一只小小皮夹,抛给家树道:“这末可要把汽车留与你们呢?”
家树道:“也好。”
奶公笑着道:“小姐坐了去。我们……”
奶公下半截说话尚未说出,只见绮华踏着那高脚皮鞋,阁阁阁的早已跑得不知去向。
现在单说绮华出了栈门,果将汽车留下。她就跳了一辆黄包车,一脚回到家里。随便给了一块钱的车资,径自登楼,到她卧房。那时她的两老正在头觉初转,二觉正浓的时候。自然不知绮华的事情。绮华白天也照例不会见着她娘老子的面的,当下一面命她的两个贴身丫头快快伺候泡浴东西,一面先脱“一口钟”,次去上下衣,换上浴衣。又在沙发上养神一会,方始走入浴室,两个丫头早已半裸的伺候在那儿半天了。因为绮华最爱干净,欢喜泡浴,却有一个晕浴毛病,所以她的泡浴,照例不能离开这两个丫头的。这天既有醉意,又嫌奶公房里万分肮脏,她在场面之上,事事都能容忍,可是一到家里,这个浴就得大淴特淴。她在平时,泡至两三个钟头之久,本是常事。这天事出例外,直到天已全黑,方才把她这个贵浴淴完。又将她一个身子完全伏在一个丫头的肩胛之上,慢慢地踱出浴室,始去直挺挺的躺在沙发上面,一任两个丫头用着十几条西洋大毛巾互相替她揩擦。她呢,只是闭了双目,吸着纸烟,养她精神。这样工作,又得一两个时辰。等她样样舒徐,钟上已敲八下。她见正是她娘老子升帐的时候了,生怕缠住她的身体,只好不照平日的排场,胡乱穿上一件大衣,却走后门,去到客利饭店晚餐。客利饭店本是她的老主顾,熟人自然极多。一见她去,你要和她扳谈,他要和她叙话,这一来,菜还未上一半,已经十点打过。她见已是这个时候,急出客利,来至大东舞厅。刚想去找他们,已闻着一阵又香又甜的汗气,朝她鼻子孔里攒去,同时又听见家树的声气在问一个人道:“对不住,你可瞧见我同来的那个白发老头子没有?”
绮华心知他们已经早到,一脚便进休息室内,不知绮华为何先到休息室去,且听下回分解。
枕亚评曰:此回已将关氏母女老实叙明,免致读者多设疑问。在关秀姑尚未出现之先,忽另叙一姓关者,此虽为文章之陪衬法,亦大写特写反字也。描写关女之与绮华不同,贫富悬殊,容易分别,当然不难。所难者,须与原书之关秀姑亦毫不相同,斯诚难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