律诗起于初唐,而实胚胎于齐、梁之世。南史陆厥传所谓“五字之中,音韵悉异,两句之内,角徵不同”者,此声病之所自始,而即律之所本也。至沈、宋两家,加以平仄相俪,声律益严,遂名之曰“律诗”。所谓律者,六律也,盖指宫商、轻重、清浊而言,不特平而平、仄而仄已也。即平之声有轻有重、有清有浊,而仄之声亦有轻有重、有清有浊。少陵所云“晚节渐于诗律细”,意必于此辨之至精尔。若以对偶言律,则唐人律诗固有通首不对者,而五七绝句,昔人谓之二韵律诗,亦谓之小律诗,又何以称焉。
诗之有律,非特近体为然也,即古体亦有之。书曰:“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
可见唐、虞以前,诗已有律矣。明人林希恩云:“曹植美女篇:‘罗衣何飘飘,轻裾随风旋。’此十言皆平也。杜甫同谷歌:‘有客有客字子美。’此七言皆仄也。”
又予观李商隐韩碑一篇,“封狼生貙貙生貔”,此七言皆平也;“帝得圣相相曰度”,此又七言皆仄也。然而声未尝不和者,则以其于清浊、轻重之律仍自调协尔。赵秋谷〔执信〕谓王阮亭古诗别有律调,盖有所受之,而未尝轻以告人。夫所谓律调,亦岂有外于清浊、轻重者?或疑古诗既有律矣,与齐、梁体又何以异?而不知齐、梁之调主于绵密,古诗之调主于疎越,其筋骨气格,文字作用,固迥然殊也,而今之能辨者或寡矣!
古诗之异于齐、梁体,固在声调矣,然其分界处,又在对与不对之间。齐、梁体对偶居十之八九,而古诗则反是。尝考五言古诗,汉、魏无论,在唐则创自陈拾遗,至李、杜益张而大之,而歌行之作,亦断以李、杜为宗。盖前此如王右丞辈,尚有通篇用偶句者,自李、杜出而风气为之一变,而后之作者,不复以骈俪为能矣。故李、杜集中五七古虽不乏对偶,亦止如李习之所云:“极于工而已,不自知其对与否也。”
近见钱尔弢〔陆灿〕与某人论诗书,有云:“杜诗‘晚节渐于诗律细’,非专以律诗为律也。其五古、七古中间,必有数联,有出句,有对句,此则古中之律也。今人于古诗多不置出句、对句,则无古诗之律矣。”
洵如其说,则是竟以对偶为律,而不复知为声律之律矣!况诗中用偶亦非难事,岂作古诗者多用几偶句,而遂可谓之诗律细乎?至谓“杜诗绝句数首中,必五六首有出句,有对句,此乃律中之律也。今人于五七绝句,首首散行,不一二置出句、对句,则无律中之律矣。”
夫唐人于四韵律诗尚有通首不对者,何有于绝句?然则少陵之所以独高千古,亦未必专于偶句见长也。尔弢之为此论,必误信宋人诗话,以绝为截,谓绝句之体,或截律诗之中,或截律诗之半也。而不知二句一联,四句一绝,联绝之称,自未有律诗已然矣。
孝感熊公〔赐履〕为大冢宰时,僚属有袁定远者,以户部郎中调文选司。其母年逾八十,且多病。家信至,属其子归甚迫,袁乃具呈熊公,请告终养,并约同僚数十人代求之。熊公怒,抵其呈于地曰:“汝蒙恩初调,正当报効朝廷,而敢遽求归里邪?若再溷渎,即当参送刑部矣!”
袁口塞默而退。次日在朝房,袁出家书示同僚,并约再恳熊公,公复抵其呈于地曰:“我昨日已言之,若再溷渎,即当参送刑部矣!汝辈敢复尔邪?”
时吏部官属在朝房者,不过五六人,内有吴应庚者,攘臂而白熊公曰:“袁选君之母老而且病,家书惨切,一字一泪。皇上方以孝治天下,此等谅在所哀矜。老先生为百官长,顾乃壅塞下情,恐非皇上孝治之意。况令弟四先生现在西曹,今日方知狱吏之尊,老先生言及彼处,正当蹙额疾首,而反以此恐吓天下士大夫,此应庚窃所未喻也。”
熊公闻之,即俯躬引咎,允其请焉。“令弟四先生”云云者,谓熊公之弟赐瓒,方坐事系诏狱云。家西涧先生〔材任〕为余述之如此。余于是叹吴君之善言也,熊公之能受直言也,并有古人风矣!并志之。
江右陈公木斋〔守创〕居官清介,为天下第一。雍正某年,以诖误罢仓场侍郎,居京师数载,几不能举火。至庚戌冬,蒙恩放归,与一商人同舟,商人所出赁钱颇多于公,公遂以正舱让商人,而自与一仆居头舱。时公行李萧然,商人意颇轻之,亦不问为谁也。迨至淮上,总河嵇公曾筠知之,遣人以名刺致意,商人犹茫然未觉。未几,淮安郡守以腰舆迎公去,商人始大骇,知为公,旋匿去。然公自以所出钱少,合应以正舱让商人,不以介意也。公于康熙六十一年为常熟令,未及两月,即行取入都。离任之日,阖邑罢市攀留,至以石塞寺门,不听公去,其得民心如此。
许儁,字伯彦,祭酒石门〔士柔〕之父也。高才强记,落魄好大言,里中呼为狂生。尝以省试之白下,作书寄家人云:“一到京中,饭量大长,早晨三碗,日中三碗,晚间三碗。如此吃饭,精神安得不足?如此精神,文章安得不佳?如此文章,今科安得不中?篱笆为我拔去,墙门为我刷黑,士刚、士柔打点作公子可也!”
其笔墨多此类,见者辄为绝倒。某宗伯集中所云:“里中许老秀才,好即事即席为诗,杯盘梨枣,坐客赵、李,胪列八句中。”
盖即指伯彦也。
金人瑞,字若采,圣叹其法号也。少年以诸生为游戏具,补而旋弃,弃而旋补,以故为郡县生不常。性故颖敏绝世,而用心虚明,魔来附之。某宗伯天台泐法师灵异记,所谓“慈月宫陈夫人,以天启丁卯五月,降于金氏之■〈口卜〉者”,即指圣叹也。圣叹自为■〈口卜〉所凭,下笔益机辨澜翻,常有神助。然多不轨于正,好评解稗官词曲,手眼独出。初批水浒传行世,崑山归元恭〔庄〕见之曰:“此倡乱之书也!”
继又批西厢记行世,元恭见之又曰:“此诲淫之书也!”
顾一时学者,爱读圣叹书,几于家置一编。而圣叹亦自负其才,益肆言无忌,遂陷于难,时顺治十八年也。初,大行皇帝遗诏至苏,巡抚以下大临府治。诸生从而讦吴县令不法事,巡抚朱国治方昵令,于是诸生被系者五人。翌日,诸生羣哭于文庙,复逮系至十三人,俱劾大不敬,而圣叹与焉。当是时,海寇入犯江南,衣冠陷贼者,坐反叛,兴大狱,廷议遣大臣即讯,并治诸生。及狱具,圣叹与十七人俱傅会逆案坐斩,家产籍没入官。闻圣叹将死,大叹诧曰:“断头,至痛也;籍家,至惨也!而圣叹以不意得之,大奇!”
于是一笑受刑。其妻若子,亦遣戍边塞云。
汉阳人朱方旦,号尔枚。其妻本狐也,衣襦履袜之属,皆以红为之。方旦挟术游公卿间,多奇中,皆其妇出神告之。徐先生水南〔淑〕云:方旦以符水济人,人趋之者日以千计。湖抚董国兴恐其为变,执而下之狱,递解至京师。临发,送者尚数百人。方旦挥使去,曰:“无害!此行主得财也。”
果不死。
[时刑部议以妖术惑众法当斩,出就西市矣,而太皇赦忽至,遂不死。寻召入,言事皆奇验。上命馆于内城,侍卫罗列,赐赉频烦。诸王公贵戚日候于门,问祸福,其应如响。方旦苦于酬接,力请乞归,上许焉。归舟所载不赀,悉用以营祠宇,不以自润。董既欲杀方旦不克,且闻上方宠待,诸贵隆礼,心疑方旦倾之,日夜忧惧成疾,屡疏乞休,遂罢归旗。癸丑滇南乱作,上恐方旦为滇所致,再驿召之。方旦至,顿首言:“此数百万人民之劫,致朝廷宵旰,然无能为也。二三春秋,当有定夺。山人受恩本朝,决不敢负。”
上益礼之。]
后董以疾乞休在京,方旦执礼往叩,董愧谢不遑。方旦曰:“公为国大臣,谊当持正,某岂敢怨?闻公抱恙,敬来相疗,勿疑也。”
董大喜,因命取无根水一杯,以朱笔画符水面,而朱不散,董服之即愈。且曰:“公运当稍滞,三年后必复起用。”
后果如其言。又裕亲王妃产三日不下,王忧惧,延方旦治之。方旦携王手入别殿静坐。有顷,王心恐甚,数欲起。方旦曰:“无容!少间当有物来助也。”
逾时,内侍来报,有白鹤翔于正殿。方旦曰:“未也!再觇之!”
又逾时,报云:“多至数十矣!”
方旦曰:“更觇之!”
少顷,又报云:“多至百余矣!”
方旦乃起贺王曰:“此即向所云来助者。”
王入内而妃已娩矣。其神异如此。一时礼之为师者,自王而下,朝贵至数十人。方旦羽翼既众,潜谋夺龙虎山张真人所居。一旦,张之祖道陵降神于其徒曰:“妖狐谋不利于我,已殛之矣!”
朱妇果震死。自其妇死,朱懵无所知,有司捕下狱,寻弃市。
古之咏雪者多矣,而苏子美既以“粉泽涂我面”,又以“珠玉缀我腮”二句,颇入恶道,反不如“天医切茯苓”及“黑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等语,犹足供人抚掌也。近日湖上某禅师亦有一绝云:“阵阵朔风寒,天公大吐痰。明朝红日出,便是化痰丸。”
读之尤堪绝倒云。
今人作札与人,辄以某老、某兄、大人称之,此最可笑。按乾卦:“九二利见大人。”
此大人主在下说。“九五利见大人”。此大人主在上说。两“大人”俱作“圣人”解,所谓大德之人也。论语“三畏”章及孟子“有事君人”章,所谓“大人”亦即指此种。又汉高祖云:“始大人以臣为亡赖。”
霍去病云:“不早自知为大人遗体。”
晋陈骞云:“大人大臣。”
此皆呼其父。而疏受叩头曰:“从大人议。”
此则呼其叔。范滂云:“惟大人割不忍之恩。”
此又呼其母。历考经史,未有以此称常人者,今人亦不思之甚矣。
明万历戊子,顺天举人李鸿卷中有一“囡”字,为吏部郎中高桂所参。鸿系申相国时行壻,吴人呼为“快活李大郎”。及以文中用“囡”字被论,又称为李阿囡。“囡”者,吴人呼女之辞。然李所用“囡”字,实“囮”字之误耳。
江阴李忠毅公死阉,名臣也。其绝命词云:“只有亲恩无可报,生生愿诵法华经。”
二语自是破绽。某宗伯为公作墓志载入,殊为无识。闻公子逊之颇不喜佛,时有灵严继起禅师者,道行颇高,至江阴,士大夫无不礼见,逊之独不与通。禅师以其为名父子,先往访焉。坐定,师即举忠毅公二语以问,云:“是什么意思?”
逊之不能对,遂为师屈云。
冯已苍尝至吴门,夜泊舟山塘。邻舟有读杜诗者,则江阴尹孔昭〔嘉宾〕也。已苍不知为何人,乃大声曰:“杜诗是不易读者!”
明旦,孔昭诘其为谁,已苍绐曰:“常熟朱某。”
朱某者,吾邑富人也。翌日,孔昭至吾邑,访某宗伯告以此事。宗伯曰:“朱某是富翁,岂知所读者为杜诗?是必冯已苍也。”
遣人招冯至,冯出不意,既见尹,愧谢而已。
陈在之〔玉齐〕晚年与同邑邬因仲〔载锡〕相遇,握手道故,因喟然曰:“吾辈垂髫相友,如昨日事,不谓一转瞬间,各已衰老若此。”
因仲曰:“不特老也,且将死矣!”
在之曰:“尔我贫苦一生,此事岂尚不免乎?”
因仲曰:“免则贫苦无已矣!”
因相与大笑。
嘉定侯先生大年〔开国,〕吾友秉衡〔铨〕之尊府也。其读书处曰凤阿山房,秀水朱太史竹坨〔彝尊〕题句云:“四先生里读书庄,髯也经营兴不忘。张笔孙诗陆经义,孰居南北孰中央?”
张谓徵君汉瞻〔云章〕,孙谓学士恺似〔致弥〕,陆谓徵君翼王〔元辅〕也。时以四君为嘉定后四先生,以配前代唐、娄、程、李,故竹坨之诗云尔。
陆坦,字文度,邑人也。自号平山,盖以命名取义耳。后以教习授楚雄县令,而其地适有平山,君异之,乃为亭于其上,而颜之曰平山亭。未几,君卒于官舍。弥留之际,亭忽无风而倾,声振寝室,遂以是刻告终。时康熙丁酉年也。
祝谦吉,字尊光,邑人也。中崇祯癸酉举人,就选桃源教谕,以内艰归。所居在城西,与赵某连址。会赵与兄同登甲榜,声势赫奕,迥出祝上。祝家世故微,赵以此数凌辱之,祝积不能堪,竟于癸未仲冬投缳死。死之日,邑中哗然,羣起而噪赵之门,赵键户不启。有诸生七人梯而入,去其键,众乃一哄而进,财货抄掠无遗。先是祝之在桃源也,颇称职,得士心。至是诸生闻变,相率兼程而至,至则毁赵所居,即以葬祝焉。时钱□□方里居,两家并赴其门,请为主张,钱不应,乃作赵、祝事,自白苦言,粘之通衢。其起语有云“里中赵、祝之事,幽有鬼神,明有王法,宿世有寃对,现在有报应”云云。[观此则钱之不直赵,隐然可见。]
嘉定严永思〔衍〕,唐叔达先生壻也。尝取涑水通监广之,穷年矻矻,一事而徧采诸书,卷帙多至四倍,时人目为“涨膀通监”。按以水浸物曰涨膀,涨膀盖吴俗俚语也。
[崇祯十年,常熟令为邹守常,贪墨吏也。到任四月,民即起而噪之。时阖邑士大夫颇不直邹,相率诣郡城,以民情达抚军。抚军曰:“令虽不善,但到任百余日而即噪之,百姓无乃已甚乎?”
时首座为钱公谦益,次即陈公必谦。钱闻抚军言,语塞无以对。陈独慷慨进曰:“休说百姓已甚!京山杨父母,在任九载,百姓亦何尝鼓噪来?”
抚军善其言,遂左迁邹令去。京山杨父母者,谓前令杨公鼎熙也,盖自崇祯元年到任,至九年始去云。
康熙庚戌会试,得人之盛,为本朝第一。理学则有陆公陇其、李公光地,名相则有王公掞,直臣则有郭公琇,廉吏则有邵公嗣尧,宿学则有许公自俊、周公陈俶、钱公世熹。是科典试,为柏乡魏相国裔介、合肥龚尚书鼎孳。
天启中,吴中诸名士结文社曰应社。大江以南主应社者:太仓张采受先、张溥天如,吴门杨廷枢维斗,金坛周镳仲驭、周钟介生;大江以北主应社者:宣城沈寿民眉生,泾县方应隆道吉,池州刘城伯宗。而太仓自二张外,在社中者又有八人,为应社十子。吴门自维斗外,在社]中者又有十二人,为应社十三子。又常熟杨彝子常、太仓顾梦麟麟士治诗;维斗及嘉善钱旃彦林治书;介生兄弟治春秋;受先及吴门王启荣惠常治礼记;天如及长洲朱隗云子治易,为“五经应社”。迨崇祯庚午,楚中熊鱼山先生〔开元〕自崇明令调吴江,最尚文章声气。时吴江诸生孙淳孟朴、吕云孚石香、吴■〈曾羽〉扶九、沈应瑞圣符辈附之,号召同人,创为复社,颇见嫉于维斗。孟朴至吴门,怀刺谒杨,再往,不得见,曰:“我社中未尝有此人。”
我社者,应社也。赖天如先生调剂其间,而两社始合为一。
元末吾邑富民,有曹善诚、徐洪、虞宗蛮三家,而虞独不见于邑乘,故知者绝少。今支塘之东南有地名贺舍、花桥、鹿皮弄者,皆虞氏故迹。贺舍者,相传宗蛮家有喜事,特筑舍以居贺者,故曰贺舍;花桥为其园址;鹿皮弄者,杀鹿以食,积皮于其地,弄以此得名。弄旁又有勒血沟,每日杀牲以充馔,血从沟出流,涓涓不止。其侈奢如此。迨洪武中,大理卿熊概抚吴,喜抄没人,一时富家略尽,宗蛮盖其一也。
明嘉隆间,无锡安氏家巨富,甲于江左,号安百万。最豪于食,尝于宅旁另筑一庄,专豢牲以供饍。子鹅常畜数千头,日宰三四头充馔,他物称是。或夜半索及,不暇宰,则解鹅一支以应命。食毕,而鹅犹宛转未绝。后竟用奢侈败。
陆龟蒙江湖散人传,“茶竈”二字,坊本误刻“茶龟”,以“竈”与“龟”笔画相近也。集韵者不知其误,竟收入四支。何太史义门〔焯〕见之,笑曰:“此正好用对尿鼈也。”
俗以溺器为尿鼈,太史盖戏之尔。
唐、宋人酬和诗,有所谓次韵者,谓如其次第,先后不易也。有所谓依韵者,谓同在一韵,而所押之字,则不相同也。有所谓用韵者,谓用彼韵,而不如其次第也。今人或未深考,有浑而称之者矣。
高若拙后史补云:“王仁裕着诗一万首,朝中谓之‘诗窖子’。”
今人称读书而不通世务者,曰“书磕子”,殆即沿“诗窖子”之称而误欤?
明万历丁巳岁,吾邑举御史某公[邑中举钱侍御岱]为乡饮大宾,一国哗然,而顾大韶仲恭檄之,有“通学云翔而不救,则国学亦可儳言;壮夫林立而莫前,则病夫亦可仗义。敢持正论,责备诸儒。若不能抗步扬声,举觥而法郅恽,亦便当卷堂削迹,蹈海以追仲连”等语,诸生[王宇春]从而和之。御史既命驾矣,仲恭要于中途,以檄致之,御史遂不敢往。
吾邑归少詹惺崖〔允肃〕性颇浑穆,于一切玩具不甚通晓。尝之维杨某氏,有箫笛挂壁间,少詹取笛直吹之,其仆曰:“此当横吹。”
既又取箫横吹之,其仆曰:“此当直吹。”
少詹方误以为一物也,骂其仆曰:“汝绐我邪!既说横吹矣,何又说直吹邪?”
柳如是为彭城尚书所昵,财货出入,悉柳主之。族之豪者疑柳多私蓄,尚书既没,拥众突至,颇有所索。柳出,佯为好语曰:“先尚书遗赀信有,然须少待,当不虚来意。”
众姑诺之。柳既入,众待久不出,方大声诟之,而柳已闭门自缢矣。众始惊窜散去。其家之不致破亡,柳之力也。于是邑中之士作河东夫人殉节诗以挽之,咸谓其能晚盖云。
袁世忠,字海门,邑人也。身长八尺,人以其长且多膂力,戏以“托天”称之。家贫无行,日游博场以食。会友人以白金六两托完官税,袁竟持作博资,一掷而尽。追比者急如火,友人亦多方物色之。袁既极,乃解其所衣白袷就肆中沽酒,饮极醉,意欲雉经于邑西山之辛峰亭无人处。甫出肆门,泄于巷口,见沟中一布囊,以足蹴之,颇重,拾取视之,乃白金也。持往秤之,正得六两,旋用完税。后中万历丙戌武榜眼,历官至都督佥事。
康熙甲戌上巳,崑山有耆年之会,设宴于徐氏之遂园,宾主共十二人,合八百四十二岁。举人通判常熟钱陆灿,年八十有三;前广西道监察御史崑山盛符升,年八十;翰林院检讨长洲尤侗,年七十有七;右春坊赞善太仓黄与坚,年七十有五;前户部尚书华亭王日藻,年七十有二;提学佥事长洲何棅,年七十;举人常熟孙阳,年六十有九;按察使华亭许缵曾,年六十有八;前刑部尚书崑山徐乾学,年六十有四;司经局洗马上海周金然,年六十有四;右春坊右中允崑山徐秉义,年六十有二;前左春坊左谕德无锡秦松龄,年五十有八;而盛御史、徐尚书、中允兄弟实为主人。以齿序坐,即席各赋七言近体二首,用“兰亭”二字为韵,其诗编成三卷,名曰遂园褉饮集。时海宁许公汝霖方督江南学政,实为之序云。
王露湑〔誉昌〕为诗好押“青”字,社集时探得此韵,即喜见于色,否则必潜易之。其没也,同社周以宁〔桢〕为诗挽之云:“一事思量投所好,哭君诗句韵拈青。”
洪梦梨,字蕊仙,号白云道人,江阴女子也。才色双绝,往来多名士,而尤与吾友汪西京〔沈琇〕昵。吟社诸君以西京故,间以诗与道人相倡酬。记壬寅春,亡友吴静川〔理〕招同人集三影轩,分韵赋诗以寄,道人各依韵和之。和王露湑〔誉昌〕“青”字云:“湖桥烟月浮空碧,琴水山城入半青。”
和孙陶庵〔熔〕“花”字云:“有限光阴丁噩梦,不情风雨妬梨花。”
和周以宁〔桢〕“蕖”字云:“可有风情依碧柳,未须颜色借红蕖。”
和许南交〔永〕“春”字云:“花糁碧苔三月暮,酒潮红颊十分春。”
又是岁之夏,西涧先生招同人集尊道堂,分韵赋诗,再寄道人,道人亦各依韵和之。和西涧“儿”字云:“茶酽碧香浮雀舌,酒清黄色借鹅儿。”
和露湑“银”字云:“双尖耸塔排空碧,一涧喷泉倒立银。”
和陶庵“中”字云:“妆罢桃笙寻独见,〔自注独见,卧履名。〕梦回茉莉入通中。”
〔自注:通中,枕名。〕和孙丽明〔杨光〕“然”字云:“山黛染成眉入翠,火榴簪得鬓初然。”
和侯秉衡〔铨〕“书”字云:“碧红初泛盈缸酒,黄白新标插架书。”
和陈亦韩〔祖范〕“郎”字云:“结成旧恨兼新恨,嫁得萧郎是漫郎。”
和西京“浮”字云:“簟碧琉璃三伏冷,绡轻烟雾一身浮。”
和静川“深”字云:“风生莲渚擎红堕,雨罨茶烟晕碧深。”
和予“微”字云:“山雨嵌空笼黯淡,柳烟横翠入霏微。”
此数十句皆秀丽可诵。又我我斋赏梅同西京作云:“愁来万事压眉端,忽覩梅开意自欢。我欲问花花问我,相逢夜半不知寒。”
病中送西京还虞山云:“乱头粗服送君行,分手难为此际情。愿向生前拚一死,好从死后订三生。”
此二诗亦佳。道人在近代,盖马湘兰、王修微之流亚也,不幸年未四十而殁。西京收拾遗诗,仅得数十首,编成白云遗稿,好事者争传之。
明天启三年,邑东门人市一鼈,归而煮之,锅中唧唧作声。始犹不以为异,细听之,则似人言“莫杀我!莫杀我!”
其人不顾,煮愈急,须臾声止,鼈亦糜矣。剖之,于肋下得一人焉,长寸许,巨口、高鼻、粗眉、大眼、落胡,俨然一波斯胡也。头上有发,发有髻,腹有脐,手足俱十指,股有毛,有势亦有囊。独惜煮死,不能言耳!城中一时传哄,士夫争取传看,凡月余不败。见徐阳初〔复祚〕村老委谈。
读书须读古本,往往一字之误,而文义遂至判然。如周语“昔我先王世后稷”,注云:“后,君也。稷,官也。父子相继为世。”
盖指弃与不窋而言,谓昔我先王世君此稷之官也。考之史记周本纪亦然。而今本直云“昔我先世后稷”,似后稷专属之一人,又几譌为周家之后稷矣。若将我先二字读断,则又成何句法乎?又“瞽献曲”注云:“曲,乐曲也。”
曲字与典字笔画相近,今本遂多误刊,而不知瞽之于典,初不相蒙也。又桃花源记“欣然规往”。规,画也。规字与亲字笔画相近,今本亦多误刊,而不知既云“亲往”,下文不应又说“未果”矣。
宋诗有四灵体,谓翁灵舒、徐灵渊、徐灵晖、赵灵秀也。按灵舒名卷,诗曰西岩集。灵渊名机,诗曰泉山集。灵晖名照,诗曰山民集。灵秀名师秀,诗曰天乐堂集。冯定远云:“四君诗薄弱,其锻链处露斧凿痕,所取者气味清淳,不害诗品耳。”
又云:“清诗有僧气、山人气,皆是俗。四灵虽寒苦,却无此病。”
冯已苍云:“四灵气味似诗,所嫌者用思太苦,而首尾多馁弱耳!”
明制,京官三品以上例予諡?a href='/huanggan.html' target='_blank'>黄淦分任锤叨檀佑欣停蛞运狼谑抡撸痪谐衫S执柿质嫉谜炍?ldquo;文”,若非词林而得諡为“文”者,“文”字必系于他字之下,若端文、忠文之类。又吾友汪西京〔沈琇〕述鄂相国之言云:“不由词林而入相者,亦諡为文。”
以甫拜命,无所谓阁老衙门,即在翰林院莅任,坐居中,故称中堂。虽掌院莅任,亦只坐东偏,避相国坐处也,中堂諡“文”以此。然明之魏文靖骥、叶文庄盛、吴文恪讷、姚文敏夔四公,皆不由翰林,亦未尝入相,而亦諡曰“文”,则又不知何说也。
火有文武之称,盖言其缓急也。参同契炉火说云:“始文使可修,终竟武乃陈。”
又云:“首尾文,中间武,此即文武火之始。”
又曹唐诗“自添文武养丹砂”,又司空图诗“文武轻销丹竈火”。
明太祖既登极,避胜朝国号,遂以元年为原年。民间相传如此,而史书不载。
古者名以正体,字以表德,以孔门言之,有字其祖者矣,如“仲尼祖述尧、舜”是也;有字其师者矣,如“仲尼日月也”是也。盖古人敬其名,则未有不称字者。自宋人多着别号,于是有卑幼不敢字其尊长之说。然当时大儒如朱晦庵、魏鹤山之徒,犹不谓然。自明迄今,人尤重号,一登仕板,遂不复以字行矣。方逊志与潘择可书云:“交际之崇卑,称号之轻重,固有常礼矣。非尊而尊之,过也;非称而受之,愧也。若某之少且愚,字之已过矣;于字加称号焉,于称号加先生焉,于礼得无不相似乎?”
近华阴王山史与人书云:“今人相称字,輙曰某翁、某老。近日市井屠沽,莫不皆然,可笑也。子贡、子思皆字谓圣人,未闻有罪其肆者。”
观方、王两先生之言,知前辈于称谓之际,不肯苟且如此,吾辈当知所法矣。
别号古人所无,不知起于何时。或云自寒泉子、樗里子始,至唐而渐众,至宋而益多。近则市井屠沽,皆有庵、斋、轩、亭之称。若止有字而无号,吴次尾所谓如此大雅之士,吾不数见也。尝见祝希哲前闻记载江西一令讯盗。盗对曰:“守愚不敢。”
令不知所谓,问之左右,一胥云:“守愚者,其号耳!”
则知今日贼亦有号矣。此等风俗,不知何时可变也?
五月时有养日,十月时有养夜,言浸长也。见夏小正。
方虚谷律髓一书,颇推江西一派,冯已苍极驳之,于黄、陈之作,涂抹几尽。其说谓:“江西之体,大略如农夫之指掌,驴夫之脚跟,本臭硬可憎也,而曰强健;老僧嫠女之床席,奇臭恼人,而曰孤高;守节老妪之絮新妇,塾师之训弟子,语言面目,无不可厌,而曰我正经也。山谷再起,我必远避,否则别寻生活,永不作有韵语耳!”
余谓江西一派,虽不无可议,然涪翁之作,即东坡亦极赏之,何至诋毁若是。已苍之论,亦殊失其平矣。
人怀不良之心者,俗谚辄曰:“黑心当被雷击。”
而蚕豆花开时,闻雷则不实,亦以花心黑也。此固天地间不可解之理。然以物例人,乃知谚语非妄,人可不知所惧哉!
江阴汤廷尉公余日录谓闽之林泉山四代进士,江西之彭文宪二世阁老,以为卓异。而本朝桐城张氏亦二世阁老,崑山徐氏则兄弟三鼎甲,宜兴吴氏则五代进士,长洲沈氏、磁州张氏、泰州宫氏、吾邑蒋氏则四代进士,长洲彭氏则祖孙会状,德清蔡氏则从叔侄两状元,可谓超越前代矣。
徐充暖姝由笔云:“淮安杨林会试投卷。夏桂洲呼谓之曰:‘近日大同逆首有杨林,汝当易此名。’遂增一字作杨上林。”
本朝康熙间,有满洲人揆叙者,曾为掌院学士,至雍正时其人已殁矣。而以生前犯不韪,上怒其为人。吾友太仓张冰璜以庠名与之同,欲请邓学使改之。黄中丞崑圃与冰璜善,教以措词,谓:“揆叙得罪朝廷,士子以此二字为名,恐干未便。”
冰璜如所戒。邓乃是其言,遂援笔去一“揆”字。余谓夏桂州之增一“上”字,与邓学使之去一“揆”字,其意正同也。冰璜既改今名,遂于雍正壬子中南省经魁。
苏俗娶妇者,不论家世何等,輙用掌扇、黄盖、银瓜等物,习以为常,殆十室而九,而掌扇上尤必粘“翰林院”三字。有苏州人周卜世者,尝客扬州,一扬人卒问曰:“何故苏郡庶民俱不娶妇?”
周讶而诘之,扬人曰:“我前寓苏,所见迎娶者,无非翰林院执事,何尝有一庶民邪?”
其言虽戏,然苏俗恶薄,贵贱无等,不免为他郡人所笑。即此一端,可知其余。
玉谿锦瑟诗,从来解者纷纷,讫无定说。而何太史义门〔焯〕以为此义山自题其诗以开集首者,首联云:“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言平时述作,遽以成集,而一言一咏,俱足追忆生平也。次联云:“庄生晓梦迷胡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言集中诸诗,或自伤其出处,或托讽于君亲,盖作诗之旨趣,尽在于此也。中联云:“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言清词丽句,珠辉玉润,而语多激映,又有根柢,则又自明其匠巧也。末联云:“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言诗之所陈,虽不堪追忆,庶几后之读者,知其人而论其世,犹可得其大凡耳。
家露湑翁〔誉昌〕精于论诗,尝语予曰:“作诗须以不类为类乃佳。”
予请其说。时适有笔、砚、茶瓯并列几上,翁指而言曰:“笔与砚类也,茶瓯与笔、砚即不类。作诗者能融铸为一,俾类与不类相为类,则入妙矣!”
予因以社集分韵诗就正,翁举“小摘园蔬联旧雨,浅斟家酿咏新晴”一联云:“即如园蔬与旧雨、家酿与新晴,不类也,而能以意联络之,是即不类之类。子固已得其法矣。”
王实甫西厢记、汤若士还魂记,词曲之最工者也。而作诗者入一言半句于篇中,即为不雅,犹时文之不可入古文也。冯定远尝言之,最为有见,此亦不可不知。
凡为人作诗文集序及墓志铭,文末署名,于同辈当自称同学,或友人,或友弟,于前辈当自称后学,或后进,或通家子,方为得体。若称眷弟、眷侄,及眷晚生,则陋甚矣!尝见沈石田全集内附唐六如和诗,自称后生唐寅,亦雅甚。
元周公谨云:“上巳当作日干之己,古人用日,如上辛、上戊之类,皆用日干,无用支者。若首午尾卯,首未尾辰,则上旬无巳矣。
术数家有六壬法者,相传黄帝受式法于元女,用以战胜蚩尤,遵式而立文也。按六壬之义,谓天一生水,壬水建禄于亥,亥乃乾天之位,数六,属金。金生水,故名六壬。
吾邑鱼公侃,字希直,居官廉明正直,人比之包孝肃。自开封守致仕归,随身止一竹箱,箱内存俸银八两。适学宫宣圣前缺香炉、花瓶二物,公即以此银铸之,炉、瓶至今尚存。居家饔飱不继,家人愠见。公偶感得疾,日卧一小牀,足不能履地。家不畜仆妾,起居无扶掖之者,牀悬二綯,夫人间以麦粥进,必曰:“清官,麦粥在此。”
公乃缘綯以起,食竟,复缘之就枕。其苦如此。殁而仅存葛衣,竟用以殓焉。墓在北山报慈里。崇祯丙子,直指使者路公振飞行部至吾邑,谒墓致祭,且立石碣,曰“第一清官鱼公墓。”
同时立碣墓门者,一为仲雍,一为子游,与公而三云。公之为人,具在邑乘、国史,无容赘述。余与公之裔孙元傅善,得其一二佚事,附记于此。
顾文宁〔士荣〕云:今人以十岁为一旬,故称五十则曰五旬,六十则曰六旬,七十、八十、九十亦如之。按:十日为旬,徐铉曰:“周帀十日而言之也。”
书:“三百有六旬,又十旬弗反。”
孟子:“五旬而举之。”
皆以十日为旬。汉书翟方进传:“旬岁免两司隶。”
师古曰:“旬岁犹言满岁,若十日之一周也。”
则又以一岁为旬。徧考书传,总未有以十岁为旬者。世俗习非成是,亦不典甚矣。
吾邑李文安公,讳杰,字世贤,前明成、弘间名臣。夫人某氏,自少患遗溺。其溺也,辄梦两宫人捧溺器至,而溺器两傍悉画龙凤,每夕所梦皆合。然公琴瑟之好甚笃,不以遗溺为嫌也。迨公晋礼部侍郎,赞皇太子大婚礼,夫人亦入宫称贺。适小遗甚急,作颦顣状,皇后怪而诘之。夫人以直告,遂命两宫人引至一处,以龙凤溺器进,恍如平日梦中。嗣后遗溺遂止。
古人诗中用“番”字,往往平仄互见。如昌黎笋诗云:“庸知上几番。”
山谷云:“一霎社公雨,数番花信风。”
此作平声用。老杜云:“会须上番看成竹。”
元微之云:“飞舞先春雪,因依上番梅。”
此作仄声用。又“上番”二字,或谓应切竹说。今观微之句,知又不必拘。而钱圆沙解杜诗,谓“上番”犹上紧也。然则“番”字是虚字矣,而微之又何以用对“春”字乎?即可以证其说之谬矣。
吾邑言博士侣白〔德坚〕为子游七十三世裔孙。少负才望,而困于诸生,贫穷颠顿,餬口四方,最后授徒云间,离家几二十年矣。主人张翰编趾肇趣其归里省视,厚有赠遗。归舟经吴淞江,夜遇胠箧者,乃从容语之曰:“财物尽尔取,有茄砚一枚,我自少习用,不忍舍也。”
盗曰:“真书呆子!”
因笑而掷还之。此事颇与吾家子敬遇盗留取青毡相类云。
冯定远梅花诗有“锦川最惜文君寡,银汉新传织女亡”之句,此学西崑而入于痴者。然出句意,明人曹宏已有之。曹诗云:“清香疎影独踌蹰,脉脉黄昏思有余。恰似文君新寡后,不施脂粉嫁相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