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戊午年正月二十三日,上有荐举博学鸿儒之诏,于是在京三品以上及翰铨科道官,在外督抚藩臬,各举所知以应。计北直与荐者十有九人,江南与荐者五十有八人,浙江与荐者四十有七人,山东与荐者十有二人,山西与荐者十有一人,河南与荐者四人,湖广与荐者六人,陕西与荐者十人,江西与荐者四人,福建与荐者二人,贵州与荐者一人。次年三月初一日,上御体仁阁,临轩命题,学士捧黄纸唱给,首题“璿玑玉衡赋”,有序,用四六;次题“省耕诗”,五言二十韵。散讫,命就坐,撤护军,俾吟咏自适。日中,鸿胪引出,跪听上谕云:“诸士皆读书博古,当世贤人,朕隆重有加,宿命光禄授餐,使知敬礼至意。”
引上阁设席赐椅,四人一席,绣衣捧茶陈馈,十二簋加四饭,丰腆苾芬,缉御恭肃,诏二品三人陪宴。既毕,叩头谢恩,从容握管,文完者先出,未完者命给烛,至漏二下始罢。吏部收卷,翰林院总封,进呈御览。读卷者相国李蔚、杜立德、冯溥,掌院学士叶方蔼。取中一等二十名,二等三十名,皆授翰林职,令入馆纂修明史。其有举到在京老病不能入试,及入试而不与选者,年近七十以上,加中书、正字等衔以宠之。此一代抡才盛典,故备记之如右。
宋乐,字玉才。年少有才,诗笔兼工,吾邑后来之秀也。不幸年未三十竟以呕血疾卒。未卒前半载,其师陈君亦韩作诗怀之,有“漳江一病损琼枝”之句。亦韩以示余,余疑“损”字为不祥,已而果验。余尝挽之以诗云:“一语成吟谶,琼枝损果然。慰情虚左女,阅世欠潘年。芳草诗中路,春风梦里天。半生骚屑意,篇什待流传。”
又云:“梦晓楼仍在,吟魂竟渺茫。一棺逢白玉,万卷坠青箱。杨柳凋张绪,芙蓉落谢郎。伤心吹笛处,只隔宋家墙。”
玉才诗天才超逸,笔无点尘。所着愿学集二卷,吴门沈确士〔德潜〕选定。其中五七言绝句尤工,今录数首于此。送别云:“别路风光早,江南芳草天。人心似春色,千里逐君船。”
潇湘曲云:“枫落早鸿过,洞庭无限波。相望终不见,只是白云多。”
又云:“湘山九疑暗,湘江九派深。肠亦随帆转,相望面面心。”
又云:“酹酒黄陵庙,湘君竹泪深。从今添一滴,万古共消沉。”
忆金陵云:“凉月清溪渡,秋风白下桥。离心似江水,一日两回潮。”
又云:“红烛博山炉,青楼似昔无。至今魂梦里,犹听白门乌。”
答扬州乔子云:“病余缠缚似春蚕,诗酒风情亦尚堪。日落离心满扬子,知君江北望江南。”
送人避仇云:“狂歌痛饮向来心,赠别吴钩抵万金。君到他乡莫沉醉,酒悲时候最难禁。”
秋思云:“晓坐寒塘镜碧开,苹香风引上楼台。长天一雁斜飞水,边色先从望里来。”
赠郑公子企瑗云:“琴书以外百无能,云水萧然策野藤。谁爱天台郑居士,贵家贫士俗家僧。”
苏台柳枝词云:“吴女掺掺解荡船,风波日日别年年。不如柳絮飘随水,化作浮萍个个圆。”
又云:“十里珠帘映碧流,丝丝金线拂船头。阊门过去盘门路,一树垂杨一画楼。”
明万历初,邑诸生有许应科者,博学善属文,其才为阖郡所无,一时推为祭酒。时郡司理为江右龙绳武,见应科文爱之甚,每入谒必以鼎甲期之,呼为许修撰,谓必状元也。癸酉岁,应科将以科试第一赴省闱,而司理亦例得分校,谓是役也必无失许生矣。时应科馆于吴江某氏,司理乃密缄一函,走急足送至吴江,而应科适于是日腹痛欲死,急买舟以归。急足夜至叩门,言司理公有书送许秀才,必欲面呈。某氏子解人也,意必有关节,乃绐之曰:“许秀才有病,卧不能起,我为若转达可也!”
急足固不肯,某氏子乃以白金噉之,得书果关节也。某氏子固能文,及试,司理得其卷,以为许也,取冠本房。拆卷始知其非,更索许卷阅之,则大批“险怪恶劣”等语,涂抹盈卷矣。某氏子竟魁其经。许终身不复振,守贡又不得,卒以郁死。
陈见复〔祖范〕于雍正癸卯捷南宫,未及胪唱,以足疾归里。次年甲辰复行殿试,而足疾已愈,亲知力劝其入都,众喙一辞,见复不听。尝语予:“我无用世才,倘殿试而蒙拔擢,受职之后,虚縻廪禄。既有所不可,若遽乞归,自处则高矣!但人人如此,公家之事谁任?今甫捷南宫,是犹未成进士也,不若量能度分,从此知止,犹不失出处之义。”
予深韪其言。见复亦云:“友朋中不劝予殿试者,惟君一人耳!”
徐五,侯官人。不事生产,赁县仓前小屋以居。日为人担粟输仓,得其直,度供一日之用即止。闭户读书,好为诗,不求知于人。自署其门曰:“目惭不识丁,门愧无题午。”
时曹能始先生以诗文名海内,罢官家居,过其门异之,因入,与语竟日,出其诗称赏之。于是乡中人方稍稍物色之,文酒之会辄与焉,而五担荷自若也。一日,曹先生遣所知谓五曰:“君士人,荷担太自苦。吾有田庄,曷为我清理,计其直可以自养,且可以为家。”
所知以告,五笑曰:“吾惟不受人役故至此。吾闻士[绌]于不知己而伸于知己,知己而无礼,不如在缧绁之中。越石之所以谢晏子也。吾不敢复见曹先生矣!”
先生愧谢之。会革命之际,闽中拥立隆武,五窃往观之,曰:“此非有为之主也,吾不知死所矣!”
遂逸去,不知所终。五名开元,字振烈。人传其诗云:“金以两千酬漂母,鞭须六百报平王。”
其豪迈皆类此。同里张远为作徐五传云。
王缑山太史尝肩舆至嘉定,先访徐女廉先生〔允禄〕,先生方食麦饭,举手曰:“君远来,得无饥乎?此贫家风味,盍共尝之。”
因共饱啖剧谈,至日昃不休。邑中闻太史至,争治具相邀,不轻赴也。
严永思〔衍〕辑通监补数百卷,目营手抄,虽溽暑祁寒不少辍。薄暮稍倦,则与邻江季梁孝廉出杖头钱七文,以四文市浊醪,以三文市菽乳,相与上下古今,较论得失,逮丙夜始罢。此与前王太史事,皆得之于侯君秉衡〔铨〕云。
吴历,字渔山,邑人也。所居有言子墨井,遂自号墨井道人。工诗善画,兼精书法,得东坡笔意。尝游吴兴,谒其郡守,谒入未即见,信步至一僧舍,见东坡醉翁亭真迹,喜甚,即僦居焉。就其处布席展卷,临摹三四日无倦色。太守遣人徧索墨井道人,无有也,逆旅之人亦不知其所往。摹竟,欣欣如有得,不果见太守去矣。其高致如此。
康熙丁巳、戊午间,入赀得官者甚众。继复荐举博学鸿儒,于是隐逸之士亦争趋辇毂,惟恐不与。四明姜西溟〔宸英〕有诗云:“北阙已成输粟尉,西山犹贡采薇人。”
时以为实录。又吾邑吴苍符〔龙锡〕偶成二首云:“终南山下草连天,种放犹惭古史笺。到底不曾书鹄板,江南惟有顾书年。〔谓顾宁人。〕”又云:“荐雄徵牍挂衡门,钦召金牌插短辕。京兆酒钱分赐后,大家携醵众春园。”
古来高士胜流为俗人所辱,往往而有,如倪云林见挞于张士信,沈石田受役于曹太守是也。近有周青士〔篔〕、恽正叔〔寿平〕二事,亦颇相类。青士尝游嘉善,馆柯氏园,月夜吟诗,意得,遂至达旦。适郡丞季某以按部至,署与园邻,闻周吟声,亦达旦不成寐,恚甚,诘旦遣吏逮至,杖而逐之。有某监司延正叔画,偃蹇不即赴,后迫致苏州,拘系厅事,明旦将辱之,一急足疾走至娄水,乞援于相国太原公,时已抵暮矣。相国以指击案曰:“事急矣!非快马疾驰不可。”
遽跨马,以竹竿挑灯,缚仆背上去,五鼓达郡城,门尚未启。有顷入城,直造监司署,力争以释之。
周青士家禾郡之梅里,以卖米为业,自晨至午居肆中,过午辄闭肆,登小楼读书。工诗好客,与朱彝尊、李良年、钟渊映比邻相善,诗酒往来无虚日。晚游京师,至宿迁堕水死。后其友张博山泊舟宿迁,梦青士僧衣相顾,吟诗云:“生因见道晚,死恨出家迟。”
天明问之,即其死处也。平湖僧借山〔璟〕,亦与青士善,尝作诗怀之云:“吟到白头骑赤鲸,因君割断朱丝绳。从来诗是穷生活,身后知为无学僧。”
薛芬,字祥荪,一字东滨,本吴门人。为吾邑潘氏壻,遂迁居于邑之珍门泾。初为诸生,以试文不合格被黜,乃专意为诗,囊书出游,足迹几半天下,卒以客死。薛孝穆〔熙〕依归集有祥荪诗序,称其思如出月穿天,气如巨海涵地。又宋商邱筠廊二笔云:“丙辰、丁巳间,遇薛东滨于长安,颇极文酒之乐,其感怀和阮亭尚书诸什,大有少陵风格。别去将三十年,访其迹不可得,即吴下亦无一人知者。因录其诗四首。”
见复修昭文志,予颇代为搜访,如东滨者,自当在文苑之列,惜知之晚,志事已竣,不及录也。
龚义林,字圆石,邑人也。工于诗,其贫乐一首,最为人传诵。诗云:“憔悴山妻苦恨贫,谁知贫里得天真。菜蔬作饭甘于米,稻草铺牀暖似茵。户乏荆扉偏得月,袖多绳结好携春。宵来莫厌长醒坐,不饮原来最养神。”
又咏樵一律,惜不记其全,其后四句云:“背揎两袖风生手,倒插双镰雪满腰。薄载不多妻笑问,半船犹恐碍低桥。”
庞眉叟,名某,吾邑鹿苑人也。有行舟十咏诗,系和燕都友人韵者。钱木庵〔良择〕极赏其落韵之稳,命意之工,每为人诵之不置。今摘其警句于此。■〈舟兆〉云:“去来人迹因霜见,深浅苔花逐雨消。”
桅云:“风里着旗高树见,夜深悬火隔江分。”
纤云:“满衣尘土争前路,一背斜阳问断津。”
篙云:“一春点尽三湘水,半夜敲残五色冰。”
锚云:“浅深到处经行惯,波浪掀时不在忙。”
冯定远梅花诗有“恶风正暴翻添思”之句,此本韩致光梅花诗,而定远袭之者,中间不过以“正”字易“虽”字耳。至君复“雪后园林”一联,本古今梅花诗绝唱,定远訾为重方玄英早梅语意。然视彼之直抄旧句,不有间乎?
某宗伯关壮缪灵应记云:“按祀典,当称汉前将军、汉寿亭侯、壮缪关公之神。余考建安二十四年,先主为汉中王拜关某为前将军。后主七年,追谥壮缪侯,则前将军者公生前之官,壮缪者公死后之谥,以此称公方允。若汉寿亭侯,乃曹操所表,非公意也。又汉寿地名,亭侯,爵名。俗人据小说三国志称公为寿亭侯,尤可喷饭。”
谈次掉文,书生习气,最为可厌。如称崑山必曰“玉峯”,称江阴必曰“澄江”,称常熟必曰“虞山。”
不知即作古文,犹当直书县名,忌换字也。一友颇喜掉文,而胸中实空疎无有。一日谈及时事,曰:“年羹尧死矣!”
余因戏问之曰:“瘐死请室乎?悬首藳街乎?盘水加剑乎?”
其人不能对,以他语乱之而已。
黄四娘、林行婆,村媪也,而见于少陵、东坡之诗。杏花村竹林中老妪,吴小仙春游,酒后老妪辄以茶饮之。迨老妪死,小仙目想心存,遂写其像惟肖。老妪子得之,大哭不休。近薛孝穆游文武陵,有毕原老妇为设鸡黍,孝穆贤之,载诸游记。妇人与文士结少缘,辄得留名诗文,留形画幅。彼成都富人,以百金请扬子云载名法言,子云弗许。视此不有余愧乎?
“从军有苦乐,但问所从谁。”
王仲宣作也,而鲍明远亦云:“客行有苦乐,但问客何行。”
“鸡鸣高树巅,狗吠深宫中。”
古乐府语也,而陶渊明亦云:“犬吠深巷中,鸡鸣桑树巅。”
“水田飞白鹭,夏木啭黄鹂。”
李嘉佑诗也,而王摩诘亦云:“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
“竹影横斜水清浅,桂香浮动月黄昏。”
江为诗也,而林君复亦云:“疎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近王阮亭集中亦多此类,如“白鸟破溪光”,刘长卿句也,而阮亭亦云:“白鸟破溪烟。”
“青山带行骑”,王摩诘句也,而阮亭亦云:“青山带行客。”
“心与浮云闲”,李太白句也,而阮亭亦云:“心与孤云间。”
昔弇州先生谓:“裒览既富,机锋亦圆,古语出口吻间,若不自觉。”
而近日李安溪相国亦谓:“意之所至,岂必词自己出?不本于性情之教,但以不沿袭剽窃为工,非至极之论也。”
虽然,两先生之论,皆为学问已成者言之,若初学亦以此藉口,则偷句为钝贼,难免杼山所诃矣!
何大复云:“文靡于隋,韩力振之,然古文之法亡于韩。诗溺于陶,谢力振之,然古诗之法亦亡于谢。”
某宗伯斥其说之妄,非过论也。近日慈谿姜西溟〔宸英〕为古文学大苏,以纵横恣肆为主,遂以左氏内外传为衰世之文,而病其委靡繁絮。夫左氏之文直继六经,而西溟以一人之好恶谬为诋諆,其妄正与大复同。同时如阮亭先生,固所称文章宗主也,乃不加是正而反称许之,何欤?
前明成、弘间,吴郡东北夷亭镇有张小舍者,善捕贼盗,能视盗之貌,察其眉睫之间,而得其情,百无遗一,盖后世之]雍也。于时盗贼为之语曰:“天不怕,地不怕,只怕夷亭张小舍。”
里巷至今传其语。按:张小舍,名浩,字彦广,号南坡,为沈石田之外祖。徐武功为其墓志云:“处士,夷亭故家也。世为公家弭盗,以耕读老于家。”
此志盖石田乞之云。
顾祖禹,字景范,邑人也。潜心纂述,着读史方舆纪要百三十卷。时东吴学者称“二顾”,盖谓景范与宁人也。景范于侪辈中少所许可,惟兄事西江魏叔子〔禧〕,至为之执繖、捧溺器。为人廉介,不取非义一钱。身授徒,子负薪,不求闻达,常落落人外。当事闻其名,罗致终不可得。盖近代异人也。按:魏叔子为景范之父耕石先生墓志,明云居苏州之常熟县,而吾邑竟未有知者,则以景范所居在邑之苑山,其地名顾家廊,与无锡接壤,景范又常馆无锡华氏、崑山徐氏,不常往来邑中也。惜亦韩知之晚,修邑志时不得此人以光文苑,亦一缺事。又宁人亦着肇域志二百卷,稿本藏外甥徐健庵尚书家,今不知其存亡矣!
陈其年侯掌亭诔词云:“或示一编,词条最优,谁与作者,疁城六侯。黄巾载乱,青盖齐飞。云俱、几道,白骨同归。茕茕智含,又弱一个。”
按:所谓六侯者,演、洁、瀞、泓、汸、洵也。演字几道,洁字云俱,瀞字智含,为豫瞻先生之子。泓字研德,汸字记原,洵字文中,为雍瞻先生之子。诔词所云“云俱、几道,白骨同归”者,谓豫瞻致命,二子皆从死也。所云“茕茕智含,又弱一个”者,谓智含国变后亡命,匿扬州僧舍,未几亦死也。今其年集中讹刻云俱为“灵旗”,而程师恭遂引楚词“灵旗兮电骛”及甘泉赋“树灵旗”句以注之,绝不顾上下文理,可一喷饭也。予与掌亭之孙铨善,因得其实,为一正之。
池北偶谈云:“常熟冯班博雅善持论,着钝吟杂录六卷,论文多前人未发。”
而夫于亭杂录则云:“冯班着钝吟杂录,訾謷王、李,不过拾某宗伯牙后慧耳。”
前后议论何以相反如此?盖因阮亭作夫于亭杂录时,方与益都赵伸符有隙,而伸符颇推服定远,修私淑门人之礼,阮亭故欲矫之,议论遂自相矛盾。此出私心,非公论也!
康熙三十八年春,圣驾南巡,自浙江回銮,驻跸苏州。初,苏州人吴山抡廷桢中丙子北闱,以冒籍革。至是献诗,上览而称善,命登御舟赋诗,赐韵三江。廷桢应制云:“绿波潋灩照船窗,天子归来自越邦。忽听钟声传刻漏,计程今已到吴江。”
赋毕进览,天颜有喜,给以御箭,俾次日至行宫。及至,命复还举人。当廷桢之赋诗也,已得首二句,而思不能属,窘甚,忽听御舟自鸣钟,即景生情,而诗乃就。好事者戏呼自鸣钟为“救命钟。”
陆元泓,字秋玉,邑之毕泽人也。诗学长吉、东野,颇尚新奇,某宗伯尝作嗜奇说以题其集。晚岁无家,流落吴门,图己像于水墨尺幅中,自号水墨中人,诗亦名水墨庐诗。近吴门沈确士作刘学博剩庵传及之,称为志士,谓学博易代后,守其高节,穷饿以死。泓乃与徐晟、陈三岛经纪其丧,葬之虎邱。是不特能诗,而其人亦可重也,然吾邑之人竟无有知其姓氏者。予尝见其水墨庐诗一卷,惜其湮没不传,为摘佳句于此。金山云:“岭势凭江截,潮声涌石来。”
雨夜云:“瘦灯淹雨色,寒梦入江流。”
看菊灯下云:“叶枝相与静,香影各为妍。”
秋夜读书云:“心空交夜气,人静得秋声。”
友人日暮过访云:“辨声人在梦,谈旧事空花。”
冬夜宿道院酬王仪青话旧云:“诗力寒人骨,家风足道心。”
岞崿山云:“石级扶猿臂,云峯压佛头。”
清和雨亭饮云:“细雨天如梦,孤禽声带秋。”
落花云:“六斛可怜摧石尉,五湖无计寿夷光。”
灵严山庄杂兴云:“野僧乍对颇真率,佛阁久坐殊清寒。”
村寓云:“六时虀粥僧人供,一掌泥薪燕子家。”
赠隐君云:“人间岁月仍从甲,物外渔樵不算丁。”
偕友访水庵僧云:“鸥边客到双筇水,钟外僧归一笠云。”
杂感云:“酒于愁处终难醉,诗到穷时亦不工。”
其自序云:“吾庐在水墨中,水墨庐又在无水墨中,水墨庐诗,又若字字在水墨中。予之人,其真水墨人也夫?读予诗而许之,其亦水墨人也夫?”
唐墅之西有僧舍曰广福禅院,即俗所称马惊庵也。建于宋嘉泰间,内有丹桂一株,即建院时所植,至明永乐时,已阅三百余载。其大合抱,阴覆半亩,不知有夏,花可落十石。至闻于当宁,敕中官收采。院僧苦其扰,遂以盐卤沃根,致毙。有丹桂图一卷,题跋甚富。万历间,名士如江阴李至清、长洲朱鹭、嘉定徐允禄,及邑中魏浣初、龚立本、何允济皆在焉。院僧秀公尝出以示予,且曰:“卷中如魏、龚两公,盖读书庵中而登第者也。子能来此,当继其后矣!”
余甚愧其语,方拟赴约,而会秀公示寂不果。壬子孟夏,予拏舟重至院中,秀公弟子久芳留予茶话,复出丹桂卷见示。回思秀公昔日之言,为抚卷泫然者久之。
桐城张氏祖墓,石碑岁久仆地,已成两截矣。其子孙凑合一处,仍卧地上。久之而断处复属,了无痕迹,盖地气蕴结所致也。两世宰辅,兆于此矣。又闻新安某氏有活旗竿,枝叶丛生,此亦地气为之,皆非常理可测也。
维桑与梓,必恭敬止,古之道也。石庆醉归,乘车入外门,父为不食。让曰:“内史贵人,入闾里,长老皆走匿,而内史坐车中固当。”
乃谢罢庆,庆入里门趋至家。张湛告归,望寺门而步。或谓不宜自轻,湛曰:“父母之国,所宜尽礼,何谓轻哉?”
明初李茂实里居,每出,必步过里门,然后上马,终其身如是。倪文僖为南宗伯,每出行,见道旁起立,辄止之曰:“吾不能过里下车,岂可使尔曹避席乎!”
古之贤者,不以其贵加于乡党,盖皆如此。吾吴之俗,一登科第便非肩舆不行,甚者仆从如云,夸耀乡里,以为固然。而富人入钱得秩,不过公士簪褭之流,亦复出舆入辇,自同K痿。风气浇薄,有识掩口。近吾友陈亦韩,既举南宫归里,凡亲朋投刺者,例当报谒,适得足疾,艰于行步,乃赁一肩舆,择其小且敝者。自此以后,虽甚风雨,未尝不步行也,当事高其品,凡过访者,亦多屏驺唱以往,大有李僧伽减袁叔德仆从之风焉。
严文靖公,少困童子科,读书影娥道院,大署其壁云:“夔龙事业山中养,孔孟文章心上求。”
除夕夜读,一灯荧荧,无异平时,隣人目为“守岁老僧”云。
吾邑向有官儒户,田多诡寄,弊窦百出。雍正二年,奉旨汰去,而一二奸胥辈私以汪宫赞〔应铨〕出名,投牒县令,冀免革除。故事,官批讼牒,必以朱笔点讼者姓名,其人或系缙绅,则用圈焉。时县令为喻宗桂,误以笔点汪名。汪闻大怒,作诗一绝云:“八尺桃笙卧暑风,喧传名挂县门东。自从玉座标题后,又得琴堂一点红。”
许定向,字志先,大司成石门之孙,邑诸生也。其妻之父为严给事贻吉,严坐丁酉科场事腰斩。临刑时志先目击惨状,惊倒在地,从此遂类痴颠。每日游行市中,冲口哦诗,嘲谑杂出。而依韵和严文靖公读书词一首,则大类见道者,录之:“月明云淡俏,一个蒲团,禅关参照,尘氛不到。空王寺。钟动,寒林鸟叫。涧水风吹,听笙簧无边高调。弦指外沧海桑田,一枕黄粱惊觉。世间何故闲烦恼?衣紫腰金,误人年少。老僧高啸,只愁个九品莲台难到。慈降虎豹,毕竟是潜藏牙爪。可知乃圆觉、华严,要人探讨。”
海昌查某,以诽谤朝廷身罹国法,其女亦徙边塞。女故工诗,途次题驿壁云:“薄命飞花水上游,翠蛾双锁对沙鸥。塞垣草没三韩路,野戍风凄六月秋。渤海频潮思母泪,连山不断背乡愁。伤心漫谱琵琶怨,罗袖香消土满头。”
吾友汪西京〔沈琇〕尝次其韵云:“弱息怜教绝域游,魂飞何秪似惊鸥。覆巢卵在漂流际,薄命人丁琐尾秋。绮阁低迷空昔梦,边加凄切咽新愁。伶仃历尽崎岖苦,尽尔青春也白头。”
居易录载萧山何御史瞻,以事谪戍,归里中,值御史邹鲁者谪令萧山,与何有隙,逼之戍所,途中谋杀之。何之子兢避难山东王佥事家。一日闻邹迁山西佥事,辞王公曰:“复仇此其时矣!”
王遂治装遣之。兢归,潜部勒亲党数十人,俟邹于路,矐其目,折其四肢。邹诉于官,兢直前慷慨流涕,自陈父冤,请死。当事为之动容,仅拟流徙得免。予按:兢之所归者,乃吾邑梅李王鼎也。鼎系成化己丑进士,官广东左布政,邑志及先贤事略皆载何兢挈家归公,公泣而授馆,衣食之,誓与之复仇。未知阮亭先生何据而云山东王佥事也?又所云何御史,邑志及事略皆云何舜宾,岂舜宾即系瞻字耶?又邑志及事略载兢既得复仇,法吏当兢死。鼎复资兢母入都,击登闻鼓上诉,事下大理评事曹恕,谓鲁既迁官,不得以亲临比,且援唐梁悦为证,兢得减死。亦与居易录所载异。
洪洞范彪西〔鄗鼎〕与王阮亭书云:“近日时文选家,竟指文成为异端,狎侮前哲,讪谤学官。先生谓其无羞恶之心,某更谓其失为下不倍之道也。”
此论盖指吕留良而言。去之三十余年,而留良身后不免国法,安知非狎侮前哲、讪谤学官之报哉?范为顺治辛丑进士,养亲不仕,隐居师旷故里,讲洛、闽之学,从之授经者颇众。康熙戊午,山西巡抚以博学鸿词荐,不出,人益高之。
偶阅陈眉公秘笈,有最误者二处,聊一辨之。秘笈云:“汉人取吏曰廉平。不苛,则能在其中矣。廉能者,后世不熟经术之论也!”
予按周礼小宰之职,以听官府之六计,弊羣吏之治,二曰廉能。注云:能谓才能,足以办事者。今眉公云云,是周礼且未见矣。又云:“云长初为汉寿亭侯,亭侯,即亭长也。”
予按秦法十里一亭,亭侯乃侯封之最下者。汉楚春秋高祖封许负为鸣雌亭侯,汉桓帝纪封尹勋等七人为亭侯是也。若亭长不过主亭之吏,犹今之里长耳。汉书高祖为亭长一段注甚明悉,而云亭侯即亭长可乎?目不识丁,而好着书以欺天下,多见其不知量也!
康熙间词臣进表,有以“岂弟君子”属之臣者,上摘其误,将罪之。时韩慕庐为学士,奏曰:“属之臣固误,然古人断章取义,亦间有君臣两属者,如礼经所云‘岂弟君子,求福不回,其舜、禹、文王、周公之谓与!’是也!”
予按故明洪武时,郊祀文有予我字,上怒,将罪主者。四明桂彦良时为太子正字,因奏曰:“汤祀天曰‘予小子履’,武祭天曰‘我将我享’。儒生泥古不通,烦上谴诃。”
遂得释,颇与此事相类。为人臣者,诚不可不通经也。
居易录云:“常熟赵文毅公,万历中以词林劾江陵夺情,拜杖阙下。其孙东田士春,崇祯丁丑及第,复以词林劾武陵夺情,杖阙下。祖孙一辙,而所劾二相君皆以夺情,又皆楚人,亦一奇也!”
按:东田劾武陵夺情,谪福建布政司检校,未尝拜杖也。崑山徐司寇健庵所作东田墓志及常熟志可证,阮亭殊失实耳。
或问人死每遇七日,则作佛事,谓之“做七”,何欤?曰:“人生四十九日而魄生,亦四十九日而魄散。”
曰:“何以遇七辄散也?”
曰:“假如人以甲子日死,则数至庚午为一七,甲,木也,庚,金也。金能克木,午又冲子,谓之‘天克地冲。’故遇七日而散,至七七日而散尽也。”
曰:“然则做佛事亦有益欤?”
曰:“此俗尚也,愚夫愚妇之所为也!”
见徐复祚村老委谈。
沁雪石,赵松雪鸥波亭前物也,后入吾邑县治中,邑人钱昌以计出之,既而归于徐廷庸。明末廷庸复归于钱,置之绦云楼前。不久楼火,石亦烬。按廷庸之从弟阳初村老委谈云:“沁雪质纯黑,遇雨润,则白色隐起如雪,故名。”
此必其亲见之者。钱湘灵邑志杂记则云:“石质黑,而额上一方,雪着即消。”
此说殊谬。况松雪宝石二,沁雪外又有所谓“垂云”者。沁雪、垂云,皆形容之辞,若以“沁雪”为着雪即消故名,然则“垂云”之称又何说焉?
王阮亭分甘余话云:“每见人家子孙,留意祖父着述手泽,往往不多得,即如叶文庄古文遗稿,李映碧重修南唐书,并可传后,而两公子孙皆官通显,竟不付梓以流通于世,况其下焉者乎!”
吾友顾子文宁,故贫士也,而其世父雪坡翁〔文渊〕遗诗,有海粟集数卷,不惜典鬻琴书,以给剞氏,俾开以行世。叶、李两公子孙虽官通显,视文宁有愧色矣!又其友马旦、程椿相继云亡,文宁收拾其遗诗嘱予选定,亦次第锲板,此种风义,当于古人中求之。文宁,名士荣,家邑东之梅李。为人端正纯雅,能诗善画,虽居市廛,如在严壑,盖有隐君子风云。
西湖岳墓前有铁铸奸桧夫妇像,北面跪塚下,供游人笞击,敝辄重铸,颇快人心。而究所从始,则为吾邑周公近仁公参浙藩时,特修武穆墓,复其墓田,并铸此像云。公名木,为明成化乙未科进士。
徐博士昌谷,在前明成、弘间,与唐解元伯虎、祝京兆希哲、文待诏徵明称吴门四才子,而昌谷实吾邑梅李镇人也。龚渊孟〔立本〕先生松窗快笔云:“世之习昌谷者,率称吴郡,予能私一文人而云邑产哉!但阎秀卿二科志、黄鲁曾故实补遗亦云尔,两君皆郡人,可以徵矣。”
按:昌谷名字不比唐、祝、文之妇孺皆知,而迪功一集,词调高雅,实出三公之上。近日王阮亭司寇亦极称之。
吾邑孙西川艾,既以子贵受封矣,一日步游金阊,有贾人忽把其袖,且笞且骂,几至折颐。公乘间进曰:“余常熟孙氏,非君所愤某人也,貌或相似耳。”
郡守与其子同榜,家僮且欲赴愬,贾人惕息。公笑曰:“负恩如某,笞之最是,偶误何伤?”
怡然引酒,酣畅而别。又吾邑有顾耿光字介明者,宪副一江〔玉柱〕子也。尝竚立城隅,一夫突至,三批其颊,遂驰去,公怡然袖手。或问君何以能堪?公曰:“非意相干,方寸乱矣。岂宜与校。”
不三日其人暴卒。两公之雅量如此,皆非世俗中所有者也。其事得之于松窗快笔,为连类录之。
康熙间,吾邑崑城湖之滨,有塾师某者,聚徒于家,好出句命对。一徒于暮春来从师,即出句云:“四野绿阴迎夏至。”
徒懵然。次早就塾,对云:“一庭红雨送春归。”
师知其倩笔,诘所自来,云:“吾姊也。”
询其年,及笄矣,纫余辄观书作字,无间寒暑。师云:“效尔姊用功,自善属对,勉之勉之!”
是晚散馆,复出句云:“好书勤诵读。”
次早对云:“佳句费推敲。”
师不识其姗己,击赏不置。翼日邻友招师看桃花,欲携对句以往,夸徒聪俊,晚又出句云:“有约探桃坞。”
次早对云:“无心坐杏坛。”
师欣然携往。邻客有黠者,见之匿笑。师察其故,大恚,誓不复命对,事遂绝。女姓严氏,貌殊娴丽,后以所字匪人,郁郁病瘵,未嫁而卒。父本贾人不知书,女殁后,着作悉归埃化。女所居近汲古阁,汲古主人毛惠公氏为吾友汪西京〔沈琇〕述之。西京曾悼以四绝句,次章结云:“单辞只句空千古,不杂人间梨枣香。”
末章结云:“此去九泉求雅伴,精魂好傍白云飞。”
白云者,谓江上女子洪梦梨。洪亦工诗,盖尝自署为白云道人云。
赵松雪书,饱满圆润,所见石刻皆然。而吾友顾文宁〔士荣〕所藏松雪黄庭墨迹,盖临右军本也,用笔颇以侧取致,以瘦标骨,以澁见古,与石刻迥然不同。邑中书家如冯窦伯〔武〕、孙子逸〔祖诒〕俱极赏之,定为松雪真本。窦伯居濒海,每入城道经梅李,辄向文宁索观,把玩不忍释手云。
吾邑顾雪坡〔文渊〕、徐铁山〔方〕少时,与王石谷〔翬〕同画山水。后石谷从太仓烟客、元照两王公游,得见宋、元人真迹,学问日进。雪坡、铁山度不能胜之,遂一去而画竹,一去而画马,两人亦并臻极诣。史称张长史、颜鲁公始同学正书。张自知不及颜,去而为草。中吴纪闻载杨惠之初亦学画,见吴道子艺高,遂去为塑工,名亦擅天下。雪坡、铁山亦此意也。又雪坡写竹,尤妙在水口与石。盖此二端,专事画竹者多不能工,雪坡从山水入手,故独擅塲耳。雪坡之后,吾邑有江飞涛〔声〕者,诗文之外,兼工画竹,雪坡亦极称之。
古者以十年为一秩,自六十以外,便可云开七秩。乐天诗:“已开第七秩,饱食仍安眠。”
又云:“年开第七秩,屈指几多人?”
是时年六十二,此其证也。自七十以外,便可云开八秩。乐天诗:“行开第八秩,可谓尽天年。”
自注:“时俗谓七十已上为开第八秩。”
此其证也。自八十以外,便可云开九秩。司马温公作庆文潞公八十会致语云:“岁历行看九秩新。”
此又其证也。据此则已满七十者,止可云七秩,已满八十、九十者,止可云八秩、九秩。若仍加一开字,则失之矣。尝见陈眉公羣碎录,有云:“礼八十日有秩,故称八十为八秩。”
然则六十、七十俱不得称秩乎?此语殊为无稽。况小戴礼本云“八十月告存,九十日有秩。”
而眉公错记九十为八十,荒谬至此,尤可一笑。
时敏,字子求,邑人也。中崇祯丁丑进士,官至兵科给事中,晚节颇不满人口。然赋性明察,有吏治才。尝知固始县,有二乡人入城,维舟一处,一为卖米者,一为卖菜子者,争一栲栳,至相扑击。其栲栳本卖菜子者物也,遂讼于官。时乃宣言于众曰:“此事不必审人,即审栲栳足矣!”
于是命隶取栲栳杖之,时观者如堵,不解所以。迨杖下而栲栳破,有菜子自缝中滚出,卖米者乃叩颡服罪,一时颂令神明云。有子求同榜进士盛王赞者,吴县人也。尝为兰谿知县,有两民争一犊成讼,盛乃使牵两母牛置于旁,而箠掠其犊,一母牛作觳觫状,遂得实,归其主。其明察与时畧同,而晚节托迹空门,固穷以死,颇称矫矫焉。
[钱宗伯]于古人诗极推元裕之,于今人诗极推程孟阳,皆未免过当。余尝与家次山兄〔峻〕言及之,次山云:“推裕之者,盖因[宗伯既入本朝,亦如裕之以金国钜儒,而受知于元世祖也。宗伯]晚节既坠,殆欲借野史亭以自文耳!若于孟阳,乃其师承所自,推之虽过,亦见不忘原本。”
余深以为知言云。
支塘镇在吾邑之东,北临白茆,中贯盐铁塘,距县治四十五里。顾祖禹方舆纪要云:“其地即南沙废城。沈约曰本吴县司盐都尉署,吴时名沙中,晋平吴立暨阳县,司盐都尉属焉。东晋时亦曰南沙都尉。咸和五年,石勒将刘徵率众数千掠东南诸县,杀南沙都尉许儒,即此。咸康七年,始罢盐署,立为南沙县,宋、齐因之。梁置信义郡于此,隋平陈,废郡,又徙常熟县治焉,而南沙县废。唐移县于今治,故城遂墟。元末张士诚开浚白茆,因故址筑城,周五里,曰支塘城,今为支塘市,城址犹存。”
按:顾氏之书,考据最精,其以支塘为南沙废城,必非臆说,不解从来修志者,何以第云张士诚尝筑城于此,而不云即南沙故城?又第云唐武德七年,县始移虞山下,而不云前此在何处?此考订之疎,关系匪浅。而方舆纪要一书,世无刊本,见者颇少,余故备书于此,以俟后之修志者补入焉。又支塘本作芝塘,实以产芝得名,故龚安节芝塘道中即事诗,有“北望宝芝三十里”之句。自程公许作开塘记,谓“支川乃白茆之支流”,而后人遂沿其说,反以芝字为误。元孝子朱良吉,芝塘人也,尝作诗以辨公许之失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