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同间军兴以来,豪杰之士摩厉戎马间,建功立名,人才辈出。而世间奇女子,不愿以闺帏终老,若杜氏女者,乃亦以勇略著于时。
杜名宪英,河南人。父为名诸生,藏书数千卷,幼从少林学拳法,技击绝精。及生女,爱若掌珠,尽以藏书及拳击进退诸法授之。
女亦聪颖,自辑古今兵事为一编,藏之枕中。
父病,戒之曰:“吾晚得汝,不及为汝订姻事,汝母年老,须自具特识参决可否,百年事重,勿似人间小儿女羞涩不言也。”
遂卒。母自外家见两生,一周一郑,才品相类,皆内亲也。密商于女,女叹曰:“文武兼备,世罕其人矣。郑当以文学进,而无大成就。周福较厚,特武功耳。”
母曰:“河决年荒,盗贼四起,武亦良善。”
遂字于周。
既嫁,伉俪甚笃。逾年而粤兵北犯开封,以大队攻城,而游骑四出掳惊,开归间嚣然不宁。周集邻村二百人,夫妻别为二队领之,二人者各分其队为二,二正二奇。敌至,初见数十人,易之,直扑女阵。女佯败,退至丛林间,周突起大呼于林东。
敌方错愕,其西路铳炮又作,山坳木杪旗帜飞扬,不可数计,敌大惊溃。距丛林四里许,故有破庙,庙中伏兵伺贼过,复噪而出,仓皇追杀,如宰鸡鹅。
女纵骑独追骑马贼酋,战数合,顾女而笑,女亦笑,乘间以长枪刺其腰,伤肋坠马,愤而大吼曰:“左山虎三十年骁勇,岂意死于女子,为兄弟笑哉?”
时众贼去者已远,日已近暮,鸣金收队。而周生穷追不止,侦者谓马陷泥淖,蹶而被执。察其众,合少四人,女怒,率二十骑飞驰救之不及,敌已缚生入营矣。女乃返视山虎,创不胜,犹可支拄,急取创药傅之,亲裹其伤。又馈以酒食,而置毒其中,殷殷然劝餐者再,且曰:“吾谓君泛常贼,今乃识其英雄,阵上不能相让,君合谅我。”
扶之马上,使人送之。距敌营里许而后返。山虎归营,极赞女贤,不恨而转感之。以故释周生缚,使掌薄籍,得不杀。明日山虎毒发死。村人请于女曰:“纵之归而又置毒何也?”
女曰:“饮我之刃,而虚言慰之,其感激可暂不可常,久而念怨,终杀吾夫,使之逾时而亡,则他贼不复措意矣。”
皆服曰:“非所及也。”
女候生三年不归,杜母又殁,乃以钱数万买得一婢,阔面长身,膂力甚壮,教以武事。从己出游阜城连镇间,密访甩生消息不得,又由皖北间道至江南。一日泊舟江港,有富室子弟,结商人赉资贩运,而冒为士人赴试杭州者,系缆于女舟之左。岸上一僧,宽衣大笠,趺坐击木鱼,别以短杖担衣钵,置之身旁。目眈眈视女,转视群商,久之,太息去。
远闻栗数声。已而岸上有二三士人,散步徘徊。群商方欲结纳士人,为偷漏关税计,揖而邀之舟中,煮茗闲话,各通姓名里贯已。
士人纵论天下事,杂以文字科名语、农商语、兵浯、青楼谐谑语,群商于卖买经纪外,瞪目不能发一辞。士人曰:“我辈一见如故,意气亟相得,公等果将赴试者耶?”
一商曰:“实不相欺,薄有资货,前途关多,拟仰藉大力庇荫。苟得免税金,抵浙必厚报也。”
士人曰:“饮啄前定,萍水因缘,此小事何论报乎?”
拱而别,注目女舟。群商返舟喜甚,各以言语相调笑,亦目女。时婢在后舱假寐,女怒自语曰:“身死财丧之不知,犹窃视人家闺眷耶!”
商大惊,密语久之,疑女为盗船,长跽请救。女哂曰:“吾船无盗,适与君等共语船中,及向之趺坐岸上者,乃真盗也。君等家拥巨资,日处醉梦中,不见天日,岂知世路险哉!”
众诺诺。又曰:“处世需才,即兵戈扰攘中,挟资远行,亦非大有才者不可。苟自度无其具,宁坐闺中弄稚子,毋以买命钱空饵虎狼也。今身死财丧之不知,犹窃视人家闺眷耶!”
商曰:“且为奈何?”
女呼婢出曰:“此吾前锋燕支将军也,诸君畏怯者,请避岸上,否则安卧以待,慎勿露声影,吾二人尽力当之,视诸君时命何如耳。”
及夜,又闻栗声甚近,女曰:“是矣。”
群商不敢出,亦不能卧,急闭舱门,灭火屏息,团缩榻上。时下弦残月初出,繁星丽空,略辨人影,两岸芦苇风瑟瑟作声。女念迎斗则彼众我寡,不易制胜,不如待其来,出不意以刺之。与婢约曰:“昏夜不辨彼此,以髻上明珠映月光为记。”
未几贼果先登商舟,前二人不可识,其第三人显然僧也。昂首四顾,遽夺商船门。女手利剑,径前刺之,应手而仆。其二人大叫曰:“上。”
则竞趋女舟。女挥剑旋绕如练,婢手双铁椎,自女后突出,光耀上下如球。贼方避剑,不虞婢椎之出也,左右扑刺落水死。鏖斗方急,商船后舱呼贼至,婢跃登篷顶,左臂适中贼枪,忍痛弃椎易刀连斫之,贼亦负痛狂奔东西分窜去。于是发火四照,船头、篷顶皆血渍。诸商闻言始出谢,人人面土色。女叱之去,使婢裹创卧,而犹坐待旦以备之。
明日将解缆,逆风大作,及午,有楼船十数,自上游乘风而来,亦泊港外。诸商大惊,谓贼众复仇至。探之,始知某营总兵官王姓,帅师巡缉盗贼者也。军士先诘商船,诸商曰:“赴试。”
曰:“赴试何以载货,毋乃盗乎?”
商曰:“我非盗,乃遇盗幸免者耳。”
次诘女船,女未及答,商曰:“是即杀盗救吾属命者。”
军士见两女子,无一男丁,群商又不类士子状,疑其踪迹,琐琐盘诘。女怒曰:“何必多言,我乃手杀左山虎之中州杜宪英也,问我何为?”
语未毕,忽有一人自楼船跃而登女舟,问曰:“杜家英娘何在?”
女茫然无以应。其人又曰:“英娘不识我乎?”
女目之,方面伟躯,貌似相识,而有须矣。其人曰:“我即河南周生,与卿为伉俪者也。今帅兵缉盗过此,不意遇卿。”
女犹不敢遽应。周乃曰:“卿不忆嵩山射虎时耶?”
女曰:“弓衣金弹何在?”
周曰:“置之洛水犀腹中。”
盖当时闺中隐语,问答既合,女不觉泪下曰:“妾为君子,力已至矣,幸神明垂佑,相见于此。顾何以不周而王也。”
周乃告以被虏后,说贼投降,主将王公爱之,使从己姓,授守备,从征江皖,历保今职,赏花翎赐勇号,且以提督记名矣。周问女何时渡江,婢为何人。女言未半,诸商请见军门,叩首船头,谓受夫人活命恩,愿献五百金为寿。女坚不受,谢之去,属以后此小心,不能复遇我矣。诸商皆感泣。
周生既了巡缉事,即日引疾解官,携妻偕隐嵩山,读书种菜以为乐。婢归,适某千总,勇过其夫。所称郑生者,以秀才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