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沁圆春]词
火宅牵缠,夜去明来早晚无休、奈今日不知明日事,波波劫劫、有甚来由。人世风灯、草头珠露,几日伤心眼泪流。不坚久,似石中迸火水上浮沤,休休闻,早回头,把往日风流一笔勾。但粗衣淡饭随缘度日,任人笑我,我又何求。限到头来论不得贫富,着甚干忙,日夜忧。劝少年把家园弃了。海上来游。
且说郑玉卿因来替翟员外接提亲送礼,和李师师勾上搭了。半夜又到银瓶卧房。偷采新花,二人誓结同心,无人知觉,依旧宿在书房。天明洗面整衣,悄悄而去,回复翟员外的话。
到了他家,还不曾起来,在前厅坐着,翟员外忙披衣而出道:“你来的恁早,是在巢窝里婊子家宿来?”
玉卿摇头道:“我如今还干这营生,也不是人了。来替你报喜信儿,你先说把甚么谢我,翟员外笑道:“那事有几分了,等我去梳了头来”。一面吩咐小厮们安排好早饭,和你郑大爷吃,笑着进去了。待不多时,翟员外打扮新服,摇摆出来,甚是鲜明,穿一套荔枝色漏地绉纱直裰,玉色线罗银红京绢的衬衣,头上乌纱方帻,漏出那赤金龙头簪儿,巾上斜个琥珀汉块,薰的香扑鼻。与玉卿作了揖谢了,小厮排下八仙桌儿,吃过一杯松子仁茶,就是小金钟牙筷儿一副手匝,无非是南果糖食,鸡鹅鸭卵,鲥鱼海蟹,件件精致。酒过数巡,就问起往李师师家送礼的事来,玉卿道:“你且吃一大杯,我才肯说哩。”
即取过一个茶杯,满满斟了一杯麻姑酒,那酒又香又辣,翟员外一饮而尽。笑着道:“你可说了罢。”
玉卿道:“昨日送礼原说探探口气,谁知这等顺溜,也是哥的喜事临门,该是因缘撮凑,就留我在书房里吃了便饭,我才把哥的门第家道,人材名望,件件夸赞了一遍,李师师起初全不吐口,又是五千两,三千两,一味海说,依他说的也有些正理,他道:‘我如今四十的人了,没儿没女,只这一个女儿,比我亲生不同,招个好人家就是我养老的。一般名说是嫁了女儿,讲些财礼,只是傍人体面好看,论起情来有甚么多少,原不比那娶嫁孤老婊子的,日后我老了,这几个丫头嫁了,我就随着银瓶过日子,连我的身子和这些家事,还待那里去不,我成如今自皇上曾亲幸过几番,天下人谁不知道我是嫁不得的人,人也不敢娶我。就终老在这个门里,我也不肯低了我的门面,这银瓶又经皇上选过一番,虽没进宫,也是有名器的女儿,比不得泛梳笼人家个粉头,只我这个女儿,姿色才貌,文墨丝弦,件件精通,就是苏杭两京,娶这个瘦马,也得一二千金。休说我这一分家事,不要穿戴的金珠宝石,只这古董玩器还值二三万金,送的财礼将来还是他的,只好替他收了叫人好看罢了。’”说到此处,玉卿不言了,使眼看翟员外,只见他好一似酒醉的螃蟹,全动不的了,只把眼儿瞪着,沉吟了半晌道:“他说的也有理,如今可怎么样?”
玉卿把嘴咂了两咂,道:“依小弟说,如今这件事不是小可,这李师师身子和家事,连银瓶他总要寻一个好主,就要上上下下全全的交付给这个人,少说也值几万银子,一棒打着两个鸳鸯,那李妈妈看中了才许亲,连他都嫁在里头,只是不好说出来罢了,除了哥那有这个好主,如今咱拿着他的拳头打他的眼,虽把银子幌幌眼,少不得还是咱的,他见小弟说哥十分志诚,比不的串巢窝的浪荡子弟。他就喜的极了,看着小弟眼里酸酸的,说道:‘遭这样乱世也要早寻个安身的去处,当初朝廷在日,还有这体面,今日不知明日事,但得小弟成了亲,我也就要全家去过日子,图下半世的快活。’只这几句就是他实心了,他不十分要嫁,还不肯说出这话来,哥你再自己酌量,小弟不过骗你的喜酒吃,难道你那快活时,一个倾城的绝色和一个半老的佳人,肯着小弟打个头儿也就勾了。”
说着跳起来,这翟员外着实打了一下,玉卿故意的跑。
说不多时,翟员外催饭来,撤了手盒,就是一碟烧的稀烂猪蹄,一碗麻菇小炒的笋鸡,一碗酱烧的大方东坡肉,一碗烧的鸡子膏,又是一碗汴河里大鲫鱼,一碗生砍小炒大螃蟹,两盘蒸酥果馅,俱用大官窑玉色御膳碗,是新出窑的,各人一碗上白米粥儿,两个家僮不住添换。饭罢,茶漱了口。这翟员外一似蛇钻了五窍心里又痒又闷,不住的在厅台上来回乱走。玉卿又道:“你定了主意应承不应承,咱好回他话去,人家一个黄花女儿是轻提的?咱回不对也教他笑咱不是行家了。”
说着翟员外也不答应,绕院子乱走一回,翟员外道:“毕竟得多少财礼才完的事。”
玉卿道:“哥,你嫖一世,还等人说,你风月儿那件不在行来问小弟口,估估他这家人家,可是轻开口的,到不如推件事早早辞了罢。”
员外笑了笑,摇一摇头,往院子里又乱走,全不言语了。玉卿故意要去下台坡来,翟员外又转回去了,把玉卿拉在一个小小书房里,道:“依他口气实指望多少。”
玉卿笑道:“小弟愚见,这样大眼的科子,骗过朝廷的人,你我些小如何动得他,就极省费也得二千上下使用,他也得千金的陪送,咱就费了些,我还寻出个法来叫他倒贴出来不难。”
翟员外忙道:“怎么样倒贴出来。”
玉卿道:“等下了礼,成了亲,你说要娶回家去,他定然不肯,你就依着他说,放在他家里,少不得你是女婿,他是丈母,一家大小那个敢不来服侍你,你这些饭食茶水,跟随的人役少不得他应承管待,就小弟们到了,少不得他供给一年半载。和银瓶熟了,他家里古董玩器你那件取不了来,这李师师错算了,枉是,积年若是小弟情愿不肯娶过门来,我只在他家和招赘的一般,弄犯了这老鸨,随着我手转,她连身子都属了我的,甚么一千二千两,都要贴出来,才罢。”
几句话说的翟员外眉花眼笑肉麻起来道:“你说的中听只怕小弟没有这个造化。”
玉卿又道:“世上有福的事偏寻上门来,平白得人三五万家事和两个美人,这是件小可的么。”
玉卿见翟员外有几分依从的意思,又催促道:“李师师昨日使我午间回话,常言道提姻亲如救火,只一歇手他前后打算,不得咱的便宜就不依了,如今只讲就了财礼,立了婚单,一等盘称过去再改不的口。”
翟员外道:“小弟这里也没有这许多,若是一千银子,别的金珠尺头打算个五千之数,还勉强的来。”
玉卿摇头道:“成不上来,还要添些好。”
一面说着往外又走,翟员外又拉下了。玉卿道:“我替他算来,你去下礼完婚谢亲,还有他家的亲眷添箱的,道喜的,也得十数席酒,这些尝钱,喜钱,也得一二百两银子,再替他全包了,添上二百两,共凑一千二百两之数。他若不依,小弟跪着央也央他允了。咱破着花这些银子,到底有回来的日子。”
说的翟员外依了,就忙叫取日历。定个下礼的吉日,一总去说成了罢,恐更改了。取了日历,看的是正月二十八日下礼,二月十五日完婚,花朝大吉,不寒不暖的天气。玉卿还道日子近了,说着话就往外就走,道我去探探,还怕不依,大踏步去了不提。
却说李师师那日收用郑玉卿,见他伶俐乖滑,又在子弟行里透熟,风月顽耍,无一不妙。因他天明早去,不等梳头,免了外人看破,十分在行。那半夜里入花圆,偷了银瓶,他那里想得到过午以后才梳洗停当,郑玉卿早在客位坐下,丫头来说,郑二哥来回话了,喜的师师忙叫请进书房来罢,自家人还传什么。郑二官抖抖衣裳,忙作谢昨日大扰,费娘的情。说着两只涎眼看着师师只管笑。师师也着袖子掩着口笑道:“二哥你尝着滋味了,来的好勤。”
不一时吃了茶,玉卿挨近前来道:“银姐的亲事,有几分成了,把翟员外许了一千两银子,五百两的穿戴,说了一遍。又说道:“娘若嫌轻,儿子再使他包席面添上二百两,也是我一点穷心借花献佛,不枉娘抬举我,咱如今没有胳臂往外折的。”
说的师师喜了道:“这个不许过门的话,讲过了不曾。”
玉卿道:“娘不消先说,儿子和他说过,着他来求我,咱还要扯硬弓哩。”
师师喜道:“多累哥哥,还叫银瓶来,说他知道。”
即使丫头叫姑娘,说道:“郑哥来提亲了。”
却说银瓶昨夜破瓜,睡到午后才起来梳妆,听见叫是郑玉卿来了,又喜又羞,忙忙匀了脸,下楼来书房,相见已毕。坐下了。师师先说道:“你谢了二哥,提了亲,是正月二十八日下礼,二月十五日过门,银瓶害羞把脸扭着笑了一笑,不言语了。师师又要留玉卿吃饭。玉卿道,我回他话去。师师送至外厅,银瓶进去不提。
话不絮烦,到了正月二十八日,翟员外安排仆马齐整,衣服华丽。请的官客,是张都监吴春元,及一班儿帮闲子弟,郑玉卿王三官孙寡嘴,张斜眼,都借的鲜明衣服,叫了两班吹手,将着食盒羊酒茶食细果,一样簪花结彩,大吹大打上门儿去。师师家大厅,备了六席。请了李武举奉陪。取过礼帖,抬过食盒来一看却是二十个大元宝,金簪金镯,裙带领,珠箍环,一件不少。外有散银二百两,用一书匝捧着,为席面之费。众人也自心惊,夸员外挥金如土,这才是个子弟。师师把盏安坐已毕。去收礼。这郑玉卿卖弄他的殷勤,不住的往后乱走,替银瓶收簪环抱尺头,上来下去,往阁上乱走,俱送在银瓶柜箱里。故使师师不疑,以便来往。师师安席而去。这些来客,见此大礼,原要尽欢,先是家乐。巫云儿六人唱毕,又有四个小优儿,也唱了一套锦堂月:
绣幕红牵,门楣绿绕,春色旧家庭院。烟雾香,笑出乘鸾,低扇似朝阳,障袂初来,向洛浦波试展,合神仙眷看,取千里红丝百年欢燕。幸然,王母池边上元灯半,缥缈银鸾光现,一饮瑶浆,蓝桥试结良缘,吹箫侣,天借云,迎风琼,月高风转。(合前)
两下笙歌簇拥,众侍女扶出银瓶来,席前铺上红绒大毡毯,朝上拜了四拜,打扮的天仙相似,不消说金钗玉。银瓶拜毕进去。员外捧出一对大红麒麟金缎红绒系着白银五十两,做了拜见分。前厅唱闹饮酒,点起满堂红灯烛,把个翟员外醉的是泥人一般,众人们替他簪花打喜,闹成一块。天至二更,那里肯散。那郑玉卿知道东角门一条胡同,直至花园。推去净手,悄悄推开银瓶阁子,正然梦卧。把两脚高擎,就着床褥,这一次比前番不同,情窦已开,排闼而入,银瓶知道此味,也不做客。正是:
春水溶溶月一塘,中含豆蔻似莲房。
温泉欲漱玲珑玉,摇柱中分细碎香。
娇芯难容双蛱蝶,白波时泛两鸳鸯。
也应细柳风前怯,无奈娇莺唤阮郎。
玉卿泄过一次,忙忙踅至前厅,众客欢闹不休,师师出来,送了大杯,方才起身。翟员外又费了许多赏赐。正是歌时花近眼,舞罢锦缠头。不觉到二月初旬,李师师着郑玉卿过来,要讲过在京师买下宅子,才许过门,一时无宅子且在师师家住,翟员外俱依了。师师家也打造了许多珠翟裁剪了半月衣妆,书房东边,原有一座退厅,中间打上木壁子,安安糊壁,十分洁净,翟员外做了卧房。二门外边儿开个角门,使他家人出入。俱不许进师师内宅来。那园中小阁子,原是银瓶内室,依旧自己住着,外人不得到的。一一安排停当,到十五日,翟员外自己催妆,打扮得锦上添花,坐着轿子吹打,灯龙火把,抬着酒礼,和迎亲一样。还是一起帮闲的陪着。李师师家依旧设的大席,鼓乐喧天,吃到天晚客散,才扶出银瓶来入帐。这些帮客怎肯早散,闹至初更。掌起烛来。玉卿推净手,往后直走到师师房中,假说翟员外明日谢亲,问问娘要甚么礼节,也好治办。看见银瓶穿着大红绉纱底衣儿,银红比甲,紧紧抹胸,坐在床上,使巫云一班丫头,那里开面修眉。见了玉卿进来,忙躲不及,师师笑道,眼前就做新人了,还腼腆甚么。玉卿说完了话儿。师师手忙脚乱的,收拾箱子,取头面,看首饰。他就丢了个眼色与银瓶,银瓶早知,见玉卿去了,不一会,就去阁下洗浴。洗浴已毕,把自己角门关了,却开放外厅的角门。嗽了一声,玉卿有心听着,趁众闹里走过角门,用手牢关。这银瓶方才浴毕,穿着抹胸,系着红纱裤儿,两人熟了,也不打话,依旧弄起来。这番已是三偷阿母仙桃,不比桃源初入。时候渐近,自然不敢久贪,一泄而出,已替翟员外扫开乌道三千里,先到巫山十二峰。银瓶道,今夜没有新红,如何是好。只见玉卿笑嘻嘻,袖中取出个白绫汗巾来,是用新鸡冠血染了三四块上边,叫声姐姐我已预备多时了。银瓶喜之不尽。玉卿悄悄入席去了。到了前厅大叫道:“这些人通不在行,再不起身各人罚一碗凉水,那有这些酒,明日来验红吃酒罢。”
众人才去了。
单表这银瓶关了角门,自己去到师师房中,打扮已毕,穿一领大红金麒麟丝袍,系一条锦豆绿花绫裙,腰束着玉玲珑嵌宝石玛瑙,金镶女带下垂着金耍孩,倒垂莲的裙铃绣领披肩,宫妆锦绣,头上凤钗高髻,足下凫舄轻挑。真是姑射仙人,飞琼倩女。这些十个女乐浓妆艳服,各执箫管箜篌,吹打拥至,与翟员外交拜了天地。才送到东书房。摆设的锦帐红纱灯烛辉煌。银瓶上床端坐。灯下细看翟员外,见他宽额凹鼻卷须大口,生的腹如垂瓠,面如黑枣,可怜我怎么嫁到他手里。亏了郑玉卿和我成了亲事,把这厮当个外人流罢了,只今夜怎样和他同寝,思想起来不觉泪下如雨。那翟员外见银瓶落泪,只说是个新人怕羞。那知他三过其门别有正主,员外上前温存,用手一搂,被银瓶一推,险不跌倒,员外见他不喜,勉强替他解衣,还要细看,被银瓶把灯吹灭,连衣而卧。银瓶生怕搅撒,待员外缠到四更略一放手,被他按住,勇往难当。原来老翟阳物原大,就是少妇常不能容,况银瓶天分紧缩,玉卿原不敢狂放,此番幸有残沥在中,可以少宽,那员外情浓意渴,直入重门,那得不痛叫起来。员外只道是金珠活宝,那知已是个破罐子,吃了些残盘,做个玉卿长班罢了。
到了天明,这些帮客,早已到门大喊,要喜酒吃。师师也差人讨喜,只见银瓶藏着一方汗巾在袖中,再不肯放,被巫云来讨了出去。大家妇女笑成一块,那里知道这等巧事。翟员外出来,让李师师行礼,受了他一拜。前厅摆酒,留众客验红。酒至三巡,只见巫云姐用一个螺甸漆盘,捧出红来,员外来讨,已被玉卿抢在手里,众人观看。但见:
海棠着雨,新红乱点胭脂。杜鹃随风夜月,啼残口血。燕语声娇,假意儿装成门面。莺啼舌怯,真情儿另有相思。吃残蝴蝶面,借你罗筛。醉倒杏花村,劳君卖酒。
众客验红已毕,把翟员外罚了三大碗,说他无情太甚。员外又封了二两银子,赏了巫云。这里连住了三宿,银瓶只推来了月水,就退入内阁,再不出来。等着玉卿去了。
正是东园载酒西园醉,捕尽枇杷一树金。
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