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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胜国时,吾邑有自奉俭约过于常情者二人,一极贵,一极富。极贵而俭者,为陈中丞察,其巡抚南赣也,日市一鸭卵,四分之,半以供子师馔,半以分啖父子。极富而俭者为谭晓,每饭熟一卵,窍可容箸,藉而啖之。饭毕,封其窍留之,再饭三饭乃尽。然陈公之俭或出于矫,而谭则天性吝啬使然,又未可同日语也。
  顾仲恭〔大韶〕深于经学,注疏俱成诵在口。尝谓其友钱嗣隆〔裔嘉〕曰:“君家宗伯未可谓读书人也。”
  嗣隆讶而问之,仲恭笑曰:“吾观彼于十三经注疏犹未能熟,虽博极羣籍,抑末也。读书人恐不如是。”
  然吾闻吴祭酒梅村尝问宗伯曰:“有何异书可读?”
  曰:“十三经注疏耳。”
  观此则彼于经疏亦未必全不留心,特未能如仲恭之精熟耳。
  [钱宗伯吾炙集,所采皆名章秀句,可入团扇屏风者。集无卷帙次第,总计仅二十一人。为籛后人曾遵王、东海何云士龙、太仓黄翼圣子羽、南阳邓汉仪孝威、合肥龚鼎孳孝升、勾吴沈祖孝雪樵、庐山光熊幻住、宣城唐允甲祖命、梅磊杓司、庐陵赵薿国子、秦人王天佑平格、旧京孤臣一是、橘社吴时德不官、瓮城宗人饮光、旧京胡澂静夫、楚江杜绍凯苍略、江上张项印大玉、建昌王师正帅先、旧京王潢元倬、西江半衲澄之、侯官许友有介。此选疑为公未成之书。按公尺牍中,与黄庭表〔与坚〕云:“往从行卷中得见新篇,珠光玉气,涌现于行墨之间,辄为采录,收入吾炙集中。时人或未之许,久而咸以为知言也。”
  今吾炙集具在,并无庭表诗。又渔洋诗话云:“顺治辛丑,方峹山〔文〕自虞山过广陵,言牧斋近选吾炙集,载阮亭诗数篇。”
  今集中亦并无王诗,未知何故。]
  [太仓王揆,字端士,烟客先生次子也。中顺治乙未进士,馆选日,某公欲荐之。及胪句唱,“揆”与“魁”音相近,上曰:“是负心王魁耶!”
  盖小说家有王魁负桂英事,上故云尔也。某公遂不敢荐。]
  汉班昭为曹世叔之妻,称曹大家。按:“家”字当读“姑”,又与姑同。大家,女之尊称。又离骚云:“羿淫游以佚畋兮,又好射夫封狐,固乱流其鲜终兮,浞又贪夫厥家。”
  “家”字注音“姑”,谓浞杀羿而取其室,此亦“家”字读“姑”之一证也。某宗伯为山阴王玉映题照云:“季重才名噪若耶,缥缃有女嗣芳华。汉家若采东征赋,彤管先应号大家。”
  是读“家”字为本音矣。西溪丛语云:“唐秘书省有装潢匠六人。”
  齐民要术云:“纸有装潢法。”
  释名:“潢,染纸也。”
  集韵:“音胡■〈日黄〉切,作去声读。”
  而宗伯赠书诗云:“朱黄点勘须完好,签轴装潢要簇新。”
  是读“潢”字为呼王切,无异潢污、天潢之潢矣。韩退之谓:“凡为文辞,宜略识字。”
  博学如宗伯,而犹不免误用,甚矣识字之难也。又戒庵漫笔谓:“贾胡藏珠,而都玄敬读‘贾’为‘假’,不为‘古’音;泛驾之马,王鲁南读‘泛’为‘汛’,不为‘捧’音。”
  盖自小学不讲,字之误读,即名人亦不免矣。
  葛一龙,字震甫,本洞庭山富室。性好结客,挥金如粪土。晚年金尽,而好客自如。尝遇二三故人于滁阳道上,见其行装萧然,思有以赠之。顾震甫囊中亦萧然也,乃一一书借券付之。约曰:“俟稍赢余当一一奉偿,但希免子钱耳。”
  闻者笑之,然其义甚高,志亦可哀也。
  钱玉友为诗,主于奇崛,稍涉轻圆便不喜。信如其说,古人脱手弹丸之喻为非矣。尝以高青邱诗比董玄宰书,谓两公自圆美可爱,学之者便易软熟少骨力。此论却得。
  王石谷作画,一落笔便思传世,故即其八十以后之作亦无一懈笔。识者谓其能密而不能疏,固然;?a href='/huanggan.html' target='_blank'>黄淦弦喾欠彩挚杉耙病F涿湃搜钜昂住步?a href='/novel/wannian/' target='_blank'>晚年每多率笔。沈启南论画,尝持“苍润”二字,盖苍而不润,神气便少,野鹤晚年却未免此病。
  诗家多用“隔是”二字,田汝成委巷丛谈云:“犹云已是、如是也。”
  元微之诗,“隔是身如梦,频来不为名。”
  又多用“遮莫”二字。罗大经鹤林玉露云:“犹云尽教也。”
  杜诗:“遮莫邻鸡下五更。”
  〔“隔是”一作“格是”。〕
  昔人谓唐子畏画师周臣,而雅俗迥别。或问:“臣画何以俗?”
  曰:“臣胸中只少唐生数十卷书耳。”
  余谓此论却未尽然。如吾邑乌目山人,彼胸中与周臣何异?而画却不俗。
  弇州先生谓:“永叔不识佛理,强辟佛。”
  此语诚然。盖必能识之,而后能辟之。不然,望影而谈,恐未足服其心也。若朱紫阳之辟佛,彼固于佛理曾究心来,故辟之也。每每切中其病,非欧公比矣。”
  弇州又谓:“欧公不识诗,自标誉能诗。”
  夫诗如欧公,亦可以已矣。犹谓其不识,是何言欤?
  吾邑诗人,自某宗伯以下,推钱湘灵、冯定远两公。湘灵生平多客金陵、毘陵间,且时文、古文兼工,不专以诗名也。故邑中学诗者,宗定远为多。定远之诗,以汉、魏、六朝为根柢,而出入于义山、飞卿之间,其教人作诗,则以才调集、玉台新咏二书。湘灵诗宗少陵,有高旷之思,有沈雄之调,而其教人也,亦必以少陵。两家门户各别,故议论亦多相左。湘灵序王露湑诗云:“徐陵韦縠,守一先生之言,虞山之诗季世矣。”
  又序钱玉友诗云:“学于宗伯之门者,以妖冶为温柔,以堆砌为敦厚。”
  盖皆指定远一派也。
  秦始皇时蝗蔽天下,诏百姓纳粟千石拜爵一级。鬻爵自此始。明景泰元年,以边圉事殷,令天下生员纳粟上马者,许入监。纳粟入监自此始。
  壬子七月,濒海之处潮没,凡棺之未葬者,或殡于室,或厝于野,俱随潮涌去,及潮退迹之,则不辨其谁某矣。予因思世俗制棺,其前和辄刻“寿”字,或“福”字,此甚无谓,不若刻死者姓名于其上,倘遇不测,犹可辨识谁某也。因书之以告世人。
  福山章烈妇马氏溺死事甚奇,然人多有疑之者。先是,烈妇之夫殡而未葬,迨烈妇死,遂厝其棺于夫之旁。至雍正十年七月,福山遇潮没,凡棺之未葬者,悉随潮涌去,即烈妇之夫之棺亦然,而烈妇独屹然不移。于是向之疑烈妇者,无不诧为奇事,始信为真烈妇云。
  程松圆有“秣陵天远不宜秋”之句,王新城极赏之。按此句本袭戴叔伦作,不过以“天远”易“凋敝”二字,岂“落花芝盖”、“落霞孤鹜”,子安固不妨与子山并传与?
  史记甘罗者,甘茂孙也。茂既死,甘罗年十二,事秦相文信侯吕不韦。后因说赵有功,始皇封为上卿,未赏为秦相也。世俗辄云罗十二为相,大谬。
  妇人以金银为介指,盖其来已久。郑康成诗笺云:“后妃羣妾,以礼御于君所。女史书其日月,授之以鐶,当御者着左,既御者着右。”
  又五经要义云:“古者后妃羣妾,进御于君,所当御者,以银环进之,娠则以金鐶退之。进者着右手,退者着左手。今之指环是也。”
  又相传古者妇人,月经与娠则带,否则去之。今人常带在手,既昧戒止之义,甚至男子而亦带之,若为饰手之物,尤可怪矣。
  康熙己未御试博学鸿词,施愚山卷阁拟一等进。上阅之,以诗中“旗”字押韵误书为“旗”,改置二等。按“旗”字入支韵,周礼:“司常所掌,熊虎为旗。”
  又释名:“熊虎为旗,将军所建,象其猛如虎,与众期其下也。”
  “旗”字入微韵,周礼:“交龙为旗。”
  又释名:“旗,倚也,画两龙相依倚也。”
  乃知“旗”、“旗”本为二物,亦不同韵,人自忽过耳。若杨升庵转注,以“旗”字叶真、文等韵,此盖据宋人刘贡父之说。按贡父诗话云:“司马君实论九旗之名。旗与旗相近,缓急何以区别。小雅庭燎:‘夜乡晨,言观其旗。’左传晋童谣:‘丙之晨,龙尾伏辰,袀服振振,取虢之旗。’当为芹音耳。”
  然如池北偶谈第十四卷所载,不言“旗”字本音,但据贡父之说,若旗字当直音芹者,则又误后学不浅也。
  池北偶谈云:“常熟顾充仲达,着字义总略。”
  今吾邑不特无其书,亦并不知其人。
  太仓顾麟士先生,为人介特,不苟受施。东阳张公国维抚吴,延先生傅其子,笔砚外绝不干以私。有富人犯法者罪当死,乃以黄金百镒谒先生,俾言于张公以求免。先生固谢遣去,而心终怜之,自是为损一饭焉。张公察其意若有甚戚者,因婉转请其故,先生乃具言之,公即末减犯法者罪云。此事闻之于张兄冰璜〔叙〕,冰璜盖先生之外孙也。
  唐书王璵传载汉以来皆有瘗钱,后里俗稍以纸寓钱,璵乃用于祠祭。则祭祀之焚楮钱,盖始于璵。又清异录载,周世宗发引之日,金银钱宝,皆寓以形,而楮钱大若盏口,其印文,黄曰“泉台上宝”,白曰“冥游亚宝”。此又踵璵之故事而增华者也。
  严恪,字心萱,文靖公之父也。文靖已晋尚书,而封君犹康健在堂,其堂中悬一联云:“有子万事足,我子作尚书,足而又足;七十古来稀,我年近大耋,稀而又稀。”
  相传封君八十余犹多侍妾,文靖忧之。既请告归,寒暑昼夜必与封君同寝处。封君屡因所亲属为异室,文靖不从也。
  前明时,缙绅惟九卿称老爷,词林称老爷,外任司道以上称老爷,余止称爷,乡称老爹而已。其父既称老爷,其子贵亦称大爷。闻吾邑陈庄靖〔瓒〕之子少参抱冲〔禹谟〕公,顾太常〔云程〕之子副使尘客〔大章〕公,终身称大爷,不敢衡其父也。今则内而九卿,外而司道以上,俱称大老爷矣;自知府至知县,俱称太老爷矣。又举人、贡生俱称相公,即国初犹然,今则并称大爷矣。此就绅士言之,其余称谓之僭越无等,更非一端也。江阴汤廷尉公余日录云:“明初闾里称呼有二等,一曰秀,一曰郎。秀则故家右族颖出之人,郎则微裔末流羣小之辈。称秀则曰某几秀,称郎则曰某几郎,人自分定,不相踰越。”
  噫!安得此风复见于今日哉?
  柳如是[既适钱宗伯,居绦云楼,唱和甚得。宗伯选列朝诗,内闺秀一集,皆柳所勘定也。为人]性机警,饶胆略,[颇能制御宗伯],绦云楼主人宠惮之。乙酉五月之变,柳劝主人死,谢不能。柳奋身欲沈池水中,持之不得入。时长洲沈明伦馆于其家,亲见之,尝以语人。见[宗伯门人长洲]顾苓河东君传。
  弇州谓欧、苏之文,其流也使人畏难而好易,此语诚然。盖二公以清圆转折为工,而古人链字链句之法至此尽矣!长洲汪苕文〔琬〕学欧者也,武进董文友〔以宁〕学欧而兼学苏者也。吾邑钱湘灵谓:“文友、苕文诸子之文,专以圆转为胜场,若如此为文,但得机势,亦顷刻可就,直无所用其心思矣。”
  又云:“本朝古文之盛,盛于文友、苕文诸子;而古文之衰,诸子亦不得辞其责。”
  芙蓉庄在吾邑小东门外,去县治三十里,白茆顾氏别业也。某尚书为宪副台卿[玉柱]公外孙,故其地后归尚书。庄有红豆树,又名红豆庄,树大合抱,数十年一花,其色白,结实如皂荚,子赤如樱桃。顺治十八年辛丑,[宗伯寿登八十,而]是花盛开,[盖距前此花时已二十年矣]邑中名士咸赋诗纪事。至康熙癸酉,再花,结实数斗,村人竞取之。时庄已久毁,惟树存野田中耳。今树亦半枯,每岁发一枝,讫无定向。闻之土人,所向之处,稻辄歉收,亦可怪也。唐诗:“红豆生南国。”
  又云:“红豆啄余鹦鹉粒。”
  未知即此种否,俟再考之。
  居易录云:“越中若邪谿,亦云若耶,邪,于遮切。”
  宋九域志云:“徐浩游若邪谿。曰:‘曾子不居胜母之里,吾岂游若邪之谿?’因改为五云谿,是读作邪正之邪,类恶谿矣。”
  余按古乐府多称父为邪,音同琅琊之琊。又颜氏家训曰:“梁世费旭诗云:‘不知是耶非。’殷澐诗云:‘颻扬云母舟。’简文曰:‘旭既不识其父,澐又颻扬其母。’”是其证也。曾子不居胜母,以其名不顺。季海改若邪为五云,亦同此意耳。如读作邪正之邪,则并若字不可通矣,大谬。
  瞿汝稷,字元立,号洞观,昆湖先生任子也。八岁时足生疔,凡疔以食生豆为验,不知气味者则不治。洞观食竟不知,医者麕至,咸谓必无幸矣。当危急时,恍惚见吕仙面授方药数味,内有雄黄,曰:“此脚眼疔,故用此。”
  服之日有半即愈。自是神常入异境,无非丹洞玄圃,金堂玉陛,其中之人则皆仙也。每出窗外,常有白云层叠若絮,乘之冉冉而登。诸仙每戒洞观,可勿婚宦,亏损灵根。以语其父,父曰:“必我父子皆仙则可。”
  洞观还语诸仙,诸仙指密殿金字榜示之,曰:“榜上惟汝有名,不列者不可。”
  故竟婚宦。
  洞观名列仙籍,而性嗜宗门书,撮其要为指月录,至今诸方参学者无不宗之。其弟达观,名汝说,字星卿,顾好西儒利玛窦之学,熟精其书。兄弟相反如此。
  明嘉靖三十三年春,倭人入寇,兵备道任公环,督兵江阴以待之。其子遣人候问,公作书报之云:“汝辈絮絮叨叨,千言万语,只是要我回衙,何风云气少,儿女情多耶!倭寇流毒,多少百姓不得安宁,尔老子领兵,不能除讨,嚼毡裹革,此其时也,岂学楚囚,对儿辈相泣帏榻耶?后来事未知如何,幸而承平,则父子享太平之福;不幸而有意外之变,但臣死忠,妻死节,子死孝,咬定牙关,大家成就一个是而已。汝母前只可以此言晓之,不必多说。儿辈莫晓人生自有定数,恶滋味也,常有受用处,苦海中未必不是极乐国也。读书孝亲,毋贻父母之忧,便是常聚首,亦奚必一堂哉?”
  此书载江阴李诩戒庵老人漫笔。诩盖忠毅公之祖也。而近日江阴缪进士诜刻其祖文贞公家训亦为载入,竟作文贞公与子书,中间“只要我回衙”,“衙”字改作“家”字,“倭寇流毒”,“毒”字改作“贼”字,而“尔老子领兵不能除讨”句,及“后来事未可知”句,则俱删去,其余字字悉同。近亦韩得此书于伊祖典籍公从年随笔内,谓其语字字真挚,可以激发忠孝,因欲载入昭文志中。初予未见戒庵漫笔,而先见缪氏家训,谓此书必文贞公作,而附会于任者,以语亦韩,遂不果载。及见漫笔,乃知果任公作,缪氏家训误入耳!
  新城秋柳诗四首,其风调之佳如三河少年,风流自赏,盖妙构也。近日吾邑邵青门〔陵〕作秋柳词一首,风调亦复可爱,因录之。词云:“万树黄金线。最无端,送春辞夏,垂垂欲倦。一自漫空飞絮尽,多少朱门昼掩,便背了东风一面。记得清明寒食路,倚纤腰乱打桃花片,又勾住,花间燕。如今抛掷情何限,带几枝冷烟疏雨,水村茅店。六代山河斜照里,无数暮鸦栖徧,又何处笛声哀怨?凄绝右丞三叠句,任行人唱煞无心管,长亭路,连天远。”
  明正德十三年五月十五日未时,常熟县俞市村第六等都,忽见白龙一、黑龙二,从西北方来,天地晦冥,乘云下降,口吐红焰,眼若灯笼,麟甲头角分明。轰雷闪电,猛雨狂风,号空拔木,卷去居民杨朴、胡奎、陈锦、陈岳、葛宗全等三百余家,瓦草房千余间,砖瓦、梁柱、家资、树木乱飞星散。至酉时,东行至海,升空而去,又卷起平本等家船十余只,粉壁坠地,惊死屈氏等大小男女三十余口。当夜随降洪雨如注,五日夜不止。余时见本县申详如此,见江阴徐充暖姝由笔,而钱湘灵修常熟县志,竟以此事移之于崇祯十三年五月十五日,载之祥异中,何也?
  前明之季,吾邑有张景良者,少为巡捕衙书佐,长而从人幕中为主文。陈尚书必谦之令辉县也,尝与之偕,已而尚书为侍御,景良藉其势,武断里中。尚书知之大怒,榜其事于城门,戒阍者无得通。景良深衔之,而会崇祯帝欲通下情,许草茅言事,景良谋之顾大韶,大韶为草疏与之。疏言士习、钱粮、缙绅等事,谓持此入都,一官可戾契致也。景良得草喜甚,遂挟之以往。既抵都,会有警,城门闭,不得入。方旁徨间,闻城上有持丰城李侯令箭呼张汉儒者,景良遽应曰诺,乃缒而上。持箭者觉非是,痛殴之,然已登城,遂听之,而与陈履谦遇。陈履谦者,本名世卿,父子济恶于乡,巡按御史名捕之,狱成而徒,逃于白下。适有江都监生,陈履谦者死,世卿窜其名,谒选为福建漳州衞候缺经历。会以解粮事,与老书佐陈伯元伪刻合邑缙绅私印,上书两台,事败,急走京师。居既久,与厂衞相结,以刀笔目摄公卿间,人甚畏之。景良至,问所为,因出大韶稿示之。履谦笑曰:“此老生常谈耳,无济也。以愚揣之,不言乡绅之蝎民及赃私,不可。”
  景良曰:“我正以陈必谦来耳!”
  履谦曰:“不可,陈公虽削籍,然素有清望,今上雅知之,不如言钱、瞿。此当国者所忌,朝上疏,夕得温旨矣!”
  景良从之,遂捃拾钱、瞿事,尽取生平所不快及事连钱、瞿者周内之,共五十八欵,赃几三四百万。景良即更名汉儒。疏上,乌程果持之,拟旨逮钱、瞿,牵连者则抚按讯。时崇祯丙子冬云。钱、瞿既被逮,将行,邑有单良佐者,为画策,以六字进,曰:“欵曹、和温、药张。”
  曹谓司礼监化淳,温则乌程,张则汉儒也。初汉儒之揭钱、瞿,虽出履谦指,而外则佯示局外者。于是其子志仁在家,遂以书授意,俾调停各欵,冀得重资,适良佐画此策,志仁乃大恨,谓良佐专。钱侍郎遂改“欵曹、和温、药张”六字为“欵曹、击温、擒陈、药张”八字,刻揭流传,遂至都下。擒陈者,即谓履谦也。而是时履谦之党武举王璠适在都,与钱有隙,遂以此揭首之于衞,衞据揭上闻,奉旨:有欵击擒药,是此案紧切情节,着严讯确奏。而会掌衞事董琨罢去,复着刑部究拟。既,刑部尚书郑三俊具疏上,奉旨云是。陈履谦着发边远,张汉儒、王璠发边衞,各充军终身,仍着锦衣衞,挐在长安右门各打一百棍,用一百五十筋枷,枷号三个月,满日发边。即日而履谦死,次日王璠死,三日而汉儒亦死。
  予自辛卯至壬子,凡八入棘闱,场屋之苦备尝之矣。吾友陈亦韩亦老于场屋,尝作别号舍文,备极形容,是年遂得中式。其辞云:“试士之区,围之以棘,矮屋麟次,百间一式,其名曰号,两廊翼翼,有神尸之,敢告余臆:余入此舍,凡二十四,偏袒徒跣,担囊贮糒,闻呼唱喏,受卷就位,方是之时,或喜或戚。其喜维何?爽垲正直,坐肱可横,立颈不侧,名曰老号,人失我得,如宦善地,欣动颜色。其戚维何?厥途孔多:一曰底号,粪溷之窝,过犹唾之,寝处则那,呕泄昏忳,是为大瘥,谁能逐臭,摇笔而哦。一曰小号,广不容席,檐齐于眉,墙逼于跖,庶为僬侥,不局不脊。一曰蓆号,上雨旁风,架构绵络,藩篱其中,不戒于火,延烧一空。凡此三号,魑魅所守,余在举场,十遇八九,黑发为白,韶颜变丑。逝将去汝,湖山左右。抗手告别,毋掣予肘。”
  钱湘灵赠其族孙木庵诗云:“往往述诗如海势,时时梦笔有江花。”
  “述诗”二字甚新,盖本杜老江上值水势聊短述也。
  义山安定城楼诗云:“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
  次句向来不得其解。惟李安溪先生云:“言已长忆江湖以归老,但志犹欲斡回天地,然后散发扁舟耳。”
  此为得之。余按:少陵寄章十侍御诗云“指麾能事回天地”,此义山“回天地”三字所本。昔人谓义山深于杜,信然。
  李安溪云:“凡诗以虚涵两意见妙,如杜秦州杂诗‘水落鱼龙夜,山空鸟鼠秋’两句。夜则水落鱼龙,秋则山空鸟鼠,一说也;鱼龙之夜,故闻水落,鸟鼠之秋,故见山空,又一说也。秋兴诗:‘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居夔而园菊两度开花,则0旅之泪非一日矣,又见一孤舟系岸而动归心,一说也观花发而伤心,则他日之泪,乃菊所开,见孤舟而思归,则故乡之心,为舟所系,又一说也。盖二意归于一意,而着语以虚涵取巧,诗家法也。”
  此论为向来言诗者所未及,故录之。
  凡荒年民不得食,辄取榆树皮磨碎食之,自汉、唐已然。前汉天文志,河平元年,旱伤麦,民食榆皮。又隋大业中,民生计无遗,加之饥馑,始采树皮食之。又唐阳城家贫,屑榆作粥。但榆有二种,惟野榆可食,他种味苦,不可食也。
  陈潮溪新语云:“读书须知出入法,始当求所以入,终当求所以出。见得亲切,此是入书法;用得透脱,此是出书法。盖不能入得书,则不知古人用心处;不能出得书,则又死在言下。惟知入知出,则尽读书之法也。”
  近汪钝翁与梁曰缉论类稿书云:“凡为文者,其始也必求其所从入,其既也必求其所从出,彼句剽字窃、步趋尺寸以言工者,皆能入而不能出者也。”
  此数语盖本之潮溪。
  谭晓,吾邑富民也。家故起农,有心算。闻其一事,有出人意计外者,凡佃人,每户课其纺縩娘凡几枚,以小麦干为笼盛之,携至郡城,每笼可得一二百钱。其巧于取利如此。纺縩娘,即络纬也。
  吾邑藏书之富,自昔所推。成、弘时有钱员外仁夫者,其藏书处曰东湖书院,嘉靖时有杨副使仪者,其藏书处曰万卷楼;至若绦云楼之藏,则更倍于前人矣。其门人毛晋子晋、钱曾遵王收藏亦富。毛藏书处曰汲古阁,钱藏书处曰述古堂。今所藏俱散为云烟不可问矣。
  壬子四月二十八日,过唐墅广福禅院,院僧久芳出示毗尼摩得勒伽卷第六,共二十四纸。古香拂拂生楮墨间,盖久芳所新购者也。后有长洲朱鹭跋云:“余闻苏长公手书圆觉经下卷于友人所,将诹日而索观之,则窃叹世间珍迹,往往百不一全,何造物者之悭也!居亡何,过广福禅院,而复获覩此。其书粗类长公而浮,其遒劲盖学苏而过之者。笺,宋也,而不详日月及姓名。然观初终力劲神载,行楮波磔,雅成一家,要自名笔,何必长公。惜哉!卷前后若干,莫得其聚散所耳。是卷归院日,予与徐女廉实邂逅鉴赏之。远公不惜青蚨,曰:‘吾以为镇山之宝。’嗟乎!嗟乎!非远公非予两人,不必收也。异哉!物之归有数也夫!时万历辛丑中元日。”
  予观跋语云云,知此卷本院中旧物,不知何年失去。久芳一旦得之,不啻宝玉大弓之复归也。按万历辛丑至今,盖又阅一百三十一年矣。
  陆务观云:“英石出钟山之灵泉,其佳者温润苍翠,叩之如金玉。盖其物贵重于世,自古已然。近时人家所有,悉系一拳,不过充几案供耳。万历间,吾邑黄道登〔门〕知南雄府,英德其隣壤也。归时载英石颇伙,其长者至丈余,今一存城西蒋氏第,一存城南钱氏宅。在蒋氏第者曰“美女伸腰”;在钱氏宅者曰“舞袖”。
  崇祯辛未,太仓吴梅村先生举礼闱第一。时枋国者为乌程温体仁、宜兴周延儒。吴为宜兴门下士,乌程嫉之,以蜚语闻。时有内臣从宜兴案头取吴七艺直呈御览,怀宗朱批八字云:“昌宏博大,足式诡靡。”
  外论始息。故吴文稿名式靡篇。
  今之官斛规制,口狭底阔,起于宋相贾似道。元至元间,中丞崔彧言:“其式口狭底阔,出入之间盈亏不甚相远。”
  遂行于时。盖斛口小,则斛面或浅或满,盈亏尚自有限,所以杜作奸者,其法至善。贾虽奸相,而此一物规制,固百世不可易也!
  今人讼牒中多自称曰“身”,身,犹言我也。如张飞自言:“身是张翼德,可共来决死。”
  又宋彭城王义真,自关中逃归曰:“身在此。”
  谢沦云:“身家太傅。”
  史传中若此类甚多,皆以身为我也。
  汉长安庆之善为赋,尝作清思赋,时人不之贵也,乃托以相如所作,遂大重于世。梁张率常日限为诗一篇,年十六,向作二千余首。有虞讷者见而诋之,率乃一旦焚毁,更为诗示焉,托云沈约,讷便句句嗟称,无字不善。俗人以耳为目,自古如此,可一笑也。
  宜兴储同人先生殁后,有人元旦梦游文昌所,见先生为掌案,手中执江南乡试榜,榜首名绂,宜兴人,其姓则馍糊不能审也。既苏而述其事,于是宜兴多有以“绂”为名应试者。时吴方来方试童子科,亦随俗易其名,是年遂入泮。越十余年,果中甲辰江南解元。
  宋俞文豹吹剑录中,有论孔明一则,责其忠于刘备而不忠于汉,为辞甚辨。以余考之,则其说非是。夫孟子私淑孔子者也,孔子意在尊周室,故春秋之作,加王于正,以示大一统之义。而孟子于齐、梁之君,则勉之以王,不复以周室为言,盖知周之不可复兴也。汉之有献帝,非犹周之有显王乎?孔明之不复以汉帝为念,犹孟子意也。必执此以罪孔明,而谓其不忠于汉,是可与经而不可与权者也。至谓备今年合众万余,明年合众三万,未尝一言禀命朝廷,尤于当日事势,有迂阔而不近情者。夫自操迎帝都许以后,朝廷已在彼掌握中,若必禀命而行,是不啻以其情而输之于操矣,其能与操树敌乎?又谓备非人望所归,周瑜以“枭雄”目之,刘巴以“雄人”视之,司马懿以“诈力”鄙之,孙权以“猾虏”呼之,亮独何见而委身焉?夫出于敌人之口,其加以恶名也固宜,即使备之为备,果非人望所归,亮亦不得舍汉之宗室,而反委身于人望所归之他姓也。且备为汉宗室,亮委身事之,犹不免吹毛索瘢,假使委身他姓,吾不知后人之指摘更当何如?又谓以操之奸雄,其王其帝,犹必待天子之命,备虽宗室,而亦臣也,何所禀命而自王自帝?此尤与儿童之见无异。夫当操之世,天子已如赘疣,其王其帝,名为出自朝廷,而实操隐有以使之。假使备之称号而必禀命天子,彼天子之权已归之操矣,操其肯以尊号予敌乎?总之论古人者,不审时势,而望影乱谈,便如无理取閙,其不为有识所掩口者几希。
  释石林寄巢集有七护诗,其序云:“剩道人姓刘,大名人也。为长洲广文。鼎革后不复归,因隐于南沙之毕泽,四壁萧然,晏如也。为七护诗以寄意。余高其人,和其诗,仅达意而已。”
  吾友沈确士,尝作有明学博刘先生传,盖即剩道人也。传云:“先生名永锡,字钦尔,号剩庵。中崇祯丙子乡试。癸未选长洲学教谕,署崇明县事。未几遭鼎革,隐居相城,寻移居阳城湖之滨,妻子织席以食,先生携席市中,见者呼“席先生”。又几年穷饿死,友人陆泓经纪其丧,葬先生于虎邱之山塘。”
  按:毕泽近阳城湖,陆泓即毕泽人也。先生一学博,守初志至死不变。确士谓古之入山蹈海者,亦无以加之。后有修常熟志者,当采先生入流寓中。余故识其大略如此。
  五车韵瑞一书,今日诗人所家置一编者也,而其中讹处颇多,恐习非成是,贻误后学不浅,聊一正之。如支韵“靡”字,亡池反,音麋,系也,与縻通。易中孚“我有好爵,吾与尔靡之”是也。又散也,礼少仪:“国家靡敝”是也。他若封靡、披靡、嫚靡、妖靡、侈靡、妙靡、绮靡、猗靡之类,并应读上声,入纸韵,而韵瑞则收入平声矣。又“嶷”字,在支韵,音宜;在质韵,则音逆。毛诗:“克岐克嶷,以就口食。”
  嶷,与食叶也。而韵瑞则以岐嶷作平声矣。又支韵“厘”字,邻其切,音离,理也。而史记孝文本纪之“祝厘”,如淳曰:“福也。”
  贾谊传之“受厘”,徐广曰:“祭祀福胙也,并音禧,与禧同。”
  而韵瑞则与读为离音之丕厘、允厘、保厘、帝厘之类并收矣。又鱼韵“誉”字,羊诸切,音余,称美也。御韵“誉”字,余据切,音豫,美称也。两音分死活,故朱子于四书诸誉字,独注“谁毁谁誉”、“如有所誉”者,两誉字为平声,而他处不注。韵瑞则以广誉、虚誉、嘉誉、名誉、光誉并作羊诸切矣。又齐韵“齐”字,前题切,音脐,平也,整也。而礼记月令“火齐必得”,内则“食齐、羹齐、酱齐、饮齐”,陈澔并音去声,即剂字之省也,当入霁韵。而玉藻“趋中采齐”,陈澔音慈,他书有竟作采茨者。以记所云“采齐”,即指楚茨之诗也。此又当入支韵,而韵瑞则与读为脐音之思齐、得齐、物不齐、歌齐、夷齐、婴齐、宓不齐之类并收矣。又文韵“斤”字,举欣切,音与巾同。而毛诗“斤斤其明”,“斤”字,朱子音去声,读如仅字。尔雅释训云:“斤斤察也。”
  故毛传解亦如之,与平声作斧类及斤两解迥别。而韵瑞则与读为巾音之宋斤、金百斤、郢斤,匠石辍斤之类并收矣。又“观”字,在寒韵,音官;在翰韵,则音贯。盖物在前而自我观之,此“观”字当平声读,如仰观、纵观、相观、游观、旁观之类是也。有以示人而使之来观,此“观”字当去声读,如大观、贞观、京观、容观、甲观、壮观之类是也。而韵瑞则不分死活,并收一处矣。又阳韵“行”字,寒刚切,音杭,列也。而史、汉“大父行”、“丈人行”之“行”字,又当读去声,入漾韵。按汉书苏武传:“汉天子,我丈人行也。”
  颜师古云:“行,音胡浪反。”
  杜诗:“王孙丈人行,垂老见飘零。”
  又云:“岂如吾甥不流宕,丞相中郎丈人行。”
  皆仄用。而韵瑞则与读为杭音之雁行、太行、颜行、泪千行之类并收矣。又“商”字,内从八,为尸张切,音伤,入阳韵,而“商”字,内从十,为丁历切,音的,入锡韵。诗“东方未明。”
  注疏云:“尚书纬谓刻为啇。”
  古今韵略引士昏礼云:“日入三啇为昏。”
  此啇字与商字迥别。而韵瑞则以“三啇”收入商韵矣。又青韵“庭”字,唐丁切,音亭,门屏之内也。而庄子逍遥游“大有迳庭”,陆德明经典释文云:“庭,勅定反,迳庭,谓激过也。”
  按:此当读如听字,入敬韵。而韵瑞则与读为亭音之趋庭、中庭、王庭、后庭、大庭、明庭之类并收矣。又“凷”字,邱位切,与块同,入队韵。礼丧大记“父母之丧,寝苫枕凷”是也。而韵瑞则以“凷”字与由字笔画相近,误认为“由”,收入尤韵矣。又盐韵“占”字,职瞻切,音詹,视兆问也。而“口占”二字则当入霰韵,作去声读,音战。按汉书陈遵传:“遵冯几,口占书数百封。”
  注云:“占,隐度也,口隐其词,以授吏也。”
  又朱博传:“口占檄文。”
  颜师古并音之赡反。又通雅“唐王剧当五王出阁,剧召五吏分占”,亦与口占同义,皆言不起草也,音亦当读去声。而韵瑞则与读为詹音之不占、玩占、官占之类并收矣。其谬不可殚述,此特摘其十之四五耳。至正字通一书,其谬亦复不少。而此书盛行于世,与韵瑞正同。吾邑毛斧季〔扆〕固深于小学者也,尝谓此书之误,视梅氏字汇,殆有甚焉。其言良是。余故并以告世之学者,俾知取正于唐韵、广韵、集韵、韵补等书,而无为俗学所误云。
  三国志庞统传云:“先主进围洛县,统率众攻城,为流矢所中,卒。”
  按:统致命处在鹿头山下,今其墓尚存。而通俗三国演义载,统进兵至此,勒马问其地,知为落凤坡,惊曰:“吾道号凤坡。此处有落凤坡,其不利于吾乎?”
  落凤坡之称,盖小说家妆点之辞,而后人遂以名其地。所谓俗语不实,流为丹青者,此类是也。而王新城诗中,有吊庞士元之作,竟以“落凤坡”三字着之于题。然则演义又有曹操表关羽为“寿亭侯”,羽不受,加一“汉”字,羽乃拜命之说,亦可据为典要,而以“寿亭侯”三字入之诗文乎?此不容以作者名重而遂置不论,开后人用小说之门也。又牡丹亭词曲,有“雨丝风片”之语,而新城秦淮杂诗中用之,亦是一败阙。尝闻康熙间雁门有卢制府者,以限韵“春闺”题,属诸名士赋之,而傅徵君青主〔山〕、李太史天生〔因笃〕以盖头、雨丝、风片、烟波、画船为曲中语,遂一笑而罢。夫词曲不可入诗,予前已言之。观于傅、李两公而鄙言益信。然则新城秦淮之作,其亦难免后人之指摘矣。
  崑山归元恭先生,狂士也。家贫甚,扉破至不可阖,椅败至不可坐,则俱以纬萧缚之,遂书其匾曰“结绳而治”。又除夕尝署其门云:“一枪戳出穷鬼去,双鈎搭进富神来。”
  其不经多此类,时人呼为“归痴”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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