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午冬十月,元将脱脱围六合。被围者请救,来使,上之友也。中夜而至门首,上闻友人至,即起诣门所,隔门与语。
其门上所守之要道,阖辟之机,非王命不敢擅。谓友人曰:“姑少待,吾告滁阳王,辟门而进。”
上往告滁阳王,尽诉求救之情。王与六合之雄,旧有仇嫌,才闻求救,喑鸣奋怒,不发救兵。来使亦与滁阳王少旧,虽尽诉其情,王亦不允。上因与共说之,尽言至日昃,王怒少解,仍令他将统兵以行。诸将惧脱脱之威,皆不敢帅师,假托辞以珓白神,神皆不许。除此之外,别无可帅军者。王乃召上“汝亦白神。”
上曰:“兵凶事,昔圣人不得已则用之。今六合受围,雄虽异处,势同一家。今与元接战,逼迫甚急,救则生,不救则死。六合既亏,唇亡则齿寒。若命我总兵,神不可白。”
于是决出师。东之六合,与脱脱战,微失利,归。
彼时海内称雄者渐广,与元互有胜负,不辨贤愚,死者甚众。上思之,设使胜负不分,互有得失,如斯久之,世无人矣。
每闻幽有鬼神,尝云天高地卑,是非监见,于是发诚专意致词,恳祷于上帝曰:“时元至正,岁在甲午。天下大乱,生民徬徨。
生离死绝,数非一人。战斗之际,主客不分。未见偃兵息民之期,盛衰孰已?特竭微诚,恳切谨告。愿赐覆照,以乐生民。
果元运未终,乱雄蚤息;或乱雄有人,元当即覆。然某亦处乱雄中,乱雄无人,扰害生民,亡自某始。”
词成,命黄冠设坛仪章,伏于上帝前,期三月而验。后三月,上兵愈昌。
时滁阳王名称尚微,意在据滁阳而称王号。与上虽不明言,就中觇视可否。上知有不可,概说滁阳一山城也,舟楫不通,商贾不集,非古形势,非英雄所居,王乃默然。
明年,至正乙未春正月戊寅,上率师取和州。初,兵众乏粮,议谋征所向。时上数谏王,为人所谮,初少被言辱,然上终不以为意,必欲成事,不免数谏。王性聪明,其纳言如流,及谗,俄说转若发机,累受责辱,因是致疾。当议征之际,遣人召谋,因疾不赴。召至再三,终不能会。复遣人至,令定计以出三军。上许之,谋曰:“曩征民寨,得义兵号二枚,其书曰‘庐州路义兵’,皆故衣布为之。可作此三千,拔勇者,衣青衣,腹背悬此,垂髫左衽,佯为彼兵。复令万人衣绛,继其后,相去二十余里。慎探骑,谨队伍,严号令,南趋和阳,其城可下。”
王乃善其谋,如其算。兵行,其衣青者在前,衣绛者在后。青者渡陡阳关,和阳斥堠者知,报庐州路义兵至,耆老以牛酒迎之。其前帅青衣者异其道而饮食,帅衣绛者少谋怠智,循正道而抵和阳。元守帅出师以迎之,衣绛之士败,逐北二十余里。时帅青衣者将抵和阳,和阳守帅获胜,至暮而归,遇青衣者至城下,际昏合战,一鼓破之,平章帖木儿兵溃遁去。
初,衣绛者败归,报滁阳王曰:“衣青者人皆陷阵。”
滁阳王惊,怒责上失计。怒间,俄城南报元遣使来招,滁阳王惊恐益甚,召问“若何?”
彼时兵出城虚,特将三门兵合滁阳南门,密令稠簇于南街,然后令来者入。至滁阳王所,上令来者膝行以见王,代王喻之。及其喻也,王言非智,众议欲杀来者。上谓王曰:“兵出城虚,若杀来使,彼必知我虚而杀其使也,敌反卒至。若生纵还,示以大言,彼必逡巡弗敢加我。”
王如其言,纵之。
明旦,有人来报元兵遁去,王命上持命复收败军及总守和阳两意。奉命之和阳,所帅者二千人。途中,败军闻上亲往,喜复从征者千人。南越陡阳关,令兵就息,喻众曰:“一兵务燃十炬。”
以在初昏,令罢兵息。上单骑帅骁勇者数十人暮抵和阳。及至,知衣青者已破城而守之。是夜入城,与诸将议守。
未至之先,元兵日战甚急,诸将皆欲收子女玉帛而归。及上至,人心乃定。
然上未至公座署事。静思方今比肩者众,况人皆年长,语坐之间,进止之际,皆逊让为上。即今秉令行事,设使逊让难为,必名正言顺方可。细思此辈,决无相让之意。若依命而尊,又恐此辈或不同心。明日升座,密令左右将州衙公座尽行撤去,惟置木凳于正面东西满间,其徒不下十余人,且待明日取齐入衙,观诸人情况,让与不让,悉皆知之。明日,诸人五鼓而至,上黎明而到,惟存东北一位。当时以右为上,此等虽右末不许,但存在左末。为位竣,上就之。日有公事,诸人若木偶人,凡公务一切事务,上悉处之。每每如是,至公无私,久之略少心服。
时城未葺,上观诸人心未效勤。若不身先,不能动彼。于是敕徐达先集故砖,以城为十分,与诸人分缮,我得几何。量分集砖将及,而乃与诸人议葺城之道,众诣城上,各限以丈尺日数。以上觇视,诸人皆无用功者。三日后,会诸人阅城,至城上所分地位,徐达率士卒工将及完,诸人之工,土木并无分毫,间有善良,亦未尽力。于是上作色,以交床置于正面,出滁阳王所命之辞置之于上,令左右呼诸人拜于前。诸人既见王命,拜而弗违。上谓诸人曰:“总兵非我擅专,乃王命也,诸人俾我逆王命,可乎?然我与诸人约帅兵之道,非寻常。自今以后,敢有违令者,吾行总兵之道。”
初,城中杀伐甚众,存者少。纵有存者,夫妇不相认。一日,暇,上马台前一小儿,但能言语,不知人情,上谓小儿曰:“汝父安在?”
曰:“与官人喂马。”
“汝母安在?”
曰:“官人处,有与父娣妹相呼。”
上知不可。明日,会诸人,喻曰:“兵自滁阳来,人皆只身,并无妻小。今城破,凡有所得妇人女子,惟无夫未嫁者许之,有夫妇人不许擅配。”
期明日,阖城妇女男子尽行会衙门前。明日,依期而至。上令妇人入衙,以男子列门外街两傍,令妇人相继而出,下令曰:“果真夫妇,即便识从,非夫无妄为。”
令既,妇女出,完聚者半之。
辛巳,元将以兵十万来攻和阳。上惟以万人守,连兵三日,元兵数败而死者多。逮夏,元兵解去,和阳乏粮。时元秃坚太子及枢密副使绊住马、义兵元帅陈也先等众分屯新塘、高望、青山、鸡笼山,梗塞道路,上亲帅师以讨之。抵所在,克其羽翼,根本未下。明日清晨,因宵劳防慎,寝于山侧。不寐,复起,有异风来触。上将谓和阳有兵,先发数队归。复寝,未寐,有蛇由右臂而上,傍曰:“蛇上身矣。”
上举臂而视,乃是蛇,类龙而无角。上意其必神也,于是祝蛇入帽绛缨,蛇循祝而入绛缨,隐而弗动。上顶戴其蛇,诣敌寨下,设辞以喻寨主,寨主请降,乃得还师。归至和阳,将及三里,有卒持矛亦归,问“何往而归?”
对曰:“适来贼攻和阳,幕官李善长督兵已败之矣,而又俘获焉。”
上还居处,闻善长已败敌人,喜气增益,一时忘蛇在首。久之方悟,取帽视之,其蛇乃隐于绛缨中。
时引觞酌蛇,蛇乃即饮微酒,于是纵蛇入家神牌,蛇乃由中升顶,矫首四视,俨若雕刻之状。良久,升房入脊桁中,莫知所之。此神龙之报吉凶也。未几,彼众皆走渡江。
时濠梁旧雄俞、鲁、孙、潘亦乏粮,其部下皆挈家就食于和阳四乡。其雄孙德崖者欲入城,声言容居数月。上恐此来有机,意在止之。奈彼众我寡,若阻其来,倘有战争,我必力不及,且容入城。明日,军入。
彼时滁阳王信谗,自滁阳起马,闻多取子女,强要三军财物,意欲归罪于上,左右谗者欲因是而致上于死。不旬日,闻滁阳王果至。将至之日,上喻诸官“此来问罪,恐昼不至,若或夜至,诸人只待我至门首,亲辟户而迎。”
其后,果夜至。
守门者亦谗人在其中,闻至,彼不行报。上亦不候辟户,先开门以迎,至下所乃报入矣。上往视之,滁阳王怒,久而不言。
其性刚烈,其言终不能含忍於久,而谓上曰:“谁?”
上答曰:“某。”
王曰:“其罪何逃?”
上曰:“儿女之罪,又何逃耶?家中之事缓急皆可理,外事当速谋。”
王曰:“尔言外事急,何事?”
曰:“曩与俞、鲁、孙、潘有隙,长者受制,某等搜索围彼宅舍,逾墙升舍,杀彼祖父母,脱长者之患。今仇在斯,彼众我寡,王此一来,与仇相见,甚虑安危。”
王弗信。
明日五鼓间,孙德崖遣人谓上曰:“彼翁至矣,吾将他往。”
上大惊,曰:“事不谐矣。”
急报滁阳王以备之。上复与孙会,谓孙曰:“何去之速耶?”
曰:“彼翁不可相处者也,故行。”
上观孙之辞色,未见行凶,特谓“两兵舍城,今一军尽起,恐下人有不谐者。公当留后,令军先行。”
诺其言,军出矣。
忽有人邀送友人,时共往,出门一里许,上将辞归,其初邀者弗舍去,又再嘱远送,于是去城十有五里而止之。后人来报,城内两军相伤,小人多死。上闻是,见入彼军中,事难犹豫,即呼部将耿炳文、吴祯将骑来。骑至,上急策而长驱,左右军大呼擒住,群骑追逐。初彼后而我先,追弗及我。未逾刻,途逢来者,皆抽刃以隘道,上仓皇间缘身寻刃,无有,遂单骑挺身入彼丛中,皆旧友人也。彼时人皆疑信未决,乃曰:“彼城中陷某军士甚多,公岂无知谋乎?”
上谓彼曰:“初为送诸友人,所以远行。不期诸人在后,我反在先。城中之斗,吾安能知?”
诸人手握马衔,意在羁以随行。上谓之曰:“尔众我寡,何如是之行耶?”
中一人曰:“散而同行不妨。”
上得脱马衔,力策而驰之。又群马追逐,彼时衣内披甲,虽枪甚多,皆无重伤,亦无甚损,略有微伤,如麦粒大,皆枪透连环之甲而伤也。展转支吾十有二里,为群骑所逼,因枪坠马。正急间,傍友人至,以马横于崖,呼来同往,上步奔其所,骑于马后,同乘载而行之。
复至十五里外,其德崖之弟以铁锁系上,欲加害。友人张姓者谓诸人曰:“我等首帅孙德崖见于和阳,想被擒矣。若此时加害于朱,孙必不存。姑存之,而吾往视焉。”
张往入城,见滁阳系孙之项,共案而饮。张归谓诸人曰:“依众所为,几伤两命。今各生存,事不难矣。”
其诸人犹未舍恨,尚欲加害。
张恳切固留,夜与同寝,恐为他人所伤,并首护抱而终宵。明旦,囚入麻湖中羁縻。又明日,复上路行。行间,徐达等奉滁阳王命以数人至,上谓曰:“汝来为何?”
曰:“易尔。”
为是得归。既归,亦释孙归。彼时,滁阳王闻上被擒,惊疑致疾,后终不复起,卒于和阳。
未几,颍、汝倡乱者杜遵道、刘福通立韩林儿为君,都于亳,召乱雄是其门弟子者从之。朝林儿造言宋之苗裔也。时王方卒,归葬滁阳。未久,闻召谕造言门弟子孰先后之列?今乱之功孰魁?况孙德崖以滁阳部将,意欲统滁阳之子,其子闻之,惧辩不能以文,召上代辩。
上总兵戎于和阳,日与元战。三军与群官闻上有他往,不悦。时诸战将谓张天祐曰:“公当自察,果能率众御胡,则朱往;不然,则公往。”
言既,张自知率众难事,情愿代往。时发兵及亲率将和阳正西、西南民寨,节次削平。其时张自亳归,赍亳州杜遵道文凭,授滁阳王子为都元帅,张为右副,上为左副。
未久,和阳乏粮,谋欲渡江,奈无舟济,诸军饥馁窘甚。
时巢湖内操舟水雄双刀赵、李扒头者,仇于庐州左君弼。其赵、李力不及,被窘于巢湖。因无依怙,遣人来诉,欲以舟师归我。
诉者凡三至,后上亲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