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铅椠余录

汪东
  余十六岁时,于日本东京识曼殊上人,夷服修发,不知其曾受比丘戒也。为人寡言笑,无喜愠,淳然天真,以是人乐与亲。余方从革命诸钜子游,高揖群伦,猛气如虎,及见曼殊,则亦心折。越三年,余因夏假归省,纲罗严密,遂罢远游,同盟诸人,音书皆绝。密以学业文字相勖勉者,厪余杭章君,季刚,曼殊,及钱中季(玄同,原名夏)数人而已。一日,得曼殊邮寄《文学因缘》一册,并媵诗十九首,词旨悱恻,益莫测其所蕴。民国初元,复见之上海,每问近状,殊不甚答。未几,闻遂示寂。余意其幽尤迫结,逃而之禅;抑信所谓了彻生死,去住无碍者欤。遗诗久藏箧笥,尘蠹不侵,历十四年,乃以铅椠之暇,检登华国,是亦‘文学因缘’也。题为《东居十九首寄病蝉海上》。诗云:“却下珠帘故故羞,浪持银蜡照梳头。玉阶人静情难诉,自向星河看女牛。”
  又:“流萤明灭夜悠悠,素女婵娟不耐秋。相逢莫问人间事,国国伤心祇泪流。”
  又:“罗襦换罢下西楼,豆蒄香温语未休。说到年华更羞怯,水精帘下学空侯。”
  又:“悲翠流苏白玉钩,夜凉如水待牵牛。知否去年人去后,枕函红泪至今流。”
  又:“秋千院落月如钩,为爱花阴懒上楼。露泾红蕖波底袜,自拈罗带淡蛾羞。”
  又:“异国名香莫浪偷,窥帘一笑意偏幽。明珠欲赠还惆怅,来岁双星怕引愁。”
  又:“碧阑干外夜沉沉,斜倚支屏烛影深。看取红苏浑欲滴,凤文双结是同心。”
  又:“镫飘珠箔玉筝秋,几曲回阑水上楼。猛忆定庵哀怨句,三生花草梦苏州。”
  又:“碧沼红莲水自流,涉江同上木兰舟。可怜十五盈盈女,不信卢家有莫愁。”
  又:“人间天上结离尤,翠袖凝妆独倚楼。凄绝蜀杨丝万缕,替人惜别亦生愁。”
  又:“蝉翼轻纱束细腰,远山眉黛不能描。谁知词客蓬山里,烟雨楼台梦六朝。”
  又:“折得黄花赠阿娇,暗抬星眼谢王乔。轻车肥犊金铃响,院里何人弄碧箫。”
  又:“六幅潇湘曳画裙,灯前兰麝自氤氲。扁舟容与知无计,兵火头陀泪满樽。”
  又:“银烛金杯映绿纱,伫持倾国对流霞。酡颜欲语娇无力,云髻新簮白玉花。”
  又:“燕支湖畔紫骝骄,流水栖鸦认小桥。为向芭蕉问消息,朝朝红泪欲成潮。”
  又:“珍重常娥白玉姿,人天携手两无期。遗珠有恨终归海,睹物思人更可悲。”
  又:“谁怜一阕断肠词,摇落秋怀祇自知。况是异乡兼日暮,疏钟红叶起相思。”
  又:“槭槭秋林细雨时,天涯飘泊欲何之。空山流水无踪迹,似听峨眉有怨词。”
  又:“兰蕙芬芳总负伊,并肩携手纳凉时。旧厢风月重相忆,十指织织擘荔枝。”
  后附病蝉跋语,称其芬婉县丽,因题二绝,兹并录之。其一云:“天女维摩不碍禅,求珠沧海是前缘,何须更谱朝飞操,学得鸳鸯即是仙。”
  其二云:“崎岖海外暂归来,旧事凄凉首重回。今日更无消遣法,只将离梦绕银台。”
  曼殊诗第十三首,涂去四字(改注四字亦涂去),竟不可辨,未知其寄病蝉原稿云何,余即不知病蝉,乃终不得问也。(编者按:病蝉为黄季刚君别号。季刚与汪君交甚笃,而此支不知病蝉,殊不可解。)
  曼殊尝游天竺,精梵文,能译述经典,顾不持戒,喜啖牛肉。一日,与宋遯初、林广尘等集《东京民报》社,曼殊入浴,余扬言:“吃牛肉料理去。故作拔关觅履声。曼殊从室中呼曰:‘勿!勿!待我!’”
  遽仓皇出,合坐哄笑。曼殊张目四顾,徐自语曰:“诳我耶?”
  众益大噱,是亦轶事之可纪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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