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济颠过了一夜,到了次日,走出山门,一路里寻思道:“这伙和尚合成圈套,逐我出寺门,我想勉强住在这里,也无甚风光。那净慈寺德辉长老,平素与我契合,若去投他,必然留我。”
打定了主意,遂一迳往净慈寺来。入见长老问讯,长老便问:“济公何来?”
济颠道:“弟子的苦一时说不尽,那灵隐寺众和尚,与弟子不合,都想要逐我出来,昨日将我灌醉了,要我做盐菜化主。弟子一时失口应承,我今日无面目再回寺去,只得来投长老,望长老慈悲留我。”
长老道:“留是怎不留你,但你是灵隐寺的子孙,未曾讲明,昌长老面上恐不好看,待我明日写一柬去劝他,他若有甚意见,那时留你,便两家都没话说了。”
济颠道:“我师见解极是!”
当晚济颠就留在方丈室中暂时歇下。次早写了一封书,差一个传使送到灵隐寺,面见昌长老呈上。昌长老拆开一看,只见上写道:
南屏山净慈寺住持弟比丘德辉稽首,师兄昌公法座前:
即今新篁渐长,绿树成荫,恭惟道体安亨,禅规倍增清福,不胜庆幸!
兹启者:散僧道济,昨到敝寺,言蒙师慈差作盐菜化主,醉时应允,醒却难行,避于侧室,无面回还,特奉简板,伏望慈念,此僧素多酒症,时发颠狂,收回前命,责其后修,倘觑薄面,恕其愚蒙,明日自当送上。
昌长老大怒道:“道济既自无能,怎敢受我三拜?这等无礼,我寺里决不用他!”
就在简板后批着八个字道:“似此颠僧,无劳送至。”
遂将原书付与传使带回,禀知长老,长老大怒道:“这昌长老可恶!我又不属你管,怎这等无礼,他既如此拒绝,我当收你在此。只要与我争气,就升你做个书记僧,一切榜文、疏文均要你做。”
济颠一一应允,谢了长老。长老自去选佛场坐禅念经,相安无事。
过了月余,济颠忽一日步出山门,信脚走到长桥底下,只见卖面果的王公,在门前擂豆,抬头看见了济颠,叫声:“济公,为何多时不见?”
济颠道:“说来话长,如今却喜得被灵隐寺赶到净慈寺来,与你是邻舍了。”
王公道:“门前却好,我此时买卖,做也没甚事,同你下盘棋耍耍何如?”
济颠道:“使得使得,赢了你将一盘面果儿请我,我输了,我光头上让你凿一个栗果何如?”
王公大笑道:“好!好!”
就托出条凳子来,放在门前,取出棋子,一连下了五六盘,济颠却输了一盘。王公道:“出家人怎好凿你的爆栗,只替我写一面招牌罢!”
济颠道:“不是诈你,我无酒吃,写得不好。”
王公道:“要吃酒不打紧!”
就叫对门家酒店里,烫将酒来,济颠一动手,便是十五六碗,才问道:“你要写甚招牌?”
王公拿出一副纸来道:“就是卖面果儿的。”
济颠提起笔来,写下十个大字道:
王家清油细,豆大面果儿。
王公自贴了这个招牌,生意日兴一日,后事不提。却说济颠别了王公,趁着酒兴,一迳走到万松岭来望毛太尉,毛太尉接见问道:“为何许久不来?”
济颠道:“一言难尽,被灵隐寺逐出,今在净慈寺做了书记,终日忙碌,故不得工夫来看太尉。”
太尉道:“今日天色热,闲是无聊,你来恰好,且同你到竹园中乘凉吃酒去。”
济颠道:“蒙太尉盛情,济颠也不敢推辞。”
毛太尉听了笑将起来。两人到了竹园,风景称心,你一杯,我一杯,直吃到日暮方罢。毛太尉就留济颠在府中住了,一连盘桓了六七日,济颠方辞了毛太尉,又去望陈太尉。太尉接了进去相见道:“闻你在毛太尉家,正怪你不来,今既来了,也要留你五七日,才放你去。”
济颠笑道:“只要有酒吃,便住一年又何妨?”
太尉道:“别的还少,酒是只怕你吃不尽。”
二人说说笑笑,早巳排上酒来二人对吃,直到醉了方歇,醒了又吃,略缠缠就是三四日。济颠猛想起道:“长老不把我当个人看待,我私自出来了这十余日,他心上岂不嗔怪!”
遂苦苦辞了陈太尉,急急回寺。
刚刚到长桥边,早遇着寺里的火工来寻,埋怨道:“你那里去了这半月?把长老十分苦恼,累我们那里都找不到,快去见长老,省得他心焦!”
济颠听了,急急走入方丈室,跪在长老面前道:“弟子放荡几日了,诚然有罪,望我师慈悲饶恕。”
长老道:“我怎样嘱付你,你为何一些儿也不改前非?且说你这几日在于何处,莫非又涉邪淫?”
济颠道:“弟子怎敢复堕前愆,只因多时不曾出门,把相识多疏了。故到万松岭,蒙毛太尉好情,留住了六七日,又承陈太尉美意,又留住四五日,故此耽搁了。”
长老道:“胡说,他们是朝廷显官,你怎能与他往来,既这般敬重你,前日檀板头叫你做盐菜化主,你何又辞他做不得?”
济颠道:“盐菜化主有甚做不得?只是不服气化来与这伙和尚吃!若像长老这等相爱,休说盐菜,一日便要十个猪,也化得到!”
长老道:“你且休要夸口,我这寺中原有个寿山福海藏殿,如今倒坏了。若得三千贯钱,便能起造,你能化么?”
济颠道:“不是弟子夸口说,若三千贯,只消三日便完,但是须要请我一醉!”
长老大笑道:“你既有本事三日内化出三千贯钱,理该请你!”
即命监寺去备办酒食,长老亲陪济颠吃酒,这济颠一碗不罢,二碗不休,直吃得大醉。长老道:“今日该开缘簿,但你醉了,明日写罢!”
济颠道:“师父不知弟子与李太白一般,酒越多文越好。”
遂叫行童取过笔砚,并【化缘簿】来,磨得墨浓,提起笔来,一挥而就:
伏以佛日永辉,法 轮常转。惟永辉虽中天者,有时而暂息;赖常转故,依地者,无旧不重新。
窃见南屏山净慈寺,承东土之禅宗,禀西湖之灵秀,从来殿阁轩昂,增巍峨气象,况是门墙高峻,启轮奂风光。近因藏殿倾颓,无处存寿山福海,是以空门寥落,全不见财主贵人。
因思法轮不转,食轮怎得流通?倘能佛日生辉,僧日自然好度。弘兹愿力,仰伏慈悲。施恩须是大圣人,计工必得三千贯。舍得欢喜,人天踊跃;成之容易,今古仰瞻。有灵在上,感必通能;无漏随身,施还自受。莫道非诚,此心可信;休言是诳,我佛证盟。募缘化主书记僧--道济谨疏。
济颠写完,长老见句句皆有禅机,不胜大喜,又叫侍者倒酒与他吃,济颠吃得大醉,方去睡了。
次早起来,就到方丈室中来见长老道:“弟子今日出门去化缘,包管三日内化完,我师须要宽心,不可听旁人的闲话。”
长老道:“此乃佛门的善事,只要你诚心去化缘,便宽限几日也不妨。”
济颠道:“不妨!不妨!只要三日!”
竟拿了缘簿走出了寺门,一迳投万松岭毛太尉府中来。毛太尉道:“济公为何来得这么早?”
济颠道:“因有一心事睡不着,故起早来求太尉。”
太尉道:“你有甚事求我,却起得这样早来?”
济颠道:“敝寺向来原有一寿山福海的藏殿,不意年久倾颓,今长老发心重造,委我募化三千贯钱,想我是个疯颠和尚,那里去化?故特来求太尉。”
遂将缘簿呈上,太尉道:“我虽是个朝官,那里有三千贯闲钱做布施,你既来化,我只好随多少助你几十贯罢!”
济颠道:“几十贯成不得事,望太尉一力完成!”
太尉道:“既你如此说,且稍缓一两个月,待下官凑集。”
济颠道:“长老限我三日内便要,怎缓得一两个月的话?”
太尉见逼紧了,就笑将起来道:“你真是个疯子,三千贯钱如何一时便有?”
济颠道:“怎说没有?太尉只收了缘簿,包你就有。”
遂将缘簿丢在桌上,翻身便走。太尉忙叫人赶上,将缘簿交还他,济颠接了,又丢在厅上地下道:“又不要你的,怎这等悭吝?”
说完,竟一直出走去了。太尉拾起缘簿,再叫人追赶,已不知去向矣。太尉吩咐门上,今后休放济颠疯子进来,省得缠扰。不知济颠怎化得三千贯钱来,且听下回分解。