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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编五代史平话——晋史平话(卷下

  诗曰:
  细阅青编论是非,石郎举事不知几。
  一朝反噬无遗孽,堪笑妖狐假虎威。
  晋主即位,处置已定,欲从契丹主引兵南下。晋主谓契丹主曰:“河东形胜之地,须留一子守着。”
  契丹主曰:“您出诸子来,咱自择一人。”
  晋主的儿敬儒早丧,有一子名做重贵,晋主养以为己子,形貌状晋主而短小。契丹主指重贵曰:“此大目者可也。”
  乃命重贵做北京留守。晋主与契丹主诸军进屯团柏田地,使契丹将高谟翰做先锋。唐军迎战,赵德钧和赵延寿先逃走了,唐军不战自溃,杀死万余人。刘延朗走至怀州,唐主始知晋主即位。杨光远杀了张敬达,降附契丹。朝臣忷惧,不知所向。唐主召李崧议事。薛文遇不知事由,亦到行朝。唐主大怒。李崧私蹑文遇足,令他出去。唐主曰:“我见此等头口,使咱肉颤,几欲抽刀刺杀之,亦不足以泄我这愤怒也。他自谓天生贤佐,出奇谋,定天下,误咱每至此,有何面目来见我耶!”
  崧跪曰:“文遇小人,浅谋误国。陛下亲手刺之,转彰其丑。”
  因劝唐主曰:“今日之事,不利进攻,只宜退守。何似整驾南还,别图兴复。”
  唐主即择日起发。怀州居民,竟携老幼,逃窜山林,监门者请严刑禁止。雍王重美曰:“国家多事,未能为百姓做主,又禁他避死求生,徒增百姓之怨,不若听其自便。”
  乃出令任从逃窜。唐主择定十二月初五日离怀州,命诸将分守了南北城。
  却说晋主与契丹主统军到潞州,赵德钧父子在高河地面,备办拜见礼数,迎谒契丹主,诣军前面缚投拜;被契丹喝令锁着,差人管押归契丹国去也。德钧父子到得契丹国,见述律太后。太后问道:“汝既做唐帅,近者又往太原是怎生?”
  德钧跪曰:“奉唐主之命。”
  太后指了天曰:“您从吾儿求做天子,何得谎说?”
  又自指着心曰:“这里不可欺也!吾儿将行,咱戒之曰:‘赵大王若引兵北向渝关,急须引归,太原不可救也。’您既要做天子,怎不用兵击退吾儿?就唐主阴图禅位,亦未为晚。您为唐臣,负其主为不忠,乘时邀利为不义。不忠不义,何所容身于天地之间?”
  令左右将去剥取皮来,将付军中蒙鼓。命其子赵延寿与张砺为翰林学士。晋主将离上党,契丹主举酒与晋主曰:“咱若引兵南下,河南之人必大扰动。您自引汉兵南下,咱令太相温帅马军五千人,送您到河梁田地。咱且留此,俟您音问。若有急,则下山救您;若洛阳大事已定,则咱自北去。”
  晋主道:“藉皇帝福荫,以有今日之功。”
  约以他时修朝贡以谢。道罢泣下。契丹主曰:“世世子孙,休得相忘。如刘知远、赵莹、桑维翰,这三个皆是创业功臣,苟无大故,不得弃绝也。”
  唐主闻南兵大下,复归洛阳。晋主至河阳,苌从简已具舟楫迎降。唐主欲复过河阳,晋主怕唐主西奔,使契丹马军千余人据守渑池。唐主知大势倾亡,计无从出;唐主从珂与曹太后、刘皇后、雍王重美、宋审虔等,携传国玺同上玄武楼,使军士纵火将楼焚烧。引皇后并欲将洛阳宫室一齐烧却,有雍王重美劝曰:“新天子且至,必不露居。他日重劳民力营缮,死而遗怨,将焉用之?”
  遂不果焚。是日晚,晋主入洛阳,唐军皆解甲待罪。晋主谓刘知远曰:“您部署京城,分汉军使归营宿,顿契丹主馆待于天宫寺。”
  城中肃然,无敢犯令。追废唐主从珂为庶人。以冯道同平章事。范延光聚卒缮兵,将谋作乱,桑维翰曰:“大梁北控燕、赵,南通江淮,乃资用富饶之所。今延光反形已露,大梁去魏不过十驿田地,彼若有变,大军寻至,所谓迅雷不及掩耳也。”
  托以洛阳漕运有阙,东巡汴州。
  天福二年七月,白奉进在滑州,军士有夜掠者,捕获五人,将三人棣奉进,二人棣苻彦饶。奉进将三人斩之,彦饶怒。明日,奉进诣彦饶军谢过,彦饶怒曰:“军中各有部分,奈何无客主之礼?”
  奉进谢曰:“军士犯法,何分彼我。我已谢公,公怒不已,怎个要与范延光同反么?”
  拂衣而起。彦饶命甲士擒奉进杀之。那时,奉国左厢指挥使马万,帅部兵欲从彦饶叛乱,有那右厢指挥使卢顺密帅部兵出营,厉声谓万曰:“苻公擅杀白公,必与魏城通谋。此去行宫才二百里,奈何不思报国,乃欲助乱自求族灭乎?今日当共擒苻彦饶送与天子立大功。军士从命者赏,违命者诛!”
  马万不得已,执苻彦饶送大梁斩之。杨光远麾下军卒,欲推杨光远为主,光远呼军卒责之曰:“天子怎是尔等贩弄的物?晋阳之降,实出穷迫。今若推戴咱每为主,是教咱做反贼也。相寻去讨诛夷之罪何邪?”
  众卒遂不复敢言。晋主尽以掌军事委刘知远。知远御下甚严,乃设为利禁。下令后,有军卒盗人纸钱一幞,被擒。知远曰:“军卒犯令,请行军法。”
  喝左右将去推转了来。左右曰:“所犯者轻,请宥其罪。”
  知远曰:“吾诛其情。犯令必诛,不计其值,虽一钱亦不恕之也。”
  竟押出斩之,众皆畏服。十二月,契丹主还国,改元会同,国号大辽,公卿百官皆仿中国之制,仍参用中国人,授赵延寿做枢密使。
  天福三年二月,大赦天下。张允上疏驳论:
  右散骑常侍臣张允,切谓帝王遇天灾多肆赦宥,谓之修德。借有二人坐狱遇赦,则曲者幸免,直者衔冤。冤气升闻,乃所以致灾,非所以弭灾也。愿陛下谨之慎之,无轻放赦,则下无侥冀之心,适足为省刑之一端也。
  晋主览疏大喜,下诏褒之。七月,作受命之宝,以“受天明命,惟德允昌”为文。八月,晋主上尊号于契丹主及述律太后。差左仆射冯道、刘昫两人做册礼使,奉表称臣。表文曰:
  臣大晋石敬瑭谨奉表朝贺于父皇帝契丹可汗陛下:臣叨辱圣恩,义同父子,曩在上党,拜别慈光,首末三载,顾瞻阙下,岂胜驰情。切谓圣武英明太上皇帝尊太后号徽明柔裕太上皇后。仍输送金帛三十万匹两,随表以献,伏取圣旨。天福三年七月初五日,大晋皇帝臣石敬瑭表。
  契丹主览表大喜,下诏慰答:
  览您所奏,甚慰老怀。今后遣使,不须上表称臣,只作书称“儿皇帝致书于父皇帝殿下”,如家人礼足矣。善抚中夏臣民,永承天休,予亦与尔有无穷之闻。
  契丹主写着了诏,书遣报聘使同使者回大梁。晋主馆使者于宣德殿,即就别殿拜受诏敕。初,契丹主割得幽州,唤做南京,使唐降将赵思温做留守。思温的孩儿赵延照在晋做祁州刺史,思温知契丹动息,背地令人与延照言契丹终变,乞以幽州内附。晋主畏契丹不敢受。九月,杨光远统军攻广晋,逾年无功,晋主怕师老民困,遣内职朱宪入城,说诱范延光曰:“若举兵来附,当以大镇相处。若降而杀汝,白日在上,吾无以享国。”
  范延光见朱宪恁地说,举手加额曰:“主上重信义,许以不死,则吾不死矣。”
  乃撤去守备。至是月遣牙将奉表待罪,诏赦之。降制授范延光为天平节度使,仍赐铁券。将佐除授防团刺史以下,牙兵升为侍卫亲军。杨光远为天雄节度使。十月,契丹主加晋主尊号。晋主拜受其诏,待奉使宠赐甚厚。晋主改汴州为开封府,号东京。以其地乃舟车所会去处,漕运尤便,故徙都东京。遣王权充契丹报谢使。权谓人曰:“吾老矣,安能向穹庐屈膝耶?”
  上表以老疾辞。晋主怒,勒停其官。那时,方镇有杨光远最为跋扈难制,晋主召桑维翰分其权。维翰曰:“宜分天雄兵柄,则可制矣。”
  乃加光远为西京留守,兼河阳节度使。光远缘此怨望朝廷,背后遣使厚赂契丹主,养部曲千余人,有反叛异心。晋主建邺都于广晋府;置彰德于相州,将澶、卫二州棣之;置永清于贝州,将博、冀二州棣之。澶州旧治在顿丘,晋主恐契丹为后世之患,遣刘继勋徙澶州城,跨德胜津。以高行周为邺都留守,王廷胤做彰德节度使,王周为永清节度使,欲以阴制契丹也。
  天福四年三月,加刘知远、杜重威同平章事。知远谓重威起自外戚,无大功,耻与同制,杜门不受。晋主大怒,谓赵莹曰:“知远坚拒制命,朕欲落他军权,使归私第,怎生是得?”
  莹拜请曰:“陛下昔在晋阳,兵不过五千人,为唐军十万所攻,危如累卵,设非知远心如金石,怎成大业?奈何以小过弃之?窃恐此语外闻,非所以彰人君之大度也。”
  晋主怒解,遣和凝诣知远第谕旨。知远惶恐受命。
  天福五年二月,北都留守安彦威入朝,晋主曰:“朕所重者信与义,昔契丹以义救我,我今以信报之。闻契丹征求不已,公能屈节奉承,深称朕意。”
  彦威对曰:“陛下以生灵之故,犹卑辞厚币以事之,臣何屈节之有?”
  晋主大悦。七月,西京留守范延光请归河阳私第,朝廷许之。杨光远奏道:“延光叛臣,恐其逃入敌国,请朝廷除之。”
  朝廷敕延光居西京。光远使承贵帅甲士围延光第,逼令自杀。延光曰:“天子赐咱铁券,您父子何得如此相逼?”
  承贵将白刃驱逼延光挤于河。诡奏延光赴水死。朝廷虽知其冤,怕光远之强,不敢诘问。会杨光远入朝,授光远为平卢节度使。
  天福六年正月,吐谷浑从晋割雁门后部属契丹,不禁契丹贪虐,思归中国;成德节度使安重荣复诱之,至是以部落千余帐来归。契丹主大怒,遣使责让晋。晋主遣人逐吐谷浑归故土。初,成德节度使安重荣耻臣契丹,见契丹使者,必箕踞谩骂,或密地遣人杀之。契丹以此责让于晋,晋主为之逊谢。六月,安重荣执契丹奉使拽剌,乃使轻骑掠幽州南境,上表称道:“今有吐谷浑、两突厥、浑契苾、沙陀等,各率部众归附;党项等亦将契丹告牒来纳;皆言为契丹侵暴,愿各帅十万众,与晋会合共击契丹。”
  又为书遗朝贵,及移文藩镇,谓已勒兵必与契丹决战。晋主患之。那时,泰宁节度使桑维翰,听得此说,密地使人上疏来谏晋王。疏曰:
  臣维翰窃谓善兵者抚几而发,不善战者彼已不量。伏惟皇帝陛下,免于晋阳之难,而有天下,皆契丹之功,不可负也。今重荣恃勇轻敌,吐浑假手报仇,皆非国家之利,不可听也。臣观契丹士马精强,战胜攻取,其君智勇过人,其臣上下辑睦,牛马蕃息,国无天灾,此未可与敌也。且中国新败,士气凋沮,又和亲既绝,则当发兵守塞,兵少则不可以待寇,兵多则馈运无以继之;我出则彼归,我归则彼至,臣恐禁卫之士,疲于奔走,镇、定之地,无复遗民。今天下粗安,烝民困弊,静而守之,犹惧不济,其可妄动乎?契丹与国家恩义非轻,信誓甚着,彼无间隙,而自启衅端,就使克之,后患愈重;万一不克,大事去矣。议者以岁输缯帛,谓之耗蠹;有所卑逊,谓之屈辱。殊不知兵连祸结,财力将匮,耗蠹孰甚焉?武吏功臣,过求姑息,屈辱孰大焉?臣愿陛下训农习战,养兵息民,俟国无内忧,民有余力,然后观衅而动,则必成矣。况邺都富强,国家藩屏,今主帅赴阙,军府无人,乞陛下略加巡幸,以杜奸谋。冒昧谨言,伏取敕旨。天福六年六月 日,泰宁军节度使臣桑维翰谨疏。
  是时,刘知远为邺都留守,赴阙禀议,正在东京,亦劝晋主不可轻启兵端。晋主犹豫未决,忽得桑维翰疏,大喜,谓使者曰:“朕比日以来,烦懑不决,今见桑公所上表疏,如醉梦中忽然醒觉也。”
  晋主召刘知远问计,因谓知远曰:“安重荣跋扈,朝廷思有以制之。北京留守,非卿不可。浼卿一行,为朕镇抚其民,阴以制之。”
  知远遂行。八月,晋主至邺都降诏谕安重荣。诏曰:
  吾因契丹得天下,尔因吾致富贵;吾尚不敢忘契丹之德,尔乃忘之耶?今吾以天下臣之,尔欲以一镇拒之,不亦难乎?宜审思之,毋取后悔!
  重荣得诏愈骄慢,听得山南东道节度使安从进有反谋,密地遣使与之通谋,结为外援。十月,刘知远遣亲将郭威赉诏招诱吐谷浑酋长白承福,欲使之叛安重荣来归朝廷。威谓知远曰:“虏惟利是嗜,安铁胡止以袍裤赐之,今欲其来朝,必重赂乃可致耳。”
  知远出府库金一百两、缣二百匹,使威赉以赂之。诏曰:
  大晋皇帝诏谕吐谷浑酋长白承福等:朝廷已割尔曹棣契丹,尔曹当自安部落;今乃南来助安重荣为逆。重荣已为天下所弃,朝夕败亡。尔曹宜早从化,勿俟临之以兵,南北无归,悔无及矣!
  白承福得诏大惧,帅众来归知远。知远处之于太原岚石之间,表闻于朝。使白承福领大同节度使,收承福精骑以棣知远麾下。达靼、契苾闻之,亦叛安重荣归晋。重荣之谋稍沮。初,晋主离汴州时分,和凝奏曰:“车驾已行,安从进必反。请密留空名宣敕十数通,付留守郑王重贵。万一有变,则书填诸将名目遣击之。”
  十一月,安从进举兵反,郑王重贵遣高行周、宋彦筠、张从思等伐之。安重荣听得安从进反叛,召集境内饥民数万,南向邺都,托言入朝。晋主闻之,以杜重威为诏讨使,在宗城西南与重荣战,重荣败走,还城自守。晋兵战及冻饿死者二万余人。
  天福七年正月,镇州牙将从西郭水碾门导官军入城,杀守陴民二万人,执安重荣斩之。晋主函安重荣首送契丹,卑辞逊谢。契丹因晋主招纳吐谷浑,遣使来让,晋主忧愤成疾。一旦,冯道独对,晋主命幼子重睿出拜道,又令宦者抱重睿纳道怀中,欲使道辅立之。六月,晋主殂。道与侍卫马步都虞候景延广议曰:“国家多难,宜立长君。”
  乃奉齐王重贵为嗣。是日,齐王重贵于柩前即皇帝位。初,晋主有疾,亟召刘知远入朝,欲托知远辅政。重贵寝其命,不遣使宣召。由此知远怨望新主重贵。八月,高行周围襄州,奉国军都虞候王清与指挥使刘词帅众攻拔襄州。安从进举族自焚死。且说晋主初即位,大臣议奉表称臣,遣使命诣契丹主告哀。景延广曰:“致书称孙是矣,奉表称臣,其礼太过。”
  李崧力争之曰:“陛下如此,他日必躬擐甲胄与契丹交战,悔无及矣。”
  延广固争。冯道持两可之说。晋主卒从延广的议,致书不称臣而称孙。契丹主大怒,遣使命责让。景延广对使者复以不逊语激之。契丹卢龙节度使赵延寿,请于契丹,欲代晋为帝;屡劝诱契丹,兴兵伐晋。八月,晋主听得延寿有反谋,亟还东京。然尚与契丹往来,问遗无虚月。初,河阳牙将乔荣,从赵延寿入契丹,契丹使乔荣做回图使,往来贩易,晋就大梁置邸居之。九月,景延广说晋主曰:“契丹之使在晋贩易者皆杀之。将回图使乔荣囚之于狱,拘收其宝货。”
  一时在朝大臣,皆言契丹不可负。乃赦乔荣,慰谕而使归契丹。荣临行入辞景延广,延广大言曰:“尔归告汝主,先帝为北朝所立,故奉表称臣。今上乃中国所立,所以屈身于北朝者,正以不敢忘先帝盟约故耳。为邻称孙可也,万无称臣之理。翁怒则来战,孙有十万横磨剑可以相待。翁若轻举,万一为孙所败,取笑天下,悔何及矣。”
  乔荣乃诈言:“公之言语颇多,怕有遗忘,愿以纸墨书之。”
  延广命吏悉写所说的言语授乔荣。荣以呈契丹。契丹主大怒,决意举兵;晋使之在契丹者,契丹皆杀之。刘知远是时镇河东,知延广必虚言召祸,但募兵增置十余军,为之守备。十月,晋主立其叔母冯氏为皇后。初,高祖将马三百匹,借平卢节度使杨光远;十二月,景延广以诏命取之。光远怒,遣使命将玉带御马金帛赂契丹主,谓契丹曰:“晋境大饥,乘此攻之,一举可取。”
  赵延寿亦怂恿契丹伐晋。契丹主乃拣精兵五万,使赵延寿统率,与之约曰:“若得中国,立汝为帝。”
  延寿信之,闻命即帅军就道。是岁,晋境春夏旱,秋冬水蝗大起,竹木叶皆尽;兼是朝廷搜括民谷,督责严急,有坐匿谷抵死者,县官往往纳印自劾去;民之馁死者,数十万口,流亡不可胜数。
  开运元年正月,契丹前锋将赵延寿、赵延照将兵入寇贝州。在先,朝廷谓贝州水陆要冲,多聚刍粮,为大军数十年之储。契丹主自攻贝州,权知州事吴峦战败赴井死。晋主遣高行周做都部署,与苻彦卿、皇甫遇等帅众御之。晋主将兵屯澶州,遣使奉书遗契丹。恰契丹诸军在邺都下营,使者不得达而返。晋主宣景延广为御营使。晋主方离东京,契丹兵已到黎阳。晋主军屯澶州,契丹主军屯元城;契丹又分遣伟王统帅军马寇太原。宣授刘知远与白承福会合兵马御之。伟王在秀容田地里与刘知远会战,被刘知远杀了伟王。契丹听得伟王已死,一夕遁去。二月,博州刺史周儒降契丹。晋主命石贇守麻家口,白再荣守马家口。周儒引契丹主之弟名麻答的,从马家口渡河,在东岸下营,攻打郓州北津,待与杨光远会合兵。为晋主差李守贞、皇甫遇、梁汉璋、薛怀让等,将兵万人,缘河水陆并进。那时,高行周、苻彦卿、石公霸等,统帅大兵,在戚城田地下营。契丹主进军,将戚城围了。晋主自将马步军二万人解围。契丹遣步军万余人筑垒屯河西,诸军渡河未尽,晋军迫之,契丹退走。晋军乘胜追击,契丹大败,溺河而死者数千人,俘斩数千人;河西之兵,恸哭而去。定难军节度使李彝殷与诸将佐谋曰:“契丹举兵伐晋,内必空虚,莫若帅精兵侵契丹之境,彼有内顾之忧,可以少纾晋国之难。”
  诸将曰:“元帅之言是也。”
  即日帅骑兵三万攻掠契丹境内。契丹佯弃元城而去,却就古顿丘城田地多设马军藏伏,以俟晋军来追,合兵掩杀。晋军因霖雨不止,更不追击。契丹人马饥疲,赵延寿谓晋主曰:“晋军悉在河上,畏我锋锐,必不敢前。不如就其城下,四合攻之,夺其浮桥,则大事成矣。”
  三月朔日,契丹主自将十余万众,屯于澶州城北。高行周跳马出战,自午至晡,彼此各有胜败。契丹主自将精兵当中军而来,晋主亦自将精兵出阵待之。契丹主望见晋军之盛,责让杨光远曰:“您道晋兵半已馁死,今何其多也?”
  自以精骑左右略阵。晋兵按甲不动,万弩齐发,飞箭如雨,契丹稍稍退却;昏黄时分,全军引去。晋籍乡兵,每七户共出兵器资一夫,号曰武定军。四月,晋主命高行周留镇澶州,遂归大梁。朝廷因契丹入寇,国用愈竭,复遣使者三十六人分道括率民财。使者请曰:“民不从命,则将若何?”
  晋主曰:“朕封剑授汝,不用命者先斩而后奏。”
  以此吏卒携锁械、刀杖,入民家督趣,急如星火,求死无地,百姓惊扰,皆不聊生。八月,桑维翰再秉朝政,以刘知远为行营都统,杜威为招讨使,督帅十三节度使,以备契丹。十二月,李守贞围青州,城中食尽,饿死者大半,契丹援兵不至,杨光远遥望契丹田地,稽首拜曰:“皇帝,皇帝,误光远矣!”
  其子杨承勋劝光远降,冀保全家族。光远曰:“咱从契丹,尚有全生之理;若降晋主,谁保无族灭之诛乎?”
  承勋怒,归怨于判官丘涛劝光远之叛,将丘涛斩了,送其首级于李守贞军前,纵火大噪,劫其父光远出居私第,上表待罪,开城受守贞军。闰月,朝廷以杨光远罪大,而承勋归命,难于显诛,命守贞以便宜从事。守贞乃遣人拉杀杨光远,诈称病死;授其子承勋为汝州防御使。十二月,契丹复大举入寇,赵延寿为向导,引兵先至邢州。晋主命天平节度使张从恩、邺都留守马全节、护国节度使安审琦,会诸道屯邢州;武宁节度使赵在礼屯邺都。契丹主以大兵继至,建牙于元氏。
  开运二年正月,晋主诏赵在礼还兵屯澶州,马全节还屯邺都;又遣张彦泽屯黎阳,景延广守胡梁渡。
  契丹寇邢州、洛州、磁州,杀掠殆尽,入邺都境。张从恩、马全节、安审琦悉以部兵陈于相州安阳水南岸。皇甫遇共着濮州刺史慕容彦超,将数千骑前觇契丹动息,至邺都与契丹数万相遇。皇甫遇、慕容彦超等且战且却,行至榆林店,契丹大军猝至,二将私自谋曰:“咱辈今走,死无所矣。”
  乃止驻,布一个圆阵,自午至未,力战百余合,杀伤甚众。皇甫遇马战死,步战数合,其仆杜知敏下马以所乘之马与遇骑坐。战稍定,回顾知敏,已为契丹擒去。遇曰:“知敏义士,救人于急,不可弃也。”
  与慕容彦超蹻马突入契丹阵,挟取知敏以归。俄而契丹再出新兵来战,二将曰:“吾属势不可走,当效死以报国耳。”
  日已向暮,张从恩、马全节、安审琦等在安阳,惊怪皇甫遇等觇兵不归。审琦自将所部马军一千余人救援。从恩曰:“虏众猥至,尽吾军恐不足以当之,公轻身而往,徒喂肉虎口耳。”
  审琦曰:“成败天也。万一不济,当共死王事。设使虏不南来,坐失皇甫太师,咱有何面目以见天子?”
  遂逾水而进。契丹引去,遇与彦超等乃得还。有契丹军来降者,谓马全节曰:“契丹兵马不多,宜乘其散归部落,大举径袭幽州,可以大获。”
  晋主征兵诸道,下诏亲征,是日离大梁。契丹遣羸弱之卒,驱牛羊过祁州城下;刺史沈斌出兵击之,契丹帅精骑夺其门,州兵不得还。赵延寿引契丹急攻之,斌在城上,延寿绰马在阵前招诱沈斌,谓之曰:“契丹大国倾国而来,使君会事之时,早来归降。万一不降,城陷食尽,又将安归?”
  斌厉声答曰:“侍中父子失计,陷身虏庭,忍帅犬羊之丑,以残父母之邦,不自愧耻,反有骄色,何也?沈斌弓折矢尽,终为国家效死耳,肯效侍中所为耶?”
  明日城陷,斌自刎死。三月,杜威等帅诸军会于定州,进攻契丹,复泰州,获契丹兵二千人。赵延寿部曲有降者,言:“契丹主还至虎北口,闻晋取泰州,复拥众南向,约八万余骑,来夕当至。”
  杜威忧惧,退至阳城。契丹兵大至,晋军与之决战,契丹稍退却,逾白沟而去。晋军见契丹已退,旋欲结阵,契丹军马如山,四边围合。诸军力战拒之,人马饥乏,行至地名白团卫村,各埋鹿角为行寨。契丹引军围之数重,又出奇兵,出寨后,断绝晋军粮道。晋军营中掘井辄崩,人马俱渴。忽大风从东北起,至曙,风转甚。契丹主坐奚车中,命铁鹞军下马拔晋军鹿角,突入寨,奋短兵与晋军合斗。又顺风纵火扬尘,以助其势。军士皆愤怒大呼曰:“诸招讨使何不出战?”
  杜威曰:“俟风稍缓,徐观可否。”
  李守贞曰:“彼众我寡,风沙之内,莫测多少,惟力斗者取胜,此风乃天之所以助我也。若俟风止,我军见契丹之盛,必夺其气,吾属为所虏耳。”
  即厉声大呼曰:“诸军齐力击贼!”
  谓杜威曰:“令公善守御!”
  守贞帅中军死战。马军排阵使张彦泽亦欲俟风回与战,右厢副使药元福曰:“今军中饥渴已甚,若俟风回,吾属已为虏矣。敌谓我不能逆风以战,宜乘其不意,急击之,此兵之诡道也。”
  都排阵使苻彦卿曰:“就使束手就擒,莫若捐躯徇国。”
  乃与彦泽、元福、皇甫遇等帅精骑出西门迎战,诸将接踵而至。契丹稍退却。风势转盛,日昼昏晦如夜,彦卿等拥万余人横击契丹,声动天地。契丹大败而走,势如山崩。守贞下令,唤步军尽拔去鹿角出斗,马步军并进,赶散二十余里。契丹部下铁鹞军既已下马,仓皇不能复上马,委弃马匹器械蔽地。契丹主乘着奚车急走十余里,追兵急奔,得橐驼一匹骑之以走。诸将请乘胜急追,杜威扬言曰:“逢贼幸不死耳,更穷追之耶?”
  李守贞曰:“人马俱渴,暴得水,足弱,难以追贼,不如且退。”
  于是收军退保定州。契丹主大败,奔至幽州,收拾溃军。以军失利,杖其酋长各数百。诸军既归,晋主亦还大梁。六月,晋主将视朝,忽有小殿直奏道:“御榻上有一老狐拱坐于上。”
  晋主意下不乐,唤殿前宿卫将军挟弓矢来,喝令射中老狐的赏黄金二十两。数箭竟发,老狐逐一将箭绰了,回射一箭,掷着晋主衣袂。被打捕司牵得猎犬至,狐且徐徐退走,旁若无人。是日,晋主为之罢朝。次日,有桑维翰执笏跪奏:“狐升御座,不祥之兆。契丹以不得志而去,归图再举,其谋必不可测。莫若卑辞下礼,遣使通和,庶两国休兵,生灵免涂炭之祸。惟陛下留意!”
  晋主曰:“朕终夜不寐,亦思及此。听卿所奏,如唤醒迷涂。您决意与大臣议遣使者,得两下休和,安边息民,皆卿之力也。”
  桑维翰令学士院草表。表文曰:
  晋国皇帝孙石重贵谨遣使冯子金赉表一通,上奏契丹大国祖皇帝陛下:晋之得国,实荷大朝福荫,得至今日。往者,奸臣赵德钧父子,构结奸谋,暌间大国,使祖皇帝亲帅大军,问罪小国,连年兵衅,生灵肝胆涂地,祖皇帝知之,必垂哀悯。今遣使奉表大朝,请修先皇帝旧年和好,使两国休兵息民,誓修侄孙事祖之礼,不敢废慢。皇天后土,实闻此言。少渝此盟,先皇帝在天之灵,必不恕也。伏惟敕旨。晋国皇帝表。
  契丹主得表,踞坐怒骂冯子金,谓晋朝负盟。却得述律太后谓契丹主曰:“使汉人为胡主可乎?”
  契丹主曰:“不可。”
  太后曰:“您何故欲为汉主?”
  契丹主曰:“石氏负恩不可容。”
  太后曰:“您今便得汉地,亦不能为若主也。万一蹉跌,悔何所及?”
  又谓其群下曰:“汉儿怎得一饷安眠?自古但闻汉和蕃,不闻蕃和汉。汉儿果能卑辞下礼,我亦何惜与和?”
  契丹主宴待冯子金,诏曰:“您传示大晋皇帝道:咱可怜见石郎小心,不欲绝他宗祀。通和之请,怎不可从?但得景延广、桑维翰二公来面订盟约,仍割镇、定两道棣我,则可和矣。”
  使者归致命,晋主道:“契丹主语有忿怒,料其无和意。”
  遂不遣景、桑二公北行。初,高丽王建因遣胡僧名袜罗的,来与晋高祖敬瑭约曰:“勃海我婚姻也,其主为契丹所虏,请与朝廷共击之。”
  高祖与契丹和好甚□□□□,高祖不报。及晋主即位,袜罗复来言高丽国主之意。晋帝欲使高丽扰契丹东边以分其兵势。会建死,其孩儿名武的复上表告哀。十一月,晋主以武为高丽王。遣通事舍人郭仁遇奉使,约高丽共击契丹。仁遇使回,具言:“高丽之兵脆弱,袜罗之言夸诞,说谎的言语也,不可信从。”
  开运三年四月,王令温代替冯晖守灵州,不存抚羌胡,羌胡怨叛,党项羌酋长拓跋彦超与石存、也厮褒三族,共举兵攻灵州。由是党项之部族,亦倡乱矣。定州管下西北有狼山,其土人就山上筑堡以避胡寇,堡中有佛舍尼名孙深意的,在堡上住坐,以妖术惑众,远近信奉之甚谨。中山人孙方简与其弟孙行友自称是深意的侄孙,奉事甚谨。深意既死,方简嗣行其术,称深意坐化,事之如生,其徒日多。会晋与契丹绝好,北边寇盗充斥,方简兄弟因帅乡里豪健,据寺自保。契丹入寇,方简帅众邀击,获其辎重器械,土人多挈家小往依之,遂相聚为盗。乃归款朝廷,朝廷亦资其御寇,署东北招收指挥使。方简邀求不已,少不副所求,乃举寨降附契丹,为之向导入寇。那时,河北大饥,民之饿死者以万数。天雄军将刘延翰市马于边,方简执延翰献于契丹。延翰逃归,言孙方简欲乘中国凶饥;引契丹入寇,请晋朝早为之备。六月,定州言契丹勒兵压境。诏以李守贞为都部署,将兵御之。是时,李彦韬方用事,蔑视李守贞。守贞恨之。适有自幽州来者,言赵延寿有意归国,李崧信之,命杜威致书与延寿,许赂以厚利。延寿复书,乞发大军应接,辞旨恳密,朝廷欣然,复遣人诣延寿与为期约。契丹主使瀛州刺史刘延祚遣乐寿监军王峦书,请举城内附。诏城中契丹兵不满千人,乞朝廷发轻骑袭之,峦愿为内应。契丹主已归牙帐,奈地远阻水,不能救也。王峦与杜威屡奏瀛、莫乘此可取。冯玉、李崧以为信,欲发大兵迎赵延寿及刘延祚。晋主将北征,议以杜威为都招讨使,以守贞为副。赵莹私与冯玉曰:“杜公国戚,贵为将相,而所欲未厌,心常怏怏,岂可复以兵权假之?若必有事北方,不若止任守贞为愈也。”
  晋主不从。十月,下敕榜云。榜曰:
  大晋专发大军,往平黠虏,先收瀛、莫,安定关南;次复燕、蓟,荡平塞北。有能擒获虏主者,除上镇节度使,赏钱万缗,绢万匹,银万两。
  时自六月积雨,至是未出,军行及馈遗者甚难。契丹主大举入寇易、定州。杜威等闻之,自冀、贝而南以御之。张彦泽时在恒州,引兵与杜威会合,言契丹可破。威等乃复趋恒州,以彦泽为先锋,与契丹夹滹沱河下营。契丹恐晋军急渡滹沱河与恒州合势,议行兵还。及听得晋军筑垒为持久固守之计,遂不去。磁州刺史李谷说威及李守贞曰:“今大军去恒州咫尺,烟火相望,但多以三股木置水中,积薪布土于其上,桥可立成。密约城中举火相应,夜募壮士斫虏营而入,内外合势,虏必逃遁。”
  诸将皆喜曰:“李刺史之言是也!”
  独杜威谓此策不可用。杜威谓李谷曰:“差委您去督办怀、滑州军粮,好生办事。”
  谷领命而去。被契丹大军当晋之前,密地遣其将萧翰帅百余骑出晋军之后,断晋粮道及归路。萧翰捉获晋民之樵采的及百姓每,皆被他用墨黥其面曰:“奉敕不杀。”
  纵之使归。运粮民丁在路遇之,皆弃车惊溃。十二月,李谷自书密表,奏言大军危急之势,请幸滑州,及请发兵守澶州、河阳以备冲突。开封府尹桑维翰见国家危在旦夕,求见面陈守备之策。那时,晋主方在苑中调鹰,辞不得见。又请执政言之,执政互争可否。维翰退谓亲眷曰:“晋氏不血食矣!”
  晋主欲自帅大军北征,李彦韬谏曰:“陛下亲征,谁与守社稷耶?千金之子,不死于盗贼,自爱者重也。愿陛下深居内禁,不可亲临矢石之间。”
  晋主乃诏高行周、苻彦卿共戍澶州,景延广戍河阳。是时有指挥使王清与杜威言曰:“请以步军二千人为前锋,夺桥开道,公帅诸军继之。倘得入恒州,则无懮矣。”
  威乃许王清与宋彦筠俱进。清与契丹合战,势甚壮锐。契丹佯败,清与彦筠赶杀。彦筠败走,清独帅麾下军力战,屡请救于杜威,威竟不遣一骑助之。清谓其众曰:“上将握兵坐观咱每胜败。咱困急已甚,更无一人救援,想有歹心。咱每但当以死报国耳。”
  至暮力战不息。契丹又出新军继之,清与麾下皆战死殆尽。由此诸军畏惧不敢出战。契丹远远地将诸军环绕晋军营寨。军中食尽,杜威与李守贞、宋彦筠等商议,待欲降附契丹。议论已定了,威背后使心腹的人,诣契丹牙帐,请事成后邀求重赏。契丹主绐之曰:“赵延寿威望素浅,虽得晋国,他每不足为中原主。汝果降附,当以汝为帝。”
  杜威得这言语,心中大喜,密地令书记草降表,伏了甲士,却召诸将议事。诸将闻命,将谓有军期的文字商议,皆来听候。威乃出降表示诸将,令各署名。诸将骇愕听命。令军士出陈于外,军士踊蹻,道威将令出战。威亲出谕诸军曰:“今食尽涂穷,当与汝曹共寻生路。”
  因命解甲倒戈。军士皆恸哭,声振原野。杜威共李守贞仍于众中扬言主上失德,信任奸邪,猜忌于己。闻者莫不怒目切齿。契丹主遣赵延寿穿赭黄袍,至晋降军营,慰抚士卒。又将赭黄袍令杜威穿着。盖契丹先绐威为帝,故以此戏弄杜威也。杜威为向导,引契丹主到恒州城下。顺国节度使王周亦出降。契丹主以孙方简为义武节度使,麻答为安国节度使。张砺言于契丹主曰:“今大辽已得天下,中国将相宜用中国人为之,不宜参用北人及左右近习。苟政令乖失,则人心不服,虽得天下,又将失之。”
  契丹主曰:“南北参用,所以为长久计也。”
  契丹主引兵南下,杜威将所部军以从。遣张彦泽将马军二千人为先锋,进取大梁;授通事傅住儿为都监。契丹主又欲遣皇甫遇先入大梁,遇恳辞,退谓所亲曰:“吾位为晋将相,兵败既不能死,忍复图其主乎?”
  行至地名平棘,谓从行者曰:“吾不食数日矣,何面目复跟虏主南下?”
  遂自扼其吭而死。张彦泽受契丹主的分付,倍道疾驱,乘夜度白马津。晋主听得彦泽军至,急忙召李崧、冯玉、李彦韬等入禁中议事,欲诏刘知远发大兵入援。次早,张彦泽从封丘门斫门关而入,城中皇皇。晋主在宫中自放火,携剑驱宫人赴火;偶为亲军将薛超拖住。少顷,张彦泽传契丹主与述律太后书,慰抚晋主,晋主乃灭火与后妃相向哭泣,疾忙召范质草降表。表云:
  孙男臣石重贵祸至神惑,运尽天亡;今与太后及妻冯氏,举族面缚待罪。遣男臣石延煦、延宝奉传国宝出迎。
  那时,张太后亦上表称“新妇李氏妾”。傅住儿令晋主待罪军前,自称:“望父哀怜,少宽斧钺之诛。”
  张彦泽引晋主等至契丹主帐前,宣契丹命云:“钦奉大辽皇帝圣旨,令石重贵脱却黄袍,穿着素衫,拜受诏命。”
  左右皆掩面垂泣。忽有使者宣召张彦泽议事,彦泽微笑不应。宣契丹主命,召桑维翰、景延广。维翰行至天街,遇着李崧,驻马相语。忽有军吏于马前揖维翰曰:“请相公赴侍卫司。”
  维翰知不免,顾谓崧曰:“侍中当国,今日国亡,反令维翰就死,何邪?”
  崧有愧色。彦章踞坐见维翰,维翰责之曰:“今日事已至此,公有何□□□□□□,去年拔公于罪人之中,复领大镇,授以兵权,何为负恩至此?予有何言?所欠者为先帝一死耳!”
  彦泽无以应,喝令锁着,差兵监守。彦泽纵兵大掠京城二日,都城为之一空。彦泽自矜夸有功,旗帜上皆写着“赤心为主”四字。彦泽在晋时,素与阁门使高勋不叶,径杀勋叔父及勋的弟。中书舍人李涛曰:“与其死于沟壑,不若死于彦泽之手。”
  乃投刺,题曰:“上疏请杀太尉仇人李涛谨来请死。”
  携刺往谒彦泽。彦泽欣然接之,谓涛曰:“舍人怕死否?”
  涛曰:“涛今日之怕死,亦如足下去年之怕也。向使高祖信涛的说,安有今日之祸?”
  彦泽大笑,酌酒饮涛。涛引满酌之而去,旁若无人。彦泽将晋主重贵移住开封府,顷刻不得少留。晋主命悉收内库金珠,彦泽道:“此物乃大辽皇帝所得亡国新俘的物,不得藏匿。”
  晋主悉归彦泽,不敢带行。彦泽遣指挥使李筠将兵监守内外,音问不得通。冯玉求自送传国宝,冀契丹主任用之。晋皇子廷煦之母有姿色,彦泽使人取之以侍寝。杀桑维翰,将带缚维翰颈上,诳契丹主曰:“维翰怕死自缢而死。”
  高行周、苻彦卿皆诣契丹降。契丹主责之曰:“您记得阳城厮杀时事否?”
  彦卿曰:“臣当时惟知有晋主,不知有大国。今日死生惟命。”
  契丹主笑而赦之。契丹主赐晋主手诏云:
  大辽皇帝道与石重贵孙勿忧烦,须教您有啖饭之所。进入传国的宝非真,咱何得相诳?可将真的献来!
  晋主重贵奏云:“顷王从珂自焚,旧传国宝不知所在。此宝先帝所为,非相诳。”
  有司议欲使晋主衔璧牵羊,大臣舆榇迎于郊外。契丹主曰:“吾遣奇兵取大梁,非受降也。”
  不许用降礼见;又诏晋文武群僚,一切如故;朝廷制度,并用汉礼。遣兵催督河阳捕景延广。契丹主到封丘,景延广驰驿至。契丹主诘责之曰:“致两国失欢,皆您所为也。十万横磨剑安在?”
  召乔荣与延广对辨,延广初不服;荣出片纸书所记语示之,乃服罪请死。契丹以十事诘责延广,每服一事则授一牙筹;授至八筹,契丹主叱锁之,将送之归国。中夜自引手扼吭而死。
  天福十二年正月初一日,百官送晋主重贵于城北;百官乃易服纱帽,迎契丹主,伏路侧请罪。契丹主命起,复抚慰之。晋主重贵与太后迎于封丘门外,契丹主辞不见,径跃马入城,百姓皆惊走。契丹主遣通事谕旨云:“咱亦人也,汝曹休怕,会当使您每苏息。咱无心南来,汉军引咱至此耳。”
  至明德门拜而后入。日暮复出,屯于赤冈。高勋诉张彦泽杀其家人。契丹主亦怒彦泽剽掠京城,喝令兵锁着彦泽。百姓争投牒讼彦泽罪。遂遣人押张彦泽与傅住儿赴北市斩了,仍命高勋监杀。彦泽所杀士大夫的子孙,皆衰絰执杖,号哭诟骂,举杖扑之。高勋命剖其心以祭死者。市人争破其脑取髓,腐其肉而食。契丹差军防护景延广归契丹,行至陈桥止宿,延广扼吭而死。契丹主将晋主石重贵及其家人,迁徙封禅寺住坐,以兵团守甚严。下诏封重贵为负义侯,徙居黄龙府。那时雨雪冻馁,太后使人谓封禅寺僧曰:“吾尝于此饭僧数万,今日独无一人相念耶?”
  僧云:“虏意难测,不敢献食。”
  晋主密求于守者,乃稍得食。契丹主是日引兵入宫,诸门皆用契丹守卫,杀犬悬羊于门,谓之厌胜术。契丹主谓晋群臣曰:“自今不修甲兵,不市战马,轻徭省役,天下太平矣。”
  令去胡服,改用中国衣冠。宣李崧为枢密使,冯道为太傅。诸藩镇皆诣契丹降附焉。诗曰:
  衣到弊时生虮虱,肉从腐后长虫蛆。
  向非叛将为殴役,安得强胡敢觊觎。
  桀犬吠尧甘负主,失身事虏作戎奴。
  君看彦泽赵延寿,国破家亡族亦诛。
  汉史平话 卷上
  诗曰:
  石郎造晋起兵端,忍辱甘心父契丹。
  才喜从珂方烬骨,奈何知远又弹冠。
  战争并处恩何有?猜忌萌时心已寒。
  鹬蚌相持渔者利,好将道眼为旁观。
  话说里石敬瑭为后唐国戚,只因为潞王猜疑,激发石郎借援契丹,举兵篡唐,自立为晋。唐之潞王从珂虽赴火自焚,其骨已烬。敬瑭信用刘知远,君倡臣和,义同一家。至齐王重贵,专任景延广,好大矜功,失欢北虏,卒使祸生于所恃。刘知远初欲竭节尽忠,不负晋高祖的恩义;奈齐王猜嫌之心一萌,故知远观望之意始决:拥精锐之兵,据形胜之地,闻危急而不援,伺衅隙以自图。真是齐王与契丹互相吞噬,如鹬与蚌相持;知远旁视伺隙,一举而取之,如渔者坐收鹬蚌之利一般。惜乎天道好还,得国之后,坐席未温,而郭威睥睨其间,已挈汉鼎而为周矣。
  且说知远姓刘氏,其先世沙陀部绿柳村人氏,后居太原汾州孝义县。父名光赞,母苏氏,生知远,初名成保。为人严重,不好言笑,面色紫黑,目多白睛。年方七岁,父光赞早已丧亡,家贫母寡,无以自赡。一日,苏氏与小叔刘光远商量:“咱家贫子幼,难以忍饥守志,未免唤取媒人,与他评议,改事他人。所有成保幼小,叔叔若可收留,幸为养他成丁,看他自去作活如何;望觑您哥哥面皮,特为收录。”
  刘光远答其嫂曰:“咱每若自有家产,生计赢余,便收养这成保小的,也觑着哥哥的面,有甚要紧?但是咱亦家贫,自有几个孩儿,待咱日求升合养赡,真个是:‘一朝无饭吃,父子两分离。’怎说得这话?既是嫂嫂改适他人,只得教媒人与婚主订议,挈取成保自随,乃为便当。”
  苏氏曰:“咱有服制,谁人敢为做媒?须是叔叔为我主盟始得。”
  刘光远曰:“您怕人说服内成亲时,何不具状告官后,召媒改嫁,几多稳当。”
  苏氏见说,只得依从光远的言语,具状往孝义县告官,乞行改嫁。状词云:
  告状改嫁人刘阿苏,年壮无病,系本县人氏。昨嫁事刘光赞为妻,已经五载,生下男孩刘成保,年方七岁。刘光赞于今年正月十二日因病身亡。且阿苏家贫儿幼,委是贫难不济。与小叔刘光远商议,若欲持服守志,奈贫寒不能营办口食。据小叔刘光远回言,令阿苏具状告官挈带孩儿刘成保改嫁。未敢擅便,谨状告乞 孝义县判县,乞赐详状施行!长兴二年九月初五日,刘阿苏状。
  孝义县知县览阿苏词状,唤集邻保并刘光远,当厅审问,取各人供指词,因与阿苏所告相同,遂判执照付阿苏,召媒改嫁。阿苏得判后,召得刘洪为媒,说那卧龙村慕容三郎姻事。盟约已定,无过是着定了下个追陪财礼,选取良辰吉日,慕容三郎取那阿苏归家。与那上下亲情眷属做个筵会,宴请诸宾。笙歌聒地,鼓乐喧天。筵会罢,众宾送新郎入帐,正是:
  锦帐牙床色色新,销金帐幔缀同心。
  珊瑚玉枕屏山畔,交颈鸳鸯浮又沈。
  慕容三郎取得浑家归后,其阿苏挈带得刘光赞的孩儿成保自随,归他义父慕容家看养,改名做刘知远,年渐长成。慕容三郎是个有田产的人,未免请先生在书院教导义男刘知远读习经书。争奈知远顽劣不遵教诲,终日出外闲走,学习武艺,使枪使棒,吃酒赌钱,无所不作,无所不为。义父慕容三郎心下不乐。
  一日,是二月八日,庆佛生辰时分,刘知远出去将钱雇倩针笔匠文身,左手刺个僊女,右手刺一条抢宝青龙,背脊上刺一个笑天夜叉;归家去激恼义父,慕容三郎将刘知远赶出门去。在后阿苏思忆孩儿,终日恓惶,泪不曾乾,真是:
  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
  慕容三郎见它浑家终日价恓惶无奈,未免使人去寻得知远回归。那时知远年登十五了。义父一日将钱三十贯文,令知远将去汾州城里纳粮。其苏氏向慕容三郎道:“休教刘知远去纳粮。奈他有三般病,怎生把钱付他去得?”
  慕容三郎问他有甚底病。苏氏曰:“第一病是爱赌钱,第二病爱吃酒,第三病是爱贪花。沾惹这三病,身畔怎生着得钱?您将三十贯与他去,便从断送了他头皮,使他无归路也!”
  慕容三郎道:“不是恁地说。人有常言:‘遭一蹶者得一便,经一事者长一智。’他前时不肖,被我赶将出去;今想老成似在先时分了。我且把这钱去令他纳粮,试他如何。若能了得这事回来,咱待把三五百贯钱与他开个解库,撰些清闲饭吃,怎不快活?”
  苏氏见其夫恁地说了,不敢阻当,只得教刘知远交领上件三十贯文去纳税。
  刘知远交领那钱后,辞了爷娘,离了家门奔前去。行到卧龙桥上,少歇片时,只听得骰盆内掷骰子响声,仔细去桥亭上觑时,有五个后生在桥上赌钱。刘知远心里要去厮合赌钱,未敢开口,只得挨身向前看觑。其间有一个后生,向知远道:“有钱便将来共赌,无钱时,休得来看。”
  知远听得此语,心下欣然,将那纳粮的三十贯钱且把来赌:“我心下指望把这钱做本,赢得三五十贯钱将来使用。”
  才方出注,掷下便是个输采。眨眼间,三十贯钱一齐输了,无钱可以出注。知远向五个后生道:“您每一人将一贯钱借我出注。”
  那人道:“有钱可将来赌,无钱便且罢休!”
  知远心下焦燥,向他说:“我不赌钱,且赌个厮打。打得我赢,便将钱去;若输与我,我不还钱。”
  道罢,与五个郎君共斗。斗经数合,只见五个郎君腾云而去。知远意下思忖:这是五通菩萨济会他,留下这三十贯钱不曾将去。担取这钱奔前去。才经半日,又撞见有六个秀才在那灌口二郎庙下赌博。刘知远又挨身去厮共博钱,不多时间,被那六个秀才一齐赢了。刘知远输了三十贯钱,身畔赤条条地,正似乌鸦中弹,游鱼失波,思量纳税无钱,归家不得,无计奈何。蓦忽间,听得路上往来人说道:“太原路有使命赉擎后唐明宗皇帝圣旨到来开读,要招募强壮人充军,以备防御契丹入寇。”
  知远见说,人急计生,收拾些果足,待往太原府去投军。行到西河县管下地面孟石村,遇见日晚,桐阴已转,日影将斜;望远浦几片帆归,听高楼数声角响。知远未免要寻个店安歇。店家为官司行下缉捉奸细,不许停留无行止单身之人,谁人肯容受刘知远宿泊?正仓皇无措,行至前面,见一座庄舍,十分齐整。知远将身奔入那庄门,只见粉墙朱户,画阁琼楼;早上淡烟笼院宇,晚来薄雾罩池塘。知远思量这个人家是一个富豪的人家,待晚奔他庄门上一宿,才晓便去。谁知道知远在他庄门上打睡,那庄主李长者,名做李敬儒,夜后得个异梦,古人有诗说这梦:
  鹿分郑相终难下,蝶化庄周未可知。
  纵使如今不是梦,能于为梦几多时?
  李敬儒梦见甚底?梦见他门楼上有一条赤蛇,缠绕作一团,被敬儒将棒一驱,那赤蛇奋起头角,变成一条青龙,在雾露中露出两爪,吓得李长者大叫一声,魂梦忽觉。等到鸡鸣,李长者起来,疾忙唤门子去门下看有甚么物事,回来报说。去不多时,门子来报道:“庄门上有个壮大的单身汉,在门台上打睡。”
  李长者听得这说,唤门子叫他入来,问他来历。门子依命出门下,喝一声道:“咦!您是甚人,在此打睡?疾忙起来,去见长者,莫带累咱每吃受谴责。”
  知远只得随那门子入去。长者坐于厅上,知远就厅下一跪。长者问知远道:“您是甚处人氏,要往何处,在这里打睡?您莫是奸细的人?今官司缉捉无行止目生异色人。可依直向咱说来!”
  知远启覆:“长者,小人不是奸细,乃是孝义县慕容三郎义子。只因父亲把那钱分付小人去纳粮,在卧龙桥上被五个后生厮合掷骰,一齐输了;被知远厮打一顿,夺得这钱回来。又行至灌口二郎庙里,又撞着六个在那献台上赌博,知远又将这钱去入头共赌,不数攧又被那六个秀才赢了。既无钱纳粮,又不敢回家。打听得太原府见奉圣旨招军,遇晚,店家不肯容受单身无行止人宿泊,未免投奔使庄,权借门台上一宿,待晓便去。”
  长者见说:“您一个人形貌堂堂,怎不别寻个生活,去投军做甚么?您不见俗语有云:‘做人莫做军,做铁莫做针。’做了军时,别无活路头也!何不且在此间,与我家里打粗使唤,你意下如何?”
  知远跪谢。仔细觑时,知远文身绣体,只得教他去后槽饲马。知远将身入马坊,去逐一交点了马匹,割草浸谷,及时喂养得。
  一日,只见群马嘶鸣,李长者手携藤杖,纵步到马坊看觑。但见知远在地上睡卧,有一条黄蛇,从知远鼻孔内自出自入;旁有一人身着紫袍,撑着一柄黄凉伞,将知远盖却。李长者归向他的浑家道:“刘知远在马坊地上打睡,有这般物事在边,委是差异!况昨来所梦的事,似与这事符合。向后这厮必有大大发迹分也!”
  他浑家道:“既是有此等异事,休教他去养马,怎不将女孩儿三娘子招他做女婿?向后改换我家门风,也是一场好事。”
  次日,唤他家老院子王大去与知远说媒,知远向王大道:“你休来弄我!我一穷到骨,甫能讨得个吃饭处,您说这般话,莫带累咱着了饭碗。”
  王大曰:“咱是得个太君的言语,怎生是来耍您?您若信从,便教您享用快活;若还不肯,您可将身出去。”
  知远心中大喜。李长者择取良辰吉日,招知远登门,做个入赘女婿。
  正是:
  门阑多喜色,女婿近乘龙。
  屏开金孔雀,褥隐绣芙蓉。
  李长者会着内外众宾,排着大大筵会,为女孩儿三娘子招个刘知远入赘,即日成亲。刘知远与三娘子两个是夙生有缘,结成夫妇:
  鸳帏同寝,共谐今日恩情;凤枕交欢,说尽当时密爱。天上深盟厚誓,难比今时;世间痛惜深怜,怎如今夜。虽然一夕夫妻,但见百年喜美。
  当日刘知远与三娘子成亲之后,怎知他三娘子两个哥哥名做李洪信、李洪义的,终日肚闷,背后道:“咱爷娘得恁地无见识!将个妹妹嫁与一个事马的驱口,教咱弟兄好不羞了面皮!”
  只管憎嫌他妹夫刘知远。转眼间过了半年,李长者夫妻一两月间相继丧亡,便是那李敬儒的长孩儿李洪信管着家计,和那弟弟李洪义两个,一向僝僽刘知远,要赶将他出去。三娘子为见恁地生受,一日向知远道:“咱两位哥哥心下不喜您在这里。咱将些钱本与您出去经商,周年半载却归来觑咱一番也好。”
  知远听得他妻儿言语,便就房下并叠得百十贯钱,将身出去。奈知远是个辣浪心性人,有钱便爱使,有酒便爱吃,怎生留得钱住?一日,使尽盘缠,一直奔去太原府李横冲帐下投军,号做横冲都。自投军后,时通运泰,武艺过人,走马似逐电追风,放箭若流星赶月;临阵时勇如子路,决胜后谋似张良。不两月间,多立了奇功。李横冲补授知远做着偏将,与那银枪效节都军下石敬瑭两个厮合,结义做个兄弟。
  却说那三娘子自知远出去经商,半年后生下一个孩儿。李洪信、洪义两个,要教那妹妹将水淹杀了:“您一身自也依傍咱每衣饭,如何更养得那穷汉的孩儿?”
  只管在家骂詈。三娘子不能禁受,与那叔父李敬业商量,雇觅一人,写着一封书,将这孩儿送去太原府还刘知远。知远接了书看,将那孩儿命名做承义,雇觅个乳母看养。在后刘知远跟着石敬瑭军下立功,做着石敬瑭部下部将,是后唐长兴三年事也。那时契丹欲举兵入寇,朝廷选帅臣出镇河东,有枢密院直学士李崧去皇帝跟前奏过:“今朝廷议选河东帅,非石太尉不可。”
  即日宣授石敬瑭做河东节度使。刘知远跟随敬瑭一处,去到晋阳田地里,将军下事务一切委重刘知远勾当。
  至闵帝应顺元年正月,朝廷不欲石敬瑭久在河东,徙潞王从珂做河东节度使,却宣授石敬瑭做成德节度使。会潞王称兵反叛,捉着西京留守王思同杀了;闵帝仓皇无措,下诏召石敬瑭将兵入朝,拒敌潞王。三月,潞王兵马到陕阌乡,闵帝懮骇不知所向,只带得马军五十人,一同奔出怀州至东数里头,遇着石敬瑭统兵入卫。闵帝心中大喜,召敬瑭问兴复之策。敬瑭曰:“臣听得康义诚已行反叛,事势危急,容臣与二三大将谋之,却得闻奏。”
  敬瑭出外见怀州刺史王弘贽,共谋兴复大计。弘贽曰:“前代天子播迁,皆有卿相侍卫府库法物。今主上此来,仪有五十骑自随,莫是被潞王即位后,废了主上,驱迫此来,亦未可知。”
  敬瑭回军中,将王弘贽的话说与沙守荣、奔洪进两个。忽洪进向前责骂敬瑭曰:“令公为明宗爱婿,富贵相与共之,忧患亦宜相恤。今天子播迁,委计令公,冀图兴复,公乃以此致疑,怎不是附贼要卖天子否?”
  洪进抽佩刀待刺石敬瑭,当有敬瑭亲将陈晖力救得免。守荣格斗,被陈晖杀死。洪进亦自刎死。刘知远做牙内指挥使,直引兵入闵帝行宫,将左右从行的骑士,一齐杀尽;只留闵帝一人,得不加害。石敬瑭更不谒见唐主,引兵径趣洛阳。
  至清泰三年,唐主宣授石敬瑭做天平节度使,敬瑭欲不拜命,朝旨差张敬达做西北都部署,迫胁敬瑭赴郓州。敬瑭疑惧,与刘知远共谋去就。刘知远道:“哥哥久在兵间,素得士卒心。今据形胜地面,士马又十分精强,若称兵反叛,帝业可成。奈何听命于一纸制书,自投身于虎口乎?”
  敬瑭听得知远这说,心下欣然,应道:“贤弟说的话,使我心下豁然。”
  便唤请掌书记桑维翰写着表,称臣于契丹主,请以父礼事之。契丹主回书,许俟八月,倾国赴援。八月,唐主使张敬达筑长围攻打晋阳。石敬瑭差刘知远做马步军都指挥使。十一月,契丹主立石敬瑭做大晋皇帝,改年号做天福元年。宣授刘知远做侍卫马军都指挥使。
  天福四年,晋主加授刘知远做同平章事,与那杜重威同制。知远心下不悦道:“咱有佐命的大功,重威起自外戚,无甚功劳,耻与之同制。”
  制下数日,杜门不肯拜受。晋王怒,谓赵莹曰:“知远坚拒制命,可落军权,令他归家闲坐。”
  赵莹奏道:“陛下昔在晋阳时,兵不满五千人,受虏兵十万余所攻,危在旦夕,倘非刘知远心如金石,拚死拒守,大业何由可成?今以小小过失,弃绝功臣,天下之人将谓陛下赏轻罚重,无以制伏臣民。”
  晋主怒少解,遣和凝亲到知远居第,宣谕圣旨,促令受命。知远皇恐就职。
  天福六年,晋王怕安重荣跋扈,宣授刘知远为北京留守。那时知远的孩儿承义,年至十二岁,因出外走马,被军卒戏笑曰:“宣赞跨马趯球快活,怎知恁的娘娘在那孟石村,日夕在河头担水,多少苦辛么?”
  承义未听得时,万事都休,才听得后,一日也忍遏不下,归家泣告父亲道:“孩儿每出外闲走,被军人笑骂,道咱在此快活,怎知娘娘见在孟石村河头担水辛苦。孩儿告着爹爹,待亲身去寻咱娘娘,探问消息。”
  知远闻言,只见眼泪汪汪,向承义道:“您不须去,您若去时,两个舅舅必用计谋陷害您。待老爷明日结束行囊,带领百十人一同走去,探您娘娘消息,两日便回。”
  那元帅经行,但见鼙声振野,骑气惊人;旌旗飘九陌红霞,戈甲浸满眦秋水。离了北京,离不得饥餐渴饮,夜宿晓行。不数日到得孟石村二十里头,将一行人从并潜伏一处。知远自打扮做个讨草人夫,担着一对草篮,回那孟石村李长者庄上去。那两个舅舅李洪信、李洪义全不瞅睬着知远。只有那叔叔李敬业厮认得知远,带他去厅上坐定,喝令屋里点茶出来。古人有诗说茶,道是:
  玉蕊旗枪真绝品,僧家造化极工夫。
  兔毫盏内香云白,蟹眼汤前细浪腴。
  断送睡魔离几席,增添清气入肌肤。
  幽丛自好岩溪畔,不许移根傍上都。
  茶罢,盏托归台。敬业问知远道:“探听得贤亲在太原大大发迹,今将谓衣锦还乡,怎生衣服得□□□□?您的妻房在这里吃哥哥万千磨难,日夕监他去河头挑水,受尽苦辛,也指望您功名成遂,夫荣妻贵也。您下梢只恁地狼狈,怎不叫他失望!”
  将出两件衣服,使知远穿了,引他去上亲下情处厮叫一声。因归去见取三娘子,夫妻厮见,不觉珠泪垂垂。知远道:“咱讨草去为北京留守行司,应付喂马用度,改日却来相探。”
  道罢,挑起草篮便去。第二日,只见一阵军马在庄门外罗唣。少刻,北京留守头踏过了,人从喝道:“低声!”
  看看留守马来,直至李长者厅前下马,行上厅上坐了。看那留守坐厅时如何?
  无限朱衣当砌畔,几多卫士立阶前;厖眉狱子执黄荆,努目杖家持法物。左边排列,无非客将孔目通引官;右侍森严,尽是狱级前行推款吏。法司检条定法,狱子讯问钉枷。说不尽许多威严,塑画着一堂神道。
  那厅上坐的,却是李长者赘婿刘知远,受了北京留守,衣锦还乡也。使左右请将三娘子出来,令排备香案,戴冠穿帔,拜受夫人宣命;拜罢,就知远左边列坐。喝令当日排军,捉将李洪信、洪义两兄弟跪于阶下,骂之曰:“您旧时欺负自家,赶将出去投军,又要将水淹杀了咱的孩儿!咱这三娘子是您同胞的兄弟,不把半眼觑他,迫令他受尽了万万千千磨难,日夕为你做驱口去河头挑水。您是不顾恩义的贼!”
  喝令左右:“将第一等重枷来,将李洪信、李洪义枷着。待歇予亲眷厮见了,押赴门首斩首来军前献酒,泄了咱一肚愤气!”
  当得妻叔李敬业进前跪告,知远疾忙起身,走下阶来将叔叔扶起,请上厅,归主位坐定。敬业道:“人居寒微时,谁不吃人欺负?且如苏秦未遇时,嫂皆笑之,不为下机;及佩六国相印时,位高金多,亲属皆来跟随苏秦,干求富贵,秦皆周之,使满其欲而去。又如朱买臣,家贫刈薪糊口,常将书册挂担上,行且读书。其妻羞见买臣恁地,日夕求去。买臣道:‘吾年五十当富贵,今四十七矣,待我富贵,厚报您恩,休要辞去。’妻骂曰:‘如公终饿死沟中耳,何能富贵?’坚要改嫁。买臣不能留,姑听其去。不三年,拜颖川郡太守。买臣到任,其妻跟后夫同治桥道,买臣见之,使载后车以归。咱哥哥夫妻两个,自有眼孔识得好人,招贤亲入赘。是洪信、洪义两个凡夫肉眼,怎识好人?望留守觑着咱哥哥面皮,姑存留两个承续香火,亦是贤亲一场阴德事。”
  知远跪谢了敬业道:“小人听得叔叔教诲,敢不遵从?”
  喝令阶下排军,将洪信、洪义两个疏了枷,引上阶来,为他把一个盏,与他退惊则个。又记得旧日在李家未赘时,曾出外牧马,马吃着报恩寺田禾稼,被寺僧拿去笞了二十下。知远回孟石村后,此僧不胜恐惧。知远乃遣人唤这僧来,命之坐,以好语慰安之,道是:“大丈夫以德报怨,小人以怨报怨;您可安心,咱前日的事如风休冰解,休要疑惧。”
  众心服知远之器量过人。知远在孟石村住得半月十日,带取李夫人一同回北京留守衙去也。十月,知远遣亲将郭威,赉诏旨诱说吐谷浑酋长白承福,令他舍弃安重荣,来归朝廷:“您好生小心勾当,事济有赏。”
  威曰:“虏惟利是嗜,安铁胡当来,只将袍裤赐之,得他归服。今若捐重赂以诱之,可立致其来耳。”
  知远令郭威将带黄金玉带等自随,往吐谷浑白承福处谕旨云:“朝廷已割您这田地隶属契丹,您合自安部落。今者何故南来助安重荣反叛耶?只恐重荣丧亡,您部属无所归附,悔无及矣!”
  承福惶惧,帅众同郭威来归降刘知远,知远表白承福做大同节度使。六月,晋主石敬瑭疾亟,宣召刘知远入朝,欲使辅政,策立嗣君。是时,齐王重贵自立为帝,竟寝其命不遣。知远在后得知,由是心怀怨望。
  天福八年九月,景延广执契丹回图使乔荣,因放荣归国,乃大言曰:“尔归语其主,孙有十万横磨剑,翁怒则来战,万一蹉跌,取笑天下。”
  知远那时做河东节度使,听得这言语,遂知延广以大言召寇,但不敢声言之。一面增募军马,置十余军以备契丹冲突耳。
  开运元年二月,契丹渡河,晋主自将亲征,诏刘知远击契丹。知远兵屯乐平不进。八月,宣授刘知远为行营都统,知远受命。晋主再遣使命督促知远会兵山东,知远但按兵不动。晋主疑之,谓所亲曰:“知远据守太原,殊无援朕之急,想有异图。”
  虽受都统之命,实无临制之权,凡朝廷大事皆不得预闻。知远亦自知为主上见疏,但谨慎自守以度日。郭威见知远有懮色,谓知远曰:“小人见令公每日懮形于色,但以浅陋之见觇之,河东之山河险固,风俗好斗,地多良马,无事则劝民勤于耕桑,有事则募民习于弓矢,此真霸王之资也。愿令公坚守,不必移镇,进退在我,又何忧乎?”
  知远曰:“咱有此意久矣,顾高祖之恩不可负耳!”
  开运三年八月,晋王数召白承福入朝,宴赐甚厚。其部落入太原畜牧,多犯法。刘知远无所轻贷,必以法诛之。部落往往知朝廷微弱,又怕知远严明,私谋遁归故地。刘知远与郭威商议:“今天下多事,置白承福等部落在太原,乃异日腹心之疾,不如因事图之。”
  密地遣人,进表奏朝廷,谓:“白承福等为谋反覆,将有歹心,乞朝廷迁移其部落,使居内地。”
  晋王乃遣使命赉诏将吐谷浑部落分隶诸州。知远乘其未行,遣郭威招诱白承福入居太原城中,以谋叛坐之,并其部属四百余口尽杀之,不留一人。吐谷浑之党遂弱。初,晋主忌知远位望已隆,乃进爵为北平王,使为北面行营都统。知远愈增募军马,兼得吐谷浑财畜,愈觉富强,马步军各有五万余人。晋主与契丹结怨,知远心知晋室危亡,忌景延广用事,更无一言论谏。契丹举大兵深入,知远心知晋主颠沛,嫌晋主忌刻,不遣一兵救援。至晋主重贵被契丹执以北归,乃分兵据守四境;遣客将王峻奉表称臣于契丹。表云:
  河东节度使北面行营都统进封北平王臣刘知远,谨顿首上表于大辽皇帝陛下:臣备位晋朝,位兼卿相,主有昏德,而不能进弼违之谏;国有兵难,而不敢遣勤王之师;实以皇帝陛下自天生德,无地不臣。今以亡国之俘臣,愿存前晋之宗社。冒死谨言,席稿待罪。伏候圣旨!
  契丹主览知远所进表了,道是:“刘知远观望不至,既不属南朝,又不事北朝,意将何所属耶?”
  乃手诏褒美。诏云:
  览卿所奏,备见忠忱。今赐刘知远木拐,优礼先朝元老,昭示朕尊贤之意。此后进表宜加“儿”字于刘知远姓名之上。勉守太原,朕将畀尔之嘉命!
  王峻捧诏回归,具道契丹主的意思。孔目官郭威向知远道:“虏之恨公深矣。但王峻言契丹贪残,大失人心,虽得天下,岂能久有兹土?中国须索中国人为主,且待时而动可也。”
  知远曰:“公之谋,与吾意暗合,可谓英雄所见相同也!”
  或有劝知远乘时进兵,以兴复晋室为辞,必可得志。知远应之曰:“用兵当审时度宜,今契丹新据京邑,未有他变,怎可轻动?况契丹之志,惟在于得货财,若剽掠已满所欲,必将北归。况春寒已过,势难久留。直待其去,然后取之,可以收万全之功也。”
  河东将佐劝刘知远称尊号,然后号召四方忠义之士,以取中国。知远厉声曰:“晋主北迁,怎得使尔叛国?如高祖恩义何!”
  那时知远听得契丹主北还,声言欲出兵井陉,迎夺晋主归晋阳,命指挥使史弘肇报告诸将佐出师期限。军士皆欢言:“中国无主,今主天下者非我王而谁?宜推戴北平王先正位号,然后出师未晚。”
  争呼万岁。知远疾声叱之曰:“虏势尚且披猖,吾之军威未振,当且建功业,然后俟天所命。士卒何知,妄有所请!”
  命左右禁止之。孔目官郭威与都押衙杨邠入说知远曰:“此殆天意,非止人谋。王不乘此时应天顺人,则人心一去,怎不反受其殃?请大王熟思之!”
  知远为众迫胁,乃即皇帝位。自言未忍改晋国之号,又嫌开运年号不佳,更称天福十二年。诏诸道有为契丹括率民间钱帛者,截日革罢。晋主知远自将精兵东迎出帝,至寿阳,听得已过数日,乃留兵戍承天军而还。诗曰:
  晋君借援犬羊群,迫胁唐君赴火焚。
  谁料犬羊更吞噬,周还图汉不堪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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